第十五章 26 终于把一个学期熬结了束。 除夕那天早上,许三打电话来,说几家人干脆伙在一起过团年算了,这样闹热 些,但楚梅还有父母呢,老年人不喜欢跟外人同吃团年饭,这事只好作罢。 一早家里家外就有了过年的气氛。楚梅洗肉的时候,费远钟挽着袖子去帮忙, 但楚梅不要他帮,楚梅说自己歇着去。费远钟出来,对儿子说:“小含,你赶快练 琴,练完琴爸爸带你去逛逛街。”那时候小含正坐在餐桌前发愣,听了父亲的话, 咕哝了一声:“我才不跟你去逛街。”费远钟没听清,问他说什么,小含说我要练 琴,还要做作业,哪有时间逛街嘛,你这不是讽刺我? 这句话把费远钟逗笑了,他 说今天你可以不做作业,但琴必须练,琴是手上的活,一天不练就手生。 而小含说他讨厌练琴,越来越讨厌了。 胡珂老师又给小含加了任务。十多天前.胡老师把他一直想创办的少儿艺术学 校终于办起来了,费远钟好不容易帮他“憋”出的那段广告词,也在南、北城区四 处张贴,现在已收了一批学生。一个星期前.小含去那所艺术学校表演了,拉的是 法亚的,《火祭舞》,有比较大的难度,那天费远钟和楚梅都没去,但第二天胡老 师到家里来了,胡老师说小含拉得相当的好,把热烈和抒情的部分都表现得很到位, 观众也鼓了好几次掌。胡老师非常高兴,因为费小含的表演,让他又多招了十多个 学生,因此他到费远钟家,提了好大一袋水果。费远钟说这怎么成呢,哪有老师给 学生送礼的呢? 胡老师说我不是给学生送礼,我们学校的广告词不是你给我写的吗 ?那天,胡老师留下来吃饭。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吃饭的速度很快.但他的嘴能 二用,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都相当利索。他让费小含在六年级上学期结束的时候, 举办个专场音乐会,从现在开始,就把以前练过的曲目捡起来.至少准备十五首曲 子,都要练得滚瓜烂熟,到时候上了台,那些音符都不是外来的,而是从你心里淌 出来的。 去艺术学校表演,就已经让小含紧张,现在又要让他搞专场音乐会,他的头发 都拉直了。他低声说:“我不。” 胡老师和颜悦色的,说费小含啦,其实你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对音乐的热爱。 不过这没关系,任何一种热爱都是慢慢建立起来的。一个人,一旦他灵魂里有了神 圣的东西,他就能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这种东西你不可能马上理解,但你要明白 这一点,就像建立自己的‘热爱’一样,慢慢把神圣感建立起来…… 一席话,说得费远钟不停地点头,但小含却把头垂下来了,他似乎并没理解老 师的话,只是感到紧张。尽管离老师说的举办专场音乐会的时间还有那么远,他却 觉得,时间是坐在火箭里飞跑的,眨眼间就会逼到眼前。 这时候,小含已经进房间练琴去了。他这么乖,费远钟真想给他放一天假。毕 竟是除夕呀! 他都走到小含的房间门口了,但想了想,还是不行。有人说,对孩子 的期望越高,孩子将来的成绩就会越大,前程就越辉煌,费远钟把自己跟别人比较, 觉得他对小含的期望就不如别的家长对孩子期望那么高,这是不是会影响甚至已经 影响了小含的成长呢? 于是他退回来独自下了楼,出了南校门直奔三岔路口。 其实到三岔路口之前,费远钟打算去菜市场看看胡昌杰( 他肯定在那里帮母亲 卖菜,除夕天,买菜的人特别多) ,又打算去元宝街看看徐奕洁,但他都没有去。 说真的,他特别想看看徐奕洁当家的样子,今天,团年饭必然又是她做,她父母给 她打下手;想去而没去,是怕破坏徐奕洁的快乐,本来人家是快快乐乐的,你这一 去,徐奕洁肯定会想起她没能考进火箭班的事,倒把人家弄得不快乐了。 可是他为什么到三岔路口来了? 这时候,他好像才明白了自己出门的真正意图。 他是想在这个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去看看郑胜。 陆军医院显得格外清冷。那个守门的老者,看来已没有亲人跟他团年了,他把 椅子搭到门口,端端正正地坐在阳光里。 刚进大门,从正对面紧闭的房门里就传出一声锐利的惨叫。费远钟毛骨悚然, 问守门的老者,老者说:“那是杂技团的。”费远钟说:“杂技团? 他们今天都不 放假? ”老者说他们一年四季都不放假。费远钟又朝那边望了望,但已经什么声息 也没有了,好像刚才的那声惨叫只是他的幻觉。 他定了定心,斜插着往矮树林那边走过去。 他又站到了那几棵小叶榕之间,朝下望,篮球场上的荒草,还是一片枯黄,不 过仔细看去,它们不像以前那样凌乱了,叶梢上流动着一层淡蓝色的薄光。 春天就是从光开始的。荒草旁边的那排平房,有扇门开着,从那扇门走进去, 就是郑胜的家。屋檐低矮,费远钟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有声音传过来,叮叮当当的, 一点也不瓷实。“我应该离开,或者下去,”费远钟这样对自己说,“总之不能站 在这里,否则我就成一个偷窥者了。”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有多少次,费远钟暗地里把自己拿去与方琼比,觉得自己 在那个女教师面前,显得多么渺小,他时常设想,如果方琼是文科七班的班主任, 郑胜心理上的病情会恶化吗? 他甚至都涌起这样的冲动:去请方琼帮他做一做那些 学生的工作,特别是郑胜的工作。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冲动。如果他真那样做了, 别人会怎样理解他这一行为? 自己班上的学生,却要去请别的老师来做工作——何 况方琼还不是高三教师呢。她来到高中部后,跟以前的钱丽一样,从没教过毕业班, 她教出的学生,成绩基本上是中上水平,并不拔尖儿,她自己又不像钱丽那样去争, 因此领导也就没有让她教毕业班的意思了——这在锦华中学是从没有过先例的,别 人会不会因此就把这当成是他无能的表现? 再说,张成林不是特别提醒别去碰郑胜 心头的那块脓疮吗? 要是你不仅自己碰了,还去请别人来碰,他该如何向张成林交 代? 考虑到这一系列的因素,费远钟打消了那种念头。 但此时此刻,他明显意识到,自己对那些分明有了“问题”的学生仅仅劝诫几 句,只不过为了获得自我安慰。 他不敢去触及一个学生的内心! …… 费远钟在那片矮树林里站住了,站了不到半分钟,他像跟谁使气一样,坚决地 又转过身去。 郑胜的父亲郑高首先发现了他,但郑高并不认识他,郑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忙自己的事。 他正在把没来得及出手的废纸壳用尼龙绳捆扎起来。 屋子的深处,郑胜在案桌上切菜。早饭过后,他跟父亲有过好一阵争执,父亲 只让他看书,不让他干任何事情,但郑胜偏不看书,不让他干事情他也不看书,父 亲无奈,只好让他做一点,本意是让他捆扎废纸壳,郑胜偏要做饭。 他不会切菜,饭也做得不好,但他希望在除夕天亲手给父亲做一顿吃的。 费远钟喊了_ 声:“郑胜。” 菜板把刀“吃”住了。郑胜侧过头,看到了阳光里的老师。他走出来,低声叫 :“费老师。” 他从阴暗处走到阳光里来的过程,经历着非同寻常的变化,在阴暗处,他是成 熟的,沉稳的,而走到老师面前,他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纤弱了。 “过年好。”费远钟说。 郑高好奇地望着费远钟,像很想打喷嚏,却总也打不出来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郑胜说:“费老师,你为什么来了? ” “不欢迎我是不是? ”费远钟故作轻松。但他很快发现,他故作轻松是没有必 要的,从郑胜的表情看,当真是不欢迎他。因此他补充说:“我随便走走,转到了 陆军医院,顺便来看看。” 这时候,郑高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郑高咧开嘴笑了,说:“还不叫费老师进屋坐。” 郑胜急忙去搭凳子。他的意思是把凳子搭到屋外来,不希望费老师进屋去,但 费远钟已跨进了屋。 刚刚越过那道阳光设定的界限,他立刻闻到了潮湿的霉味儿,郑高去给费远钟 倒水,郑胜站在老师旁边。郑高把水倒来后,双手递给费远钟,这时候,费远钟的 视力调整过来了,把水杯接过来。那是一个老式瓷盅,已严重变形,杯沿上的白瓷 全脱光了,费远钟想,这是拾荒拾来的? 他又想,说不定老鼠也在里面喝过水。这 些念头,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他知道,这杯水他必须喝。他把杯子递到唇边,嘬 了一口。杯沿割得他嘴皮发痛。好在他没有喝出老鼠味儿。只是水不再烫,温吞吞 的,又让他产生了一些联想。然而不管有多么丰富的联想,他再次把杯子递到唇边, 把水全都喝下去了,像早就渴得不行的样子。 郑高对儿子说:“还站着干什么呀,给费老师做汤圆。” 费远钟连连摆手,说他坐一会儿就走的。说话的时候,费远钟迅速地打量了一 下房间。除了一张大床,其他任何东西都不明晰。地板给人一种湿透了的感觉。这 真是一个船舱,破烂的船舱。不过大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在费远钟的意料之中,他 现在最想看到的,是一个人。女主人。今天是除夕呀,女主人不应该不在。 这只能说明,这家里本来就没有女主人。 他很想问一声:“郑胜的妈妈呢? ”但他到底没问。当郑高坐到他面前来的时 候,他用力地盯了郑高一眼。尽管郑高这时候显得那么谦卑,但枯干的皮肤底下, 还有迷蒙的眼神里,都活跃着某种疯狂的影子。他身上没有酒味,可他就像是醉了 酒的情态,而且是那种老酒鬼的情态,酒液在他的身体里凝固了,变成了他的骨肉, 拿火烘烤一下,再把他身体一拧,酒液就会流淌出来。 费远钟把目光移开,望着窗外的阳光。明暗对比是那样强烈,他的眼睛像被阳 光刺伤了。 郑高突然说:“费老师,我胜儿可怜啦……” 费远钟觉得,自己站到了一口陷阱的边缘上。他在陷阱里看到了郑胜露出来的 头。仅仅是一颗头,他的大半截身子,他的心,都在陷阱里面。如果费远钟也跳进 去,他就必须承受未知世界带给他的压力。他承受得住吗? 张成林说,不要去碰郑 胜的痛楚……费远钟既是教师,也是群体中的一员,他得服从这个群体的步调,忠 诚于这个群体的利益。 好在郑胜及时阻止了他父亲,郑胜说:“爸爸! ” 郑高像没听到儿子大声叫他,眉毛蠕动得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虫子。 看来,他很想把话说下去,而且马上就会说出来了! 费远钟的指节都绷紧了, 赶紧把郑高的思绪掐断,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等半年,郑胜就参加高考了, 等他上了大学,你就更有盼头了。” 郑高把嘴唇闭了起来,脸上那种病态的兴奋,一点点地消失。 “我知道我胜儿的成绩好,他考得上大学,”过了片刻,郑高说.“可我又担 心他上大学后的书学费,我跟人打听过,几年大学读下来,要好几万呢……” 费远钟看_r郑胜一眼,说:“这个呀,你用不着担心,我们学校,领导也好, 老师也好,都是把郑胜当成省市状元来培养的,如果他考了状元,各种奖励加起来, 大学费用足够了。”他又看了郑胜一眼,“关键就看郑胜你自己。” 说完这些话,费远钟就该走了。他来到这里,本来是想从另外的角度关心一下 郑胜,他下定了决心不提学习和高考方面的事,可最终,他又成就了一个“教师” 的角色,完成了一个“教师”的光荣使命。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费远钟想不明白。 他似乎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暗暗地对自已说:“其实,你是多么不够格啊……” 费远钟刚走上布满干青苔的石梯,郑高就对儿子大声说:“你不要做饭了,赶 紧看书去! ” 27 回来的路上,费远钟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给杨朴打个由话.是杨朴的女儿 接的。费远钟高兴地大声喊:“是京京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京京说都回来十多 天了。费远钟说既然回来了十多天,也不来叔叔家来坐一坐? 京京说你是哪个叔叔 ?费远钟说我是哪个叔叔你都听不出来了?我是费叔叔! 他以为京京一听说他是费叔 叔,就会跟他一样高兴,谁知她却是淡淡的,说费叔叔好。费远钟心里暗了一下, 问京京:“你爸爸呢? ”京京说爸爸妈妈出去了。费远钟拨通了杨朴的手机。杨朴 说:“老费你好。”费远钟说我给你们拜年呢。杨朴说:“谢谢谢谢,也给你拜年。” 费远钟说:“早上许三打电话来,让我们三家合伙团个年……”话音未落,杨朴说 :“兄弟,我不行,我在街上;要不晚一点还可以。”费远钟说:“已经取消了… …大过年的,你们把京京一个人留在家里,跑到街上去干什么? ”杨朴没回答,杨 朴说那就再见吧老费。 费远钟还没走完南校门外那条巷子,楚梅的电话就来了,楚梅说:“你还逍遥 呢,一个人逛街去了,现在都不回来。”费远钟说马上就回来了,接着问爸爸妈妈 到了没,楚梅说早到了,你回来的时候,在楼下找一找小含。费远钟应了,心想这 家伙不是在练琴做作业吗,又跑下楼来玩了? 进校园后,他四处张望,没发现一个 人,就朝大操场方向走去。 费远钟这时候已快到大操场,他正贴着墙走过那段土路,猛然间看到红楼那边 露出两颗头。那不是杨朴和文显慧吗? 他们说去了街上,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们去 红楼干啥? 费远钟朝那边招了一下手,可那两颗头又不见了。费远钟张开的嘴合拢 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心里有种苦味儿,同时也有种发现了别人秘密的别扭。 他知道,杨朴两口子肯定也发现了他,在楼道里躲起来了,费远钟本来应该快速地 通过,可他反而有了被人逮住的担忧,脚步放慢了,每走一步,都把身边的墙扶一 下,好像是印证那堵墙是不是还存在。当然,墙是存在的,墙身很厚,布满灰尘, 用眼睛看不出灰尘,用手摸就摸出灰尘来了。他走过了操场,不敢回头,分明儿子 不在操场上,他也不敢喊儿子。 吃过了饭,杨朴打电话来了,杨朴说:“老费,下午是怎么计划的? ” 费远钟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搁着中午那件事,故意打个电话来,一是探口气, 二是有解释的意思。可费远钟觉得,这种事何必解释呢。他说:“我下午要出去。” “哟,我还以为你有空呢。” 费远钟说:“有什么事吗? ” “是这样,”杨朴依然是那种慢条斯理的口气,“张主任约我们打牌。” 费远钟冷笑了一声,差点就对着听筒笑出声来了。 见这边老半天没有声音,杨朴说:“老费呀,要是没空,就算了。祝你一家新 年快乐。” 费远钟说了声“谢谢”,正要挂电话,那边文显慧把电话抢过去了,“远钟远 钟! ”她大声喊,费远钟的耳膜被震得一弹一弹的。费远钟说:“啊? ”文显慧说 :“大过年的,有啥紧要事不得了? 下午来嘛! ”费远钟冷冷地回道:“你明明知 道我不会打牌的。” “我们是知道你不会打牌,但我们不打麻将,不诈金花,不斗地主,也不打双 抠,我们就玩一副牌,打升级——你不是会打升级吗? ” 费远钟说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人,谁还玩那么低档次的升级呀。 他把“升级”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特别的意味深长。 文显慧怔了一下,说:“远钟,你是不是跟我们多心了? 我给你讲,上午,我 跟杨朴从街上回来,走到操场的时候,接到张主任的电话,约下午玩,我们祝他新 年好,他说好啥呀,孤孤单单的,我们才知道朱莹带着娃娃回长丰煤矿去了,只有 张主任一个人在家,我们上去叫他来家里一同吃饭,他不来,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你, 怕你多心,我们躲了一下。没想到你果然是个多心的人! 你费远钟不是这样的嘛,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小肚鸡肠了? ” 费远钟愣住了。他嘿嘿笑两声,说显慧你说啥呀,你说的话我为什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听明白了,证明你没多心,听不明白,证明你确实多心了’。” “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不过老实说,我下午确实有点事情。” “要真有事情,那当然也就算了,但我得告诉你,你不能多心,大家这么多年 的朋友,容易吗? ” 这话说得异常诚恳,费远钟心想也是啊,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多少朋友的人。 他说:“别说你们躲着我,就是你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跟老杨还是朋友。” “这还差不多! ”文显慧快乐地说,“问楚梅和你那小崽子好。” 费远钟放下电话,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堵心。 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在操场上见到杨朴和文显慧的情景,还有杨朴和文显慧 打来的那个电话。不对,说得完全不对。时间上就完全不吻合。毫无疑问,他们是 给领导送礼去了。他们吃得那么节俭,要供女儿读书当然是理由,但不是全部理由, 因为谁都知道,文显慧在总务处搞采购,是昧了钱的,她买来的圆珠笔,一大半都 是把纸画烂也写不出一个字,教师节的时候,学校给教职工发踏花被之类的东西, 说的是多么贵重,可提回家一看,面子都有些瘫,根本就不保暖。这事情,很多人 都在议论,之所以不好去给领导反映,是因为大家都明白,文显慧不可能把昧下的 钱独吞,她不给领导一份,就脱不了干系。有一回,周世强还在办公室谈到这事, 当时只有费远钟和一个年轻老师在,那个年轻老师说,不会吧,张主任那么清廉的, 周世强说:“你娃娃还嫩! 猫儿没有不吃腥的。”费远钟一言没发,过后当然也没 给杨朴转告。他暗自觉得,说不定周世强讲得有道理。 “可是,我费远钟去向你请教的时候,你为什么说‘全看运气’呢? 即便你实 话告诉我送礼的秘诀,我也迈不出那一步,你又为什么瞒着我呢? 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就不能给我一句实心话? ” 就是这一点,让费远钟觉得特别难受。 正在他难受得心里发堵的时候,在窗口前看到了张成林! 他想了想,下楼去了。 28 中午,张成林煮了碗鸡蛋面,碗也没收,就把厚厚一沓成绩表铺在餐桌上研究。 这些成绩表是他昨天下午才收全的。他先从城外的学校看起,重点放在县中,汉垣 中学、桂圆中学自然又是重中之重,他发现,汉垣中学去年虽然在全市内收走了那 么多学生,但特别拔尖的也说不上,而桂圆中学被汉垣中学掐了一回尖儿,好像就 把元气掐走了。诚然,每所学校的分班考试( 或者说期末考试) 试题,都由自己选, 他们从浩如烟海的题库里选中了哪一套,并不十分清楚,但这照样能估量出外校学 生的实力,因为到了这时节,学校选题都有明确的依据,这就是高考大纲,在大纲 里,指出了各科考试范围和考题的难易程度。 把县中学看完了,张成林再把目光收回到城里的几所重点学校,当他看到德门 中学的于文帆时,眼里就钉人了一枚钉子:于文帆不是优秀,而是可怕! 可怕就可 怕在锦华中学没一个人是她的对手。张成林的指头在于文帆的名字上敲击,陷入沉 思。他觉得自己犯了幼稚病。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却还是那么幼稚! ——他不是 曾经把宝押在郑胜身上,希望郑胜去跟于文帆比拼吗? 现在看来,那不光是幼稚, 还是荒唐! 仅仅以超出别人1 .5 分的成绩才进入火箭班,怎么可能挑起大梁? 何 况,郑胜的作文成绩是有争议的。 张成林沉思一会儿,草草地把其他几所学校的成绩看了一下,都没出现特别让 他吃惊的成绩,于是他又翻开德门中学的成绩表,把指头压在于文帆的名字上。那 是一枚钉子,他感觉到了,但是,他要让自己成为魔术师,让那枚锋利扎人的钉子, 变成芳香扑鼻的花朵……当然,这难度太大了,德门中学的教务主任洪强,实在是 个不好对付的角色。而且,张成林昨天才听人说了,洪强把于文帆不仅当成学生, 还当成了女儿。他真是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于文帆,家里只要做了好吃的,就把于 文帆叫去,有阵子于文帆闹口干,洪强榨了西瓜汁,让他爱人一勺一勺给于文帆喂, 于文帆有贫血病,他常常自己掏钱为她买药,尽管于文帆家里并不缺钱。他买药不 是去巴州城的药店,而是千托人万托人,在北京、哈尔滨等一些有名的大医院和制 药厂里购买。把药买来后,他还自己保管,每天亲自督促于文帆吃下去。开始,他 是让于文帆的班主任干这工作,但总觉得不放心,还是自己干了……听到这些话, 张成林心里涌起一种很怪异的滋味,他老实承认,自己比不上洪强,假设一下,如 果他以这样的姿态去关心郑胜,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 ——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 来不及了,就算跟洪强学习吧,也只能等待来年,慢慢学…… 这时候,张成林的心里发出“腾”的一声响,被一种悲哀的情绪弥漫了。 他找不到悲哀的源头,只感到惆怅,感到寂寞。 他本想一直坐在家里,把未来的方案想清楚,然而,惆怅和寂寞坏了事。他把 成绩表锁进抽屉,出门去了。 下午的阳光很耀眼。阳光里不见一个人影。除了有些家庭里传出麻将声,就只 剩下游走的风声了。除夕天里,别人没约,自然不好闯进别人家里去,这么一来, 张成林的寂寞就越发的深沉。 费远钟下楼去的时候,张成林还在阳光里徘徊。 见了费远钟,他说:“老费,你也缩在学校里? ” 这时候,张成林已经不惆怅,也不寂寞了,因此他的口气并不热烈。费远钟说 :“张主任,听说朱莹回了娘家? ”张成林说就是呢。费远钟说那找几个人打牌吧。 张成林把身子转了半圈:“嘁,谁不知道你老费连条子筒子都分不清,我虽然不会 打,但我至少还认得。” 有这句话就够了,这证明杨朴两口子真是撒谎的。他们知道费远钟不可能去找 张成林印证,可他们没想到费远钟会在这个时候碰到张成林。 费远钟又说:“弄副扑克来,找几个人打‘升级’,好像杨朴两口子也在家。” 张成林说:“好哇。” 话虽如此,张成林却一点也不积极。他的眼神表明他没有打牌的心思。 费远钟见他不积极,也不再提打牌的事,站着跟他说话。 没说上几句,楚梅打电话来了。楚梅没有手机,打的是公用电话,她跟儿子小 含在街上。楚梅说:“结果你没有在家啊? ”费远钟说我在外面跟张主任摆龙门阵。 楚梅说:“你过来看你儿子,简直太不像话了! ” 费远钟很恼火,大过年的,又惹出什么事来了? 他最恼火的倒还不是小含又惹 了什么事,而是楚梅这个电话来得不是时候——我这不正跟张主任说话吗! 可他电 话还没接完,张成林就说:“好的老费,你忙,我回去了。”费远钟本想再陪主任 聊一会儿,可张成林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他只得望着他的背影招招手:“你慢走 张主任。”然后继续接听电话。楚梅说:“我们在新华街巴山书店,你快过来。” 费远钟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问:“到底什么事嘛! ”楚梅说:“他非要买书,是NBA 的啥鬼书,三十块钱一本,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 收了电话,费远钟气呼呼的。他本来没什么事,一旦家人找到他,他又觉得自 己忙得很,有非常紧要的事需要处理,甚至觉得家人都不理解他。这时候,他把怒 气全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NBA 的书,三十块钱一本,还非买不可,看来那家伙实 在是太缺乏教育了。 到了新华街,费远钟正往巴山书店走,楚梅却叫他了。巴山书店在一段斜坡上 面,楚梅和小含在斜坡底下等他。两人手里都空空的,证明没买书,但两人脸上都 带着笑。费远钟说:“怎么回事? ”楚梅说:“我把他说服了。”小含望着父亲, 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 费远钟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五指叉开来,握住儿子的头,转动了几下。小含说 :“干什么呀,你把我的头当成篮球啊? ”说到篮球,小含又变了神色,涎着脸对 父亲说:“爸爸,你没看到那本书,确实好哇。”费远钟把脸拉下来:“再好,也 不过是讲NBA ,不是经典名著! ” 小含摇着爸爸的手:“爸爸,你以为只有你书架上那些才是经典名著? 你要看 哪个行业嘛,对我来说,那本书就是经典名著。”这道理让费远钟无话可说,他想 忍住笑,但到底没忍住,脸绽开了。小含见爸爸笑起来,胆子大了些:“爸爸,不 信我们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费远钟即刻把笑收住,说:“你不要做梦,那是 不可能的! ”小含说我没说买,我只是让你去看看。 言毕推着父亲往斜坡上走。费远钟听说不买,也顺了他的心意,表面上很不情 愿,却不要儿子推,自己就迈开了步。楚梅见费远钟果然要陪儿子去,不高兴地说 :“我懒得管你两个,快些啊。”她没上去,继续站在斜坡下等候。 那是一本美国篮球联盟杂志出的NBA 特刊,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叫《终极兵 书》,主要是图片,附一些简短的文字说明,那些图片清晰得能数清额头上的汗珠。 小含每指给爸爸看一张,都轻轻地发出惊叹。虽是厚厚一本书,但没几下就翻完了, 费远钟说走,但小含没有走的意思,又从头翻起。费远钟站得稍远一些,看到儿子 亮晶晶的眼里不断映照出NBA 那些巨星的画面,他知道,在儿子的心里,活跃着两 个世界,现实的世界和梦想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是那样无趣,梦想的世界却光彩夺 目。费远钟的心痛起来了。娘的,像伍明西的女儿,都已经到香港迪斯尼玩过了, 他的儿子,只不过想买一本三十块钱的书,却也不能满足他! 有好几次,费远钟都 在包里掏钱,他包里还有四十多块钱,够把这本书买下来,他把钱用两根手指夹住, 只要小含再说一句想买的话,甚至只是抬起头看他一眼,他就会把书拿上,走到收 银台去。 这可是春节呀! 买上这本书,儿子会多么兴奋,儿子会把书抱在胸前,一路上 沉默不语,只在心里默想他的偶像,回到家,你叫他干什么事他都愿意,别说一天 洗一次碗,就是洗三次,他也绝无二话。 然而,小含既没开口,也没抬头看爸爸,当他把书又翻过一遍,就依依不舍地 放回到书架上去了。这时候,费远钟把手从口袋里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