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38 事实证明冉校长是英明的,要不是那个材料交得及时,报社、电台、电视台都 准备来锦华中学采访,作全面的后续报道,但市教委给市委宣传部作了汇报和沟通, 表明高考在即,媒体不应该过分打搅学校,何况锦华中学还是巴州的重点名校,如 果锦华中学今年哑火,市里给教委规定的升学任务,就无法完成。宣传部听取了他 们的意见,勒令各媒体不许进入锦华中学。 不准采访锦华中学,但没说不准采访郑胜和他的父亲。别的媒体也便罢了,最 先关注这起事件的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想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巴州教育导报》 就不一样了,他们要借此机会,把文章做足,把声势造大,把钱赚够。 郑胜是采访不到的,德门中学把他保护起来了。 可那个姓郝的记者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把郑胜的父亲找到了。 德门中学在北城,郑胜进去后只能住校,这样,郑高就更可以丢心落肠地出门 挣钱了。 郝记者是在野火坪的工地上把郑高找到的。他在野火坪当土石工。这并不证明 郑高就不再拾荒了,只要从工地上下来,哪怕腰杆累断,他也背着个大篓子,去他 熟悉的地方游走。 他必须要多挣钱。那次他从张成林手里把儿子领回去,走在路上,他觉得整个 世界都是一个白内障患者,什么也看不见,到处都关着门。马路上的噪音波涛汹涌, 这让他害怕,但比噪音更可怕的东西,却是寂静。走进陆军医院的大门,虽然杂技 团那些孩子的惨叫长一声短一声地传过来,但他已经闻到了寂静的气息。那气息如 春天的芳草,眨一眨眼睛,就连到天边去了。回到住处,他发现篮球场上一片碧绿, 草茎在风中摇曳,昆虫在草梢跳跃,都那么无声。仿佛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声音。 这时候他觉得,声音才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安慰。儿子默默无言地跟随着他,进屋 之后,倒头便睡。他的头刚一挨床,就响起了鼾声。儿子这一睡,足足睡了两天! 这两天时间里,郑高坐在床边,守着儿子,守着无边无际的寂静,守着业已破灭的 梦想。他以为儿子再也不会醒来了。这期间,他想到过要去找医生,但他没有动, 找医生这段路是短暂的,可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经历过了,深知其中的艰辛,他害 怕儿子再去经历那种艰辛。 一个健康的人过起来也那么不易,何况一个“精神病患者”。 对未来的恐惧,使他隐隐约约地希望儿子就这么死掉! 可两天过后,当儿子睁 了睁眼睛,郑高却无比欣喜。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欣喜。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准 备去给儿子弄吃的,儿子又把眼睛闭上了。儿子还没有睡够。只要儿子活着就好。 活着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恍然间明白,自己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儿子活着吗? 他静悄悄地出了门,去学校把儿子的书本装回了家。当他推开门,发现儿子坐在了 床上。 “爸爸,我怎么睡在家里的,我该上学了。”郑胜说。 郑高把东西一放,扑过去,抱住儿子痛哭失声。 如果说,张成林和费远钟都说郑胜精神上出了毛病,郑高还心存疑虑的话,看 到儿子的表现,他就没什么疑虑的了。自己爬了墙,在教务处站了大半天,跟着父 亲一同回来,这些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难道睡上两天觉,就能把一切都忘记了吗 ?这只能说明他精神上千真万确的出了毛病,不是一般的毛病,是大毛病!可是郑胜 的确把什么都忘记了。睡这两天,他连梦也没做。这两天死去的日子,却给了他无 限的活力。对父亲的痛哭,他不知所措。他说:“爸爸,出什么事了? 我是不是病 了? ” 郑高说,“胜儿哪,你病了,你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了。” 郑胜惊叫了一声,天啦,两天,那要耽误多少课程! 他迅速下床,立即就要上 学去。 这时候,郑高更加悲恸,但他没哭,只是目光发直,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郑 胜觉得父亲的眼神很奇怪,说:“爸爸,你为什么这样? 我该不是得绝症了吧? ” 他笑了笑,“我会得什么绝症呢,我已经好了! ”说罢,他在地上蹦跳了几下子。 郑高这才把两天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儿子,只是没说他得了精神病的事。 郑胜终于回忆起来了,颓然坐回到床上去。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他呓语似的说。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整个晚上,他说的都是这句话。 一个精神上有了大毛病的人,会要求读书吗? 郑高又有些怀疑了。 他决心再次把儿子送到学校。但去锦华中学显然已不现实,事情才过去两三天, 领导发那么大的火气,不可能收他。他问儿子城里哪所学校最好,郑胜说北城的德 门中学,于是他就把儿子送到德门中学去。洪强接待了父子俩,跟校长商量后,不 仅收下了郑胜,还免除了一切费用。 野火坪一片废墟。任何事物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废墟。郝记者在废墟之中把郑 高捞了出来,把他叫到一边去,说要采访他。郑高没见过记者,单知道记者是很厉 害的角色,可他不是正忙着吗? 郝记者说,你反正也不是正式工人,离开几个小时, 不过就少拿几个小时的工钱,你放心,你的工钱我加倍补上,我给你一百块,一百 块钱够不够? 既然这样,郑高就随郝记者下了山。郝记者把郑高带到北城一个酒吧, 租了个包间坐下来,并让服务生拿了好几瓶红酒进来,请郑高一杯接一杯地喝。郑 高从没喝过红酒,这东西入口,既不刺喉,也不上头,于是闷头闷脑,只管往下灌。 不过他是有酒量的,几杯红酒还灌不醉他,不管郝记者问他什么话,他都只有短短 几个字的答语。郝记者在新闻战线上已经混了二十多年,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鼻 子比狗鼻子还灵,郑高吐出的短短几个字,已散发出足够浓烈的气味。他寻着气味 往里挤,把门板撞得乒乒乓乓响。郑高警惕起来了。他想把门关紧,但是,撞击的 力量超过了他的力量,而他心头的那个魔鬼,这时候跳出来帮倒忙,魔鬼幻化成一 只蚊虫,在他面前飞舞,不停地怂恿他:“把门打开呀,你不是早就想把门打开吗, 现在机会来了,你为什么又胆怯了呢? ”他想把这只蚊虫赶走,可是赶不走它,他 的手刚触摸到它的身体,它就变得石头那么硬,那么沉。然而他还在挣扎。’可郝 记者使出了他的杀手锏,郝记者说:“心里有什么痛苦,你就说出来吧。再能干的 人都是需要帮助的,现在整个巴州市人民都在关注你们父子,巴州市的领导也在关 注你们父子,对你自己来说,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当然无所谓,可是你儿子呢? 你儿子是不是需要帮助? 要不是我写那篇报道出来,德门中学怎么可能收一个被锦 华中学抛弃的学生? ” 最后一句话,郝记者撒了谎,那篇报道出来之前,郑胜已经是德门中学的学生 了;这就跟他报道中说郑高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过是撒谎一样。但这时候的郑高, 已记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是想到有人在帮助他儿子,把着门板的那双手,终于软了 下来。 门吱呀一声响,被郝记者撞开。 39 郑高一心一意要对覃月娟好,可是覃月娟饮下了爱情的毒酒.而郑高无法充当 她的解毒药。对郑高,她不是没有感动,但绝对没有爱情。她慢慢跟郑高走近,并 答应跟他结婚,最初是因为寂寞,后来是为了报复——这是最主要的,她要以这样 的方式向那个蹬掉她的男人报复。老实说,她看不起郑高,郑高哪怕从食堂里打一 份肉,摸钱的时候手也是抖抖索索的,郑高没学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 而且看样子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穷时不会,富时照样不会。郑高太节俭了,甚至太 悭吝了,郑高不懂得,挥霍败事,悭吝照样败事。挥霍败事,属一般常情,悭吝败 事,则会酿成灾祸,生活没有教会他这个道理,他只懂得,钱是用来过日子的,不 是用来乱花的,别人对钱,是支配,而他对钱,是有一种亲人般的感情。 覃月娟瞧不起郑高的节俭,并因此就轻易地抹杀了他的一切优点,觉得郑高在 各个方面都比不上她的前任男友,因此她想,如果我嫁给郑高这样一个男人,“他” 心里一定是难受的。覃月娟就是要让他难受! 在行将嫁给郑高之前,她去找他了。 她不忌讳自己用任何恶毒的言辞去描述郑高,把郑高描述得丑不堪言,长相不好, 又“农”气。那时候,他心里起了一点波动,拥抱她了,很深情——这种拥抱和郑 高的拥抱是多么不一样啊,跟郑高拥抱,身体靠近了,心远了,而跟他拥抱,她就 融化了,一滴一滴,叮当作响。 她说:“我要嫁给那个丑八怪了。” 他在扣她衬衫,嘻嘻哈哈地说:“请不请我喝喜酒? ” 她变成了木头人…… 要是再给地一点时间就好了,要是再给她_ .点时间,她就不会嫁给郑高。说 起来,时间有足足的一个月,但在这一个月里,她是飘飘忽忽的,做梦也没把脚落 到实地上过,那一个月对她来说有一百年那么漫长,也是一眨眼那么短暂。时间在 这里没有时间。 新婚之夜,她突然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她把自己跟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大 体上都告诉了郑高。她要看看郑高是什么反应。郑高的反应是沉默,并以加倍的殷 勤去对她好。 “真是个无用的男人啊! ”她摇着头,在心里叹息。 又过了几个月,她的肚子明显膨胀起来。她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女人从怀上孩 子的那二刻起,就是一个母亲。这种角色的转换,使她那颗游荡的心突然生了根。 她变得安静下来。她准备不去想那个男人了,决定死心踏地地跟着郑高过日子。她 也真这么做了,像一个称职的妻子那样,挺着肚子买菜、刷锅,像一个称职的母亲 那样,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绷圆的腹部,慢慢转圈,脸上绽放出宽宏的、富于 营养的微笑,而且还跟那些老嫂子老大妈谈论怀孕的艰辛和幸福,谈论孩子的生产 日期,谈论那个暂时还不知性别的家伙将来会给自己带来多少烦恼和甜蜜,像所有 坚强的妇人,坚决不要剖腹产,而是一寸一寸地把那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东西撕裂 出来,然后头上二裹着毛巾,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伸出两根指头做“虫虫虫虫飞”, 逗他笑,教会他叫妈妈,叫爸爸,在他腰卜拴一根布条,像牵小狗一样牵着他,教 他走路,教他认吃食、认工具、认汽车,教他熟悉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物。这日子 真是很祥和的。 然而,人们如果只是为了追求祥和,就不会无止境地侵占庄稼地把乡村变为城 市。当儿子会走路也会说话之后,她又看到了自己生活中平淡无奇的部分。庸俗的 部分。这一部分是如此广大,将她笼罩起来了。她由今天看到了明天,看到了遥远 的未来——街坊里那些双手发皱说话粗声大气的老太婆,就是她明明白白的未来, 这多么让人恐惧! 而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却永远也看不到未来,你这一刻跟他卿 卿我我,却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人们老在叹息,说长的 是岁月,短的是人生,而要把人生延长,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不能看到未来,否则你 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老了,甚至死了。她又开始怀念,怀念跟“他”在一起的 日子。 于是她再一次去探望他。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如果时机成熟,她会告诉他一个 秘密…… 他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热情地给她打招呼,还请她去馆子里吃饭。别以为他老 是大手大脚地花钱,其实他跟郑高一样穷,工资往往不够花,常常伸手向别人借钱。 但这次请覃月娟不是借的钱,是他自己的钱。他似乎变得“乖”了。以前他身上到 处都是锋芒,现在失了锐气。她认定,是她把锋芒给他拔掉的! 可是她感觉到,他 虽然那么热情,却不再跟她亲近了,她的心里,一直偷偷地生长着一棵树,没见他 之前,她把那棵树用塑料布蒙了起来,让它安全地度过冬天,一见到他,冬天就过 去了,她把塑料布扯开,让它蓬蓬勃勃地张开来,她要跟对面的那棵树枝叶相拥。 可这时候她才发现,那对面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电线杆,冰冷,坚硬。 她什么也没说,走了。她想:既然是这样,就不够,远远不够。 她必须要让他痛苦! 没能让他痛苦,她把所有的账都清算到了郑高的头上。 郑高太卑微了,郑高没有力量让他痛苦,她要寻找到新的力量。 她开始学着以前的“他”,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而且常常夜不归宿。 放纵自己不是她的本性,恰恰因为不是她的本性,才让她一旦跨出去,就觉得天高 地阔。她在歌舞厅跳夜场舞的时候,结识了她后来的丈夫,那个男人离婚不久,那 个男人很有钱,他引领着她在道德的阴渠里过上了一种让人沉醉的生活。她频繁地 接受他的邀请,去法式酒吧、日式茶楼,还坐上他开的车,去郊区游玩。她由一个 感情细腻生活粗糙的人,变成一个感情迟钝生活精细的人了。 不管郑高怎样求她、骂她、打她,都无济于事,因为那个有钱男人并不是花花 公子,他对感情甚至是很认真的。他要娶她。这就是说,在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糠 箩篼一个米箩篼,她闭着眼睛也不会选错。 她和郑高是协议离婚的。郑高深知,这个干干净净的女人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他那么爱妻子,当妻子明明白白地提出离婚之后,他竟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像终于 扔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没说任何一句反对的话,只独自忧伤。跟郑高谈判之前, 她都做好了闹上法庭的准备,谁知竟会是这样! 他们是在茶楼里谈的,是她出的茶 钱,见他那副样子,她真想跟他一块儿回家去,好好地爱他…… 郑高只是说:“我要胜儿。” 她没言声。她也想要儿子,但那个男人已经说过,她不能要儿子,那个男人说 他已经有一儿一女了,再掺和进来一个,就太多了。这几乎不是想法,而是命令。 她知道他的心思,是不想让另一个男人的儿子跨进他的家门。 一切都很顺利。她跟郑高离婚并跟那个男人结婚之后,就不再上班了。 按照协议,她每个月给郑胜一百五十块钱的抚养费,每月月底支付。 她给得很及时,郑胜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她心痛,尤其是看到现任丈夫的一 儿一女过的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想想自己儿子的苦情,她往往酸楚得弯下腰去, 不停地咳嗽。她不仅及时给钱,只要身上带着,一次给两三百的情况也是有的。郑 高每次接过钱,都问她想不想见儿子。当然想见,想疯了,但她只跟郑高约定个时 间,让郑高带着儿子从哪条街上经过,她远远地望上几眼。她避免跟儿子面对面。 “让他忘记我吧,”她对郑高说,“我不配做他的妈! ” 有一次,她丈夫带着她旅游去了。那次先去东南亚几国溜达了一圈,回到海南, 在三亚又度过了很长时间。反正男人的儿女都在上学,又都住校,还有他们的妈妈 照管,不必担心什么。到了该她给儿子拿抚养费的时间,郑高去习惯的约定地点找 她,没人。等了几天都没人。只好打她手机。其实他很不愿意打她手机,那部小巧 的暗红色手机,是她新丈夫给买的,对郑高而言,那是一把四面是刃的刀,他不愿 意去碰。她接了他的电话,细声细气地说自己在外地,寄钱也不方便,等她回来补 上就是。她已经习惯了手里捏着许多钱,已经忘记了钱对前夫来说,是用来救火的。 没过两天,郑高又打电话去,她又作了解释。当郑高第三次打电话去的时候,她就 不耐烦了,她说我以前不是多给过你钱吗,多给的那些,就来填补这些日子的! 郑 高无话可说。可放了电话,又觉得不是滋味,他想以前我并没让你多给,那是你自 愿的。他又打电话去。一听是郑高的声音,她总是立即把电话掐断。 郑高怀疑她并没在外地,只是不想给钱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带着儿子, 第一次去了凤凰路。 去外地玩了那么长时间,巴州本来已经在她的心里变得很淡,可当她的脚重新 踏上这片土地,血脉一下子就接上了。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种从异域带来的风 采,这种风采是很诱人的。首先是诱惑了她自己。她就像麝,被自己身上的香气引 诱得发狂。但她不是麝,当她身上那些外地的血被巴州的血洗去之后,才知道她不 是被自己的香气引诱,而是需要别人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这个“别人”,是指一个人.那个她要惩罚要报复的人。 回来的次日,她以看花展为名,拖着丈夫绕道马耳街去人民公园,希望能碰上 那个人( 那个人住在马耳街上) 。天遂人愿,她真的碰上了。那个人跟一个女人手 挽手地在逛街,女人分明已经怀孕了,却穿着露脐装,仿佛要让整座城市的人都知 道她怀了孕。女人露出来的那段肚皮,白得吓人。 她狠劲地盯了那个女人几眼,觉得她长得实在不怎么样,她比自己差得太远了 !然而,那个女人却跟他做了夫妻,而且那么亲密…… 街道在覃月娟的脚底下无止境地陷落。 她没能惩罚他。她惩罚了她自己。 那整整一天,包括晚上做梦,她眼前晃动的都是那个女人鼓凸出来的、白得吓 人的肚皮。 当她在几天之后去跟郑高见面,走在街上,她眼里的每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 人家的肚皮分明瘪得像没长五脏六腑,可在她看来,那些肚皮都绷圆了.里面装上 了一个孩子。和郑高见面的时候,她显得是那样疲惫。疲惫使她无心。她没给郑高 打一声招呼,更没对她这么长时间不给儿子钱、不接郑高电话当面给一个解释,她 只是从坤包里摸出一沓早就数好的钱,递给郑高。郑高对这次见面带着期望,别的 不敢,只是期望她能给他一个好脸色,能让她再一次知道,他的心里只有她,可是, 她没给他说一句话,他的话她显然也没有听。这让郑高禁不住指责了她几句。 可她转过身就准备走了。她只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心在流血。 郑高两大步跨到她面前,更加大声地指责她,说这么久了,你连儿子也不问一 声? 她站下了,眼珠发红,带着几分鄙夷地看着郑高。她翘了翘嘴角,终于说出了 一句话。 这句话是她曾经想告诉她前任男友的秘密…… 郑高没有向郝记者透露这个秘密,也没说他第二次带郑胜去凤凰路,本是想把 郑胜还给覃月娟的。 快要碰到那个秘密的时候,郑高突然像从梦中惊醒,适时地打住了。 他只把魔鬼的头放了出来。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多么时尚多么动人的故事呀! 郝记者兴奋得笔都拿不稳。 他虽然用一个火柴盒似的录音机在录音,同时也在用笔记录。 郑高疲倦了,咝咝抽气。他疲倦不是因为说了那么多话,而是因为想念那个女 人。他不知道的是,覃,月娟冲动之下抛出那个秘密之后,心里充满了恐惧。 接连不断的噩梦之中,她为郑高暗自流泪。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对不起他。至于 迁居海南,倒不是她故意躲避,只不过是切合了她的心意而已。他们夫妇在三亚度 假期间,结识了一些商界的朋友,她丈夫是个习惯于趁热打铁的人,在行动之前, 特别是在重大行动之前,是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思前想后方面的。到海南后,覃月娟 并没感觉到安全,更不能做到平心静气,她不给儿子寄钱,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 不敢与郑高甚至不敢与巴州方面有任何牵扯。数月之后,她想给儿子寄钱,可今天 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这么一直拖下去,就拖成了自然。她这么拖,是因为,她由 恐惧变为了厌倦,她彻底厌倦了以前的生活,希望从形式到内容都把以前的那段生 活埋葬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以前的人和事产生任何瓜葛。事实上,她没法彻 底埋葬,在海南过了两年,她又生了个儿子,儿子刚呀呀学语,她就偷偷给儿子讲,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有个哥哥,还有个姓郑的叔叔。儿子一脸茫然,完全不懂母 亲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该打她……都是我打出走的……”郑高对郝记者说。 自己是怎样打她的,成为永不生锈的铁钉,扎在郑高的心里,岁月是一把锤子, 敲打着那枚铁钉。每打她一次,他就在她眼里矮一块儿,这是他当时就明显感觉到 的。奇怪的是,他越是知道这一点,越是要打她。过了这么多年,他仿佛什么都能 忍受,就是自己打了她不能忍受。 郝记者为他开脱:“怎么能说是你打出走的? 你不是说,你打她是后来她夜不 归家才发生的吗? ” 郑高死死地闭着眼睛,腮帮蠕动着。 他在咬一枚苦果,那枚苦果很硬,但他下了决心,要把它咬碎,吞下去。 郝记者说:“她是母亲,有哺养儿子的义务,她不给钱,你就不知道告她? 你 找不到她,法律找得到她! ” 郑高摇着头,缓慢而坚定。 “那个女人太恶毒了,太没人性了……” “她不是恶毒,”郑高认真地否认,“她是糊涂。” 郝记者心想,糊涂的是你,不是她。他又说:“请原谅,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 在这么漫长的时日里,你,是否想到过,自杀? ” 郝记者自己都觉得,提这样的问题太残忍了,谁知郑高听了之后,一点也不吃 惊。 “不是每个人想死就能死的。”他细声说,“死多简单哪,可我死了,胜儿怎 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