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马桥词典(18) 共产党来了以后,禁止这种野蛮行为,有关说法也就很少听到了。有些人是 否还在偷偷地做,不得而知。当万玉唱起《江边十送子》一类歌谣的时候,歌声 牵动女人们一些往日的辛酸,泣声四起,当然是不难理解的。 觉觉佬△ 马桥最会发歌的是万玉,但我到马桥很久以后才认识他。村里奉命组织过一 个文艺宣传队,宣传毛泽东思想。就是把上面来的一些文件或社论编成快板演唱, 敲锣打鼓送到其他村寨,其他村寨也照此办理。演出结束总要喊一些口号。七嘴 八舌喊口号,很难喊得整齐,于是常常把长口号分成几句来喊,不免喊出些问题。 毛主席有一条语录,一分开就变成了三句:1.打击贫农!2.就是!3.打击革命! 一前一后都成了反动口号。但大家都依旧逐一振臂高呼,没觉出有什么不顺耳。 还要奉命演出革命样板戏。乡下条件有限,只能因陋就简,在道具服装等方 面是不能太讲究的。白毛女上台,头顶一挂长麻,吓得小把戏一脸僵硬。英雄杨 子荣没有斗篷,只好让他穿蓑衣打虎上山。有一次深秋的风大,把台上木制的景 片刮倒了,也就是把贴满棉花的一块门板刮倒了,可怜杨子荣同志刚刚壮志豪情 地打完虎,就被倒下来的这座雪山咚地一砸,两眼翻白,东偏西倒,最后栽倒在 台上。好在台上的几盏油灯昏昏的,观众没怎么看清,还以为英雄卧倒是设计中 的战斗动作,给了一些掌声。 农民说,还是老戏好看,不过新戏也还热闹,也出味。 杨子荣虽然负伤,但还是演得比较成功。他脑子昏昏然,忘了台词,情急生 智,见到锣鼓唱锣鼓,见到桌椅唱桌椅,最后一气把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修水利 种油菜全唱了,唱得全场喝彩。公社干部也没听清,连声说好,决定让马桥的宣 传队代表全公社到县里参加汇演。 进县城是一件很稀罕的事,而且排练节目总比挑塘泥要松活得多。有些男女 还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自由交际,互相化化妆,互相收拾收拾衣物什么的。大 家都很高兴。村党支部书记马本义也觉得脸上有光,兴冲冲地交代我,要编一出 四个女崽的戏,编什么他不管,就是要四个女崽。 我问为什么。 “你们旧年不是连了四件红褂子么?那些褂子费了大队上两担谷,锁在箱子 里作惜了。”[64] 原来他是不想埋没了两担谷。 大家也觉得这个建议是对的。 为了改进节目,县里来了两个文化馆的人,建议还要加一个山歌,体现马桥 的民间文化特点。本义想了想,说这有何难,万玉的喉咙尖,发丧歌发喜歌都是 好角色,要他来发! 村里的人都笑,尤其妇女们笑得前俯后仰,让我有点奇怪。我打听这个人是 谁,她们略加描述,我才隐约想到一个似乎见过的人,没有胡子,弯垂的眉毛也 极淡,加上他总是刨出一个光头,看上去颇似一颗光溜溜的油萝卜。我记得他总 是挑着一个担子出村,不知是去干什么。也记得他旁观别人唱歌,有人劝他出场, 他就拖着一种尖细的娘娘腔讲官话:“莫唱的,莫唱的,同志们莫要拿小弟调笑。” 说着还红了脸。 他住下村两间茅屋,离了婚,带着一个小伢。据说他有点下流,尖尖的嗓门 总是出现在女人多的地方,总是激发出女人的大笑,或者被女人们用石头追打。 他原是一个推匠,就是上门推砻碾谷的人,多与主妇们打交道。日子久了,“推” 字由于他又有了下流的意味。常有人问他,到底推过多少女人?他[65]不好意 思地笑,“莫耍我,新社会要讲文明你晓不晓?” 复查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万玉到龙家湾推米,一个小孩问他叫什么号, 他说他叫野老倌。小孩问他来做什么,他说打你妈妈的粑粑啊。小孩兴冲冲跑回 屋,如实传达。这家聚着一伙女人在喝姜茶,一听皆笑骂。娃崽的姐姐气不过, 放出狗来咬,骇得他抱头鼠窜,最后失足掉在粪凼里。 他一身粪水爬上田埂,留下凼里一个大坑,像一头牛睡过的。路上有人惊问 :“万推匠,你如何今天往粪凼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