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马桥词典(32) 姐姐撵我快步走, 撵得我像滑泥鳅, 泥鳅最喜米汤水, 钻进米汤滑溜溜。 ………… 这样的歌在下种时节就算是相当文雅的了。在平时不能唱,政府禁止,但在 下种时节则受到人们的鼓励,干部们也装作没听见。万玉说过,这叫“臊地”, 因此越下作越好。没有臊过的地是死地、冷地,是不肯长苗和结籽的。 按照马桥人的看法,地与田不同,地是“公地”,田是“母田”。在地上下 种,必须由女人动手;在田里下种,当然必须由男人动手。这都是保证丰收的重 要措施。禾种是准备下田的,所以浸泡禾种的活一定由男人干,妇人靠近一下, 看一下,都是大忌。 出于同一个道理,女人在地上的临时性粗痞是允许的、正当的,得到某种不 成文的赞扬。与其说这是娱乐活动,倒不如说这是生产斗争,是必须尽职尽责完 成的神圣使命。一些女知青不习惯,碰到这种情况免不了躲躲闪闪别别扭扭,皱 眉头塞耳朵,搞得本地的妇人们扫了兴,也“臊”不起来,男人们就会很着急, 让队干部把女知青调到其他地方去做事。 我亲眼看见过妇人们在地上的猖狂,比如把一个后生拉到地边,七手八脚扒 了他的裤子,往他的裆下甩两团牛屎以示教训,然后哄笑着散开去。她们当然不 会这样来对待知青,但也时常有些小骚扰,比方拿你的草帽垫坐,然后发出一浪 哄笑;或者把你叫过去,让你猜一个谜语,又发出一浪哄笑。你心神不定没有听 清谜语是什么,但从她们疯野的大笑里,你已经知道这个谜语不必猜,也万万不 可猜。[106 ] 月口△ 田是母的,是雌性,于是田埂的流水缺口就叫作“月口”。人有月水,即普 通话里的月经,那么田也就有月口,没有什么奇怪。[107 ] 根据田里禾苗的需要,随时调节水流,把各个月口及时堵上或挖开,是看水 人的任务。一般是老人充当这个角色,肩着一把锄头,独自在田垄里游转,有时 在深夜也会播下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每一声都特别的清晰和光洁精密,像一块一 块闪亮的石块,留在不眠人的夜里。 月口处总有水流冲出的小水坑,沙底,有时还有小鱼花子逆着水乱窜,提供 了收工时人们洗刷什么的方便。女人们如果不愿去远远的江里,路过这里时总要 洗净锄头或镰刀,顺便洗净手脚,洗去脸上的泥点和汗渍,洗出了一张张鲜润的 脸以及明亮的眼睛,朝有炊烟的傍晚走去。她们走过月口后就像变了个人。她们 的容光在一整天的劳累中锈蚀了,只有在归家的途中,流水淙淙的月口才能把容 光突然镀亮。 九袋△ 在我的印象里,乞丐只可能具有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形象。把乞丐与奢华的 生活联系起来,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我到了马桥以后才知道我错了,世界上 其实有各种各样的乞丐。 本义的岳丈,就是一个吃香喝辣的乞丐,比好多地主的日子还过得好。但他 没有一寸田土,不能划为地主。也没有铺子,算不上资本家。当初的土改工作组 勉强把他定为“乞丐富农”,是不得已的变通。历次复查阶级成分的工作组觉得 这个名称不伦不类,但确实不能从政策条文中找到合适的帽子,不知如何结论, 只得马虎带过。 这个人叫戴世清,原住长乐街。那里地处水陆要冲,历来是谷米、竹木、茶 油、桐油、药材的集散地,当然也就人气旺盛,青楼烟馆当铺酒肆之类错综勾结, 连阴沟里流出来的水都油气重,吃惯了包谷粥的乡下人,远远地只要吸一口过街 的风,就要腻心。长乐街从此又有了“小南京”的别号,成为附近乡民们向外人 的夸耀所在。人们提两皮烟叶,或者剖几圈细篾,也跑上几十里上一趟街,说是 做生意,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商业意义,只是为了看个热闹,或者听人家发歌、说 书。不知从何时起,街上有了日渐增多的乞丐,人瘦毛长,脸小眼大,穿着各色 不合脚的鞋子,给街市上增添了一道道对锅灶有强大吞吸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