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马桥词典(54) 我差一点疑心他是个死婴———主妇只是拿来做做样子而已。 我匆匆给了她二十块钱。 这当然有些吝啬,也有些虚伪。我本来可以拿出三十块、四十块、五十块或 者更多的钱,但我没有这样做。打发二十块就够,是我没有明言的权衡和算计。 二十块能做什么呢?与其说是对盐早的同情,不如说是支付我的某种思念,赎回 我的某种歉疚,买来心里的平静和满足,也买回自己的高尚感。我想到二十块钱 就可以做到这一切,其实很便宜。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哼起歌来, 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摆弄起照相机,就可以马上离开这个恶心的破房子然后逃入 阳光和鸟语,实在是很便宜。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今后的回忆充满诗情 充满玫瑰色的光辉,实在是很便宜。 我原封不动地放下茶碗,走了。[155 ] 晚上,我住在乡政府的客房里。有人敲我的门,打开来,黑洞洞的外面没有 人影,只有一根原木直愣愣捅进房来。我终于看清了,随后进来的是盐早。他比 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块骨节都很尖锐,整个身子是很多个锐角的奇怪组合。 尤其是一轮喉骨尖尖地挺出来,似乎眼看就要把脖颈割破。他笑的时候,嘴里红 多白少,一张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龈。 他的肩还是没有闲着,竟把一筒原木又背了这十多里路。 他显然是追着来看我的。从他的手势来看,他要把这筒木头送给我,回报我 对他的同情和惦记。他家里也许找不出比这更值钱的东西。 他还是不习惯说话,偶尔说出几个短短的音节,也有点含混不清。更多的时 候,他只是对我的问话报以点头或摇头,使谈话得以进行。我后来知道,这还不 是我们谈话的主要障碍,即便他不是一个牛哑哑,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除了 敷衍一下天气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谢绝这一筒我根本没法带走的木头,我不知道 该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点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点头或摇头有更多的 表示。他沉默着,使我越来越感到话的多余。我没话找话,说你今天到龙家滩去 了,说我今天已经到过你家,说我今天还看见了复查和仲琪,如此等等。我用这 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把一块块沉默勉强连接成谈话的样子。 幸好客房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一部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出兴致勃 勃的样子,一次次把目光投向武士、小姐、老僧们的花拳绣腿,以示我的沉默情 有可原。 幸亏还有个挂着鼻涕的陌生娃崽几次推门进来,使我有些事情可做,问问他 的名字,给他搬凳子,同他身后的一位妇人谈谈小孩的年龄,还有乡下的计划生 育。 差不多半个钟头到了。也就是说,一次重逢和叙旧起码应该有的时间指标已 经达到了,可以分手了。半个钟头不是十分钟,不是五分钟。半个钟头不算太仓 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们的回忆中就有了朋友,不会显得太空洞和太冷漠。 我总算忍住了盐早身上莫名的草腥味———某种新竹剖开时冒出来的那种气味, 熬过了这艰难而漫长的时光,眼看就要成功。[156 ] 他起身告辞,在我的强烈要求下重新背上那沉沉的木头,一个劲地冲我发出 “呵呵”的声音,像要呕吐。我相信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所有的话都有这种呕吐 的味道。 他出门了,眼角里突然闪耀出一滴泪。 黑夜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看见了那一颗泪珠。不管当时光线多么暗,那颗泪珠深深钉入了我的记忆, 使我没法一次闭眼把它抹掉。那是一颗金色的亮点。我偷偷松下一口气的时候, 我卸下了脸上僵硬笑容的时候,都没法把它忘记。我毫无解脱之感。我没法在看 着电视里的武打片时把它忘记。我没法在打来一盆热水洗脚的时候把它忘记。我 没法在挤上长途汽车并且对前面一个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 买报纸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打着雨伞去菜市场呼吸鱼腥气的时候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两位知识界精英软磨硬缠压着我一道参与编写交通法规教材并且到公安 局买通局长取得强制发行权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起床的时候忘记。[1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