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种小鸟,它生下来就没有脚,一直不停地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 只能着路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夏竞去法国的时候,我送他去了机场。我没有流泪,因为我没有必要让任何人 看到我的难过,包括夏竞。我已经在六天以前让自己裂开了一个伤口,又用了这六 天的时间愈合了创伤。我相信生离还是比死别要好一些。只要大家都还活着,就有 再见的可能。 夏竞走的时候,我把我的房门钥匙留给了他。 我告诉他,你随时可以进来,不论屋子里面是否还有我。就算以后我去了澳洲, 不回来了,我也愿意你一直做我的房客,替我看着这屋子,就好像你一直就在屋子 里等着我回来一样。我做这些和房租无关。你和我之间不要再去想钱的事情。 送走了夏竞,我一个人到国贸底下去逛街,那是卖奢侈品的地方,很久没有去 了。我想,要是我真和夏竞一起生活,我大概永远都和这里的商品无缘了。我不确 定我的未来真是和这里无缘还是和夏竞无缘。在大厅里逡巡,我突然听到了一首老 歌,很老很老了,是我的大学时代中很流行的那首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我 的眼泪一下就被打成了包,随时都要喷涌出来。那些我以为的好男人,一个比一个 优秀,但是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被我失去了,剩下这么一个孤单但不简单的我,就像 歌里的赵传,声嘶力竭地在一个绝对物质的世界里想找回从前的我和我身边的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的时候走在大街上或是在商店里,听到扩音器里 播放出的背景音乐,很悠扬婉转的旋律,声势浩大地回荡在上空。你会突然产生一 种情绪,仿佛跟那音乐有了感应,于是,它们便会潮水般的此起彼伏的将你淹没, 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将你击中,心也变得异常柔软和脆弱。你不想走,只想沉 醉在音乐里永不醒来。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未来啊,都在离你很远的地 方——只有你在那里,遗世独立。 那些音乐和歌声,是我无法拥抱的;就像那些过去和故人,是我无法拥有的。 我的绝望和抱歉,都改变不了我的明天。 谁可以让我跳舞,让我在跳舞中忘却痛苦? 什么时候,我真的可以不需要另一只手,而与自己跳舞? 与自己跳舞的人,你说他是孤独的,还是美丽的? 人生本来,不过如此。 回到空荡荡的屋里。 夏竞曾经无数次地说这屋子的客厅太大,太空旷,在客厅里说话可以听见我们 自己的回音。现在的情形是,我没有人可以对话,我只有喊一些什么之后、可以和 自己的回音对话。 一个自我封闭的人,对名词缺乏表达能力。思维不同于语言。思维不代表着与 人的交流。以前夏竞跟我说,只有当思维变换成语言之后才能表达给比我们卑劣的 人。现实是,我没有可以表达的对象。 桌子上放着夏竞喝过的水杯,我让它一直在原来的位置上搁着,时常看着它的 时候,在心里和用过它的人说话。 我有三天没有出门,就好像大病了一场。屋子空,心里也空。 三天里,我没有和任何人有任何交道。 三天里,我脑子里老是重复着三句话: “放手一个好男人是罪恶的。” “好男人女人都爱。” “好女人只有自己爱自己。” 等我三天后突然接到夏竞的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全哑了。 夏竞问,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太久没有讲话了,可能有点失声了吧。 夏竞开玩笑说,没有失身就好。 我说,你以为失身就那么容易? 夏竞说,到了巴黎才知道,我原来那么舍不得你。 我说,所以,你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打国际长途的地方,和我 说这些话? 夏竞问,难道这三天对你来说那么漫长吗?你那么在乎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说,我害怕当你说法语的时候,会有别的女孩子爱上你啊。 我说着就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哑哑的嗓子哽咽地哭,那声音肯定是难听极了。 夏竞说:“别哭了,隔这么远,我也没法给你擦眼泪啊。” 我说:“我只能哭啊,你不能连我哭也不让啊。” 夏竞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在电话听筒里安慰我说:“宝贝,你乖乖的。你表现 好的话,叔叔给你糖吃。” 夏竞又说:“宝贝,昨天夜晚我做了个梦,我觉得你要离开我了,我突然发现 我很害怕……记得吗?我答应过你的,要和你一起去看尽风花雪月,现在我站在马 赛的海边,这里是地中海,不远的地方就是囚禁基督山伯爵的第夫堡。你知道吗, 阳光下的大海非常美丽,我不挂电话,你要仔细听大海的声音……” 这个让我听海的电话里,他笑着,我哭着,海浪咆哮着,一切都那么和谐,宛 若一曲名章。 我们在这样的旋律中聊了很久,一两个小时吧,让我把三天没有说的话都积积 攒攒地说完,一直到把他的电话卡里的预付款都打空。 我们的下一个电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