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花样年华(2) 我问母亲:我长大之后,会不会和思思一样好看? 母亲摇头,不会。你长得像你的父亲。 父亲什么样子? 和你一样。 父亲为什么离开我们,父亲不爱我吗? 母亲说,是,你的父亲不爱你。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不如思思好看。 母亲扎两个短短的辫子,脖子上一年四季围着蓝色的丝巾。她脖子细嫩颀长, 惟一的不足是有一道过于狰狞的疤痕。我经常打着手势问母亲这道疤痕是怎么回事, 而她总是敷衍其辞。我明白有些事情母亲将永缄其口。我听到母亲在夜里哭泣,如 偶落阳间悲伤的女鬼。我总觉得母亲的心在另一个世界,而我是她这个世界的惟一 拖累。我不如幼儿园别的小朋友美丽,而且在四岁的那一年,突然变成一个哑巴。 母亲在车间上班,经常要值夜班。车间里温度经常会到40度,像蒸笼一样闷热, 令人无比烦躁。她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肥肥大大的,去扛那些沉重的钢管和木头, 和那些大声吆喝的男工人一样。母亲后来高度近视,眼睛快瞎了,并且经常失眠。 作为一个没有受到任何及时照顾和体恤的女人,她惊人地消瘦,并以惊人的速度老 去。 在我印象中,母亲曾经高大而聪慧。母亲远远指着一位风姿绰约的高大妇人, 问自己和她比,谁更好看。那位妇人头发微卷,神态雍容,说一口流利标准的北方 普通话,她是我们厂惟一的播音员。她在一个高高的塔楼里工作,柔美而标准的普 通话在半空回旋,控制了我们十几年。从来没有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我一直希望 她俯下身来和我说话,可惜她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忽然问我,她和那个阿姨,谁好看? 我记得,母亲期待地看着我。 我犹豫着。一个是全厂惟一的播音员,气质高雅;一个是我的母亲,穿着工厂 里的工作服。我比划着说,她好看。 我也不会说谎。 我和母亲永远都不会成长为美丽的妇人,尽管一生之中,我们也有自己可炫傲 的花一样的年华。可是,即使在那样美丽的年华里,也总是有比我们更美丽的女人, 她们总是有理由比我们幸福,有理由带走我们深深爱的人。 叶浦飞的家里家具很少。他有很多个住处,他只带我去其中一处。那一家有一 架钢琴,寂寂地摆在屋子里。 第一次去叶蒲飞家,我径直走向它。坐下来,打开琴盖。 琴发出一阵轰鸣,多么迷人的声音。 叶蒲飞说,你会弹琴? 我不会。可是我母亲会。我小时候见过。 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我不知道。 叶蒲飞坐下来,他在琴键上运指如飞。琴声有如流水,飞溅倾泻。 我说,这是什么。 他伸手抚乱我短发,惊鸿,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是,我确实对这些一窍不通。我的母亲会弹钢琴,可是她不肯教她的女儿。她 的女儿什么都没有,除了打补丁的棉布衣服和她给她的香烟纸壳。 我的母亲从来不教我弹琴。 而我又那么想弹琴。小时候,在梦里总是能够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我不敢出 声,我不敢推开那扇门。我害怕一推开门,琴声会戛然而止,而母亲就要紧紧攥着 我的手,要我回到空洞而冰冷的家。 七岁的某一天,放学后,经过我们厂的琴房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钢琴的声音。 那不是我们小时候从广播里听到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和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根 本异质。 琴房在一片小树林里面,荒弃多年。传说我们厂原来是有一个钢琴师的,他是 厂里惟一的钢琴师。听说他在文革的时候畏罪自杀了,就在他终日练琴的琴房里。 他们说他的死并不是因为文革,没有人想到要把他拿出来斗。我们那个厂离中央太 远,很多指示都无法及时传达到民众之间。他们说是那架琴本身的问题,琴迷了他 的心窍,使他头脑不清醒。每次夜里他弹琴的时候,就有妖冶的树精在黑暗中现身 来和他幽会,所以他年过四十仍然没有结婚。他突然死了之后,厂里再没有人去弹 那架钢琴。只有偶尔在厂里组织工人合唱比赛的时候,它才会被搬出来,叮叮咚咚 地为群鸦似的人们伴奏,又很快地搬回那个琴房里去。他们都相信那个黑色而沉重 的物体是奇异和不祥的。 那一天下午放学,我没有按原路回家。我忽然想去那个琴房,从窗户里看那架 已经掉漆的琴。我喜欢它默不做声地放在蔽旧的屋子里,阳光斜斜地打在琴盖上, 我多么希望可以变成一只蝴蝶,从窗户里轻盈地飞进去。然后我穿着白色的拖到脚 踝的纱裙,坐在钢琴前面,合上琴盖,那“咚”的一声就在黄昏的屋子里来回飘荡。 那一个傍晚,琴房里居然发出了钢琴的声音。它是如此流畅,每一次在琴键上 的敲击都如此悲伤、凄绝和荡人心魄。我急匆匆地跑过去,嘎吱一声推开厚重的木 门。 琴声戛然停止。弹琴的人愕然回头,我看见了我的戴蓝色丝巾的母亲。她的身 旁站着我们的邻居,思思的父亲。他在树木掩映的白色小楼上班,他是厂长。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弹琴,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