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从郎中把那只鸡吃完开始,赵白氏就把女儿带在身边,不停地打亮着,觉得女 儿确实在发生着变化。 但乌鸡变成草鸡这一变故虽经郎中挽救遮掩,她仍心有余悸,就由不得悄悄地 瞅郎中的肚子,生怕那股邪气从郎中的肚子里跑出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举动 是无理和冒失的,就不由得面红耳赤。半夜时分郎中叫丈夫出去了,她知道是干什 么去了,就盯着黑糊糊的屋顶眼睁睁地等着丈夫回来了,在黑咕隆咚中她问丈夫事 情怎样了,丈夫说没事了,睡吧。可丈夫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总让她感到不安,就 如同有时家里的那种你感觉不到的阴风,但皮肤不时的一紧一紧,使你感觉到了屋 里有风,环顾屋里又找不到露风的地方,使你无法安心。当然她是无法安睡的了。 恍惚中她觉得丈夫翻身的间歇很短,她不由得搂紧了女儿。 第二天和郎中算清了账,把借来的那三块二毛五分钱给了郎中,还欠郎中六块 五毛四分钱,说明了冬天队里分了红时给。然后郎中从一只红玻璃瓶里倒出七颗红 不红黑不黑,方不方元园不园的黄豆大小的药丸来递给丈夫说:“记住,一天一丸, 正午时侯吃下。这就全看她的造化了。”她见丈夫竭力控制着手抖,接过了药丸, 鼻孔里竟然像小孩那样垂下两筒鼻涕来,刺溜刺溜地吸着,鼻头上亮晶晶的,她的 心能不悬起来吗?因为造化这个词是农村人最熟悉的迷信词语之一。 送走了郎中,两口子就眼巴巴地看着太阳。太阳越接近当头两人越着急,因为 两人无法确定太阳到底到了哪个位置正好是正午。丈夫懊恼地说:“咱要是会像郎 中那样掐算多好呀,一扳指头就知道到不到正午了。”她骂:“你要是会掐算,咱 还用过这穷日子了?别屎到了屁股门上了才想起该垒厕所,快想办法。”丈夫: “正午不就是太阳正在当头吗?咱找出天的当心不就行里吗?”两人就在院子里把 天空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直到太阳落下的地方用眼睛丈量了几遍,就用手指画着天 空定下了一个点,就眼巴巴地盯着那一点,生怕它跑了。可一会儿就眼花了,于是 再重新丈量着天空再定下那个点来,可一会儿眼又花了,两人只得从头再来,这使 两人又急又烦躁。忽然丈夫一拍脑袋:“对了去问一问三老汉有什么办法能知道正 午到了。”就一溜烟跑了。 她知道三老汉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本古书,没事就一遍 一遍地看,也不知道他看懂看不懂,反正又薄又脆的黄色书页被他翻的千疮百孔了。 农村人是迷信书的,自然迷信读过几本古书的人了,有什么事就爱去请教三老汉, 三老汉也颇能说出个一一二二来,于是村里人就送了他个外号:“万事通”。 不大一会儿丈夫就喜滋滋地回来了。她就紧张兴奋地迎上去问你笑什么?丈夫 不答,把还摆在柜盖上的盛着土的碗端到院子里,像寻找丢失的钥匙那样在院子里 寻找着什么,忽然疾步走到一个地方,用脚触着地皮说:“就这里吧,这里最平整 了。”就弯下腰把碗放好了,又回家拿出一根筷子来,正正地插在了碗里。 一直像尾巴一样跟着丈夫的她这时才敢小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丈夫得 意地说:“看见筷子的影子了吗?”她说:“看见了。”丈夫卖弄地说:“什么时 候筷子没了影子,那就是正午时刻。”嘿!原来这么简单呀!两人有点像好奇的孩 子那样蹲在碗前看着筷子的影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短缩,仿佛以前没有见过影子似 得,而且发现影子是被筷子吸回去的。 那影子终于缩得只有黄豆大小了,她急忙跑回屋里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打 开包药的布,捏出一颗药丸来,拉着女儿来到那根筷子前。可那影子还是黄豆那么 大,她恨不得伸手把影子一下摁回筷子里去。 她这时觉得影子就是筷子吐出来的东西,就如同狗的阳具,能从肚子里擩出来, 就能缩回去。她猛然觉得不对,那影子比黄豆大了!她就咦了一声,丈夫也脸色刷 白。于是两人才明白,筷子的影子是完全消失不掉的。愣怔中的丈夫忽然跑回家又 跑过来,把一根火柴梗插在了影子刚才是黄豆大小的地方上说:“既然正午时刻已 经过去了,咱就明天再开始给女儿吃药吧。咱这次可得严格地按时辰吃药,不能像 以前吃偏方时那样估摸着时辰吃了。咱就把碗摆在这里不要动了。” 第二天两口子准时给女儿吃下了朱丹,她就觉得女儿身上起了明显的变化,犹 如几十年后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吃了神仙的朱丹的人,浑身明显地变化起来的镜头 那样。她不由得喜悦地问丈夫:“你看见女儿的变化了吗?”丈夫瞅了半天女儿不 吭声。她就恼了,拉着女儿出去串门子,逢人就问:“我女儿变好了吗?”人们为 了安慰她,就说变好了,眼睛又激活了,嘴角也不耷拉了。她就真的觉得女儿变得 像人们说得那样了。于是她每天带着女儿去串门子,不厌其烦地让人们说说女儿比 昨天怎么样。 丈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气得她每天和丈夫吵闹。 吃完药第四天早上,她又给女儿穿衣服,发觉以前虽然迟笨,但仍会配合自己 穿衣的女儿,现在就像木头那样没有了反应。她一惊,捧起女儿的脸认真地打亮: 女儿的眼睛空空洞洞地聚不起一点儿光来,脸上的肌肉缓慢地抽一下、抽一下,才 证明她是活着的。她急切地说:“女儿,叫我妈,叫我妈。”可女儿像木头一样没 有反应,可这分明又不像是抽风呀!在一旁的丈夫绝望地说:“别叫了,她成了白 痴了。” 于是十几天来她维持着的虚假的幻觉破灭了。 她仇恨地扑向丈夫,仿佛是丈夫把女儿弄成白痴的。她打他掐他抓他。丈夫蹲 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咒骂声招来了村里人。两个女人就把她拉得坐在了炕上,安 慰她说:“板头家的,你想开些,咱这里谁家不夭折几个孩子呢?不是病死就是饿 死,有的已经十一二岁了,说夭折就夭折了。 要是都像你这样伤心,那咱们这些做母亲的还能活下去吗?因为咱们还有别的 孩子得抚养呀!板头家的,你这就算不错了,她才五岁,根本还是个人芽芽,要是 再过几年才这样,不但多浪费了你的粮食,更让你伤心呀。再说她只是变成这样的 了,不管怎样还活着呢。“她恨恨地说:”她要是一下死了,我也就死心了,可她 分明活着呀,这不是活活往死心痛我吗?“忽然她仇恨地瞪起眼来:”我女儿本来 只是抽风,她哪天抽死也就算了,可现在倒好,让这个该死的郎中治成了不死不活 的白痴了!这个该死的郎中!这个该死的郎中!等他来收那欠下的钱来时,我要拼 着命把他拿走的三块二毛五分钱夺回来,这可是我家一年的分红呀!我要逼着他把 那换鸡的十五斤小米和供他住的这几天给他吃掉的七斤小米还给我,这可是我家一 年的口粮呀!我要让他赔个女儿给我!否则我和他拼命!“两个女人急忙打断了她 的话:”快别瞎说,这种人咱惹不起,不然他会暗算你,在你家院子里的某个地方 埋个纸人人,搅得你家鸡犬不宁,说不定会再多个白痴呢!因为这种人神出鬼没的, 咱小防不住他呀!算了,咱就当让贼偷了,以后别再招惹他就是了。“她说:”那 是个假郎中!什么也不会!我才不怕他呢!“一直闷不吭声的丈夫说:”他不是假 的,他说得对得很!“就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满屋人就说:”这就不能怪人家郎 中了,这是你女儿的造化呀。“她就骂丈夫:”那你咋不早说?“丈夫:”我怕你 担惊受怕,心想吃了朱丹说不定就好了。“于是她只会呜呜咽咽地哭了。 过了几天,几个婶婶来劝她把女儿丢了吧,因为女儿现在是个活死人,你要是 还抚养她,就把自己套上了磨盘,到死也卸不掉呀,因为这种人往往长寿,你死了, 谁还会照料她呢?仍逃不脱被饿死的结局呀,不如趁早了断了。再说你对她也尽心 了,咱这里有哪个母亲像你这样为了女儿这样费心的?她死了也不会恨你的。再说 她连魂魄也没长成,连鬼也做不成呀,怎么恨你呢?板头家的,狠狠心吧,咱受苦 人家的子女的命是不值钱的!碍于长辈的面子她不便发作,但愠色仍从脸上现了出 去。几个婶婶闹了个没趣,就走了,从此再没有人提叙这件事了。 郎中终于又来了。一见她的女儿就叹息着说:“这是造化不让她长成人呀,因 为人到了十五岁三魂六魄才能长全了,才能算是人了,少一魂一魄也不能算是人呀。 现在你的女儿只能说和树木一样,连鸡呀狗呀都不如呀,因为鸡狗都省得认人了, 省得躲避和选择了,可你女儿什么也不省得呀,只是有个人的身体而已。你把她丢 了吧,要不你就给自己戴上了榆木大枷,到死也脱不掉呀!” 她无言以对,搂紧了女儿。 郎中说:“你不忍心,那就把她交给我吧。你就再陪她住两天吧。”于是郎中 住了下来。 这两天,她把能搞到的好吃得都搞来给女儿吃,没日没夜地把女儿抱在怀里。 第三天早上,她给女儿穿得厚厚的,给女儿把脸洗得净净的。 郎中和丈夫一直背对着她闲谈着。 前半晌过去了。 郎中站起身来对她说:“人呀,该撒手时就撒手,要不然苦头在后面呢。好了, 我把她抱走了。你心痛上半月二十天就心痛过去了。” 她紧紧地搂了一下女儿,又亲了女儿几口,咬住女儿的红脸蛋不放,女儿的嘴 里发出两声模糊不清的响声,像是哭声。她就哀怜地抬起头来看着郎中说:“她还 省得痛呢!”郎中:“你就是用火烤一片树叶,树叶也会卷起来的。你不要自己再 骗自己了。”就把女儿抱了过去,一转身走了。 她就那么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上。是嗷嗷的哭声使她醒了过 来。她低头,见三岁的儿子大区靠在自己的双腿间哭喃喃地说着:“我要姐姐,我 要姐姐。”她猛然醒了过来,才发觉太阳已过当头了。她的耳朵里猛地响起了女儿 的呼唤声:“妈妈!……”她疯了般地抱起儿子:“妈去给你找姐姐去!”就飞一 般跑出了门,循着女儿的呼唤声跑去。 时下正是隆冬腊月。呼出的气一出口就结成了冰晶。 她循着那呼唤声跑呀跑。 忽地她看见光秃秃的旷野深处有一个小黑点儿。她就照着那小黑点儿跑过去。 那小黑点儿越来越大了。渐渐的她熟悉的花格子显现在了黑点儿上了。她叫一 声女儿呀,身子就如同飞了起来。 果然是女儿正缩成一团,冻得通红的脸傻呵呵地笑着。 她丢下儿子,一把抱起女儿。女儿僵硬地抟成一团。她心痛地叫着女儿,听见 儿子也哭叫着姐姐。她就又弯下腰,腾出左臂来,把儿子也抱了起来。儿子不顾一 切地抱住姐姐哭。一股暖流从她心底迸发出来:“等我死了,我的儿子一定会把他 姐姐养老送终的!我要养大我女儿!”于是她抱着姐弟俩儿子抱着姐姐哭成一团。 杂沓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回头见丈夫带着几个人正跑过来。 原来在路上几个村里人碰见了她,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直向前跑,问她就像没 问一样,就怀疑她疯了,急忙找到了板头,板头就叫了几个人追了过来。 现在这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围着她站定了。 丈夫疑疑惑惑地问她:“你……没疯吧?”她骂:“你咒我疯呀你!”丈夫: “你丢下女儿吧,她已经冻死了!”她恨恨地骂:“你说得多轻巧,这不是从你身 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不心痛了!你这狠心的爹,她白叫了你四年爹了!”丈夫: “她已经死了,你抱回她去干吗?”她把脸凑在女儿的鼻子下一会儿,抬起头来: “她还在出气呢!我要养大她,受苦受罪我愿意!”就抱了女儿儿子往回走。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被子都围在女儿身上,把炕烧得热乎乎的。等掌灯时分, 她摸见女儿的胳膊柔软了下来,就惦记着女儿该撒尿了,就从被窝里抱起女儿,把 她抱到尿盆前,一撒手,女儿扑通坐倒了。 她急忙扶起女儿来,觉得女儿站稳了,又一撒手,女儿又跌倒了。她只得褪下 女儿的裤子,端着女儿的双腿让女儿尿了,然后又把女儿放回被窝里,又烧开了炕。 第二天一早,她又扶着女儿去尿,一撒手,女儿又跌倒了。于是她明白,女儿 的腿并不是冻僵了,而是冻残废了!她抱着女儿又哭起来,儿子就张开小胳膊,试 图把她和女儿都抱住,小嘴里姐姐妈妈地叫着也哭开了。她不由得想起自从在野地 里找到女儿,儿子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姐姐身边,她就更坚定了那个想法。于是弯下 腰来,感激地把儿子也搂在了怀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