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她所谓的准备就是过丈夫这一关。虽然现在是阴盛阳衰,丈夫也是绕着自己团 团转的,可这事毕竟重大,得征得丈夫同意。她明白男人看起来处处随你,可真要 惹毛了就天翻地覆了,因为这可是接一个累赘进家呀,说不定这一住就是十几年呢, 谁愿意给自己的脖子上吊着一块石头生活呢?那么该怎么让丈夫答应呢?等她慢悠 悠地骑着自行车回了家,主义也就打定了。 丈夫是爱喝点儿小酒的。有酒就得有菜,就如同有凤就有凰,有声就有音。但 她不但懒得给丈夫炒菜,就是动手给丈夫切盘咸菜,丈夫也是受宠若惊的,因为她 讨厌丈夫喝上酒后那双通红浑浊的眼睛,和他带进被窝里的酒腥气。这天吃罢晚饭, 丈夫果然又瑟瑟索索地拿出了半瓶酒来。她装作没看见,收拾完了碗筷,去厨房炒 了一盘柿子鸡蛋,切了一盘咸菜端了出来,见丈夫正魂不守舍地坐着。她知道丈夫 是在等她去卧室看电视后,自己去厨房切咸菜的,可现在一见自己左手端着柿子炒 鸡蛋,右手端着咸菜向他走来,以为自己眼前发生了幻觉,瞪着她一动不动,忘了 呼吸。她重重地把两盘菜放在桌子上,丈夫的目光仿佛是紧绷的绳子,被菜盘一压, 就把眼睛拽的垂了下来。她说:“你是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认识菜了。” 丈夫惊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这是给我下酒的菜?”她说:“难道这屋子里 还有第二个男人了?”丈夫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拿起筷子边搛菜边喝酒边把肉麻 的恭维话抛给她。就这样过了半天,丈夫的筷子忽然停在了半空中:“我说老婆呀, 你不光是为了听这些恭维话才给我弄的菜吧?因为你早听腻了,是不是我给你无意 间做了什么大好事,你在酬谢我了?……可想一想我什么也没做呀?……对了!你 准是有求于我,不然你怎么会放下架子来逢迎我呢?”她娇媚地一笑:“怪不得人 家都骂你贼精贼精的,你真是猜了个准呀。”丈夫就拿腔拿调起来:“而且这事非 同小可!算了,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我不吃了!”她就耍起无赖来—— 娇妻在丈夫面前才耍的无赖:“你已经吃了十几口了,能说你没吃吗?除非你吐出 来,而且吐出来的菜和原先一样。”丈夫装作无奈地说:“又中了圈套了。你说, 我听。”她就黯然地说:“我妈一眼看下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我想把我妈接过来 住一向。”丈夫夸张地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让我去杀人呢!那咱去把你妈接 过来住就行了嘛,这种事我什么时候把拦过你呀。”她说:“只是这次住的时间要 长一点儿,她放心不下姐姐,想带着姐姐一块儿过来住。”丈夫:“你妈每次来住, 不是都把你姐托付给几个嫂嫂照料的嘛,咋忽然信不过她的几个媳妇了?”她说: “要是让嫂嫂们照看姐姐个三天五天还行,可时间一长,谁耐烦照料个瘫子呀。” 丈夫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她就发起火来:“我知道你嫌弃我姐,可她毕竟是 我姐呀,就不能来我这作妹妹的家里住一向?要是这样,我以后也不让你的姐姐登 门了!” 丈夫苦笑:“你的姐姐能和我的姐姐一样了?你那姐姐也叫……唉!”她就跳 起来:“你说清楚了,我的姐姐怎么就和你的姐姐不一样,我的姐姐是从我妈肚子 里生出来的,你的姐姐难道是天仙女生的?就比我姐高一等?”丈夫:“我是说… …我是说……” 她抢着说:“你说!你说!说不清楚就不行!”但丈夫最终没敢把傻子这个词 说出来,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只是不要让我看见你 姐。”她说:“她还不喜见你呢!你放心,我把东粮房腾出一间来,收拾好了,让 我姐和我妈住,只要你不进去,就顶如我姐不在你家。但你开着四轮车去接一下他 们母女俩总该可以吧?”丈夫无奈地点一点头。于是她长出一口气——总算把丈夫 这条狡猾的大鱼钩住了,至于能不能拖上岸来,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第三天她和丈夫把四轮车停在了母亲院子里,然后和丈夫去了二哥家,对二哥 说要接母亲和姐姐去住一向——这是乡俗,否则哥哥们会不高兴的,因为自己是外 人呀!同时也安稳住了哥哥们的心——只是住一向而已。和二哥二嫂闲聊了一会儿, 两人就回了母亲家,见母亲穿戴的齐齐整整,规规矩矩地坐在炕沿上,显得受宠若 惊手足无措的——这是卑微的农村长辈正等待着高贵的晚辈开车来接自己去作客时 的心情。她惊诧一会儿才明白,以前的母亲这时已不存在了,因为这时母亲的灵魂 都钻进了作姐姐的角色里了,也就是说母亲此时现出的心情是该没有被自己当人对 待过,这时忽然被自己把她当人对待的姐姐该有的呀。她的鼻子忽然一酸,但原因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是对姐姐的嫉妒吗?因为她觉得母亲为了姐姐竟然对自己感恩 戴德而唯唯诺诺的,好像自己不是她的女儿似得,因此而伤心呢?还是对一辈子也 没有被人邀请去作客的姐姐的怜悯?还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呢?因为她忽然想到了 人的命运的不可捉摸。她眨着眼急忙避开母亲的眼睛,目光却落在了姐姐身上,只 见姐姐的头发被梳得油光活水的,脸洗的白白净净的,衣服穿的齐齐整整的,当她 和丈夫去搀扶姐姐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把鼻子凑到姐姐的领口一嗅,肥皂味代替 了以前姐姐身上特有的脏臭味,她的眼泪就差点儿流出来——手脚不便体弱无力的 母亲,为了姐姐的第一次出门付出了多大的劳累呀!她明白母亲付出这些劳累除了 喜悦外,更重要的是怕自己家的人嫌厌姐姐呀! 就如同有体臭的人,总担心别人嫌厌自己,从而很自卑,从而神经质般地往自 己的两腋喷香水,然后忐忑不安地偷觑别人的反应一般,她觑见母亲不时忐忑不安 地偷觑着丈夫和自己的脸。她不敢再和母亲面对面的了,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了自己 的眼泪。 她让丈夫开着四轮车慢慢地在娘家的村子里走着,这就碰上了许多人,她就回 答他们的问话说,我带我妈和我姐去住一向,这就堵住了人们的闲言碎语,同时赢 得了人们的赞扬——瞧小娥这两口子对傻姐姐多好呀!因为不管怎么说,赞扬的话 谁都听起来很受用,她觑见丈夫面具般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就对自己说——这事 总算开了个好头,可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不时突兀地响起一声不和谐的响声?就如 同不时偷冒出来的鼓槌,击打在正在演奏中的鼓上一般。这使她不由得心里嘀咕: “这事的开头是不是太轻松了,才使得自己心里不踏实呢?”因为经验告诉她,容 易开头的事,会陷入泥淖般的过程中。但她知道事情一但开了头,就由不得你左右 了,就如同你抓球的手松开了,在坑洼不平的斜坡上那球是走是停,走什么样的路 线你已无法左右了一般,而且很多时候是事情在前边拖着你走。既然“住一向”这 把刀轻易地在自家的生活上切开了口子,让口子好了不留疤痕是不可能的了,那就 干脆走第二步吧:把姐姐这枝外来的树枝嫁接在这道口子上吧,至于“习惯”能不 能接纳这枝树枝长在自家生活的树上,那就全看这枝树枝的造化了!因为这枝树枝 不但使这棵树的样子看上去变样了,说不定还会威胁这棵树原来的性质呢!而保守 的排斥力往往是强大的呀!能不排斥它吗?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先得强迫自己习惯 了自己的新角色——伺候姐姐,就如同三个月的急训强迫性地使散漫的小百姓进入 军人的角色一般,然后她才能带动丈夫和女儿进入习惯于姐姐的存在的日常生活里 去。 于是她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伺候姐姐的差事,才知道这差事看上去琐碎简单,实 则又脏又累又费心。你比如先开始伺候姐姐起炕就累的她半死,因为高大肥胖的姐 姐像躺在水案上的死猪一样不会配合她,她给姐姐穿完了上衣已是累的气喘马趴的, 等给姐姐穿裤子时,胳膊因出尽了力气而抖个不停——因为只有把姐姐提起来才能 穿上裤子去,她怎么也提不起姐姐来。这时母亲就会小心地把她给姐姐穿裤子时的 巧劲教给她,过了十几天她才熟练了起来;你比如姐姐的拉撒,母亲训练得姐姐定 时拉撒,稍一延误就拉在了裤子里了。大人的屎多恶心呀,她每给姐姐擦洗一次裤 子上的屎就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去,而且老是疑心自己的手没有洗净,就养成了 不停地洗手的习惯。更可怕的是打乱了姐姐定时拉撒的时刻表了,在母亲的调节下 这时刻表才慢慢地回复了原样,也是在母亲调节的过程中,她才学会了像母亲那样 定时定量地给姐姐饮水进食,只有这样姐姐才会定时拉撒,而且还得保持饭的种类, 就是馒头、面条、平常的烩菜,否则就会打乱了姐姐拉撒的时刻表。她才感叹母亲 就像杂技演员用手指头能顶着碗大的铁球旋转那样能以衰弱的体力巧妙地提起姐姐 沉重的身体,这需要吃多少苦头,流多少汗水才能练就这等巧劲呀!她才感叹母亲 竟能把姐姐复杂的消化系统操控的那样听话,犹如机器的几只此起彼落的工作臂, 把复杂的制作过程简单化了,可是其中的一只工作臂稍有一秒钟的不当,这些工作 臂就会互相碰撞成一团麻了,而母亲对姐姐的饮食有一点儿不妥,姐姐的消化系统 就会失控了。这一切都是母亲几十年如一日修炼来的呀!同时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 没有闲暇串门聊天了——伺候人是最能拴住人的手脚的,姐姐就像一根桩子,把母 亲拴了几十年!她就不由得为母亲和姐姐偷偷地摸眼泪,同时明白自己说不定也要 被姐姐拴十几年了!这么一想心就被压的吃力地跳着,她就赶紧给心减压:“这没 什么,只要习惯了过这种生活就好了,就感觉不到日子长了。你像母亲,她习惯了 这种时时操心的伺候姐姐的生活,现在你不让她伺候姐姐了,她反而像过掼了圈养 的生活,走出圈来不知该怎么走的猪一样栖栖遑遑的了,反而得我安慰她说:”妈, 你会习惯了不伺候姐姐的生活的,只要你忍耐上一段时间。‘“ 可是母亲对她的态度却使她怎么也忍耐不下去——那是诚惶诚恐的,唯恐自己 稍不高兴就把姐姐赶走的态度,那是弱者对强者唯一的一点儿要求,只要强者答应 了,就任其宰割的态度,这从母亲教她怎么伺候姐姐时她能强烈地感觉到,当她问 母亲这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时,母亲总是卑怯地说:“这没有什么呀。”从不把 她的办法先教给她,或先提醒她该注意些什么。就像富家公子问贫穷的农家少年犁 该咋使用了,那感觉到自己卑微无比的农家少年唯唯诺诺地说就那么使用了,却迟 迟不肯演示给富家公子。不是这农家少年舍不得自己的手艺,是农家少年觉得自己 的工作在富家公子的眼里太卑微了,因而使自己的手艺也显得卑微了,如果教给了 富家公子,会使自己显得更窘迫了。等农家少年看见在自己眼里无所不会的富家公 子确实摆弄不了犁的时候,才会胆怯地指点给富家公子怎么使用犁了,母亲也是在 看见她确实不会伺候人时,才羞羞答答地教给她该怎么办的,要不然她咋能吃那么 多苦头呢?可她能怪母亲吗?只是这种态度会使强者爆发出强大的张狂自大感来, 从而生发出戏弄摆布弱者的欲望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强者的强来。这种欲 望同样在她的心里扑腾着,但她的理智像马圈圈着野马那样圈着这欲望,但这欲望 毕竟冲撞得她的理智疼痛难忍,最好是母亲不在眼前,可她眼下又不能把母亲一个 人送回去,不然这“住一向”的计谋就流产了——母亲回去了,你还留着傻姐姐干 什么?于是她紧张地思索着,决定让母亲慢慢地淡出去,就如同不被人注意的潜移 默化,天长日久蓦然才发觉眼前的东西被它偷梁换柱了,但这时往往回天无力了。 她开始找一些借口,把母亲送回家去小住几天。比如对丈夫说母亲不放心她那 只丢蛋的鸡,想回去看一看,比如对丈夫说母亲不放心她那只有个豁口的瓷盆,趁 她不在是不是有人毛手毛脚弄破了它,因为她给二哥留了一把钥匙。反正人老了总 有许多放心不下的怪诞的问题,这样你就不能说母亲这不是“住一向”了,因为母 亲只是暂时回去一趟,就如同工人在上班期间请一会儿假,你能说他不在上班吗? 然后她慢慢地延长母亲回家住的时间而做到不被人察觉,就如同她小时候捉蜻 蜓——站在蜻蜓的后面,慢慢地向蜻蜓挪着脚,慢慢地向蜻蜓伸出手——在蜻蜓眼 里她像木桩一样是不动的,但蜻蜓不知就在这看似不动中她接近了它的尾巴,然后 猛然地把她跟枯枝一样的食指中指钳子一样往回一合,就夹住了蜻蜓的尾巴。也就 是说她要在母亲这不被人察觉的远离里,让丈夫和女儿习惯了母亲的不在场,习惯 了姐姐独自一人在自己家的存在。 慢慢地到了这种程度:母亲去她家就像文化馆里的人上班那样,你说他上班吧, 天天呆在家里,你说他不上班吧,说不定啥时候就出现在了单位里了。也就是说事 情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了,也就是说就如同她抄近路回娘家,走到了村前的那条宽 阔的盛满水的渠边了,水上结了一层薄冰,母亲一次比一次时间长的回家犹如她试 试探探地在冰上向前伸出的脚,现在终于慢慢地挪到了渠当心了,这时不堪负重的 冰层开始裂开了细缝,开始嘎嘣嘣地响起来了,这时是该一鼓作气冒着掉进冰层的 危险跑向对岸去的时候了,因为你回头也不见得就踏不破冰层了——那嘎嘣嘣直响 的冰层就是丈夫和女儿! 精明的丈夫怎么也没想到每天在一起的妻子的肚子里竟然怀着这么大的一个阴 谋,就如同将军没想到正因为不起眼而被他重用的秘书竟然是个间谍!因为他顺从 妻子是因为在他眼里女人的眼睛只会盯着琐事,而这些琐事男人一般是最烦心的, 巴不得有人一手揽过去,所以妻子说啥就是啥,而且他也认为女人除了日常琐事和 生娃娃外,就什么也不会了,或者说不会关心什么了,可他根本不懂天底下的重大 阴谋都隐藏在日常的琐事里,要不然就没有接外母娘来“住一向”这件包藏在琐事 里的阴谋发生了。可反过来说就是神仙也看不透哪件日常琐事里含着阴谋的种子, 就如同神仙也看不出那成千上万个站在太阳下的士兵里哪个是未来的将军一般,所 以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己的傻,只是很惊讶女人对女人直觉的准确,因为母亲老早就 在他的耳边递小话了:“你要小心呀,你老婆要把她的傻姐姐接过来了,要不然可 有你的好果子吃了!”开始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因为他知道母亲和妻子是冤家,被 妻子的强势压着,只能背地里对他搬弄妻子的长短,就如同美国的在野党盯着台上 的执政党,就找执政党的毛病那样。就是他后来越来越困惑外母娘常常丢下傻闺女 往回跑也没往这上想。可有一天母亲的话就像你不经意的一锤砸在了石头上迸出了 火星,落在了常年积累起来的枯叶上燃烧了起来,一下照亮了他那朦胧的困惑:这 是外母娘在慢慢地往下卸担子。就如同不知牛年马月丢在他家门旁的半截砖头,他 早已对它熟视无睹了,可有一天他把钥匙锁在了家里,偏偏又有重要的东西落在了 家里,他急的团团转,这时无意间踩到了那半截砖头上,于是他猛然明白过来该用 它砸烂锁子!于是他就想,这砖头一直呆在那里,好像冥冥中有安排,就等着他用 它往烂砸这锁子似得,而他的傻大姨子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就等着他给她养老送 终似得,于是新的困惑又攫住了他:精明的妻子为什么要这么作呢?难道像她的聪 明的母亲一样,在某一方面也是白痴?而且是她母亲遗传给了她?要知道这不但是 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更是得得罪几个哥哥呀!更何况还要连累我,因为两口子,她 的事也是我的事呀!不行,她犯傻我可不能犯傻!可怎么制止她呢?因为她对我太 蛮横了!再说我要是因此而和她闹腾,外人不但笑话我小肚鸡肠,还会得罪几个哥 哥:傻姐姐在你家住一向就不能吗?是呀,这毕竟是“住一向”呀!可这“住一向” 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对了,让女儿制止她,女儿比她还蛮横呢! 先开始八岁的女儿对来家住的傻大姨太稀罕了,整天欢蹦乱跳地跟着她围着大 姨团团转,或者专注兴奋地站在她身侧,熠熠生辉的黑眼珠子绕着大姨骨碌碌地转, 就如同村里来了个耍把戏的,孩子们围过去看猴子的眼神。而且女儿还把伙伴们叫 到家里来,扬眉吐气地对伙伴们说:“这是我大姨!”因为女儿一直眼红别人家有 姨姨来家作客,因为小孩就是这样,你有的我一定要有,而且立马就要有,一会儿 也不想等,为此女儿经常纠缠她给她找个姨姨来家作客,仿佛没有姨姨来家作客对 女儿来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小孩也是有面子的,现在终于有个姨姨来家作客了, 女儿能不扬眉吐气吗?虽然她听见在院子里女儿的伙伴们对女儿嘀咕说,你的大姨 是个傻子,但她看见女儿对此不以为然,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一听见人家说姐姐 是傻子就脸红,觉得人家是在揭自己的短,有时就和人家吵了起来。过了一向她想 明白了,女儿这一茬人对傻子疯子瘫子等等残疾人的态度已大大地改变了,因为这 些残疾人现在很难看到了,偶尔遇上一个小孩们就稀罕的不行。就像女儿现在,不 但不以为耻反而觉得很风光:“我有傻姨姨呢,你们没有!”因为这时的小孩中几 乎没有傻子,而上几代的傻子几乎都死了,所以傻子的概念在小孩们的头脑里变化 了,就如同我们见不到老虎,老虎这个概念在我们的头脑里和古人头脑里的老虎的 概念是不一样的,就像走资派红卫兵这些概念在现在的年青人的头脑里和在他们爷 爷辈的人的头脑里不一样,甚至不一样到了对立的程度,你比如许多年青人穿着日 本兵的衣服耀武扬威的,那些抗日英魂气得把地皮用头顶撞的咚咚直响——我们舍 生忘死地保家卫国,就是为了这些子孙们认贼作父吗?!唉,时间真是能移山填海 呀!现在女儿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外星人般的不正常的人,当然对傻大姨充满了神 秘的好奇了,就是傻大姨打个喷嚏她也觉得稀奇的不行,可又不敢独自和傻大姨呆 着,所以就像绊腿棍一样磕绊在自己的身前脚后。但出于一种护羞的本能,每当搀 扶着姐姐拉屎撒尿的时候,她就把女儿支走了。可有一天他正扶着姐姐往尿盆子里 拉屎,本来不在家的女儿忽然冒冒失失地推开门一头扎了进来,见了这情景一下钉 在了当地,接着浓烈的屎臭呛的女儿干哕起来,一转身就逃掉了。中午吃饭时女儿 气鼓鼓地对她说:“大姨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拉屎还得大人扶着,而且还拉 在家里,连我也不如!”她就对女儿说:“你大姨不会走路,我不扶她能行吗?不 让她往家里拉屎能行吗?”女儿眨眨眼似懂非懂的,可后来就不去大姨那里了,有 事要找她时就站在窗外叫她,实在不行就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小脸夹在门缝里,喊 应了她,就扭头跑了。于是她就看见母亲更亲外甥了——这是巴结,也是母亲觉得 愧对外甥,而在补报外甥。但不管怎么说,女儿对她的傻大姨的稀罕劲很快就过去 了,也把傻大姨忘到脑后了。只是有一天对她的手忽然好奇了起来:“妈,你咋老 是洗手呀?你手上有什么呀?”就扳着她的手端详起来。她开玩笑说:“有金子呢!” 就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就见女儿的眼睛留心了几天自己的手,也就把自己的手 忘到脑后去了。 可这天晚上她要帮女儿脱衣服,女儿死活不让她的手碰自己,说你的手脏,不 要碰我。她说我的手怎么就脏了呢?女儿说:“你不停地洗手,是因为你老是用手 去抓大姨拉在裤裆里的屎,次数多了屎就钻进了肉纹里了,这能洗掉吗?”她说你 大姨刚开始时是往裤子里拉屎,但早不拉了,就是偶尔拉一次,妈也是带着塑料手 套,用卫生纸去擦的,手是粘不上屎的。可女儿一听就更蹙起了鼻子,仿佛自己没 说之前女儿还不大信自己会会去抓姐姐的屎,自己这么一说,女儿才彻底的信了似 得。她只得说:“那你自己脱吧,我正巴不得你这样呢!”可第二天起床时,女儿 仍不让她给自己穿衣服,吭哧吭哧地自个儿往上穿。看看快迟到了,她就不顾女儿 的反抗,强硬地动手给女儿穿好了衣服,把泪水涟涟地厥着嘴,因为无望而停止了 反抗的女儿放在椅子上,给女儿洗脸梳头,女儿竟然干哕了几口,这使她心软了, 草草地把女儿收拾完毕,就把饭端在女儿面前,女儿死活不吃,说饭里有屎。眼看 要迟到了,她只得塞给女儿两块钱,让她去学校的小卖部买方便面吃。中午她就拧 着丈夫做饭,果然女儿放学回家后,从父亲的嘴里证实不是她做的饭,才坐下来吃 了中午饭。 于是从这天开始,女儿只让父亲给她穿衣脱衣,只吃父亲做的饭。她是清闲了 许多,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女儿怎么会有这种态度呢?总是有人教唆的,这是谁 教唆的呢?……是不是她爸呢?”这个推断马上得到了证实:有时她忍不住去给女 儿收拾,女儿就反对,她就看见丈夫心虚地站起来出了门,或者在地上装作找什么 东西,或者找个事干,总之能躲开自己和女儿争执的场面就行。她就对丈夫充满了 怨气,因为伺候女儿是她所有的日常习惯里最重要的习惯,而忽然终止了一个人的 重要习惯,是像断了洋烟鬼的洋烟般难受的,是失了魂般的坐卧不安的,又如同你 噙了满满的一嘴饭嚼了一半,忽然不让你嚼了,也不让你吐出来,也不让你咽下去 般的难受;就如同你刮了一半胡子就被制止了一般的难受。就如同你不由得要思思 谋谋地嚼完嘴里的饭,并且咽下去,就如同你不由得要找着机会偷偷地刮完另一半 胡子那样,她会不由得想恢复终止的习惯,可是都被女儿拒绝了。她就觉得女儿被 丈夫从自己的心里挖走了,能不恨丈夫吗? 但她不敢表露出来,第一:她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丈夫在使坏,第二:即使抓到 了证据和丈夫闹了起来,也正中丈夫的下怀——趁机把傻大姨子扫地出门,因为家 庭不和的根源就是傻大姨子!所以她只能忍,只能低声下气地对女儿说大姨从小到 大多么多么可怜,劝女儿怜悯大姨,实际上这些话也是说给丈夫听的,因为现在女 儿是他俩互相扎向对方的双头枪,是一支被双方各扭住一端的枪,就如同许褚抓住 了马超刺过来的枪,两个人在马上把这支枪争来扯去一般。就这样女儿虽然不让自 己去碰她,但总算对自己和气了,对大姨不厌恶地蹙鼻子了,也明白了大姨在四岁 以前是和她一样伶俐可爱的,是病了一场才成了这样的,也明白了病是不由人的, 说不定自己也会得这种病呢,要是别人也像自己现在对待大姨这样对待自己,自己 一定很难过的。总之或许是唬住了女儿,或许是触动了女儿的怜悯之心,女儿不再 和自己闹别扭了。可丈夫的态度还是那样不阴不阳、不声不响的,这让她的心里老 敲着一面小鼓。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