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救风尘” “又赢了。”米丽不动声色地说。她放在我手上的手却充满柔情地用力攥了 攥。米丽已帮我赢了近五千元,对面的冷刚一脸古僧入禅的淡定,倒是与他合伙 的长着一张马脸的同事脸上热汗直滴,一个劲儿地咽唾沫,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 我们正在赌五张牌的SHOW HAND ,即香港电影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那种牌戏, 来来回回输赢的数目可以任意增大,加上从歌舞厅带回的米丽(天知道这是否是 她的真名字)是个丝毫不带相的老练赌客,运气、沉着加上牌技,故而几把下来 我面前的桌上已有一大堆红色筹码。 米丽说她自己二十三岁,但我从她脖子上已稍显松弛的肉来推测她肯定三十 往上了。如果不是过厚的脂粉和洗不掉的眼线,米丽长得倒很像五六十年代电影 中的革命妇女,面如满月,眉浓眼大,嘴唇方厚,一股子大义凛然的正气,只可 惜脂粉把这些无产阶级闺女的气息全冲淡了。她虽然长得不难看,且善解人意, 可惜没有一点儿风韵,提不起人一点精神来。 更令我分心的是,卧室里,冷刚那厮正和一个名叫蓝薇薇的正在颠鸾倒凤, 我总觉耳朵里面听得见两人喘气的声音。赢钱的喜悦我丝毫没有,反而有一种吞 咽了一只蟑螂一般的压抑的恶心感觉。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冷刚的一个老情人(年过四十的中年女业主)租的长 期包房。老娘们儿本来租了三年定期,但只包了冷刚一年就又恋上一个光头武打 影星,两人移民去新西兰了。老娘儿们也算有情有义,两年的租期连同一屋子廉 价家具当作纪念品一并送给了冷刚,长时间以来,这里一直成为冷刚和我们几个 人晚间的活动娱乐场所。房间内有冰箱有录像有电视,虽然都是国产的便宜货, 但基本设施一应俱全,不时地派上用场。 冷刚很牛,对带来的女孩毫无例外地吹嘘这套房子是他自己买来“玩”的。 为了震慑他带到此处的女孩子们,他不知从何地搞了两套局子的制服和帽子挂在 衣架显眼处,企图以此震慑来人达到省钱的目的。从前,墙上还挂着根电棍,有 一次,一个喝醉酒的女人不知好歹地拿那电棍捅冷刚一下,电得他倒退七八米差 点从十九楼阳台上栽下去……自那以后,那根电棍就消失不见了,冷刚又弄来副 手铐半截放在衣服的衣袋里显露着唬人。 女孩们一般都会被那两身制服镇住,都以为我们几个是便衣什么的,如果我 们不提钱,最后她们根本就不敢开口问钱的事情。冷刚这个王八蛋是个天生的经 济学家,他把这个淫窟称为快乐单生汉俱乐部,经常开玩笑地宣扬要收取我们常 常来玩的人每人五百元的“会费”。心照不宣之下,我们每次到来均会拿着一条 烟或者一瓶酒什么的“表示”一下。 卧室门响了一下,我瞥见蓝薇薇衣衫整齐地径直走入卫生间,然后门“哐” 地一声锁上,大概去做冲洗。 半分钟以后,冷刚那张恬然自得的脸露了出来,一脸的松弛和惬意,似庄稼 汉刚刚吃了五碗大肥肉一般不停地舔着嘴唇咂着牙花子,那样子不像是刚干完事 倒像是刚刚用足了餐似的。他挺着已经有了肚腩的肥腰,只穿条三角裤便大摇大 摆地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凳子上,一只手却径直越过我的腿搭到了米 丽的腿上,问“怎么样,战况如何?” “赢了我们五六千!”未等米丽开言,冷刚那个马脸朋友先脸红脖子粗地开 了腔。 “嘿嘿,手气真不错,看来我这手也得好好沾沾运气,”说着话,冷刚一只 手直捣黄龙,往米丽的身上瞎摸。 “哎哎,干吗呢,人家正玩牌呢。”米丽微微扭动身子,也不敢得罪冷刚, 半嗔半笑地抱怨。 蓝薇薇这时从卫生间走出来,脸上刚刚洗过,眉毛以及耳边的头发还往下滴 着水,还没有用毛巾擦干。她坐在我的斜对面,用几张面巾纸揩着手臂。卫生间 里大概有几十条毛巾,也许那些干干的新毛巾看上去很暧昧,蓝薇薇没敢用它们。 蓝薇薇确确实实是天生丽质,一张素面光滑细嫩,嘴唇饱满鲜红,除了因睡 眠过少两眼眶发黑外,不折不扣地是个美人儿。在客厅内正常明亮的灯光下看, 她似乎比林紫倩还要漂亮得多。林紫倩有太多的书卷气,乳房也不如她丰满—— 至少我记忆中是这样的。 蓝薇薇坐下后眼光一直没有往我身上落,但我肯定她能感觉到我沉甸甸火辣 辣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浑身上下的扣子严严满满,一下子倒让我产生不了淫 狎之念。 “喂,哥们儿,你和米小姐去房间里做啦,不要耽误大好的光阴。”冷刚学 着香港人讲普通话的腔调对我说,“——也让我赢上几把。” 米丽倒是很善解人意,也不过于放肆。她收起面前的五张牌,有些不好意思 地看着我,“……咱们让让位,让冷先生玩吧。”说着,米丽从她那深色眼影中 沉重的眼皮下面朝我抛来两道略显滞缓的秋波。 我今天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再风骚的脂粉、唇膏和眼影也掩盖不住米丽微 胖脸上那股劳动人民女儿的憨厚之气。望着她,我马上就产生自己是李玉和郭建 光洪常青之类的角色意识。 眼角余光之中,我瞥见蓝薇薇迅速地看了我两眼。我吃力地清了几下嗓子, 皱皱眉头,装出一副不适状:“……今天就算了吧,我感冒头痛喉咙发炎一直没 好利索。” 米丽没说话。她已经把位置让给了冷刚。我把那五十多个红色筹码全都移到 她面前,“这钱是你赢的,全归你了。”我心里也十分吃惊自己今天出奇的大方。 毕竟是五千多块钱呐,我从来没赢过这么多的钱。 米丽一笑。这一笑显得有些怆然,包含了这个风华已逝的女人很多的无奈和 凄凉。她那张脸一下子又老了五岁似的。她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蓝薇薇身形 轻灵,一闪之间坐到了米丽的位置,一只手搭在冷刚肩上帮他看底牌。 这个美丽的风尘女孩现在距我仅咫尺之遥,女人独特的发香猛冲我的鼻孔。 她雪白的脖颈在我面前晃动着,我情不自禁,差点儿把嘴唇凑上去去亲吻那几绺 悬垂的秀发掩映下的细腻肌肤。 我动了动腿,用膝头顶住了她裸露的腿弯。一股难以言表的狂喜热流从我的 膝盖渐渐漫涌上来,一时间我浑身发冷般地抖了起来。蓝薇薇并没有躲避,反而 轻轻地把腿往后挪了挪,使我的膝头接触到她柔暖腿弯更广的面积。但她没有回 头,从她背影我看不出她表情的一丝变化,只是那只一直忙于翻牌的手出现过稍 许的颤抖。 “那就是今天要请咱俩吃饭的作家,王华,王作家。”江学文指着洪都酒店 茶色玻璃窗外,对我和林学明说。 在酒店前的停车广场上,一个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的瘦子,刚从一辆奔驰600 车里钻出来,踌躇满志地环顾四周。 “这王作家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他在报社当记者,专写饮食娱乐版,是个 专栏作家,每周星期四的《饮食天地》专栏都有他一篇色香味俱全的评论。瞧人 家混的,天天花天酒地优游岁月,竟然也是一种职业……”江学文说着停了停, 头略向上仰,一副向往无限的样子。“——王作家被全市各大酒店、宾馆、茶楼 奉若神灵,只要他肯屈尊到哪个地方,饭店的经理不仅全免饭费,大多数还都亲 自陪座,好酒好菜好三陪猛招呼……你别不相信,王作家的文章那等于就是不花 钱的广告,谁敢不巴结他……” 又能和作家吃饭,总能感觉自己也过上“精神生活”了。吃饭前,我还特意 蹲在洗手间胡乱翻看了几本白话《庄子》、《老子》什么的,怕席间没有“高雅” 的话题和这样有名的男作家谈。 王作家瘦弱的身形刚出现在洪都酒店的大堂,江学文一个箭步就窜上去打招 呼。他是个明显的崇拜狂。与此同时,旁边桌子散坐着的七八个人都围了上去, 这些人衣衫都很光鲜,全是王作家邀请捧场的食客。他们除了都认识王作家这样 一个共同点,无任何其他相通之处。 酒店老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黑胖子点头鞠躬日本人做派,把王华作家往一 间包房里请。在场诸人,呼啦啦随后跟上,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往里挤。待众人 坐定,王作家打开大皮包,用手指点了点人数,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九本新书,摞 在面前用双手上下抚摸着。 “诸位,诸位,请安静一下,安静一下……今天来的都是我朋友,各位喜欢 吃什么随便点,龙虾鱼翅老鼠斑任君选择,吃足方休,吃足方休……但是,诸位 不要喝酒,因为吃饭后还有任务,呶,我新出的书《民以食为天》送诸位一人一 本,”王作家说着,往每个在座的食客面前摆了本新书,“上面有我的亲笔签名, 诸位雅正、惠存,嘿嘿,多多指教,指教……嗯,对了,吃饱后诸位随我去趟新 华书店,到时候,市电视台的人拍摄我当场签名售书的时况,嘿嘿,我怕冷场, 因此特请诸位到时捧捧场,演演戏,做出踊跃的样子买我的书。钱我已为大家准 备好,每人二百元,请诸位到时候一定要做出争先恐后的样子。”作家说着,给 每人发了个装钱的红包。 “啧啧,王作家,您这文笔绝了,清新流畅,潇洒自然,唉,这本书对中国 饮食文化该是多大的贡献呀。”江学文第一个赞不绝口。从他表情上看,这奉承 倒有百分之七八十出自真心。受人钱财,又吃人酒饭,自然应该锦上添花。 “唉,瞧王作家的功底多厚,一写就是一本书。” “对,对,看看这纸多高级,多白的纸呀,又白又厚,好纸,好纸!” “没错,书里的插页也好看,拍得那么真,垂涎欲滴,垂涎欲滴。” “好,好,真好……” 众人也不甘示弱,异口同声地称赞王作家和他的书,夸得作家那张胡渣青青 的瘦脸直往外冒红晕。 “过奖,过奖,诸位点菜,点菜……” 看着这些表演,我从心里感到恶心,心想世上什么人都有。既然来了,不吃 白不吃,我这样想着,眼睛便往菜单上标着“时价”字样的菜名上看,信口点了 碟飞龙肉,又点了盘金箔老鼠斑。 其他人不甘示弱,水陆空珍禽异兽深海鱼胡点一气。洪都酒店老板缩着脖子, 一脸谄笑在旁陪坐,听着听着谄笑变成苦笑,但兀自忍住心疼还陪着笑。 王作家稳稳坐在主人位,脑袋微微上扬,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穿着一套 白得耀眼的西装,衣料反射出闪闪的光; 一条鲜红格子的领带结扎利落,领结上 还扎着一个钻石领针,角度扎得有些斜,领针头部又过大,正面看上去像是直扎 入他的咽喉的一支微型宝剑。 令我暗感奇怪的是,王作家虽是美食家,但他一丁点儿也不胖,瘦脸瘦脖瘦 肚子,两只手也瘦骨嶙峋,似乎比桌上冷盘里的白云凤爪还要缺筋少肉。真是见 面不如闻名,作家往往令看见其尊容的人们失望,使人对文化人失去仅存的最后 几丝敬意。 王作家席间去趟洗手间。当他再次回到包房时,他那张瘦脸上挂满了不屑和 鄙夷。“丢!”王作家左手拎了拎腰带,右手则直指包房门外斜对角的一桌酒席。 “瞧见中间主位上坐着的小娘们儿了吗?刘萍,也是个作家,也同样参加下午新 华书店的作家签名售书。丢!她那点儿东西我一清二楚!刚来特区时,小娘儿们 一文不名,心眼可多,写了几张乞讨状,用英文,法文,日文,德文几种外文写 成,上面编撰她一家几口因车祸同日死于非命、她本人中途大学辍学的悲惨遭遇, 然后穿身破衣服在大宾馆门前天天晃逛,嗬,打扮成楚楚可怜的一个才女,骗得 老外们纷纷解囊,三个月不到,就有几万元的收入。然后,这小娘们租间屋子住 下,开始起文学创作来……这小娘们,心机非同常人,专写报告文学,先是吹捧 一些农民企业家,然后拿着赞助费和稿子全国大串联,四面开花,许多杂志都刊 出她的臭捧作品,一步一步出了名……她本人呢,也是房子,车子,票子一齐来, 三年不到,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女作家。最绝的是,在一次香港内地工商文艺界的 联欢会上,她认识了香港一个搞地产的大商人,哭着嚷着要为那老家伙立传,于 是被邀请到香港老家伙的别墅写了半年,由那老东西出资十几万港币出了本长达 300 页的传记……啧啧,舔舔屁股拍拍吹吹也就够了,小娘们儿还在书中自序中 呻吟着说她如何带病查找那老家伙的史料,如何如何为写传记几次晕倒,恶心至 极!恶心至极!”王作家说着,“呸”地一口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在我看来,他与其说是鄙夷,不如说是妒火中烧更确切一些。文人相轻,自 古皆然,即使异性效应在文人圈子里也产生不了什么作用。 江学文、林学明、我以及这一大桌子食客经王作家一番介绍后,都扭头朝包 房门外细看不远处的那个女作家。我们所有人,怎么也涌不起同王作家相类似的 反感来。 女作家三十出头,细眉秀目,面皮白净,化着淡妆,穿着很高级的一套藏兰 西装,很像是在洋行做事的高级女职员。她面上表情柔和、温婉,眼波频转又可 见出她的精明。总体上给人的印象是大方、得体,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么一个娴雅 丽质的女作家,几年前竟能想出洋文乞讨的绝招。 “这种小娘们儿最最心地恶毒,心机深得让人摸不着边,肯定不是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一个食客大声大气地附和王作家。此人三十多岁,一个脑袋瓜子 剃得贼亮,抹了油似的泛着青光。他一脸凶悍之气,而且看上去让人总觉在哪里 见过。由于刚才大家都忙于埋头大嚼,竟然没怎么注意这么长相不同常人的人在 同一桌坐着。 王作家闻言很是欢喜,他笑着给光头男人夹了块飞龙肉,同时向在座的人介 绍说,“这位许仁兄是名牌武生演员呐,众位,仔细瞧瞧,想起来了吧……” 我们在座的食客仔细瞧了瞧,片刻之后都恍然大悟般地“啊”着直说“久仰, 久仰,”但没有一个人能叫出这影星的名字来。我拍了拍脑门,忽然想起似乎上 学时无聊透顶之余在哪家镭射放映厅里看过一场名叫什么《潘金莲风月录》之类 名字的小电影,似乎这光头影星饰演武二郎,只是影片中,他脑袋上顶着一头香 港化妆师安弄上去的不伦不类却硬充潇洒的长发。 “诸位,我对女人最有研究……当然,仅次于王作家……我之所以能成为‘ 女人汤圆’,之所以屡屡得手,秘密在于我能摸得透她们的心理,尤其是那些三 十岁往上的成熟女人,像外面那个女作家,我肯定手到擒来。嘿,这些女人,一 般小白脸已不合她们的胃口,她们最中意我这种外表粗蛮强悍的男人使劲爱她们, 使劲地爱……嘿嘿嘿,女人嘛,你得细心下功夫,才能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光头影星说着,他伸出手掌,拍拍自己的屁股,显然他把“股掌之上”这一成语 中的“股”意会成“屁股”了。 光头影星一席话令在座的人都很感兴趣,王作家更是不停地给他往碟中夹菜。 江学文十分友好地拍着影星的肩膀,直说“高见,高见。”见自己成为众人 注意力焦点,光头影星也十分快活,他站起身,做抱拳拱手状,“过奖,诸位过 奖,人生得几知已足矣,足矣。”大概因为他常拍古代背景的武打影片,年长日 久地耳濡目染,电影里的台词被他生吞活剥地消化了不少,说话之中也净往外蹦 些成语以及半文半白的“古话”。 “仁兄果然能文能武,不仅会武打,对女人心理分析得还挺透彻,脑瓜真好 使,能当作家了。”王作家又在夸奖光头影星。 “我这脑瓜子当然好使!”光头影星当仁不让。“我自小就有十分丰富的想 像力,特别爱动脑筋,十四岁时,看到书中有‘鸡奸’一词,我便身体力行,抓 来我家里养的一只大母鸡做验证,结果嘛,那只勤快生蛋的母鸡从那时起就再没 有生育过……你们别笑,我举这例子就为说明我自小就爱动脑子。当然了,长大 以后我才弄清楚‘鸡奸’并不等于‘奸鸡’……无论怎样,都说明我这人求知的 欲望是太旺盛了……” 不知光头影星是天性乐观,还是他戏子的习性使他常常自弄噱头,他一番妙 趣横生的话,令在座诸人开怀大笑。尤其是他那种编排情节的能耐,连天天写美 食介绍的王作家也在心中暗地自愧不如。 江学文在笑。林学明在笑。我在笑。在座的食客都不停地笑。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