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许桥到达商州的那天晚上,差不多六点半的时候,邱仲成来到商州宾馆的锦绣 宴会厅。 商州宾馆的前身是商州市政府招待所,改革开放后,顺应形势升级为宾馆。实 际上,它的装修也一直是商州最高档的,每隔一两年,就会翻新扩建,保持豪华、 气派的风格之外,不断配备时新的服务设施,决不落伍,一直是商州名流趋之若鹜 的场所。锦绣宴会厅是商州宾馆四个宴会厅中最大的一个,加上娱乐室,休息客房, 独立的卫生间和一个小型的会议室近三百平米。主餐室的大圆餐桌可以摆二十个人 的座位,撤去屏风,两边还可以增加两张餐桌,同时容纳四十人举行宴会。上午在 欢迎新市委书记的见面会上,赵文东就悄悄地挨过来,约他晚上聚一聚,邱仲成自 然点头同意。五点钟的时候,赵文东给他打电话,告诉了他准确的地点,下班后, 邱仲成让司机回家,等到政府大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叫秘书藤松柏把车开过来 接他。 走进宴会厅,就听见娱乐室里人声喧哗,显然参加今晚宴会的人并不少,而且, 他们在等候他的时候,肯定在陪赵文东进行定式的麻将赌博。 钓鱼和麻将,是赵文东最近两年人所共知的两大嗜好。俗话说玩物丧志,对于 赵文东来说,似乎顺序应该倒过来说,是先丧志,后玩物。他是市委副书记,副厅, 按照官场的惯例,他这样的干部在五十五岁之前还得不到提升,就只能靠边站,再 也没有什么升的可能。这几年形势的变化更加迫人,年龄成为很多官员一个严峻的 问题。尤其是严宇成为省长之后,大力提拔年轻干部,短短几年间西川省所有市、 州的市长和市委书记几乎都是四十出头不远的年轻人,干部年轻化形成一种不可抵 挡的趋势和潮流,这对很大一批像赵文东这种学历不高,年龄偏大的干部形成极大 的冲击,他们无法跟这些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相比,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是 对手,所以他虽然还要差一年多才到那个关口,其实早已对自己的仕途绝望。再加 上一旦被提拔成为市长和市委书记,就要交流到异地工作,这更加坚定了他的选择。 市委副书记就是他这一生仕途的顶点,在明白这一点后,他开始把精力和兴趣转向 其他的地方。 这一年多来,他成为市钓鱼协会和麻将协会的副主席,并且在两个协会举办的 竞赛活动中都获得了优异的成绩。如果说麻将还存在着礼让的成分,那钓鱼就显示 了他真实的功力。自然而然,这两项活动成了他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时, 也似乎宣告他无意官场斗争,然而,这是一种伪装。对商州稍微具有一点官场知识 的人都知道,他在商州官场极具影响,人脉深厚,在他担任市委副书记这些年中, 一直具有与市委书记和市长对抗的力量。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在成为市委副 书记之前,担任过两年组织部副部长、四年人事局长和三年组织部长,商州各区县 的主要领导都跟他有一定的关系,市里很大一部分局领导都是由他一手培养提拔, 所以商州官场有一句评价他的话:铁打的老赵,流水的书记。形容他在商州官场不 可动摇的地位。正是因为如此,邱仲成刚到商州,大刀阔斧地实施他的工作计划时, 伤害到很多人的利益,一度与作为这些地方势力代表人物的赵文东关系紧张,剑拔 弩张,直到后来凌明山来到商州,形势出现意外的变化,邱仲成与凌明山的分歧成 为主要矛盾,才跟他的关系缓和下来,并且在后来因为共同的政治利益而结成战斗 同盟。在这一场击败凌明山的战争中,赵文东可以说是发挥了巨大的、决定性的作 用,所以今晚这个聚会,他来牵头召集,也是理所当然。 邱仲成推开娱乐室的门,一股暖气夹着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商州今年是一个 暖冬,但这些长期待在空调房中的人习惯地开着充足的暖气,五六个人都抽着烟, 突然从空气清冽的屋外走进这种房间,邱仲成感到非常不适。他轻轻咳了一声,跟 在身后的藤松柏心领神会地几步抢到墙边开窗换气。 打麻将的四人分别是赵文东,建委主任宁铁民,市中区公安局副局长郭建涛和 商州轻工局前局长荣建松,旁边观战的是以前凌明山的秘书古越和纪委一位干部, 似乎是督察室的一位干部,姓什么邱仲成没有什么印象。看见邱仲成进来,宁铁民、 郭建涛和荣建松都站了起来招呼。邱仲成笑着说:“你们玩,我对这个没有什么兴 趣。” 他肯定不会参与他们这种活动。就算他真的喜欢这种活动,肯屈尊纡贵,也绝 对无法忍受这种污浊的空气。如果仅仅从这一点上来考虑,他宁愿选择跟凌明山共 处一室,逃避这种有形的污染。虽然他们之间总是充满无形的硝烟。 宁铁民看看聚精会神盯着麻将,似乎是在认真算牌的赵文东,迟疑了一下,赔 着笑说:“那邱市长先休息一下。我们还有最后四圈。” 打牌的时候全神贯注,而且斤斤计较,这是赵文东的风格。虽然让邱仲成等候 他们打牌非常的不礼貌和不合情理,但如果这时断然中止牌局,绝对会让赵文东整 个晚上都非常不快。宁愿得罪一位怎么也要保持风度的年轻市长,也不可惹一位小 心眼的刚愎老人生气,这是一种明智的取舍。这也是郭建涛和荣建松的共同想法。 他们对邱仲成歉意地笑笑,重新坐回座位。邱仲成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藤松柏 已经快手快脚地用纸杯倒了一杯温热的纯净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在整个过程中, 赵文东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邱仲成一眼。 邱仲成觉得好笑。这就是赵文东:小气、桀骜,喜欢抓住机会显示自己的重要。 跟商州很多一辈子活动范围不会超过十公里的山民相差无几。今天这个场合,他是 应该得到大家的恭维和邱仲成的感谢,但也用不着这样做作。这一切,似乎是因为 他一直在基层工作,烙下了深深的小农意识。 跟赵文东的履历相比,邱仲成的仕途明显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起点高、进 步快。 这似乎是一种必然。他具有先天的优势:他父亲是省委组织部一位干部。权力 因子的延续,从他父亲自然地到了他的身上。或者可以说,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血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跟政策一变,农村先富起来的都是地主和富农的后代,城里 发了大财的也多半能够从祖上找到几位先人是资产阶级一样。虽然不能证明一个人 的出身就能够代表一切,但是同样谁也不能证明不能代表。 从他懂事开始,他父亲就对他进行权力的基础教育,让他认识到权力的重要性 和唯一性,培养他对权力的兴趣,当他进入大学后,他父亲开始实施他的望子成龙 计划:进入学生会和校团委担任干事,毕业后留校当辅导员,同时担任系团支书记, 然后是校团委副书记、书记,有条不紊地稳步前进。在他工作四年后,他迈出了他 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步,也是他仕途上最重要的一步:调到团省委担任副秘书长。 这自然是因为他父亲的力量。这标志着他正式进入仕途奋斗。三年后,他父亲 在他的仕途上再次加上了重重的一推:放弃了团省委组织部长的职务,担任刚刚走 马上任的抚州市委书记严宇的秘书。 邱仲成的父亲肯定不是一位出众的官员。他才能平平,一生中也没有得到特别 的机遇垂青,退休时的职务是组织部电教处一位副处长。纯粹是考虑到他十多年在 组织部勤勤恳恳地工作,才在最后关头对他进行一次提拔,同时,这也是一个没有 多少实际权力的位置。但是,十多年的组织工作,在培养别人的时候,也锻炼了他 自己,在考察干部方面,他多少具有一定的专业能力,这一次,他独具慧眼看中刚 刚得到提升的严宇是一匹极具潜力的官场黑马,经过慎重地考虑,决定押上他的全 部赌注:他儿子的仕途和他自己的理想。 抚州是西川省一个偏远小城,少数民族占了一半人口,没有什么重要的支柱产 业,各方面指标都排在全省最后,几乎没有人看好这里,也没有多少人看好主动要 求去这里锻炼的严宇。但是邱仲成的父亲选择了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从这位年轻 人身上看到了某种杰出的能力和个人魅力,后者对于一位志向远大的官员来说,是 可遇而不可求的素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严宇是他当时唯一能够拉上的关系, 可能接受他这样一位组织部普通干部请求。四年后,事实证明他押中了赔率极好的 一注。少数民族问题得到了从中央到省委的重点关注,严宇因为在抚州少数民族工 作上的突出表现得到了省委的高度赞扬,他调回省城担任市长,三年后成为省城的 市委书记,进入省委常委。同时这一年,做了严宇七年秘书的邱仲成被严宇安排到 西康市九龙县下放锻炼,担任县委副书记,一年后改任县长,然后是西康市副市长, 在严宇高歌猛进进入西川省政府,最后成为西川省省长的同时,邱仲成也官运亨通, 一马平川地向前推进,直到他担任商州市长两年后,遭遇凌明山,他一帆风顺的仕 途才遭遇第一次重大危机。 在他的资历和能力都足以胜任一位市级主要领导后,已经成为西川省长,大权 在握的严宇征求他的意见。他们一起合作了七年多,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彼此信任, 算得上亲密无间。邱仲成表现出来的优秀素养和杰出能力让严宇非常欣赏。这是邱 仲成父亲从小熏陶和培养的结果。严宇用他一贯做事的风格,豪迈地许诺:“你选 吧,你想去哪个城市。” 邱仲成选择了商州。就像历史上很少从南方崛起的国家统一中原一样,邱仲成 认为那些风调雨顺,平安无事的城市很难展现领导者个人的能力,很难吸引省委的 注意和最终得到肯定。显然,在他的仕途理想中,市长并不是终点,严宇是他追赶 的目标,或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市长才仅仅是起步呢。他选择商州的理由跟当年 严宇选择抚州相差无几。 商州每年工农业产值两百多亿,财政收入二十多亿,拥有商柴和凤凰集团两个 上市公司和几家进入全省五十强的民营企业,是数得着家底殷实的城市。但同时, 商州拥有百分之七十的农村人口,辖区三分之一面积是山区,有将近十万山民生活 在贫穷线下。商州城是一座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城市,建设得很漂亮,但同时,这个 城市的风气保守,狭隘的地方主义非常严重。商州城市居民人均收入在全省排在前 列,但同时有二三十万的下岗工人需要解决就业问题,这几年国企改革没有取得良 好的实效,三天两头就有商州纺织厂和商州化肥厂的下岗工人到省委上访;总而言 之,在省委眼中,商州结构复杂,问题成堆,布满荆棘和地雷。但是邱仲成有自己 独到的见解,甚至,他把它看做是撬动他仕途的一个有力支点。在得到严宇的支持 后,他如愿以偿地走马上任,成为商州市长。当然,慧眼独具的不只他一个人,具 有吃苦精神,想干事业,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人也大有人在。他担任商州市长 一年多后,凌明山也来到商州。 省委肯定也意识到商州这个距离省城不到两个小时车程,需要解决很多难题的 城市在全省布局上具有一定的重要性,所以委派能力同样突出的凌明山前来担任市 委书记,加强商州领导班子的力量,但是事与愿违,最后的结果竟然是两位在省委 眼中同样优秀的年轻干部竟然互不相容,在工作中形成了很多的人为障碍。 官场一向是最磨炼人的地方,但结果有两种:一种是把棱角给磨没了,一种是 把本质给磨出来了。改革开放这些年来,后一种结果的比例正在加大,并且渐渐成 为趋势。他和凌明山都属于这一类人:拥有自己的理想,充满自信,意志坚定,为 了实现目标可以付出一切,决不妥协。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强烈的个性导致了他们 互相对立。在清楚自己和凌明山不可能和谐共处,尤其是在小青山水坝工程上产生 激烈分歧后,邱仲成明白只有发动一场权力战争来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这是无法 避免的事。凌明山已经咄咄逼人地展开了进攻,他必须反击。这时候有两个人的两 句话影响了他。一句是曾国藩说的“是英雄就得培养羽翼”,一句是胡林翼说的 “地方公事,官不能离绅士而有为”。最后,他跟代表商州地方势力的市委副书记 赵文东组成政治联盟。 但是现在看来,他在这一点犯了错误,至少,做得不太好。在得到凌明山将被 调离商州,确定他将获得这一场权力斗争胜利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开始后悔,现在, 他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扫视着麻将桌边的几个人,心中充满厌恶:这就是他选择的 盟友,他们是些什么人啊! 作为这些人领袖的赵文东,能力和素养都不足以登堂入室,除了他的资历和在 商州的人脉关系货真价实外,其他不值一提。但是他自以为是,故步自封的性格抵 消了他这唯一的实力,凌明山退出商州权力舞台,基本上就同时宣告了他失去了大 部分的利用价值。 郭建涛纯粹就是一个打手。纪委那个杜玉民肯定是他的“杰作”,同时肯定也 是赵文东的指使。他们没有告诉他真相,他也乐得装作毫不知情。但他可以肯定他 们在其中用了什么非常手段。虽然邱仲成明白权力斗争的残酷,但有自己的底线和 原则。他从小所受教育让他深切知道,任何藐视法律的行为,最终必然受到法律的 反击和惩罚。作为一个执法者,郭建涛难道连这点也不清楚?如果不是他个人素质 太低,那就是他太过疯狂,过于迷信他们在商州的权力和统治。稍有点理智的人都 应该清楚,这种荒唐的莽夫行为,在充满陷阱,讲究策略的权力斗争中也许可能获 得一次两次意外的成功,但最终只会让自己落入陷阱,成为别人的战利品。而且, 这种行为,可以得到领导的一时欣赏,但最终会被无情抛弃。没有任何一位大人物 敢于重用这种有勇无谋的疯子。如果严宇要他做这样的事,他可能无法拒绝,但绝 对会用一种非常巧妙,决不触犯法律的办法来付诸行动,而不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无 条件执行。但是,现在这种人居然跟自己在一个战壕中,绑在一架战车上,这令邱 仲成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一个难以控制,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他决定在接下来的 日子里,第一个排除的对象就是他。至于郭建涛梦寐以求的公安局长,邱仲成现在 就可以肯定,他是绝对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 宁铁民的能力要强一些,能够胜任他的本职工作。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对 市政府的工作支持,或者说是对邱仲成本人的支持很大。但他有一个最大的缺点: 好色。现在对于官员的生活作风,不像从前那样刻板和严格要求,社会舆论不再是 一边倒的声讨打击,上级组织也不会过分强调这一方面,至少是不太重视,不会以 此作为衡量一位官员是否称职的重要标准。但是,官员私生活还是算一个雷区,还 是有一个需要把握的尺度不能轻易超越,尤其是在这个有着几千年保守传统的国家。 宁铁民显然远远逾越了这个尺度。他的下属,建筑单位的女公关,社会上三教九流 有求于他的女人,都可能是他孜孜以求的艳遇目标。因为他手中的权力,他身边总 是充满桃色陷阱,而他总是乐陶陶地慨然中伏。他也许可以拒绝一笔数目不小的贿 赂,但绝对无法抗御一位姿色女人的风情。每年他都会因为她们闹一些小小的乱子, 不是赔钱就是用手中的权力去做一种补偿交易,但他从不改悔,从不吸取教训。 一度他曾想提拔宁铁民做分管建设的副市长,但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一个男 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欲,只能证明他的意志软弱,一个意志软弱的人,显然 不适宜承担重大的责任。 荣建松的能力也过得去。在邱仲成眼中他甚至比他担任市委副书记的战友赵文 东还强一些。至少他善于经营,曾经把商州化肥厂搞得红红火火,成为商州财政的 税收大户之一。但是他拥有与宁铁民毫不逊色的另一个缺点:贪财。而且贪婪的程 度令人可笑。 他担任商州化肥厂厂长时,毫无疑问,有无数的机会贪污受贿,而且数目应该 不小,但他从不因此而满足。他会把他妻子的出租车票拿去报销,作为配备着专车 的他这是一笔令会计为难的账目;他会把厂里开会剩下的水果糖果瓜子一股脑儿地 用塑料袋提回家,累得气喘吁吁,而且要逃避别人的眼光;后来他成为轻工局的局 长,但他的品位并未随之提高,如果他家里的电饭煲坏了,他会绞尽脑汁想办法让 办公室主任去购买一个作为办公设备,然后再悄悄拿回家去,这种行为应该说是偷 窃了;任何一位跟他,或者说是跟轻工局有关系的单位,就算是正当的工作往来, 他都会寻找一切机会索取贿赂,如果实在无法得逞,也要想尽办法占点小便宜,比 如:手提包、签字笔、打火机之类。用邱仲成以前秘书杨青的话来说:“这种人你 就算向他问下路,他都可能向你收费。” 邱仲成明白跟赵文东荣建松这群人为伍多少有些玩火的味道,正当他考虑如何 处理这种关系时,假化肥事件发生,凌明山以雷霆手段立刻把荣建松隔离审查,如 果不是赵文东四处招呼活动,全力保护,肯定要判个好几年,最后只是承担了领导 责任,开除党籍,革去职务,保留了公职。邱仲成后来为此郁闷了很久,并非因为 凌明山。如果凌明山不动手,他自己也肯定会最终动手把他拿下。但是最后,荣建 松的账居然要算到他头上,很多人都认为荣建松能够逍遥法外,是因为他这位市长 与凌明山对抗,从中作梗的原因。这是最令邱仲成难以忍受的一点。 失去了局长的职务后,他老实了很多,在他们这个小圈子消失了一段时间,或 者说是赵文东不再邀请他参加。但是今天,他也出现了。他肯定以为自己时来运转, 总算可以咸鱼翻身了。邱仲成心里感到好笑。但荣建松这样想也是自然。这屋子中 其他的人的想法也肯定与他相差无几。他们参与了这一场对阵市委书记的权力战争, 并且最终取得胜利,现在,是他们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他们在心中肯定当仁不 让,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封为他这位市长的功臣元勋,志得意满,但是,他真的胜利 了吗? 三天前,他几乎可以说是跟凌明山同时知道了省委对于商州班子的调整意见, 实际上就是对他和凌明山一年多矛盾斗争画一个句号。凌明山虽然被调走,但省委 并没有直接否定他的工作,在常委会上,省委书记顾绍毅还做了一些表扬和肯定, 最后的结果只是为了顾全大局和尊重省长严宇的意见。这些都是严宇告诉他的。 在省委组织部长黎小周跟凌明山谈话的同时,严宇把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对他一阵臭骂。他并不怕这种批评方式,严宇是他的老领导,严宇一直把他当成自 己一手带出来的子弟兵。领导和秘书,这是官场上一种无法切割,可以说是最亲密 的一种关系,很多时候,这种利益攸关,休戚与共的关系远远超过妻子家人。他一 听见严宇的骂声,心中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果然,几分钟后,严宇告诉了他省委的 最后决定,同时警告他,这种事情不可能还有下次。在电话的最后,严宇特别警告 他不要跟赵文东走得太近。“如果不是顾全大局,为了商州稳定的政治局面,考虑 到他马上就要退了,这次就把他一起抹了。” 这句话比前面的警告更让他感到不安。除非他犯下什么重大的原则性错误,他 相信严宇还是会保护他的。严宇肯定知道了一些什么,或者说是他猜到的。但邱仲 成无可奈何。凌明山太厉害太难对付了,招招击中他的要害,他不得不暂时与赵文 东结盟,借助他的力量来进行反击。虽然有些与虎谋皮,火中取栗的味道,但在当 时,他别无选择。幸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过去了,他现在可以从容布局,重新分 配权力,构建商州新的局面。他决定听从严宇的指示,首先是跟赵文东拉开距离, 最终完全分割。凌明山走了,他用不着再依靠这位老商州,同时,也不需要他在一 旁缚手缚脚,影响他下一步工作。这一次跟凌明山的权力战争,基本上是依靠上级 和外力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而非自己独立解决问题,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这是 一种政治透支,现在他必须赚上一笔,以弥补这次拉下的亏空。而唯一能够弥补的 办法就是政绩。 “邱市长累了吧。” 这句话打断了邱仲成的沉思。古越悄悄地离开牌桌走了过来。 “小古,来。”邱仲成指指自己旁边的沙发,亲切地笑着招呼古越坐下,问: “许书记新来乍到,怎么不多陪陪他?” “许书记让我找了些资料给他,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熟悉一下商州的情况, 放了我的假。” “哦。他要了些什么资料?如果需要,让政府这边老阮帮下忙。”邱仲成似乎 是随口在问。 “主要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小青山水坝工程的,一部分是商棉并购案。”古越 知道市长想知道什么。 邱仲成沉思起来。许桥要了解小青山水坝工程的情况这很正常。中午他们简短 的谈话中,作为小青山水坝工程领导小组的组长,邱仲成跟他提过这件事,还催促 了他。但他了解商棉有什么用意?商棉被华远收购一年前就尘埃落定,已经属于陈 年往事。他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应该没有什么破绽在商棉收购案中。而且这件 事是当时主管工业的副市长高长虹主持的,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听许书记说,似乎他想写一篇有关国企改革的论文,需要一些具体案例。” 古越乖巧地解释,打消了市长心中的疑惑。 邱仲成看了一下手表,拿过茶几上的开关打开电视。商州《新闻联播》六点半 开始,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前结束。这时正在播报的是他上午去接齐明 翰和许桥之前检查新建成的自来水公司第二净化水厂,他在询问有关情况,自来水 公司的老总抢在技术员前给他解说。 “邱市长情绪不高啊。”古越打量着面色阴沉的市长,迟疑一下,还是鼓起勇 气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刚刚赢得一场重大战争的胜利者。” 邱仲成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在这群人中,古越的能力和素质应该是最被他欣 赏的,而且,在这场战争中,他立下了最大的功劳,他和他现在的关系最为紧密, 所以他可以接受他的打趣,也不拒绝跟他进行一些稍微深层的探讨。他缓慢地说: “悲观是政治人物的基本素质。乐观是作秀给别人看的。小古,你认为我是取得了 真正的彻底的胜利?” “难道不是吗?”古越反问,“难道非要把……他判了死刑才算?” “不是指这个。”邱仲成摇头。古越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也没有注意到他说的 是“我”,而不是“我们”,年轻人看问题毕竟还差一些深度和远见,缺乏全面的 大局观。“美国前总统罗斯福曾经说过,在好消息来临之前,事情总是越变越糟。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反过来说,在悲剧来临之前,事情总是越变越好?叔本华也说 过一句话: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而痛苦则远远超过我们所预计的痛苦。” “此话怎讲?”古越有些糊涂了。 邱仲成皱了一下眉,决定继续这个话题,而且直白一些。一般来说,权力人物 可以跟他的下属同流合污,甚至共同进行某种阴谋,但最好只是下达指令,不用交 代原因,跟下属交流思想更是一种类似自杀的愚蠢行为,这是他父亲再三告诫他的 官场禁忌,但他今天心情特别,既不是好也不是不好,所以想找个人说话,而古越, 勉强算是他的一个谈话对手。他随手举例:“就好像他们玩的麻将牌。是的,这一 把你胡了一副大牌,赢了不少,但是能够就算你赢了吗?”他自问自答,“当然还 不能。大家都知道,只要还坐在赌桌上,就不能称为真正的赢家。只要还在局中, 那么,就得重新码牌,开始新的一轮较量。或者,就算你今天通吃三家,赢了不少, 但是,很可能明天就是更大的牌局等着你。” “许书记就是明天的牌局?”古越终于有些明白了。 邱仲成没有说话。这种问题是无法回答的。 古越沉思了一下,摇头笑起来:“这有点像武侠小说写的那样:真正的高手总 是姗姗来迟。邱市长是不是多虑了。” 邱仲成依然没有回答。 “许桥不可能比凌明山更难对付吧?他如果走凌明山的老路,邱市长何妨再表 演一次点面结合,一击必杀的经典战法。”因为今天是个特殊时刻,同时古越另有 打算,所以他索性顺着市长的话,用比平时坦白裸露的方式来交谈。 “经典之所以称为经典,就是因为不能复制。”邱仲成淡淡地说,“小古有什 么打算?” 他转移了话题。毕竟许桥还是一个未知数,他现在在这里猜疑没有什么用处。 同时,毕竟不能过分在下属,或者他人面前坦白自己的思想,这是他根深蒂固的教 育。 “听领导的安排。”古越乖巧地回答。看着邱仲成,眼中露出热望。他故意没 有掩饰。这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之一,他所有的付出就是为了这一刻。 “几个县和市中区江北新区暂时都没有合适的缺。”邱仲成沉吟着说,“副职 如何?可以做常务。” “一切听邱市长安排。”古越这次明确了对象。 “要不先不动,等三月份两会后换届调整,一步到位?”邱仲成拿起纸杯喝了 口水,问。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电视。 古越苦笑了一下:“我完全听从您老的安排。但是许桥肯定不会再用我。一个 小偷如果变得像歌星一样出名,那是灾难。” 邱仲成肯定完全跟“老”沾不上边,正因如此,古越才敢用这种戏谑的话来表 示他们的亲近,同时也用作贱自己的比喻来委婉地表示自己的希望。他说的也是事 实。他临阵倒戈,许桥难保会听到一些消息或者有一些猜测,谁敢还用这样的秘书? 就算许桥敢用,古越自己也不愿意。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道德和政治信用,就是 为了谋取现实的政治利益。邱仲成已经在商州待了三年多,谁能保证他什么时候不 会像凌明山一样调整去别的地方?谁能保证未来的一切呢?预期的承诺总还是没有 能够握在手中的实际权力让人放心,觉得踏实。虽然暂时得不到正职,常务副职也 完全可以接受。 邱仲成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的注意力似乎被电视占去了。 视察二水厂这条新闻有五分钟左右,接下来是他去市三中新校址剪彩的镜头, 锣鼓喧天,一片喜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像一个无聊的主妇津津有味地看着肥皂 剧。他并不是自恋,他只是确认,在今晚的新闻中,不会出现那个人,不会再有凌 明山的镜头出现。 在播完了邱仲成的新闻后,是今天欢迎新任市委书记的见面会。邱仲成一眼就 看出了这其中的不对。《新闻联播》不是春节联欢晚会,不存在重要人物用来压轴, 惯例是市委书记出现在第一位,然后才是市长,电视台台长钟大庆在电视台工作了 十几年,不会不清楚这个顺序,唯一的解释是他在故意讨好自己。邱仲成立刻联想 到了那个编辑部主任岳胜男。在他跟凌明山的战争中,迫于市委书记的压力,在几 次重大事件的报道上,电视台都完全遵照了市委书记的意见,现在钟大庆此举无疑 是借此献媚,希望邱仲成不会因为他从前的软弱无能表现而对他产生某种不好看法。 邱仲成感到好笑。他才不会在乎这样一位小角色。同时钟大庆的做法也无可厚非。 换了他去做电视台台长,他也没有办法,这是权力的力量,一位电视台台长无法对 抗一位市委书记。 似乎是为了过于显示自己对市长的拥护,这个新闻故意把许桥的镜头做了光线 处理,让这位新任市委书记的脸处在一片阴暗之中,表情显得有些阴森诡异。但是 这让邱仲成突然觉得非常的不舒服,他伸手按下开关键。 突然消失的电视声音惊动了打牌的四个人,宁铁民三人一齐转头望了过来,看 见邱仲成冷着脸,都有些心虚。他们完全误会。赵文东面无表情地不为所动,看着 自己的牌。荣建松迟疑着说:“赵哥,要不,打了这把就先吃饭,我可是饿坏了。” 这句话也只有他来说,他跟赵文东是战友,交情深厚,赵文东不会因为他讨好邱仲 成而责怪他,更不会怀疑他对他的忠心。 这一把,三个人心灵相通,都死扣着牌不过,最后终于赵文东哈哈大笑地把牌 推倒:“满堂红。真不容易啊,苦尽甘来,反败为胜。” “赵书记这句话说得好。反败为胜。等会可以为这句话好好干上几杯。”古越 恰当地接过话题,打趣着说。他感觉出两位大人物间的气氛似乎不太融洽,需要做 一些弥补工作。他无疑是一个比较适合的角色。 菜和酒水都是早就安排好的,那个纪委的干部抢先出去打了招呼,当他们从牌 桌移师餐桌时,宾馆的经理就已经亲自张罗好了。邱仲成坐了首位,两边分别是赵 文东和古越。因为人数不多,座位分得较开,这让邱仲成的心情好了一些,同时因 为这是一场庆功宴,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但整体气氛轻松愉快, 尤其是荣建松和郭建涛,等邱仲成和赵文东分别敬了第一二杯酒后,就开始挨着拼 杯,热菜上完的时候,他们已经解决了两瓶商州老窖,邱仲成虽然保持着克制,每 一次都是半杯,但因为他是第一主角,所以他也喝了三四两。 这个时候,酒桌上的气氛渐渐开始高涨,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不像 开始那样拘谨。话题自然渐渐集中到对凌明山的批评和声讨上来。他们并不担心别 人听见,商州宾馆设计装修时就考虑得非常周到,除了各项配套服务设施应有尽有 之外,各项指标都按照最好的标准,隔音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要求。所以商州 宾馆历来是商州各界成功人士进行重要应酬的首选,绝大部分商州人,无论是请客 还是被请,都以能够出席商州宾馆的酒宴为荣,但是,对于一个一年中至少有三分 之一的时间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应酬的人,就算不是一种痛苦,至少也是一种麻木和 厌恶。邱仲成想起勃列日涅夫曾经说过:我最累的事不是召开政治局会议,而是一 年中要陪同各个国家的元首看二十遍《天鹅湖》。这种感受邱仲成同样具有。很多 时候,他常常在商州宾馆应酬的时候,都会充满佩服地想起凌明山。这位市委书记 在商州的一年半间,出现在这里的次数绝对不会超过二十次。当然市委不像政府, 有那么多事务性的工作,任何接待任务都必须由政府这边出面,但是凌明山的个人 风格同样不容忽视。对于躲避这些无聊的酒宴凌明山有些显得非常不近情理,一口 拒绝是常事,实在推辞不过,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坐上几分钟,敬一两杯酒,而且肯 定不会喝完,然后他的秘书就会突然出现,向他报告有一些工作需要他及时处理。 虽然这是一个市委和市政府所有人都知道的拙劣招数,但谁又敢于去揭破一位市委 书记呢?当然,凌明山值得佩服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他的个人能力,他的清廉, 他蔑视黑恶势力和谣言的勇气。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庆祝凌明山失败,几乎所有 的参与者都在谩骂攻击前任市委书记的酒宴上,作为凌明山最大的对手和敌人,邱 仲成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的很多优点来。 “老邱,在想什么呢?”赵文东觉察到了他的出神,悄悄把座位移近了一些。 “上午去了二水厂,虽然厂是建好了,也运转正常了,但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 人员的配备也应该做一些调整……”邱仲成随口敷衍着说。 “你们年轻人就是精力好。这些事情交给分管的人去做就行了,最多让老喻去 监督一下,哪有事必亲躬的?而且是这种小事!”赵文东笑着打断了他,借着酒意 开始倚老卖老地批评着说,并且机敏地把话引到了他关心的问题上,“市长大人应 该过问像小青山水坝这样的市政府当前重点工作。今天跟许书记提过了?” 赵文东的话再次让邱仲成心中充满厌恶。不是因为他对他的批评,而是他这样 急于达成自己的目的。 毫无疑问,赵文东希望把小青山水坝工程交给商州二建公司来做,他跟王向阳 之间肯定有某种不法勾当。今天这个酒宴,赵文东总算知趣地没有把王向阳叫来, 否则他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拂袖而走。但是现在,他感觉到那位商州黑道老大似乎 也同样傲然地坐在这张桌上,带着蔑视的眼光看着他,似乎在说:凌明山没有把我 怎么样,你也奈我其何!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沮丧。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人纯粹 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支持他,然而他没有拒绝,现在,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准备 进行损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的行为,作为一个从小就受到严格是非标准和党纪国法 教育的共产党官员,他本该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但现在他却不仅不能进行打击, 反而要助纣为虐,成为他们实施罪行的帮凶。他再次想起凌明山。或者,再给凌明 山一些时间,这位疾恶如仇的市委书记,说不定能够打掉这个盘踞在商州为恶多年, 根深蒂固的黑恶团伙。他发了会儿呆,突然之间,某种深深扎根在他心中的东西冒 了出来,似乎像勃发的怒气突然填满了他的胸腔,某种意志在他心中占了上风,他 决定撕毁他们最初的约定。就算是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也不愿意这样被他们操 控利用,哪怕被他们指责他没有政治道德。这个决定让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就像度 过冬天的人突然摆脱厚重衣着的束缚,他笑着说:“我昨天在民政局碰到蔡志奇。” “肯定是吓得直打哆嗦。”郭建涛笑着插话。 他和邱仲成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是他们是今晚的两大主角,任何时候所有人 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开始说话,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认真倾听。 郭建涛的话让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但只是出于一种惯性或者为了配合气氛, 每个人的心中都不以为然。蔡志奇这种官场老油条可不是轻易就会服软的,而且如 果他昨天真是这种表现,邱仲成还需要在这种时候说起他? “他跟我提起小青山水坝工程。”邱仲成说,“他说工期紧迫,准备这几天就 正式决定施工单位,争取在春节前开工。” “这怎么行!”郭建涛嚷道,“两个多亿!老蔡绝对在其中大捞特捞。他以前 有凌明山支持,现在凌明山走了,不能再让他来做这个主。这个工程发包的权力应 该……” “依我看,小青山水坝工程是市里这届政府规划的重点工作之一,应该加强对 整个项目的领导监督,是不是由市政府、建委、水利局还有财政局共同成立一个领 导小组来主持工作而不是完全让水利局一个部门承担重担?这是百年大计,尤其要 保证工程质量,一定要选择那些资质过硬,实力雄厚的建筑施工单位。”赵文东生 怕这个二愣子口无忌言,急忙抢过话头。 “老赵说得对。我中午跟许书记简单交换了意见,他的意见跟这差不多。他指 示我,一定要加强对这个项目的领导,重新成立联合领导小组,当然,工程发包权 力也将收回——”这句话让赵文东露出满脸喜色,但下面一句立刻把他打入冰窖, “面向全省进行公开的招投标。一定要做到公开、公正、透明。” 邱仲成神色坦然地说完,看着赵文东。他的表情让人毫不怀疑他的真实性。实 际上,他是在撒谎。许桥肯定不会这样下车伊始就草率做这种事关重大的指示。邱 仲成是随手抓过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做挡箭牌。但是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意外的消息 震惊了,没有回过神去想它是否可能。当然,他们就算觉得邱仲成是在糊弄他们, 现在也无法向市委书记求证。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去想那位新来的市委书记,他为什么这样做? 难道,他竟然是一位跟凌明山一样的强人?他那个“面团”的绰号所言不实?他初 来乍到,就狠狠地阻击了他们,他又知道多少有关商州这一场权力斗争的内幕?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