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童年(4) 报名的时候,班主任白老师笑眯眯地点头,“子言是三好生吧?听陶老师介 绍过你,新学期要继续努力哦。” 她睁大眼睛,有点害羞,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和蔼亲切的语文老师。 当白老师的学生其实是件很容易快乐的事。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子言讲话,喜欢亲自动手为子言梳理蓬乱的头发,还常 常把子言叫到办公室,变戏法一样从抽屉里掏出零食和水果,或者递过来一支红 笔,温和地说:子言,帮我改改其他同学的作业,好吗? 可是就连这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都要与人分享。 白老师对林尧的喜欢一样溢于言表:上课经常点他的名;表扬他的字写得好 ;批改作业时也常常会叫上他帮忙;最重要的是他依然当着副班长,并且兼任了 少先队的大队长。 她打心眼儿里不欢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插班生——这个人骄傲自大,目空一 切,总而言之极端惹人讨厌,其实根本就不适合当班干部。 林尧什么时候也出一次糗就好了,子言托着腮想。如果他出糗的话,也许白 老师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内心深处的这个声音一直在徘徊,几乎快要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白老师又提问了,子言的右手举得有点酸痛,最后站起来的依然是林尧。 如果眼光能够伤人于无形,那么此刻林尧应该早已遍体鳞伤。子言冷冷地瞪 向那个人,后者虽然站得笔直,两手却故作深沉地插在裤兜里,一边回答问题, 一条腿一边有节奏地随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抖动。 连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不忘记耍帅,也不知道要耍给谁看!子言恨恨地想。 白老师显然也发现了林尧的小动作,她的声音温和不失风趣,“问题回答得 很好。林尧同学长得一表人才,风度也很潇洒,不过在课堂上太潇洒了也不好啊。” 女生们全都捂着嘴,红着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只有子言忍俊不禁, 敲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了。 班上同学随即也跟着哄笑,有人吹口哨,还有人用力捶着课桌,一时间教室 里的气氛活跃到了顶点。 在一片喧嚣声中,林尧的表情依然相当镇静,没有半点窘迫,他缓缓坐下来, 坐姿非常端正。子言颇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了,慢慢转过头来, 眼神不偏不斜正好与她撞个正着。 他的眼神如秋水一般沉静,两人这样直直对望着,子言忽然害怕起来,忙不 迭地移开视线,脸瞬间就红了,仿佛刚刚受窘的人是自己。 带头嘲笑他,却被人家捉个正着,真是心虚,真是无地自容!子言悻悻地想, 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再被反将一军。 这个下次,来得很快。 星期六下午最后一堂语文自修课,恰逢子言轮值监管纪律,为了防止学生利 用这段时间写家庭作业,白老师特地叮嘱子言要把这些违反纪律的学生名字记黑 板上。 坐在讲台上的子言有点百无聊赖,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 好了,有时其实不必太认真。 快要下课的时候,裴蓓走上讲台低声说:“子言,真有你的!好多在做家庭 作业的你都不记名字,万一有人向白老师打小报告怎么办?你好歹记一两个应付 应付吧。” “都有谁啊?”子言心不在焉地问,她还没从窗外荷叶尖上停的一只红色蜻 蜓的翅膀上回过神来。 “好多人啊,……”裴蓓心无城府地点了一长串名字。 子言的睫毛终于一抖,她敏感地听见一个名字。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知道,林尧同学课余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这次违反 纪律,一定是为了节约课外时间去打乒乓。 绝好的机会,而且理由冠冕堂皇。 她起身拈了一支白色的粉笔,写他名字时忽然手指一颤,粉笔头被捻断了一 截,白色的粉屑纷纷落下来。 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写他的名字,就是板书不太满意。她正歪着脑袋琢磨要不 要擦掉重写的工夫,下课铃声已经响起来,子言感觉后脑门骤然一凉,仿佛有谁 的眼神像小李飞刀般飕飕地飙过来,将她牢牢钉在了黑板前。 良久良久,子言都没敢回头看那人一眼。 毫无疑问,林尧被请进了白老师的办公室。 傍晚,吹来的风开始有点凉意,夕阳斜挂在一隅,浓烈的晚霞铺满天空。子 言站在操场上,青绿的草皮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衣袖的一角被风吹起, 她忘了要伸手去抚平。 第一次没有跟裴蓓一起回家。 没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与喜悦,她甚至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够光明正大, 简直有点公报私仇的嫌疑。 她呆呆地坐在操场的草地上。远处有一群不认识的少年在踢球,跑步声、皮 球飞来飞去的喧嚣声、清脆的哨子声,响彻操场。西边的太阳像个鸭蛋黄,一群 鸽子擦着教学楼的屋檐飞过,发出欢乐的咕咕声,仿佛只有她不快乐。 “嘭”,一只低空飞来的足球准确地击中她的后背,痛得她眼泪瞬间迸涌而 出。 借着这一击的力量,懊悔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坠落下来,氲湿得脚跟周围一 小片绿草开始慢慢渗出墨绿的晕圈,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雪白的运动鞋。 子言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是林尧。 这个时候来拯救她的落魄、接受她的忏悔的人无疑是天使。子言心里想。 林尧不是天使。至少此刻不是。 一向白皙的面孔染了浅浅的绯红,下嘴唇一排齿印清晰可见,往日平静淡定 的表情不复存在,林尧的胳膊伸得笔直,修长的手指直指她的眼睛,那严肃而悲 愤的神色令她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沈子言!” 他一把扯住了她的书包带,试图把软瘫在草地上的沈子言拽起来。 “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针对我——上课领头嘲笑我;那么多 人违反纪律,你只记我一个人的名字!沈子言,你真不可理喻!你嫉妒我!你就 不能允许别人比你优秀吗?” 统统被他说中。 她知道自己的辩解是软弱无力的,“不是,不是这样的,对不……” 她是后悔的,她是担心的,她是想道歉的,那么多话涌在喉口,反而堵得她 说不出来,只能本能地抓住书包不放。 脆弱的书包带经不起两人的大力拉扯,断裂得相当干脆,书包里的课本飞出 去几米远,文具盒和作业本撒了一地。 这个场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她怔怔看着一地的狼藉,林尧也显得有几分 狼狈,手里还扯着断掉的另一根书包带。 子言一句话也没有说,蹲下来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沈子言,把书包给我,我明天还给你,保证跟原来一样。”林尧的声音显 然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