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雨季(17) 这是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出门,清爽的风轻拂她的发丝,她穿了一条极长的 浅色布裙,可以遮住脚踝。抬头望向前面那株合欢树,浓荫覆盖下的深绿渗透在 季南琛的白衣上,他整个人像披了一层浅浅的碧纱。 他的脸庞有些消瘦,眼睛却出奇的亮,眉色深深,鬓发乌黑,含着笑,远远 望向她。 “去复读?”子言惊讶地抬起头来,“你?” 季南琛肯定地点点头。 “季南琛,你疯了吧?” “我才没疯,今年确实考得不理想啊,离N 大还有距离,别的学校我又不想 去,怎么办呢?只好再来过一年嘛。”季南琛口吻相当平淡地说。 子言还在消化他的话,考上了重点不去,非要去复读,难道真是因为N 大的 缘故? “子言,你会复读的吧?”季南琛慢慢说。 她摇一摇头,“我不想读书了。” 他的眉峰渐渐聚拢起来,眼睛望着头顶的树冠,黝深得没有一点光,可怕的 静默。子言觉得有些不安,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他才身形微微一晃,叹气说: “怎么办呢,我都已经跟龚竹说好了,一定会说服你陪她复读的。” 子言讶异地抬起头来:“龚竹她也……” 季南琛柔声说:“是呀,你考虑看看,就当陪她也好啊,这次大家都没有发 挥好,一起重头来过吧。” 她的心微微一动,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心:是因为龚竹要复读的缘故吧,他 竟然会做出这样惊人的决定,还不惜亲自来劝说她,就算只是为了龚竹的朋友, 这份情谊也足以感动人了。 子言的心渐渐松动和软,有极淡的酸意冲上眼眶,“重头来过,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季南琛抬起手,不经意地为她拂去一片合欢叶子,他的笑容 清淡却不失温度,“我们都会陪着你。” 眼泪滚出眼角,她慌忙转过身去,悄悄拭去那一滴泪水。 季南琛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只微笑抬头欣赏身旁繁盛的合欢,“这树长 得真好。是合欢吗?” 子言回过头,眼睛还有点睁不开,她眯着眼点点头。 他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平缓如清泉流淌,瞳仁清澈如镜,清晰地映出她的 身影,还有她渐渐露出的笑容。 他欣慰地笑,“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好。”子言再次点点头,像放下了一个沉重包袱。 办好复读手续的那天,她立在空荡荡的操场,明亮而灼热的日头下,心里也 被灼烧得一片荒芜。 从此以后,这个学校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这一年夏天明亮的日头从没有如 此惨白枯萎,她的心,从此尘封在这里,永远不会再开启。 清声不远行人去 补课已经近一个月,窗外枯燥的蝉鸣,纹丝不动的树木,被烈日烤得无精打 采。九月的天气,就算已经临近傍晚,还是没有一丝风,一出教室的门,喧嚣的 热气就扑面而来。 今年的高考,本校爆出一热一冷两大新闻,热门的是林尧果然考取B 大;爆 冷的则是季南琛居然放弃重点选择复读。子言只关心了许馥芯和叶莘的去向之后, 就装聋作哑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每天上学都绕着路走,情愿弯一点远路,也没有勇气走那 条过去走了几年的上学路途。她知道他还没起程,大学开学总是晚的,她不要在 这样凄凉的情形下和他尴尬地撞上。 她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与他的最后一层薄纱没有揭去。 “晚上没有课吧,记得放了学到X 酒店来啊。”母亲早上就开始叮嘱了,今 晚有叶莘的谢师宴,全家都要出席。 “我不想去。”子言的声音很轻。 “只是去吃个饭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家亲戚还有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母亲有些嗔怪她的不懂事。 她叹气,以她目前的心态,实在不想去凑这份热闹,可是叶莘亲自打电话过 来,“姐,你不来我要失望死了。” 有什么办法,这是她亲表弟。 下午放了学,她茫然站在原地很久,才想起要去哪里。 刚走进酒店大门,叶莘就一把拽住了她胳膊,笑逐颜开,“姐,你总算来了。 你要是不来,我可要遗憾一辈子了。” “有这么夸张吗,叶莘?”她瘦得厉害,脸颊尖削下去,手臂纤细。 “当然有。”叶莘看着表姐,有些心疼地安慰,“姐,你永远都是我心中那 个优秀的表姐,目前只不过是凤凰涅磐,明年就好了,真的。” 沉沉的书包带勒得她的肩有些痛楚,她强忍住不适,露出一点笑容,“好了 叶莘,不要煽情了,快领我进去,我饿了。” 二姨满面笑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小西来了,进包厢坐吧,正好缺一个 人。”看得出来,二姨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力道也使得大,子言身不由己便被拖 走了。 一扇包厢的门被霍然推开。 一张硕大的圆桌,铺陈着透明玻璃转盘,映着头顶结构复杂流苏繁络的晶莹 水晶吊灯,整个房间都泛着璀璨的光,刺得子言眯上了眼,好半天才适应这夺目 的光线。 满桌的人都望向她,各种眼光或好奇或探询地投过来。子言低着头在最外面 一张椅子上坐下,有些局促地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 二姨摸摸她的头,“小西,我先去招呼客人,待会儿叫叶莘来照顾你。”又 笑容满面地招呼,“大家随意啊,待会儿叶莘就会来陪你们。” 由她进来引起的静默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每个人都笑语宴宴,身边有人在问 话:“你是叶莘表姐吧?我是他同学,好像见过你的。” “同学?”子言蓦然反应过来,惊惧地抬头,血流涌上大脑,心脏瞬间几乎 停跳。 整间包厢都是叶莘的同班同学,有熟悉的有模糊认识的,大多都有点印象, 三三两两在说笑,只有一个人,坐在她对面,用一双如秋水沉静的眼睛定定看向 她。 他的神情并不清冷,第一次看他情绪这样明显流露在外,那目光其实也并不 如初看上去那样镇静,带着汹涌的情绪,有些什么在里面翻滚,痛楚、怜惜、焦 灼、无奈,还掺着些微的不自在与尴尬,那样复杂,深黑得教人陷进去,又害怕 得想逃离。 原来心脏痛到了极处竟是麻木,五脏六腑全都绞成了一团,眼睛干干的,一 滴泪都挤不出来。 沈子言,你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以为每晚在日记里重复提示自己忘记就真的 忘记了,可是为什么,一看到他,你的心还是会这样悲伤和难过!难过到没有办 法掩饰!难过到整个人如木胎泥塑! 最后一层遮羞的面纱都被毫不容情地揭开,她所有的自尊都在被无情地践踏,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掉了才没有起身狼狈逃走,居然还有勇气呆坐在那里,望着 玻璃转盘怔怔傻笑,像马戏团被围观的猴子,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