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抛人容易去 初二下学期一开始,子言就暗地开始练字了。 她不好意思拿字帖来练,基本上是零零碎碎模仿的,凡是她认为字写得比较好 的同学,都成了她模仿的对象。经过了一番煞费苦心的比较之后,她终于发现,要 说字好,班上谁也比不过季南琛同学。 她有个天然优势,许馥芯是学习委员,一般作业本都是经由科代表交到她手里, 再由她转交给老师,因此桌上总是高高垒着一堆作业本。子言经常利用课间休息或 是许馥芯不在的时候,抽出季南琛的作业本,拿本稿纸在一边聚精会神地描摹。 这天她正描摹得聚精会神,忽然感觉头顶飘过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的光线。 “借光,借光。”子言嘟囔着抬起头来。 许馥芯那张雪白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她咬着唇轻声说:“子言,你在干什么?” 子言的脸刷地就红了。 不好辩白,也不容易辩白。这情形真尴尬,她居然对着一个男生的本子在模仿 人家的字迹,这事叫她怎么能说得清楚? 季南琛的作业本像烫手的山药立刻被她丢回去,子言头一次有点结巴地说: “我、我在看他的几何题怎么解的。” “可是……”许馥芯迟疑地说,“这是历史作业本。” 子言尴尬的笑意一直僵在嘴角,半天收不回来。 她的练字生涯就此尴尬结束,这中断的练习给她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一直到工 作,她也没有写出自己想象中那笔龙飞凤舞的潇洒字体,充其量只能算不错,远远 没有达到好的境界。 许馥芯一向沉静,事后并没有特别刨根问底,这让子言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许馥芯面前的尴尬事并不止这一桩,有一回偶然一起结伴回家,许馥芯一 路上故意晃晃悠悠落在她后面,后来她终于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走这 么慢啊?” 许馥芯指指她身后,窘得一言不发。 子言回转头一看,吓得几乎尖叫起来,裤子上居然会有一片鲜红的血迹。 许馥芯脸红红地说,“我一路上都在给你用书包挡着呢,别人没看见。” 子言突然很想哭:“我是不是要死了?” 许馥芯哭笑不得起来:“不是不是,子言,你回家问你妈就知道了,不用害怕 的。” 当天晚上,当子言洗过澡正喝着一杯热腾腾的芝麻糊的时候,忽然模模糊糊意 识到:这就是青春期吧。然后她又惊恐地想起,在那样的一刻,她居然会想起林尧, 真是丢人死了。 共同分享过成长发育的青春期秘密之后,她和许馥芯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班上开始有男生女生放晚学结伴回家,子言对此颇不以为然:那帮还没长开的 毛头小男生,还不如自己个子高呢,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她大喇喇拍拍许馥芯的肩 膀:芯儿,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许馥芯说她是武侠小说看多了的缘故,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有种想当侠女的范儿。 事实上,子言看武侠小说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不能不说起步有点晚,为了勤能补拙, 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她一本接着一本囫囵吞枣地看,自己也不记得看了多少, 看得有多杂。 每天的课间休息,是她雷打不动的武侠时间,这个时侯,无论谁来打搅都是件 讨人厌的事,哪怕是自己的表弟。 “沈子言……”叶莘嬉皮笑脸凑过来喊她。 子言连眼睛也懒得抬一下,继续埋头看她的小说,班上没有同学知道他们是表 姐弟,叶莘也从来不在学校叫她姐。 “姐……”叶莘把声音压得低,状似诡秘地又喊了一句。 “干嘛?”子言不耐烦地问。 “我想要和你同桌。”叶莘故意清清嗓子,提高了声调说。 “咳咳。”她呛住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你想死啊?”她暗地伸出一只手,在表弟胳膊上狠掐了一把。 “哎哟,你不愿意就算了,干嘛掐人啊?”叶莘高声嚷起来,有同学陆续把眼 光投了过来,子言一张脸差点涨成猪肝色。 “你到底想干嘛?”她有点生气了。 “其实……是这样的,”叶莘见表姐生气,也有点收敛了,压低声音说,“我 妈说要我和你同桌,让你来监督我。”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愿意啊,但是拗 不过我妈。” “不过,如果是姐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妈就没话讲了。嘿嘿。”这小子摇头晃 脑得意地说。 子言恍然大悟,把手一伸:“好处呢?不给好处本人不配合。” 叶莘眼珠转了转:“这礼拜你的值日我包了。” 这还差不多!子言和叶莘击一击巴掌,成交! “听说叶莘想和你同桌被你拒绝了?”许馥芯慢悠悠地问。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子言吐了吐舌头,这回叶莘跌的面子大 了去了。 “那他还帮你做值日?”许馥芯迟疑了一下,“别是有什么用心吧,子言你注 意点。” 子言大惑不解:“注意什么?” “咳,”许馥芯顿顿脚,直接把话挑明:“陈老师说了,咱班最近有股歪风, 男生女生之间有点不好的苗头,他要抓典型,你别撞枪口上了。” 子言哭笑不得:“不会吧?” 许馥芯小声说:“不骗你,结伴回家的那两对,陈老师已经要找他们谈话了。” 跟许馥芯这样乖巧听话的老师心腹做同桌就是有好处,消息灵通,来源绝对可 靠。她连连点头。 但她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是第一个被叫去谈话的对象。 课间操散后,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陈老师笑眯眯地看不出一点端倪,突然就 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沈子言,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 子言老老实实地摇头。 “子言,老师一直很喜欢你,也一直觉得你将来会是个有前途的孩子,所以不 希望见到现在有任何事情妨碍到你的学习。”陈老师的语速很慢,带着不容置疑地 肯定语气:“同学间的情谊的确很难得,但是老师希望你们等到毕业之后再去发展 这种情谊,现阶段还是以学业为重比较好。” 迟钝的子言终于听明白了班主任话中的涵义,她脑海中嗡地一声,懵了,完全 懵掉了,她浑浑噩噩抬起头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念头居然 是:陈老师说的那个“同学”是谁?是林尧吗? 难道自己一直小心隐藏的秘密竟然露出了什么迹象,明显得连班主任都看破了 她的少女心事? 陈老师还在语重心长地教诲,“老师处于对你的爱护,希望把这件事情对你的 影响降到最低才没有把你叫到办公室谈话,那里人多耳杂……” 蓦然间,她像有心电感应,猛然抬起头来: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林尧正用一 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定定望向她,不知道已然站立了多久。 她一着慌,立刻矢口否认:“陈老师,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事。” 陈老师的脸色暗沉了下来,口气比刚才严肃了许多:“那你和叶莘是怎么回事?” 瞬间错愕,这是不预期的问题,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心底却骤然松了一口气。 她很快瞥了一眼林尧,极意外极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一丝讶异和黯然, 他的视线很快错开,双手□裤袋,大步走开。 心跳加速,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瞬间席卷了全身,到底害怕什么,她也分辨不 清,惶急之中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叶莘是我表弟。” 陈老师当时什么表情她根本没有顾上看,她只关心林尧有否听见这至关重要的 一句解释。 她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她的眼睛只容得下一个人,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林尧眼 神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上,他的喜怒哀乐,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当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些什么,隔着浓黑的大雾, 林尧的脸在雾气中显得遥远而疏离,她等到梦醒也没有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哇,原来叶莘是你表弟啊?”许馥芯撑着下巴,研究地看向子言。 “拜托,这是你第三次问了好不好?”她不耐烦地回答。 “我就是觉得好奇嘛。”许馥芯笑笑说。 心里堵得慌,最近她总莫名的有些焦躁,连精神也恍惚不安,上课铃响了老半 天,她还捧着本武侠小说,茫茫然地看了半天,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看了 多久,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头顶上方,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这位数学老师是个面孔僵硬为人相当古板的人,讲话腔调阴阳怪气,脾气似乎 也不太好。那本小说捏在他手里,书页被抖得淅沥哗啦作响,如同子言如坠深渊的 惶恐心情。他笑吟吟的声音盘旋在整个教室上空:“《多情剑客无情剑》?沈子言, 待会儿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给我讲讲你是怎样多情和无情的!” 不知是谁在小声地窃笑,教室里顷刻间就哄堂大笑起来,子言的手心被自己的 指甲掐得生疼,一滴眼泪凝结在眼眶里抖了又抖,终于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只有许馥芯没有笑,她一双琥珀仁的眼睛睁得大大,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子言一 张惨白的脸孔,她伸出手去,只是轻轻捏了一捏子言的手臂,那手的温度,很暖, 很暖。 下了课的教师办公室很热闹,数学老师尖利地冷笑声深深刺激着子言的神筋: “这么小的年纪就看什么多情无情的书,今天我撂下一句话在这里,她今后要是能 考上大学,我就算看走了眼,从此不再教书了!” 陈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止住了话头。 窗外明晃晃的光线折射进来,没有一丝暖意,子言的眼睛糊进了一层薄纱样的 水气,只望得见窗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黑压压都是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单是这样的羞辱已经足够击垮她的心理防线了,她不能想象父母亲失望的脸色、 同学嘲笑的眼光,还有眼前陈老师为了她所受的揶揄,要是连“他”也知道了,要 是“他”此时此刻正在窗外望着这一幕……手在抖,身子在抖,脸色颓败如灰,双 颊却显现出异样激动的潮红,子言的一只手臂不受控制地慢慢举起,直直地指着数 学老师那张平板的脸:“好!那说定了!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就不再教书;如果我 考不上,……” 她慢慢回过头,教师办公室位于E 型教学楼的中段,三楼扶手栏杆雕着镂空的 “中”字花纹,她知道,下面就是一个大花圃,里面种满了月季与桂树,还有挨挨 挤挤的迎春和山杜鹃。正是花开的季节,一串串的迎春开得正艳,阳光下的花骨朵 儿红彤彤地挤在一起,像无忧无虑的孩儿脸。 子言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一字字说的那样清晰:“如果我考不上 ……我就从这三楼跳下去,保证不给你丢脸!” 四周瞬间静寂,嘈杂的声音一丝也听不见。 陈老师素日慈祥和蔼的脸飒然变色,满头如银的鬓发簌簌抖动,他有些气喘, 重重咳了两声,以极其罕见的严厉口吻说:“沈子言,把你家长叫来,我要跟他们 好好谈谈!” 父亲从学校回来,只说了一句令子言刻骨铭心的话:“以前爸爸去学校,都是 骄傲地抬着头去;只有这回,是灰溜溜低着头去的。” 子言一直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宠爱她的程度在宿舍大院人尽皆知,在学 校里一直倔强着没有流眼泪的她,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而潸然泪下。 从那时起,子言的人生悄悄地打上了一个结。 她开始下意识地抗拒着上数学课,只要一看见数学老师那张脸,就会想起那刻 骨铭心耻辱的一幕,这是少女时代的疮疤,结了厚厚一层保护壳,从此难以痊愈。 除了许馥芯和表弟叶莘,她拒绝与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龟缩在座位上,只偶尔 与前来八卦的李岩兵聊几句。 李岩兵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家伙,子言在教师办公室那轰动全校的那一幕他不 可能没有耳闻,不过他很小心地从不提起,总是打着哈哈想方设法把话题绕过去。 子言没有勇气去揣测林尧的反应,他是失望、是嘲笑、是鄙夷、还是同情,她 统统不想知道,因为没有一种是她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她不敢去想,更害怕去想, 一向好强的沈子言就像只鸵鸟,把头缩在羽毛里,埋得很深,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可以想见,任何有可能与林尧相遇的场合与机会,都会 被她极有心地回避掉。 “子言,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好大。”有一天许馥芯终于忍不住说。 子言懒洋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了?难道我变漂亮了?” 许馥芯推一推她的胳膊:“你正经点呀。” 子言咯吱咯吱笑起来:“我很正经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像尾小银 鱼,有弯弯的弧线。 她的视线蓦然怔了一怔,季南琛正在此时走进教室,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无意瞟 了她一眼,挺直的背后是一面刚刚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衬着白蓝相间的 校服,十分醒目。 子言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这个时候见到季南琛,其实是有点尴尬的,他们前一天刚遇见过,在新华书店, 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时泪流满面,一副哭得很糗的模样。 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哭过,所有的情绪都一直压抑着,狠狠地按捺着,从来 没有释放得那样痛快淋漓。 只因为她无意读到了一本《逃学记》。 几米高的书架前,她半蹲着,膝盖上摊开那本书,正看到三毛的数学老师用笑 吟吟地口吻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画两个大鸭蛋。浓重的墨笔汁沿着小女孩的 眼圈化开,直直地流下去,满面俱是黑漆漆的墨水颜色,幼小的三毛一转身过去, 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子言的泪水一滴滴流出来,浸湿了那本还散发着新书墨香的《逃学记》,纸页 很快就被洇湿了一大滩。 季南琛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真狼狈,子言暗地直咬牙,她胡乱擦一擦眼泪,抱着书走向收银台。 季南琛对她满脸的泪痕仿佛视而不见,他简单地瞥了一眼书名,就伸出手去拦 住了她,用十分平常地语气开口说:“沈子言,我要买这本书。” 真是莫名其妙!她没好气地一指身后的书架:“那里多的是。” 季南琛摇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本。” 子言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去:竟有这样巧的事,刚才还有两三本,这会儿竟一本 也没有了!也许是她看书出神的时候,没注意到已被别人买走了。 季南琛叹口气,真诚地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是送给别人当礼物的。沈子 言,你能不能让给我?” 他的五官端正无暇,一脸恳切,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心底坦荡的好人。子言因为 被这样一个正面形象的人物迎头撞见自身的狼狈,心里也正有点尴尬发虚,只想着 快点回避,想也没想就顺手把书丢给他。 季南琛似乎没有预料居然这样顺利就拿到书,他愣了一下,直到子言走出老远, 才远远地说了句“谢谢”。 这会儿想起这事来,子言心底自我安慰了一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丢脸的大事, 更大的丑都丢过了,何况是这种小事! 想归这样想,终究还是有点别扭,她不自觉地又别过脸去。 讲台前季南琛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转身迈下讲台,向着她和许馥芯的座位, 一步步走了过来。 六月已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从窗口向外望去,瞧得见栀子花洁白的花瓣衬着深 绿的叶,片片娇嫩的花瓣卷曲着,舒展着,子言的心,忽然就像被谁紧紧揪住,一 时之间竟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季南琛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提及昨天书店发生的事, 如果他有胆提起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且大义凛然地拂袖而去。 季南琛果然在她们前面停住脚步,微微俯身,亲切地对她的同桌说:“许馥芯, 能不能帮个忙?” 子言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 许馥芯的眼睛宛如一鸿清泉,很淑女地轻轻点一点头。 两张别致的卡片摊开在她面前,季南琛的声音很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如 果是你,会更喜欢那一张?” 许馥芯的笑容清浅得像风一吹就散,她抬起头,望了季南琛一眼,指一指其中 一张说:“这张吧,不过我不一定能代表别人的眼光。” 季南琛笑笑,仿佛不是很在意,他的眼睛扫过来,好像刚刚才发现子言,随口 说:“沈子言,你呢?” 子言很感兴趣地瞄了一眼卡片:“那要看你送什么类型的女生了。” 季南琛出其不意地说:“一个女同学,你认识。” 子言的反应很快,立刻想到是谁,她用手指敲一敲桌面,忽然笑起来:“如果 是她,她会喜欢这张可爱一点的。” 季南琛的笑容像初夏的风一般清爽怡人,他的眼睛像是跌进了一颗星子,有明 亮的光,连道谢也这样动听:“谢谢。” 她立刻堆起一脸笑容:“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同学嘛。” 初二学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子言的数学成绩意料之中跌落到了及格线上下, 总成绩排名自然急转直下。 放暑假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教室里空空荡荡。 她忘了带伞。 窗外大雨铺天盖地,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窗上有湿润的水气,子言用手指在玻璃上呵着气写字,她呆呆看着被暖流呵化 的水汽蜿蜒流下来,刚刚写过的字立刻模糊了,只残存着零散的笔划。 忽然心中一阵抽痛,再不情愿也已经明白,从前心高气傲的沈子言早已经跌落 尘埃,她再没有资格在那个人面前骄傲,只能随同众人的视线,一起仰望云端。这 种无形的隐痛并不一定是好胜心造成的,它来自残存的理智与自尊。 越是在乎那个人,越是不能在那个人面前低头和在意。 尽管此刻,她以手代笔,一遍遍在玻璃上写下他的名字。 窗上的字迹再一次模糊,她叹口气起身,看来父亲有事不能来接她了。 “沈子言。” 她惊讶地回转身:居然会是季南琛。 卷曲的鬓发因为被雨水淋湿而伏贴下去,前额上一缕发丝垂下来,平添了一点 秀气。不知怎么的,子言心里冒出“绿鬟如云”的词句来,明明是形容女子的词, 这会儿用在季南琛身上倒好像奇异地应景。 “你没带伞吗?”季南琛简直是明知故问。 子言懒得回答,只点了一下头。 他粲然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我正好有两把,借你一把吧!” 子言为刚才的冷淡态度有些惭愧,她掩饰地轻咳一下,“怎么你还有带两把伞 上学的习惯吗?” 季南琛笑道:“那倒没有,我爸以为我早上忘带伞了,刚才托人给我又送了一 把过来。” 子言刻意忽略掉他头发上晶莹欲滴的水珠和半边被雨打湿的衣袖,只“哦”了 一声:“那谢谢了,只是要等到开学才能还你了。” 他很客气地笑:“没关系,你上次也帮了我的忙。” 子言的脸一红,她哗啦一声撑开伞:“走吧。” 看得出来季南琛的家教极好,这样大的雨,走路时裤脚居然连点泥点子都溅不 上。 她再看看自己的裤脚,只得暗叹一口气。 “沈子言,你最近心情好点了吗?”季南琛撑着伞目视前方,轻声说。 她拿伞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提起来了。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数学老师,”季南琛不紧不慢地说,“不过再不喜欢, 还是要上好他的课,因为成绩是自己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书皮被包得很好,四个角边对 折出整齐的棱角线。 他慢慢把书递过来:“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本书,这是我后来再去买的《逃学 记》,送你吧。”伞檐下他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不过,你再喜欢三 毛,都不可以学她。” 半空滚过一道响雷,敕拉拉划破天际,余威还隐在厚重的乌云里徘徊未散,阴 郁的天气,压得气压很低,四周白茫茫一片水汽,地面飞溅起雪白麻密的水珠。 雨伞边沿落下的水珠一泄如线,季南琛的手四平八稳托着那本书,雪白的封皮, 淡淡的书香,一动不动站在她面前,笑容温暖而诚恳。 子言慢慢伸出手,心里有种模糊的感动:这个雨天其实也不像以往那么令人讨 厌。 回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把书径直翻到某一页,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一页 应该有个被泪水洇湿出的洞眼,缺损了两个字。 芬芳书页纸墨如新,光滑平整的纸张触手温凉,绝对没有任何皱褶与破损,她 又翻回去看扉页,那里只有四个字:赠沈子言。 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 子言喘出一口长气,嘴角慢慢、慢慢地溢出一点微笑来。 季南琛的字真是字如其人,端正蕴秀,写她的名字也要比她自己写得好,后来 她一直照着这个字体去描摹,倒真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得秀丽端正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