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站在空阔的操场上,仰起头看着天空,灿烂的日光直射下来,照耀得哪里都是 熠熠生辉。远处房屋的平顶上还堆积着厚薄不一的白雪,阳光下触目的明亮和皎白, 刺得眼睛有隐隐的痛楚,她不可以低头,怕有什么热热的液体会倒流下来,只能这 样一直一直的仰着脸,仰到脖颈都开始酸痛。 真冷,连呼出的气息都是一团团白雾。那种冰凉的寒冷,一点点渗入皮肤血管, 在血液里循环往复,最后来到心脏,胸口传递出闷闷的僵硬,有点麻木的疼痛。 原来分手是这样的,钝钝的痛,表面上似乎安然无恙,其实五脏六腑都在丝丝 渗着血,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比平时脆弱敏感百倍,疼痛在四肢百骸间被无限扩张放 大。 她茫然的走在街道上,喧嚣的马路和行色匆匆的行人忽然变作虚无静寂,没有 一点声息,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宛如有谁用一张大网笼罩下来,将她一人笼在这 沉寂的真空里,意识混沌而模糊。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笑,对每个人都笑,只是那些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她? 有的还在指点私语着什么。最后她终于走的没有了力气,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可以 倚靠,她的腿脚一软,便蹲了下来。 是一张长椅,街道边转角处小绿化带里安放的一张长椅。她伏在这长椅边,眼 泪汩汩的流淌出来,泪眼朦胧中,脚下是还覆盖着一层薄雪的草地,有的地方结了 冰渣,闪着细碎的光,冷漠荒凉的清光。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是纷至沓来脚步声, 马路上汽车喇叭一阵接着一阵。漫漫红尘,万丈喧嚣,都不属于她。 后来的事已经很迷糊,影影绰绰记不真切,好像有谁把她连拖带抱地拉了起来, 她哭得狼藉的脸被人细细地擦拭,最后她勉强睁开苦累的眼睛,只看见眼前一片蔓 延无边的蓝色,自己深陷在一个怀抱里。她阖上眼皮,感觉安全而舒心,不由自主 的昏昏睡去。 她再度醒来时,周身有种刺鼻的药水味道,四壁是淡绿的墙身,雪白的天花板, 头顶上方垂下来一根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在滴着药剂。子言骤然清醒过来,有尖 利的针头扎在血管里,薄薄的皮肤下青筋都微凸出来,洁白的胶布横贴在手背上, 遮住了创口。 窗外已经暮色苍茫,有阴云聚拢在天边,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室内日光灯很 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一个修长熟悉的背影正站在窗前,似乎入定一般,一动 不动。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体,那背影一顿,慢慢回过头来。 “你醒了?”林尧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哑。 “我怎么了?”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你有点发烧,晕过去了。”林尧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现在好像 好很多了,医生说你有点贫血。” “嗯。”她疲倦地点一点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饿了没有?”他柔声说,“我叫护士来拔针,待会儿带你去吃点东西。” “好。”她确实有点饿了。 热腾腾的混沌,一只只在碗里游弋,淡黄的小虾米与黛色的紫菜点缀着的汤色, 叫人很有食欲。她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汤勺,舀起一只晶莹的混沌, 一直送到自己嘴边来。 “我自己来。”她喃喃地说。 “你的手刚拔了针。”他的眉头蹙着,毫无商量余地地看着她,“张嘴。” 窄小的食杂店,客人并不多,看见这一幕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善意的笑容,只当 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子言心下一酸,乖乖张开嘴来咬住那一个混沌。 皮薄汤浓,滚烫鲜美,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混沌。他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便一口一口地吃着,时间过去地很慢很慢,又仿佛很快很快。 “好像又要下雪了。”热热的食物下肚,她恢复了一点生气,抬眼看了一下天 色。 “走吧。”他拉一拉她的手。从医院醒来时看见他,他的脸色便一直是这样, 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忽然脑子一蒙,有句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不回家。” 他一怔,看了她一眼,脚步却并不停顿,“听话!” 她用力想挣脱他手的禁锢,想也不想变嚷了出来,“你说话不算数,说好的三 天,还有一个晚上呢!” 他一动不动,半天没有说话。 很安静。 安静到每过一秒,都像是漫长的一光年,她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根本来不及看清,她的头就被重重按进他的怀抱。羽绒服的面料微凉,拉链贴 在半边脸颊上有冷硬的寒意,她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只隐隐地听见他的心在她的 耳畔跳动着,一声又一声。 像有谁在低声叹息,他的手在她手背的胶布上轻轻摩挲着,“你想去哪里?” 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泪水从来都不听她的话,就像她想要什么,可是却总也 留不住一样,“我想,看放烟花。” 他的胸腔间好像有阵闷笑,语气无奈而妥协,“你还真会折磨人。” 这个怀抱还在,还有着爱情的余温。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虽然午夜 以后,一切就都要归零,但是还能再贪恋一个晚上,真好。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了,脸上不经意间沾染了一点湿意, 天空又间或飘起了几片极小的雪花。 抱着一大堆刚买的烟花,她走在江边的草地上,偶尔踩着一点冰渣,脚下便有 细碎的咯吱声响起。林尧微扬的嘴角。他秀气的眉目在晃动的光影中流光溢彩,生 动地像一个真实的梦境。雪花渐渐大起来,有两朵落在他漆黑的鬓发上,像簪了花, 她刚想忍不住伸手去采摘,倏忽便化了。 最后一起点燃的是礼花,一字排开的几个大盒子,林尧回头看她一眼,“你再 往后站一点。” 子言固执的摇头。 他走过来,略低了头哄她,“听话。”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逐一点燃引线。 “砰”的几声巨响,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仰头去看天空。 寂静的夜空被突然绽放的烟花瞬间照亮,像春日的花魇,一朵接着一朵,由起 初的金黄,变幻出七色璀璨的光华,无数流光四散,宛如下了一场流星雨,绚烂到 了极致,又荒凉到了极致。 就像这一场爱情的盛放,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绽放在今夜,已经拼尽 了全力,哪怕最后的结局是陨落,至少这一刹那的快乐,已经能够支撑她的余生。 漫天烟花下,她笑得那样烂漫,对着那个沉静得如同深海一般的少年大声地喊 着:“林尧,你爱不爱我?” 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在这最后的时刻,这是我最想听见的一句话。 她的眼睛开始泛出泪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是微仰着头,站在她的对面,凝神看着夜空盛开的烟花。 那些瞬间明灭的光影投映在他的脸庞,有种奇异的美。 耳边是不断持续的嘭嘭声,她已经完全忘却了要去看烟花,只是凝望着他的侧 脸,一直到他终于移动脚步,在漫开的烟花里,缓缓向她走来。 小雪逐渐细密起来,哪怕在黑夜里,也明显看得出飞舞的弧度。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为她轻轻拂拭头发上的雪花,有几片大约是融化了, 她的发梢微微有点润湿。 他的表情那样温柔,温柔到令她有点伤心,只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知道自己很失望,还是勉力压抑住这种情绪,换了一个话题,“明天你是先 飞到浦东机场再转机吗?” 他轻轻叹息一声,回答得有点南辕北辙,“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曾经买过一张去 上海的机票,那个时候只有虹桥机场。”他的笑容极淡,目光有些游离,似乎想起 了什么往事。 她愣了很久,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辨别出他这话的含义。 然而身体感官却如此敏感,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臂缓慢在下垂,一直来到她的 腰间,然后加深力道,渐渐地将她环抱起来。 他羽绒服上的拉链擦过她的脸,冰凉的触感反而令她发觉自己的脸庞正在发热。 不知道是没有退烧,还是血气上涌的缘故,模糊中似乎听见他在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我以为,那年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那年?哪一年?什么答案?子言觉得头脑发胀,昏乱中好像有点缺氧,“你在 说什么?” 他仿佛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不明白也好。” 眼前骤然寂静下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硝烟,有些呛人的微醺气息。夜空静 谧如初,刚才的繁华绚丽,宛如做了一场春梦。什么都不真实,唯一真实的是他怀 里的热度,和流水般低缓在耳畔的声音,“以后不要再任性了,身体是自己的,答 应我,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临别赠语了吧。她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衣领里,细如蚊蝇般答应一声,“嗯。 你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 “大概吧。”他淡淡地回答,“我爸调动工作,我们家年后就要搬去省城了。” 强抑住撕裂般的疼痛,她仰着脸努力微笑,“哦,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 见面了。” 他的身体一僵,好像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箍着她身体的手臂越发用力,她已经 开始有些气喘,却一声也不吭。 “也许不会再见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静。 泪水轰然狼狈地滚落下来。她很努力地想要保持住那个笑容,那表情一定很滑 稽,“那…….我可以后….,后悔吗?” 她是真的开始后悔,这悔意已经完全压过了所有的理智与现实,汹涌得令她呼 吸都已经困难,哪怕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她还是想在灭顶的前一刻伸手去挽回他, 如同挽回自己即将沉溺无底深渊的命运。 倚靠着的这个胸膛,有不易察觉的震动,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为什么?” 扛不住了,是真的扛不住。她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没有他的世界,她曾经独自 一人在寂寞与荒凉里徘徊了十年。她以为,她仍然能像以往一样,凭孤勇与坚韧支 撑下去,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天涯。 不行,这一回完完全全不行。 一颗心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有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危殆的绝望,彻底将她笼 罩,想号啕,想捶打,想无所顾忌地宣泄那种无法言语的恐慌与惊惧,但无计可施, 犹如被整个世界遗弃,她又只能蜷缩成一个无助的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带给她的,彻底翻转她的人生,他只用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教会了她如何去爱。原来爱是这样的,欢愉甜美,黯然销魂,就 连小小的别扭,都可以搅得人心肝不宁,更遑论分崩离析。 这三天流水般细碎,繁密,他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在不知不觉间滋润进了 心底,哪怕完全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最终会去向何方!不在乎不顾忌不计较,原 来这就是爱。 她的喉口被什么堵住了,一开口已经非常沙哑,“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明明看见她已经满脸眼泪,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方才涌上来的勇气与希冀全部轰然倒下,又如潮汛般退去,他的神色瞬间刺痛 了她,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原来真是她错了!错得这么离谱,错得无可收拾,她 只是做了一场绮梦,竟然还奢望能够一头栽进去永不醒来。 除了摇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久久凝望着她,直到她冷得颤栗了一下,才恍然回神般叹气,“……雪下大 了,我送你回家吧。” 在这寂静寒冷的夜里,隔着盈盈泪光,看得清他的脸,彼此呼吸可闻。沈子言 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一刻,总觉得自己的青春被完全定格在了那个瞬间,无数时光交 迭着飞掠而过,总有些什么东西被无情地遗弃在身后了。 “不用了,谢谢……你。”离开那个尚有余温的怀抱,她胡乱擦了擦眼泪,转 过身去。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雪越下越大,落在面颊,冰凉湿润。 “沈子言,”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像要掐断她的腕骨,“上车!” “不要!”几乎尖叫起来。她不要,不要上车,不要再面对他,已经极度脆弱, 下一刻就会软瘫下去。 “你还在生病!别这么任性。”他的声音里含了隐隐的薄怒,几乎是连拖带抱 将她拽了回来。 车门被猛力拉开,收不住势,两个人几乎一起倒进后座里。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倔强地看着他。 他就虚虚地撑着手臂悬在她身体上方,车门一锁,后座的空间顿时显得狭窄紧 迫,却意外地温暖了许多。黑暗中他的喘息没有平复,呼吸声清晰可闻,似乎还在 生气。 “你刚才答应过我要照顾好自己,这么快就忘了?” “我忘了!”硬邦邦地回他。 “你再说一次!”他逼近她,眼睛里闪动着灼热的光。 “我忘……”来不及说完,眼前已经一黑,像骤然坠入迷蒙的梦,浑噩而不真 实。 他的嘴唇终于毫无章法地压了下来,带着急切与惩罚的力道,一寻到她的嘴唇 便啮咬下去,用了十分的狠绝,重重地吻在她唇上。她的后脑勺被深深抵在柔软的 座垫里' 淡淡的皮革味呛得人头脑昏乱。她笨拙地反抗,推拒着他,手腕却被他扭 得生疼,一丝也动弹不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