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如果这是梦,那么这梦太痛苦。 黑暗混沌里,只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喘息,他稍稍停下来,放松对她的钳制,并 不迟疑一秒,再次俯身深深吻下来。 手脚早已得到自由,却依旧瘫软无力,这耳鬓厮磨的缠绵亲吻瓦解了她所有的 意志力,连灵魂都已要出窍,只一味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唇齿间弥漫了熟悉的味 道,他的味道,烙印在她的舌尖,烙印在每~处。 头发松松地散开来,衣领也随之如是。他的吻,顺着颈部一路延伸下来,不经 意间触到了那个尚未痊愈的创口。 她承受不住地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忽然便一僵,停了下来,身体似乎在微微颤 抖,手心的热度滚烫,沉重的气息就在颈边,教人一阵酥凉一阵麻。 他的嘴唇一离开,这样空虚,这样酸楚,宛如新生婴儿般柔弱,她几不可闻地 啜泣了一声,便伸出手臂,紧紧环绕住他的颈项。 “还痛是吗?”他将声音放得不能再低,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哦,不痛。” “对不起,刚才我….,,”林尧。“她忽然叫他名字。 “嗯?”他灼热的唇近在咫尺。 “这里,你再咬一次好不好?”她指着自己的颈部,望着他。 他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俯身将她抱起,揽在怀里。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 绵密的亲吻一直蔓延到那个伤口附近,在已经结了疤的肌肤上缓缓地轻触,轻柔而 小心。 “叫我名字。”他唇间呼出的气息温暖而潮湿。 “……尧。” 脖颈处有些酥酥麻麻,她的唇舌因此一颤,“林”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来。 “再叫一遍。”他的声音似乎有点轻颤。 她咬住唇不说话。 “小西?”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恳求。 “林尧!”闭上眼睛,终于艰难地说出口,仿佛所有的大悲大恸大喜大伤全都 在这个名字里面尽情释放。这无比璀璨的黑夜,无比华丽的梦境,胜过方才夜空的 姹紫嫣红,万千流光。 他紧紧环抱住她。车窗外开始飞舞起大片的雪花。.玻璃上水汽弥漫,映得车 内的人影模糊而虚幻,连他的话语也开始荡漾得不真实起来。 "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忘了吧,小西,忘了这切。你只要记得,我不爱你, 不爱你!所以,不值得你痛苦和回忆!你明白了吗?“ 明明是狠心决绝的,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忍痛般的笑意。这句话一出口,四下 里顿时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就连雪花簌簌拍打在车窗上的沙沙声也刹时消失。 心肝脾肺肾之间,只有那句话在来回激荡,真实得震耳欲聋。 恍如被深黑夜幕里划破长空的一道电光劈中,她僵在他怀里,连手指微曲、掌 心摊开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场绮梦过后,仍旧两手空空,原来还是什么都握不住。 “我不爱你,不爱你!” 他是这样自尊的人,在这三天里付出的情感一旦耗尽,就再也不会回头。当从 此再不能相见,当现实如此残忍沉重,当多年的守候与执著变作无望,除了决绝地 离开,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再爱也只能不爱。 遗忘彼此才是最慈悲的祝福。 她一滴泪也没有掉,半晌之后,任凭指尖向手心狠绝地掐进去,深深地掐进去。 汽车终于发动,车轮飞速碾过路面,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四周静寂无人。车灯 射出的两束光柱里,有纷乱的雪花成团地飞旋着,姿态轻盈而凄离。 回家后,子言冼了一个热水澡,将自己的皮肤浸泡到发白。热气氤氲中,她想 笑一笑,眼泪却磅礴汹涌而出,与热水混合在了一起。 也许是极度疲倦的缘故,她睡得很沉。 她的感冒却不见好转,第二天仍然四肢无力,太阳穴一直隐隐跳动,头疼不已, 继而是咳嗽。她不吃药,也没有去医院。 宁愿就这样拖着。甚而在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心底还悄然地滑过一丝欣慰,喜 欢自己轻轻咳嗽着的声音,仿佛和谁有点相似。 那天上午她站在窗口,看了天空很久很久。昨晚下那样大的雪,一早竟然能够 豁然放晴,万里无云,雪后的太阳直压下来,晒在人身上,有清晰的温度。 “看什么这样出神?”有同事好奇地随她一同探头看向窗外,只看了一眼就笑 了起来,“今天真晴朗,居然可以看得见飞机线。” 万里无云,唯独有一条飞机飞过的痕迹,如曼妙的轻纱,在湛蓝的天空划过一 条长长的线,缥缈而辽阔,最后消失于视线所不及的远方。 她最美的青春,连同最爱的那个人,都在这浩瀚天际中消失。 她不愿意去判别和思考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只知道从此以后,任是什么样 的痛苦与波折都再也伤害不到自己,过去的沈子言与现在的沈子言,完全脱胎换骨。 曾经的软弱犹疑,爱恨嗔痴,都已经随着林尧的离去随风而逝了。 她恢复了正常生活,早晨按时上班,傍晚按时回家,偶尔陪朋友同事聊天逛街, 和虞晖出去吃饭。那一个来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年关临近。直到虞晖再次提及去见 他父母时,她才恍然惊觉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这飞速而逝的一个月,想不起来做了什么事,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所有的记 忆都只停留在了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 午夜时分,子言坐在床头,手指轻摁着手机按键,屏幕上溢出一长串数字,但 凝望良久,又一个一个删掉。 她很想打过去,哪怕压抑着不说一个字,听听那端浅浅的呼吸声也好。 可是这个号码,应该早就停机了。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手机忽然一颤,屏幕一闪一闪亮起来。 她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通键。 “嗯,没睡呢。”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 “啊,你真的明天回来?”她惊喜地出声。 总有些名字,让你在提起的时候心中会忽然一暖;总有些人,让你在想起的时 候,脸上会洋溢着微笑。 当季南琛这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时,一个月来的所有阴霾与负面情绪几 乎一扫而空,原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子言,我来接你下班。”他微微笑着,双手插在裤袋里,很从容。 偌大的办公室鸦雀无声,女孩子们带着好奇与探究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脸上 都隐隐有一股窃窃的兴奋情绪在暗暗涌动。 “沈子言,我代表你的同事们,强烈要求你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谁?”有个胆 大的女孩子径直走到面前来,笑容可掬地打趣。 “哥哥!” “同学!” 两人的声音几乎一同响起,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秦若耶忍不住在一旁笑起来,子言有点尴尬,“其实都是。” 她抬头看了一眼季南琛,忽然发现其实他未置可否的样子比刚才更显得严肃深 沉。 急雪乍翻香阁絮“你怎么不和许馥芯一起回来啊?”灯光明亮的餐厅里,穿制 服的侍应生来往穿梭,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路人行色匆匆。子言翻看着菜单,顺 口问了一句。 “她们学校放假晚。”季南琛微微眯了眼睛,打量了她一眼,“你好像又瘦了。” “我前阵子重感冒,拖了很久才好。”她随便点了两道菜,想了一想,又问道, “你爱吃什么?我好像都不知道。” “和你差不多。”他淡淡回答,顿了一顿,又问,“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很平常,却勾起了她对时光的慨叹。餐厅里有隐隐的轻音乐流淌,很安 静,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怀念起中学时坐在热闹的大排档吃夜宵的情形,炒菜时嗞 嗞冒起的油烟,锅铲翻动的声音……嘈杂喧嚣,每个人都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声说话, 不记得是谁说了个笑话,一伙人都趴在油腻腻的桌上笑得东倒西歪。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朋友,如今还有几个能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经过这么漫长的时光,季南琛还在身边没有离开,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还好。”子言想了想,忍不住问,“你和龚竹还有联系吗?” “她考上公务员,去杭州了。”他很自如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 是和她男友一起。” “真好。”子言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上扬,“一个个全在外面,羡慕死我了。” “……怎么,还想出去?”季南琛的嘴角抿出一丝笑意。 “是有这个想法。”子言托着腮帮,视线落在天花板的一排小射灯上,有些迷 离。 “那你跟父母商量了没有?你爸身体刚恢复没多久,这时候出去恐怕不是好时 机。”他考虑了一下,认真地说。 “我妈上次跟我谈过了,他们都赞成。只是,”子言犹豫了一下,着实叹了口 气,“我男友,恐怕他得思想工作会很难做。” 季南琛微微皱了皱眉,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先不要着急,好好跟他沟通。” 子言无奈地摇头苦笑,“他一向很听他妈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子言,”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水,“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她斟酌了一下字眼,缓慢地说,“他也许只是太缺乏安全感了。” 季南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停,半晌没有说话。 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漫步在一条林荫道上。冬天的夜里有些清冷, 四周无人,只有无数树影在被照得皎白得地面上摇曳着。 “这条路,你还记不记得?”他忽然打破这寂静。 “记得什么?”这是她过去上学必经的一条小路,道路经过修整,看起来平平 整整。道路两旁的小树苗如今也已经树干笔直,枝繁叶茂了。 他的眼睛里蕴了一点笑意,“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和你说话的。” 她有些困惑,抬起头看着他,“哦?那我跟你都说了什么?” “当时你说,”他轻轻笑起来,“你在装雪。” “啊,”她模糊中似乎想起来,脸居然有点红,“原来你还记得呀?” 他抬起手臂,似乎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却又放了下来,改为拍了拍她的肩, “还想不想实现那个愿望?”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要告诉我……” “嗯。”他截断她的话,泰然自若地点一点头,“每年北京下雪的时候都会习 惯地为你装一罐子带回来,想来年夏天你过生日的时候当礼物送给你,不过,总是 没有机会。” “今年的雪,是从南京带回来的。”他笑一笑,“如果你不怕吃了闹肚子的话, 可以提前试试。” 子言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记忆瞬间翻卷而来,一刹那,有种不真切的幻 觉,不是因为耳畔灌着一点带着凉意的风让人清醒,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到了中学时 代。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愿望,却有人年年替她记着,郑重而清楚。 “好啊。”她迎着那温暖明亮的目光,微笑着点头,“我想,味道一定很好。” 距离楼门口还有几米的地方,子言停了下来,“就送到这儿吧。” “好。”他温和地答应,“我看你进去了再走。” 她刚转身,就忽然听见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子言。” “嗯?” “我有个建议给你。”他略一迟疑,但目光坦然而清澈,“如果你真想出去的 话,可以试试考公务员或者研究生,这样你遇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起先缠成一团的思绪像一下子找到了线头,眼前豁然一亮,“我怎么没想到啊!” 他微笑着叹气。 “……你们N 大好考吗?”子言迟疑了一下,不是很有把握地问。 “你想考N 大?”他的眼里闪烁着微光,唇边的笑意延伸开来,“当然行,要 什么资料尽管告诉我。” 月色清凉,洒了一地。 她心里骤然一松,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将要走到楼道口的当儿,忽然斜刺里 闪出—个人影,低低叫了她一声:“子言。” “吓我一眺。”子言看清楚是虞晖,才缓过一口气,“你在这儿千吗?怎么不 上楼去等我。” “下班后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你干吗去了?”虞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子言从包里掏出手机来一看,解释道:“手机没电了,对不起,忘了跟你说一 声。 我同学回来了,陪他出去吃了顿饭。“ 他的眉头紧蹙着,半天才慢慢地说:“你有空出去陪同学吃饭,却始终抽不出 一点时间去我家吗?” 气氛这样微妙,子言看着虞晖的面部表情一点一点凝重起来,不由有些歉意, “对不起,别生气,我明天去见叔叔阿姨吧,成吗?” 他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虞晖的母亲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人,上下打量了子言两分钟都没有开口叫她坐 下。她背后就是一张靠背沙发,却不得不僵着站在那里,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坐吧,别拘束。”她笑了笑,语气很客气。 她缓缓坐下来,听见虞晖在一旁介绍道:“妈,这是……”,“没问你。”她 母亲横了儿子一眼。 虞晖有点委屈,讪讪地闭了嘴。 子言镇静下来,抬起头,大方地微笑,“阿姨,我叫沈子言。” 虞晖母亲的脸色和缓下来,子言也渐渐平息了起先的局促不安,开始和她有问 有答。 “小沈,什么学校毕业的?” “在哪儿工作?”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今年多大了?” 子言刚回答完毕,就发现室内安静了许多,虞晖母亲的笑容仿佛淡了下来,拖 长了语调回答了一句:“哦……” 子言不知道哪里回答错了,一旁的虞晖终于忍不住插嘴进来:“妈,我不是早 就跟你介绍过子言的情况了吗?” 虞晖母亲并不理睬儿子的不耐烦,只是将倒好的茶杯轻轻推到子言面前的茶几 上,神色依然不变,说话声音一如之前的客气,“这样啊,比我们家晖晖还要大一 岁呢。”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小沈啊,你是读书要晚一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怎么会和晖晖同届毕业呢?” 子言微微涨红了脸,对方笑容背后和问话当中潜藏的意思,她已经全然读懂。 然而虞晖在茶几下伸过来微微带着颤抖的凉意的手,握住她的,又令她只能拘 谨而隐忍。这是她男友的母亲。 她抬起头,坐直了身子,浅浅一笑,“阿姨,因为我高考复读了一年。” “哦,听晖晖说,你原来待在上海,不太愿意回来工作?” “是。”她简洁地回答。 “那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工作上有没有需要打招呼的地方?你们企业 的副总,说起来我还是认识的……” 她礼貌地道谢,“谢谢阿姨,我觉得目前的工作我还比较适应,”犹豫了一下, 还是轻声说道,“至于未来的打算……我想边工作边考研究生。” 她没有错过虞晖母亲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的表情。 “我妈就是这样,唠唠叨叨的,”回去的路上,虞晖牵着她的手,“不过,我 看她还蛮喜欢你的,说了好多话。” “阿姨对我很客气。”这是实话。 “你要考研的事,怎么事先没跟我商量一下?”他出其不意地问。 “最近几天才有这个想法的。” “你是不是又想出去?你爸妈同意了吗?”虞晖的脸迅速沉了下来。 “他们都赞成,虞晖,我们一起考研好不好?” 他换了一个话题,“暂时不说这个。子言,陪我打球去吧。” 坐在体育馆的休息区,她其实有点不自在。水泥灰的墙壁铺天盖地,看得人很 压抑,只好将视线一直凝视在球台上。 打完一场下来,虞晖拿毛巾擦着汗,子言将一瓶水递给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似 乎有人在一旁打量她。 “唔,姑娘,”那人走近一点,“上次那个小伙子没有陪你来打球啊?” 子言反应过来,僵了好一阵才摇头。 “啧啧,那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球打得也不错啊,可惜没有机会跟他打一局。” 子言苦涩地笑一笑。 “他说的是谁呀?”虞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同学。”子言知道自己的回答显然不足以打消虞晖的疑惑。 “我认识?”他似乎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你应该不认识吧。”子言别过脸去,连不远处大开的气窗都没办法令人透气, 这个空阔的场地忽然之间压抑得她心慌。 “怎么就不认识了?”虞晖的眼睛深黑如两枚葡萄籽,一脸单纯的模样,额上 的汗水还在隐隐发亮,“打球好的男生,你们那一届能有几个我不认识的?” 害怕他会说出那个名字来,那两个字,是沈子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一笑,“好了,你话真多,看这一脑门子的汗,快 喝水吧。” 虞晖忽然就笑起来,“你不说名字,是不是因为我认识他?” 心脏忽地一跳,难受得似乎要从心口蹦出来,她霍然起身,却又立刻察觉到自 己的失态,想歉意地笑~笑,却挤不出一丁点儿笑脸来。 虞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么介意?不、就、是季南琛吗?。 子言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