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楼上的钟敲七下的时候,她躺在床上默默数着,看见天已在亮,阳光明媚,各 种各样的腿和自行车轮子从窗口经过,扬起灰尘。 她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发呆。 捱过一段时光,送牛奶的车哐当哐当过去。她在法制宣传报打工时候,这辆车 就是她的起床号。 她下床,洗了一把脸,开始准备离家的东西。从抽屉里取出胡小缄留下的生活 费,大约有二百元现金,她把钱藏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找出旅行袋,不免又想起 母亲到监狱接她回来的日子,直杵地坐了半天,才动手找更换的衣服,拿起一件秋 冬季穿的厚毛衣,思虑了半天,还是塞进旅行袋里。又把洗漱用品装在一只结实塑 料袋内。最后把个旅行袋撑得鼓鼓的,费半天劲才拉上拉锁儿。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三通家门口的传呼电话站。 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背景里有两三个打电话的声音,老太太记下回电话号码, 让她挂掉等,因为早晨公用电话很忙。 她放下电话,找出纸笔,打算给母亲留一封信。叼着笔杆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 定怎么写,想到母亲不懂江湖秘密语,又想到公检法的人时刻都会再次登门,她犹 豫不决,不知该怎样下笔。 电话铃响起来。 “喂,你是谁?”打电话来的是个男人,她问。 “听不出我是谁了?”对方故意掐着喉咙问。 “你再不说我挂了呀!” “刘灺。”对方说,还原成本来的声音,问是她刚才打电话找三通吗。 “我找她有急事。” “她出去一宿还没回来呢。” “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哪儿逮得住她呀,你应该知道她,噢正好,我正想问你呢,她孩子一宿老 吐,吃什么吐什么,折腾一宿了,我真不知怎么弄她,你知道怎么弄吗?” “很简单。” “快说。” “扔进锅里煮一个小时。” “那不成了红烧肉啦?” “行,不愧是从饭馆里出来的。” “行,我回去就照你说的做,我跟你说我一宿真是这么想的。”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不过你可以马上解脱了,我这就去换你,我在家 住着遇到麻烦了,我打算到她那里躲几天,过了这阵风再去……” “别别!”刘灺打断她,急忙说。 “我立刻就过去,你等我。” “你还是免了吧,她不会再留你了。” “怎么了?” “她肯定不会再留你,甚至不愿再见你……” “为什么?” “你是怎么把她给伤了,回家哭个没完,我劝她半天也不管用,好像大病一场。 我想,你还是别来吧!” “她因为什么?” “好像因为……我也不知道。” “她是不是在家呢?还是就在边上,你让她听电话,我跟她说,不去她那里可 以,全国大着呢!可我得弄明白,不能不明不白地这么着。” “有这个必要吗?我看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说肯定说不清楚。” 这情况出现的实在太突然,打乱了她逃遁的计划,她有些措手不及,听着刘灺 说:“是不是他们要逮你?” “我估计很快的事。”她说。 “这样,”刘灺想想,说,“你过一会儿,大概……中午吧,你到咱们倒带子 的地方,咱们聚齐,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十年八载都没事。” “谢谢你,不用了。” “那怎么行,你怎么办?” “你就甭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她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也想不起自己与三通芥蒂所在,感到心里 很难过,很不情愿失去三通这样的朋友。流了一会儿泪,鼻子不那么酸了,内心恢 复了平静,义无反顾地提起旅行袋,离开家。 附近建筑物和树木在阳光下反射出白炽的光线,气温正在上升,夜里积蓄的露 气散发出阵阵沁人清香。 她捡着荫凉走了一段路,身上已汗津津,就乘了几站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下 来。 她心里计算着从劳教所到医院的时间。 医院门外的空场上停着些车辆,穿蓝白道病号服的病号出出进进,她沿着院门 口的林荫道倘样,隔着齐腰高的冬青树丛她可以望见医院的地下通道口和身旁的公 路。 正当她有些站累的时候,看见一辆带轮子的白色病床推出地下通道口,推车的 是何全和一位面色黯黑的老人,两人一推一拉,病床平稳缓慢地登上坡,停在通道 口。床上的人覆盖着一片素白,招引过往的人纷纷驻足停看。 她站在树丛后面看着他们:他们一直看着医院门口。 阳光越来越强烈,空场上的热浪熏得人睁不开眼。她站在斑斑点点的树阴下, 汗水淋淋。她想找个干爽的地方,坐在旅行袋上憩憩,偶然看见何全离开病床,朝 右侧大道上眺望,也跟着直起腰身看—— 她首先听见的是一声警笛在渐渐消失。 接着,看见大道上弯弯曲曲热浪后面驶来一辆切诺基吉普警车,在距离医院还 有一段路,医院里看不见的拐角处熄火停下。 车门打开,跳下两位时装摩登的女郎。她们的出现顿时使整条街灿烂生辉,路 行人频频回首盼顾,其中一位穿黑丝绸背带儿太阳裙,脚踩漆皮高跟鞋的白面烫发 女郎,从手袋里摸出香烟抽着,对着湛蓝的天空吐出烟圈儿。另一位锁上车门从车 头绕过来,戴上蔽阳镜,身上穿着南美洲式牛仔流浪衣,老头儿牌榔头鞋,卷檐草 帽下是一张风吹日晒的粗犷脸庞,她把车钥匙的银圈儿套在涂了豆蒄的手指上悠闲 绕荡,两人合并一起,扭摆腰肢,款款地朝医院走,清脆的鞋跟声敲打着路面…… 她看呆,旅行袋从手里失落,目光一直跟随着两个人,走过树丛旁,走过大门 口。空场上的人都停下来,朝她们看。 她看到在周围目光下,两张汗津津的脸曾停顿了一下,遂焕发出远道归来的、 无比喜悦的迫切心情。高大的牛仔女郎指着门口呆若木鸡的人们,悄声说着什么, 与她同行的俏丽女郎嗲兮兮捂住脸,那双手在颤抖,手指夹住的烟也在抖,牛仔女 郎亲昵地搂住同伴的肩,磕磕碰碰朝前走去…… 王颢的眼眶湿润了,不知不觉已经跟着走出树丛外,看见在医护人员和何全的 搀扶下,何平正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洞里放射出光束…… 一阵歌声从她背后传来。 开始, 她没在意;这正是那首美国黑人女歌星唱的 《至高无上的爱》,歌声拍打着她的心扉。后来,她转过身,是一个头发杂乱,穿 背心裤衩的小男孩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台单喇叭收录机,看见她回头,从背后 抽出手,举过来一朵紫红色玫瑰花。 她的眼睛盯到孩子手里的收录机上。 孩子没说话,咬着手指头,转过身,用目光带着她看路对面。 透过林带和穿梭不停的车辆,她一下子看见了郭永晟,还是那样穿着笔挺的西 服,戴着蔽阳镜,靠在他的轿车上。在他的车头方向,停着一辆红灯闪烁的黑色警 车。 她冲过树丛,差点被公路上的车辆撞倒。 她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在她模糊的眼里,郭永晟也在向她跑来,大声叫她小心, 她跳过横在公路上的栏杆,纵身一扑,郭永晟身体晃了一下,抱住她。 警车里正襟危坐的警察看着他们,惊诧地睁大眼睛。 郭永晟依旧那个习惯动作,打开车门,手心垫在车门框,请女士上车。然后自 己从另一侧上车,揿了揿喇叭。 前方停的警车也揿了揿喇叭作为回答,启动引擎,缓缓拐上公路。跟着,拉响 警笛。 路上的车辆纷纷停下,让开一条通道。 “不是去吃午饭吗?”王颢问。 “我想知道你心里想的,真的要跟我共餐吗?”郭永晟腾出一只手,在她怀里 搂着的旅行袋上拍了拍。 王颢憋不住,笑出声。 “你老跟着这辆会叫唤的车干吗?” “你不觉得跟着它安全多了?” “我讨厌这声音!” “让道了让道了!贵宾车来了!”警车的扩音器向着前方发出警告。 前方,路口的红灯在他们到临时立刻变成绿色。各种车辆和行人停下来,目送 他们经过。 “我不愿在心情舒畅的时候遇到堵车,所以雇了他们。” “花多少钱?” “雇他们很便宜,还不够打一场保龄球的消费,他们可以一直把我们送到机场 海关。” “到机场海关干什么?”王颢吃惊住。 “你瞧,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郭永晟一只手扶方向盘,另只手从西服内袋里摸出个信封,递过来。 王颢打开信封,里边是她的出国护照和签证,还有一张即日飞往澳大利亚悉尼 的飞机票。 她看着郭永晟,呆呆地,眼睛里涌起泪水,喃喃道:“你还不了解我,你了解 了我,你会失望的……” 郭永晟的手在王颢头发上抚摩着,看着前方,说:“在色彩学上,有人做过一 种实验,当把红黄蓝三种颜色等量放到一只盘子上旋转时,视觉为白色。红黄蓝相 混,再旋转时,为黑色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黑与白,人们常隐喻好与坏的代用词,已经向你说了我要说的话,你还想向 我说明什么呢?”郭永晟指指王颢,又指指自己。 王颢想了想,噙在眼里的泪笑溅出来,攥起拳头捶打郭水晟,叫道:“你这人 太坏了!” 郭永晟装做不堪忍受虐待的样子,把车开成扭秧歌。 “你说,你怎么知道我愿意跟你走?”王颢捶累了,依偎在郭永晟身上问。 “想听听吗?”郭永晟撇嘴一笑。 “想,不想。想下车!”王颢看着渐渐近来的飞机场。 “道理很多,就说说它吧。”郭永晟掂着王颢脖颈上挂的项链,笑眯眯看着前 方,说,“有个朋友告诉我,监狱里的人在熬过漫长的服刑生涯里,会把收集到手 的巧克力包装纸,烟盒里锡箔,都积攒起来,然后穿在铁丝上用锤子砸,直砸得像 金属一样结实,不能再缩小为止,再把这些珠子用线一粒粒串起来。她们一粒粒地 积攒,随着岁月的流逝,在脖子上添了一条项链,凝结着命运、思想和对光明的渴 望……”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