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还有一个人这时被堵在了门外。 郭金平等安大泉骂骂咧咧把车从工地开走,便一把拉死那扇由几块废木板钉成 的门,拍拍身子和屁股上的灰,离开了工地。 哪怕就是被安大泉骂死,郭金平是永远不会跟他争一句嘴的。理由很简单,郭 金平是乡下人,农民。 乡下人农民不跟城里人争的规矩早在郭金平八岁那年他爹就大声告诉他了。对 于郭金平来说,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教训就是他爹大声告诉他的这件事。 那是郭金平第一次进城。 本来,那天他是去不成的。他要砍柴,砍完柴后还要找满满一箩筐猪草,找完 猪草还要去后山的一棵老松树下看看出菌子没有,因为去年这个时候他就在那儿发 现了一大窝青头菌,他整整采了一大筐,一家人整整兴奋了一个晚上。看完菌子后 他还要去小河边看看他头几天布下的鱼笼里有没有鱼进去_r,顺便,他还想爬上小 河边的那棵梧桐树,瞧瞧那窝刚生出来的小鸟。那种被村里人称为“麻雀”的小鸟 可以抓来烤着吃,村里的大人们都用它来烤熟了下酒。但郭金平从来不吃,他宁愿 把山里的兔子、野鸡、鱼和蛇都抓来给大人们吃干净了他也从来不吃小鸟。他只是 觉得那窝鸟太小了,还不会飞,用大人的话来说,翅膀还没长硬,他怕它们饿着。 所以,他那天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进城。 可是,进城又是一件一直诱惑着他的事。从他记事的时候开始,他从那些进过 城的人嘴里听到的,都是对城的向往和敬畏。上个月村南头的郭金顺跟着他爹进了 回城,买回两斤五颜六色的糖和一本小画书,郭金平见到.天天跟在郭金顺屁股后 转来转去。郭金顺每天吃两颗糖,分一张糖纸给郭金平。郭金平先把糖纸放在鼻子 上使劲一吸,上面残留着的香味老鹰一样在鼻孔中打着转,忍不住的时候,再伸舌 头舔舔,然后,忙叠好,放进衣兜里。郭金平的枕头底下,已经有十八张糖纸了, 郭金顺已经吃了三十六颗糖了。 郭金顺吃完糖就开始看小画书,一页一页蘸着吐沫翻,就是不准郭金平碰。那 本书叫《三国演义》,画的是关羽败走麦城,郭金平只好咽咽吐沫,跟着郭金顺的 手指往下看。 所以,郭金平肯定要进城。他这样对爹说,猪草明天还够猪吃一天,等我回来 后,再找两箩筐。他又对妹妹郭金梅说,你帮我去看看后山的菌子、小河边的鱼笼。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他没有说鸟的事,他怕他一说出来,爹就眼睛一亮,把 它们抓来吃了。他就在心里想了想那窝小鸟,他想他去一天它们也不会有什么事, 何况它们也有爹有妈呢! 他把这些事安排好以后就瞪眼睛看着爹,爹瞪瞪他,说, 那行,就走一趟,这么大的孩子,该见见世面了。爹说这句话的时候,郑重其事, 一点都不轻松。 郭金平一来到城里,脑袋“嗡”地一下,像是被杵进油锅里炸。他觉得他喘不 过气来,他觉得他的心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真的有车,但他想不到会有那么多的 车。真的有高楼,但他想不到能有那么高的楼。真的有马路,但他想不到一条路竟 那么平、那么长。他睁圆了眼睛,他使劲使劲看,他不知道那时除了看,还能干什 么。还有,他忘记了商店,再也想不起来他要去商店里干什么。他觉得他在这里看 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能让村里的那个小商店无地自容,都能让他目瞪口呆地自惭形秽。 他觉得就是这里的一块石头也能风风光光搬到村里那个小商店的柜台上去。 但是,那天,他还是走进了书店。 书店就像城市这个大商店里的一个小柜台,挤满了人。没有办法,郭金平拐一 个弯迎面撞上了。他一撞上“书店”这两个大字就想起了郭金顺蘸满吐沫的手指, 他就想让自己的手指也蘸满吐沫。于是,爹一把没拉住,他一头钻了进去。 卖小画书的柜台前挤得喘不过气来。郭金平看见小孩们所有的手都伸向那个漂 亮的女营业员手里高举着的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他一眼认出那就是郭金顺带回村里 的《三国演义》,他憋足一口气,像扎进村里的小河一样一个猛子朝着那本书挤进 去。 他想要那本书! 他就快接近那本书了! 他就快够着那本书了! 那时,他的心和 他伸出去的手一阵颤动。之后,他的头就被那个漂亮的女营业员用那本蓝色的《三 国演义》结结实实敲了一下。你挤什么挤! 女营业员大声喊。 你挤什么挤! 挤什么挤! 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突然在他身边联成了一片。你 挤什么挤挤什么挤! 他们把他推出了人群。 那时,郭金平心慌得像是在小河里挣扎。 被推出书店门的时候,郭金平转身抡起拳头,他的眼里已像村里的小河涨水一 样涨满了眼泪。他刚要朝那群孩子打去,那群孩子的眼里刚露出怕的神色,爹却不 知从哪儿狼一样蹿出来,扯着他就走。 别跟城里人争! 爹大声地说,就像从地里刨起了一大块土疙瘩。 我想要那本书! 郭金平说。 要个球! 人家城里娃都买不到你还想要! 别跟人家争! 爹走得很快,呼啦啦就 像逃,郭金平的耳朵里灌满了县城大街小巷的风声。 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太阳还在后山的树尖上呆呆挂着。爹瞪着眼睛问,饿不 ?不饿!郭金平瞪爹一眼,就出去了。 他来到小河边,爬上梧桐树。他脱下衣服把那窝小鸟全包上,拎回了家。 哪儿掏来的! 这么多! 爹的眼里,到处都是比进城还兴奋的光。 你把它们吃了吧! 郭金平扔下那窝小鸟,上楼,进屋,“砰”一声关死了门。 2 从那时起郭金平就明白了一个同爹油叽叽的大嘴使劲嚼着那窝小鸟的样子一样 残酷的道理,小鸟再怎么让人心痛别人也会把它弄来吃了。你不吃它,你护着它, 可别人要吃它,别人就有办法找到它。城里也一样,城里的东西再怎么美那也是别 人嘴里的。 城里是城里人的,你永远都别想得到它。 日子过得久了,见得多了,渐渐地,郭金平又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乡下人就 是乡下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乡下人没钱,城里人有钱。乡下人脏,城里人干净。 乡下人嘴笨,城里人灵巧。乡下人去城里摸头不着脑,城里人来乡下指指点点。乡 下人进城找顿饭吃都困难,城里人进村想吃哪家吃哪家,吃了哪家哪家还觉得光彩、 有面子。乡下人能拿城里人有什么办法! 乡下人就连打个官司讲个理,还不是城里 人掌着秤砣。乡下人永远别想在城里人那儿讨个好去,永远别想爬到城里人的头上 拉屎撒尿。乡下人永远都别想在城里人那儿争到点什么! 后来,郭金平就把这些道 理讲给他妹妹郭金梅听。他妹妹听着听着就撇撇嘴,一眼睛不置可否的笑。 郭金平的妹妹郭金梅那时正在准备考大学,满脑子尽是城里人的影子。 郭金梅向往城里。郭金梅似乎是同郭金平反着生的。郭金梅漂亮,人长得水灵 灵的,到哪儿一站,像一盆刚刚栽好的花。郭金平丑,人显得生硬,到哪儿都不敢 放松,紧绷绷的。郭金梅嘴甜,逢人就叫,谁见了都喜欢。郭金平倔,愣头愣脑, 见谁都拿眼睛冷冷瞪着,让人感到像是撞上了一块石头。郭金梅学习好,郭金平看 见书就头痛。郭金梅不干活、专读书,郭金平专干活、不渎书。爹和妈都说,金梅 嘛,今后就别于活了,今后她就是咱们家里的招牌,要给祖坟添香贴金的。金平嘛, 就算了。 郭金平初一没读完就跟着郭金顺他爹去学泥瓦匠的手艺、盖房子挣钱了。郭金 平那时挣到的钱都交给爹妈,所以,他根本就不觉得他是在挣钱供妹妹上学,也根 本就不觉得有什么牺牲自己的苦。相反,他常常会在一个个歇息下来的黄昏,望着 那些被自己一块一块堆砌起来的砖,一堵一堵高高垒起的墙,出神地想,它们真的 要比课本上那些堆起来的字耐看、实在得多。他常常会在自己得意洋洋把钱交到爹 妈手中的时候,得意洋洋地对妹妹说,读什么书! 快退学跟哥哥挣钱去! 妹妹就会 瞪他一眼,然后,抬着书走开。 真正感到责任和苦的时候,是在郭金梅考取大学之后。也不知为什么,考取大 学的郭金梅一夜之间就在郭金平的心里变得贵重起来。感到了妹妹的贵重,郭金平 才感到了责任,感到了要供她读书的苦。甚至,郭金平这时才隐隐约约地明白过来, 原来,他一直还在想着进城这件事。 妹妹成了村里惟一的一个大学生,她就成了村里惟一的一个城里人。郭金平觉 得自己心里一下就像涨满水的那条小河,到处都在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在他的眼_ 罩,突然之间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妹妹读书这件事大,什么都别再想把 他妹妹变回村里来。他在一个四处都蹦跳出蟋蟀的欢叫声的夜晚把邻村的赵美美约 到了她家的瓜地里,对她说,明天的彩礼不能送你家了,要供我妹妹凑书。 随你的便。赵美美的脸扭得像她手里一点点掰断的那根瓜藤。 你等我三四年,等我妹妹把书读了,毕业了,在城里分了工有工作了我再往你 家送彩礼。郭金平忍不住,一把把赵美美搂进怀里。 赵美美挣了挣.犹豫一下,依在他怀里,想了想,又一把推开,站起来,远远 走了。 那天晚上,郭金平看见所有的蟋蟀都昂着头,冲他叫唤开来。 3 妹妹就要毕业的那一年的腊月特别怪,不刮北风也不下雪,那天早晨,郭金平 拿上砖刀和灰铲,去帮村长家砌厕所。 刚砌上第一排砖,郭金平就听到脚步声。他挥刀敲了敲,才回头看,就看见赵 美美的弟弟冲他跑过来。 找谁? 郭金平放下了砖。 你。赵美美的弟弟还没喘匀。 干啥? 我姐姐今天要嫁人了,她叫我找着你,给你带个话。 嫁谁? 你们村的郭金顺。 “咣当”一声,郭金平把灰刀扔在地上。不是说好了等我三四年吗? 他想想, 又觉得不能这样说,就问,你姐姐让你带什么话? 她说她等不了你了。还有,我爹 也让我给你带个话,我爹说,叫你别做梦了。赵美美的弟弟说完转身就跑,那劲头, 像是生怕郭金平一砖头扔过来。 郭金平突然就感到了疲倦,浑身上下的劲像开了口的塘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往 外泻。他第一次对那些砖、那些沙、那些水泥和那些铲子有了一种厌倦的感觉,慢 慢地,这种感觉变成了一团火,烘烤着他,几乎要让他憋过气去。 然而,郭金平依然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尤其是等到郭金梅分到市建筑设计院 工作后,他的梦就变得越来越多。他指望着将来生一个儿子让妹妹带进城里去,他 指望着儿子在城里最好的学校里上学,他指望着儿子和城里的学生一样也在书店的 柜台前挤来挤去.他指望着妹妹能给儿子买一百本小画书。还有,他指望尽着能在 城里的大房子里住几天。只要是有楼的房子,都行! 郭金平盖了那么多的房子,各 种各样的房子,但他从来没住过那么好的房子,从来都没去过那么好的地方。那么 高的楼,那么亮的灯。他妹妹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就跟他说过,哥,你盖了那么 多房子,今后我一定请你去住最好的房子。 可是,他妹妹却死了。 听到妹妹死讯的时候,郭金平家里正在准备送给邻村赵彩芬家的彩礼。郭金平 没有看上赵彩芬,是赵彩芬看上了郭金平。托人来说媒的时候郭金平的妹妹已经在 城里结婚了年多了..媒人是赵彩芬家的大舅妈。大舅妈与其说是媒人不如说是替 赵彩芬作主的。 大舅妈说,赵彩芬说了,她不计较郭金平长什么样,她看上的就是郭金平盖房 子的手艺,这年头,样子不样子的没关系,样子又不能当饭吃,最重要的是看谁有 本事挣到钱。 郭金平也想,虽然赵彩芬没有赵美美好,但将就将就也算过得去。只要能给自 己生个儿子就行。妹妹已经在城里工作五六年了,已经同一一个城里的男人风风光 光结婚了,安安稳稳成了一个城里人了,既然这样,套在自己身上的缰绳也该松松 了。 妹妹嫁的那个男人叫钟秀明。嫁给他的时候钟秀明是银行的一个什么科长,死 的时候钟秀明是银行的副行长。 4 钟秀明说,郭金梅是自己不小心从窗口摔下去的。郭金平就从那扇一人多高的 窗口凑着往下瞧瞧,不信。郭金平对钟秀明说,是人在这儿都会小心。 钟秀明又忙拿出医院开的证明,说郭金梅有精神病,精神分裂症和强迫症。说 郭金梅每天都喜欢在窗口玩.喜欢每天都强迫自己站在窗口数对面的窗口。 郭金平就一把抢过那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证明,边撕边对钟秀明说,放你妈 的屁! 钟秀明也急了,对郭金平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公安局都相信我就你不相 信我? 你还怀疑是我把她推下去了不成? 她是我媳妇、我妻子你懂吗? 我妻子死了 我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不帮我你还来给我添乱不成? 我找谁哭去? 钟秀明说完,摔 门而去。 郭金平那时哭了。从来没有哭过的他这一哭就没法收拾。郭金平在他妹妹家整 整哭了三天三夜。他哭一阵.就凑到妹妹摔下去的那个窗口朝下望望。哭一阵,就 朝下望望。望着望着,他就看到金大虾天天在对面的工地上指指点点的样子。他就 决定,去找这个人。他就想,靠自己的手艺先待下来再说.郭金平根本就不相信钟 秀明。他不相信钟秀明的惟一理由就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有什么精神病会自己从 那扇高得让人头晕的窗口上摔下去。自己的妹妹那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有 精神病? 钟秀明说什么不好偏偏要说自己的媳妇有精神病,这样,钟秀,明不就说 漏了嘴? 钟秀明还没有妹妹聪明呢他居然就说妹妹有精神病,钟秀明是不是自己疯 了? 钟秀明要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郭金平在金大虾那儿悄悄待稳 后,就开始四处去找。他要找到他妹妹死的真正的原因,只有找到了那个原因,他 才能回去。他不能把妹妹交给爹妈,但他一定要把那个原因交给爹妈,他一定要对 爹妈有个交代。不然,你叫这一家子人在村里怎么活! 郭金平去去了公安局,公安 局的人对他说,你去找精神病医院,结论都是他们做的。郭金平又去找精神病医院, 几个医生对他说,你去找公安局吧,材料都被他们收了。郭金平又找回到公安局, 一个叫高辉的警察跟他说,你妹妹的事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 你还找什么找? 你妹 妹不是不小心从窗口摔下去的就是自己跳下去的。今后.你别再来找了。 郭金平就更不信,我妹妹还答应我要请我住大房子呢! 他就去找妹妹的设计院。 设计院的领导对他挺客气的。一见他来就忙着端茶倒水,不像公安局和精神病院, 动不动像是要把他也当做精神病。所以.他在这儿就能多问几个问题、多说几句话, 人也变得从容计:多。 院长,我妹妹是不是真有精神痫? 郭金平坐在院长办公室软绵绵的沙发上,心 里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医院说有,就酊能有吧。院长边说,边不停看表。 那,我妹妹平常工作怎么样? 挺好。 她不是画那种让人照着盖房的图纸吗? 她画出来的图纸有没有让人把房盖歪了 ?怎么可能!院长耸耸肩,又说,我们院里从来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那就是说,我妹妹上班画图的时候不疯回到家里就疯? 郭金平的问题变得精细 起来。 也许吧。院长挪挪身子,极不情愿地扯扯领带,看看表,说,不过也不能这样 说。我只负责你妹妹上班时候的事,至于下了班她怎么样,我就管不着了。 那你的意思还是我妹妹她上班不疯下班就疯了? 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啥意思? 你跟我说句明白话行不行? 我妹妹死了,到头来还背着个 疯子的名,你叫我现在怎么……这么着,院长,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证明,你就 是证明她上班的时候不疯也行! 郭金平的眼睛红红的。 这样吧。院长挥手挡了挡,又看了看表,说,我现在马上要去开个会,你呢, 也别急,你妹妹的事,我们大家都感到痛心,你自己也要多保重。你大老远能来这 儿一趟也不容易,现在我带你去财务,领六百块钱,就算是补助,也算是我们大家 的一点心意。 郭金平一听到钱就有点懵,声音就小下去,人也觉得矮了一一截,只会起身跟 着院长往外走。领了钱出来,站在设计院那块被风吹得冰凉的篮球场上,他还一阵 感慨,我妹妹就是有出息! 可是,他越这样感慨,心里的痛就越深。他感慨一回. 心里的痛就加深一回。 到了第二天,郭金平又揣着钱找到院长,说,我不要钱,我要证明。 院长这一次又马上要开会,没让他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只是停了停在抽屉里 四处翻找的手,斜抬着头,说,你这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要证明有什么用? 你妹 妹人都死了你要证明还有什么用? 证明有钱管用吗? 你还是要钱吧。如果不够,再 跟我去财务,再拿六百。 郭金平一听,又多了六百,心里一阵踟蹰,脸就涨热起来。要知道,这钱是他 们家从前小半年的收入了。话就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只好转过身,又跟着院长朝 外走。 但是,一回到工棚,一看到工地对面那幢把他妹妹摔得支离破碎的高楼,郭金 平的心便又开始抖,或者,郭金平的心突然就变得像他此时推门而入的那间陋狭的 屋子,四处都透着荒凉的风。 工棚是金大虾让他住的。金大虾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说,晚上工地上没 人,你就住这儿,守守材料吧。 那天晚上,郭金平把院长发的钱枕在头下,黑漆漆盯着头顶的那块石棉瓦,想, 要是我妹妹不摔下来,我这辈子就不会得到那么多公家发的钱。那块石棉瓦郭金平 一躺下就得盯着,上面凸凹有序的皱褶是让他的心事爬上爬下的地方。他盯着那块 石棉瓦想,他是一定不能要这笔钱的。 一大早,他又去找院长。可院长的门关着,再也找不到。他就等。他先是站在 楼道里等,里面来来往往的人把他蹭得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站不住,他又挪到篮球 场上等,像一枚冰冻的钉子。 下午上班的时候,一个女人朝她走来。问,你在这儿等谁? 大冷的天。 院长。郭金平说。 院长出差去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你别等了。 那女人说完,想了想,转身要走。 可是。郭金平说,我得把这钱还给他。 你别还了,这钱本来就是你的,院长都带你去财务窒两回了。你还是拿着它回 家吧。怎么,你还想来拿第三回? 我不要。郭金平说,我只想要院长给我开一个证 明。 什么证明? 我妹妹上班的时候不疯。 那女人抬手往眼睛上抹一把,就把泪抹出来了。 她盯着郭金平,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只想要钱呢。 你妹妹不疯,是不疯,口1 是,谁义能保证她不是自已从楼上跳下去的呢? 公 安局都出结论了。 郭金平一下呆了,他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么一个漂亮娇嫩的女人会为妹妹流 眼泪。在他这些天的记忆中,只有他一个人为他妹妹哭过,连钟秀明都不哭还有谁 会哭? 他忙问,你是谁? 我是郭金梅的好朋友。那个女人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热 气,不流泪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妹妹的哥? 郭金平又问。 在殡仪馆的时候,我见过你。 噢。郭金平想了想,就找不到话。 我叫李青。 是。郭金平说。 金梅没结婚的时候,我们俩住同一间宿舍。 是吗? 我们俩在同一个没计室上班。 那你知道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她真是疯了从楼上不小心摔下去的? 不会,你妹 妹没有精神病。 那是谁疯了? 不知道。谁都没疯吧。我只知道她这段时间精神一直不好,每天 来上班,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问她,她又不说。她从楼上摔 下来的头一天还约我,说一起出去吃晚饭。你不知道,金梅结婚以后下班就回家, 是从不出去吃饭的。可是,快下班的时候她又跟我说,不去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就 从楼上摔下来了。李青说到这儿,看了看表,我还有事,不能再站这儿了。你还是 回去吧。事都出了,到了现在,你说你要个征明还有什么用? 我知道了。郭金平撒 腿就往门外走。 哎,你住哪儿? 李青追着问。 城西,工地上。郭金平说。 5 郭金平从那天下午就开始盯上了钟秀明,就开始想着妹妹那双被李青说成是红 红的眼睛。 李青说每天来上班,妹妹的眼睛都是红红的。那就是说钟秀明天天在欺负妹妹。 妹妹嫁给了钟秀明.妹妹在这城里就只有这一个家,一个去处,不是他钟秀明还能 是谁? 钟秀明这个狗日的在郭金平的眼里历来就不是个东西。娶他妹妹的时候,这 个狗日的既不在村里办酒席也不上门送彩礼,只从邮局带了一笔钱,打了一个电话 回来,说什么旅行结婚就完事了。还是爹想开了,说,算了,人家城里人不像咱们 乡下,人家城里人新式,咱们学不来也强求不来。可钟秀明这个狗目的一直没有踏 进过家里半步。他总是说忙,妹妹也说他忙。他后来干脆一提起回家就说对不起忙 啊太忙了。有一年冬天,从腊月二十等到腊月三十的爹只能对着头一天回来的妹妹 笑笑,正色说,吃吧,我不知道这城里人会有这么忙。那个冬天第一次没下雪,太 阳暖暖的,通往村里的路刚刚铺上了一层油亮油亮的沥青,很好走。妹妹那天只微 微笑了笑。爹抬起酒杯一仰头就闷了,下去,瞪着郭金平,问,喝,你怎么不喝? 要盯住钟秀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郭金平的印象中,钟秀明把妹妹的骨灰放到 山上的一个叫骨灰存放处的一间大房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他在那幢高楼上的家。 他不回去又住在哪里? 郭金平根本不知道。只好像记得,就连他们家的门,还是自 己最后出来时帮着带上的。每天,郭金平在睡觉之前都要朝那幢楼瞄上几眼,可是, 妹妹的窗口从来就是黑乎乎的,这让郭金平的心也一直黑乎乎的。似乎妹妹死后, 这个世界从此就黑乎乎的了。没办法,要盯钟秀明,只能去他单位找。 金大虾有几次发现了,就对郭金平说,你小子,你上班的时候不在你叫我怎么 发你钱? 你别以为老子这儿钱好挣,钱不是钱! 嫌这儿难待你可以拍屁股走! 郭金 平抬头看看对面的那幢高楼,就不想走,他要在这儿守着他妹妹摔下来的地方,就 好像他在这儿守着了,妹妹就不寂寞了,他的心里也就好受一点了。更何况,是金 大虾收留了自己,要想在这城里再找一个收留自己的人。郭金平感到没有底。一咬 牙,拿出妹妹单位上发的六百,去市中心的商场里买了两瓶五粮液,提给了金大虾。 金大虾见到五粮液,脸上的笑就一直挂着,半天歇不下来。他拍着郭金平的肩 膀,说,行啊,你小予,我活了那么大把年纪一年到头也没敢喝几瓶,你小子,一 口气给我拿两瓶,行啊,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郭金平就说,我妹妹死了,就是从对面那高楼上摔下来死了。 这是金大虾第一次听说郭金平的事。还没等郭金平说完,金大虾就在办公室里 拉长了脸。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摔下来的女人的哥哥! 你别说了,你是不是想调查 你妹妹的事? 你为这事你就送我两瓶五粮液你也太不值了。行,你就去,我这儿也 就是个摆设,平时都有人,没人的时候你帮着守守就行。你小子够意思! 你就去! 工资我照发! 工地上确实是有人的时候多,没人的时候少。 于是,郭金平可以溜出去的时间就渐渐多起来。他一般天蒙蒙亮就带上三个头 天晚饭准备好的馒头、背上一壶水进城区了。走到钟秀明那家商业银行大楼对面的 那棵梧桐树下的时候,刚好到城里人上班的时间。 钟秀明那辆黑色的轿车往往是在郭金平刚喘口气、手刚摸到第一个馒头,就开 了进去。钟秀明那辆黑色的车什么牌子,郭金平不知道,但郭金平知道那辆车。 那辆车拉过妹妹的骨灰,拉妹妹的骨灰的时候郭金平坐过。那辆车一直把妹妹 的骨灰拉到山里的一个叫骨灰存放处的地方存放起来,妹妹到现在还躺在那儿。 因此,那辆车就是化成骨灰郭金平也认得。等钟秀明从那辆车中走下来,进了 商业银行那幢威风凛凛的大楼,郭金平就松口气,就开始吃这一天中的第一个馒头。 往往,从这时起到太阳偏西,郭金平都可以松口气。他在这段时间里可以想想身旁 的这棵梧桐树,再想想村里小河边的那棵梧桐树。他用手围着身旁这棵树的腰身一 点一点丈量一遍后,就开始用心一点一点丈量小河边的那棵树,量完之后,他就开 始笑身旁的这一棵,他嘿嘿一笑,说,那么细,像个娘们。 他每天都要找一个理由把身旁这棵树笑一回。 比如,他说,既然你是个娘们,怎么不生出一窝鸟来? 比如,他又说,都立春 了,你他妈怎么还光秃秃的,我们村小河边的那棵早就长叶子了,你是不是白虎精, 长不出毛来了? 他还会说,你是不是个傻子,你待在这城里谁理你? 你就是饿了病 了死了也没人理你。他要是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的时候,他就会说,你又没有鸟又 生不出叶子又没人理你你算是白活了。 你还不如死了算了,你死了比活着好。 除了树,郭金平还可以看看身旁的老人。这些老人是这座城市匆匆忙忙的早晨 里惟一镇定安闲的一群。他们每个人都占领着一棵树,有的老头伸长臂膀吊在树枝 上,有的老头秒针一样围着树转圈、疾走不止,有的老头又静悄悄的,站得和树差 不多,不时吸口气,不时吐口气。他们的目光都是空惚的,都越过眼前惶恐不安的 车流,仿佛正在极力接近大自然。 而老太太们最让郭金平觉得好笑,她们三五人结成一伙,不是拿刀就是拿剑, 对着树一遍遍专心挥舞,架式十足,可就是拿树没有办法。吊在树上和围着树转圈 的老头没几下就受不了了,最后只剩在树下静静站立的老头,他们往往要到小学生 们放学时才提着菜篮离开。 小学生一般都是手拉手结队而行,让外人插不进去。在路过郭金平时,一般都 要警惕地望上一眼,然后匆匆避开。他们让郭金平经常想起书店和《三国演义》, 心中跳蹿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悲凉和向往。悲凉和向往像两只迅捷的松鼠,只轻轻一 闪,就爬上了这座城市所有的树梢。 等这支咿咿呀呀的队伍慢慢消失后,郭金平就伸手摸出第二个馒头,这是他的 中午饭,几口就吞下去了。再喝上几口水,他觉得又顺顺利利打发了一顿。 他不知道人的一生要吃几顿饭,但他知道一生是靠一顿一顿来组成的,吃一顿 就少一顿,吃一顿就完成了一顿,心里充满了一种侥幸和成功的愉悦。这个时候, 钟秀明还不会出来。 钟秀明出来的时候一般已是黄昏,高悬在西空的太阳正渐渐变成一个熟透了的 芳香四溢的蛋黄,仿佛只要一跺脚,它就会翻滚着跌落下来。钟秀明出来后就从一 片金黄的香喷喷的光中穿过,径直走向他的车,坐进去, “呜”地一声跑出老远。 很长一段时间,郭金平都是盯到这儿,就再也没有办法。他只能踮踮脚、翘翘脖子, 目光从一个车屁股追到另一个车屁股,然后,摸出第三个馒头,边啃边慢慢往回走。 这样下去不是等于白陪着钟秀明上上班了? 钟秀明上班的时候能干什么? 那么 多人,他不也只能上上班! 郭金平后来慢慢缓过神来,想,说不定,钟秀明就是在 下班的时候就是在你跟不上趟的时候才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定,他一 下班就有什么女人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了。他有车,他“呜”地一声就勾搭着一个女 人跑出老远,你知道? 说不定,就是现在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他的一个什么女人才 让妹妹气糊涂了,气疯了,才从楼上摔下来了。但是,郭金平的脚是怎么也追不上 钟秀明的车的,因此,郭金平的眼睛是永远都无法看见那个在他脑袋里恍恍惚惚了 很久的女人的。 郭金平后来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街上站得久了,郭金平慢慢学会了记车牌号。 钟秀明的那辆车也有了一个名字。三个六两个八。从此,郭金平就把钟秀明的 那辆车叫成“三个六两个八”。 第一天傍晚,郭金平的眼睛一直随着“三个六两个八”朝南奔出两三百米开外, 一直追到那个黑点鱼漂一样消失在车浪中,一点都看不见了,才收回来。之后,郭 金平就顺着自己刚才的目光慢慢走到尽头,那个地方正对着一个闪闪烁烁的大商场。 他仔细看看,然后记牢。第二天傍晚,他早早就站在了那个大商场前,等“= 三个 六两个八”擦着他的眼睛飞驰而过,他又放开眼睛猛追。他追,他拼命地追,他一 边追一边在心里喊,你跑你跑你能跑,你再能跑你也有停的时候,你再能跑我也有 追到你的时候。这一次,“三个六两个八”消失的地方正对着一条垂直的小巷。郭 金平走到那条小巷口时,除了仔细看看,还使劲伸鼻子吸了吸、嗅了嗅,他突然间 心花怒放,甚至,他在一片喧嚣与嘈杂的味道中还这样满怀希望地想,没错,我就 这样一截一截地追! 没错,钟秀明这个狗日的总有一天会被我追到的! 第三天傍晚, 郭金平站在了小巷口。可站到那儿的时候,郭金平忽然就觉得自己怪怪的。他不知 道这种怪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是小巷里进进出出的人觉得他怪,还是他觉得这些 板着脸的人怪。反正,没有和树站在一起舒服。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又离银行 的大楼远了一截了吗? 自己离银行大楼远一截,就离钟秀明那个狗日的近一截,自 己离银行大楼越远,就离钟秀明那个狗日的越近。越远,就越近,这个深奥的道理 凡乎让郭金平那时比从身旁呼啸而过的一排车队还兴奋。那么,钟秀明这个狗日的 就死到临头了。 然而, “三个六两个八”却没有见着。不仅那天傍晚没见着,后来的几天傍 晚,郭金平都没有见着。 最后一天,郭金平一直等到天黑透了,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蓝牌牌上的数字了, 一直等到远远近近的车灯光把他的眼睛刺得又晕又疼了,他才想明白了另一个道理, 原来,城里的车和城里的人都一样,都乱哄哄的,没有方向。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 等在一家饭铺门口卖花的小女孩,又数了数她手中提着的那桶花,心里说,她已经 卖出三支了。随后,就闷头往回悄悄走了。 6 看样子,还是得拦车了。要是钟秀明的车一出来,你一抬手就拦下一辆,一猫 腰钻进去,你只要盯住三个六两个八,想怎么跟不就怎么跟了? 要是能那样,钟秀 明还怎么跑? 要是能那样,你该有多自在! 但郭金平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拦车要出 钱,而且,说不定还贵得慌。大班车也要出钱,但大班车为什么你抬手它不停? 肯 定贵死你! 还是小汽车! 除了送妹妹的骨灰搭过一次钟秀明的车,郭金平这辈子还 没坐过小汽车。 他只好去找金大虾拿主意。他问,拦一次车要多少钱? 什么拦车? 拦什么车? 金大虾那天中午喝多了,正躺在家里让金小虾捏肩膀。 出租车。郭金平说。 金小虾“噗”一声笑起来,像放了个屁。金小虾笑哈哈地说,你说你土得不沾 边了不是? 你是说打的吧? 什么打的? 打的就是拦车,拦车就是打的。 笑! 你金小虾笑个球你笑! 醉醺醺趴在沙发上的金大虾一张嘴就喷出酒来。你 以为你懂多少了? 你这些年就全明白了? 你金小虾怎么就忘了前些年跟着老子进城, 老子抬手打个车你就吓得缩老子屁股后头的时候了? 给老子捶捶腿,好好听人家把 话说完! 那,打一次的要多少钱? 郭金平还是问。 说不准。上车七块,路近的十一二块,路远的能给你干出三四十块去。金大虾 说完,就返身看看金小虾。 金小虾忙点了点头。 郭金平吓得不敢吭声。 说呀! 你怎么不说啦? 金大虾支起身子,说,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你就只 管拿着我问! 这城里的事情,老子熟得就像自家婆娘的身子,还有啥不知道的? 嗯 ?我还有啥不知道的?嗯? 金小虾? 金小虾忙说,知道知道,你都知道。 就是!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嗯? 更何况,我金大虾这些年这猪肉还吃得 少? 我金大虾这些年是又见猪跑又吃猪肉又吃猪肉又见猪跑! 嗯? 对不对? 金小虾 ?对对对!金小虾说,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吃过,在这城里,你见什么吃什么。通 吃! 吃个球吃! 你以为老子酸冷不忌了! 别吭声! 好好听人家说! 郭金平,说! 郭 金平应了一声,就说,我是想,我是想拦一次车跟一个人。 谁? 金大虾打了一个酒嗝,问。 钟秀明,银行的。 噫! 你说的这个钟秀明我认识,银行的副行长对不对? 开着一辆黑本田对不对 ?金大虾又打了个嗝,才说,只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没打过什么交道。哎, 我说你要跟着他干嘛? 你认识他? 金大虾像是被金小虾捏舒服了,闭上了眼睛。 他是我妹夫,我猜是他把我妹妹害死了。 是吗? 金大虾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盘着腿,手不停抠着大脚趾,眼睛上上 下下拿着郭金平刷。刷够了,才说,这事太有意思了! 这事一不小心就整到肚脐眼 上去了! 我说你这郭金平也是,你还打什么的呀你! 我陪你去! 老子今天酒也喝r , 事也办成了,老子已经没什么事了! 老子就是有什么事,今天也要陪你去! 坐我的 车! 你说就凭你郭金平送我那么好的两瓶酒,老子不陪你去老子还是大哥吗? 老子 今后还怎么混! 去! 现在就去! 再说了,老子还想看看这银行的副行长怎么一下就 把你变成他的大舅子了! 郭金平那天下午就坐上了金大虾的那辆满腿泥浆的车。虽 然外面是泥,但里面却像车上那几个磁磁冒着气的小孔一样,磁磁往外冒着止不住 的舒服。皮座位,软软的,软得让郭金平的心也变得软软的,想哭。还有速度。车 一走郭金平的双脚就忍不住跟着搓动起来,似乎是在尽力回想行走的艰辛。他在脚 和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速度中东张西望着,怔怔发呆、恍若隔世。这个一生大部分 时间都在用脚行走的农民这时被一种飞驰的惊讶引领着,车在“刷刷一飞驰,他的 身子也展开了健硕的翅膀在“刷刷”飞驰,而他的脚,他的脚仍和那些房子、那些 大路、那些梧桐一齐,被抛在了后面,抛在了目光的尽头。 金小虾在开车。停在商业银行门前的停车场上的时候,金大虾正好睡醒过来, 他翻了翻眼皮,擦了擦嘴边淌出的门水,问,到啦? 嗯。金小虾答。 金大虾就又睡过去。可还没睡安稳,钟秀明却匆匆从大楼里走出来。 来啦来啦! 郭金平喊。 谁? 金大虾又睁开眼,看见钟秀明钻进车里,他忙对金小虾说,跟着,别丢了。 我还以为要等多长时间呢,娘的这不就出发啦! 放心,我金大虾虽然名字不好听, 人也长得不怎么样,可就是有福气! 福将! 办什么事都顺! 通吃! 说完,又呼呼睡 死过去。 十几分钟后,钟秀明的车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大院子里停下来。 到啦? 金大虾又醒了。 嗯。金小虾答。 哪里? 金大虾揉揉眼睛。看着钟秀明进了院子里的一幢楼。 房地产交易中心。金小虾也揉揉眼睛。 这不是我经常来的地方吗? 他怎么也来了? 金大虾忙坐直身子,四下看看,转 头对郭金平说,要不要我帮你进去看看? 正好,我也有事要办。 郭金平就点点头。 金大虾下了车,摇摇晃晃往楼梯口走,看上去,像一把怎么也对不准锁孑L 的 钥匙。 不一会儿,钟秀明出来了。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像是事情没有办成。回到车 上的时候,甚至心不在焉,身子碰歪了旁边一辆车的倒车镜。可是,金大虾却不见 人影。看着钟秀明一溜烟跑远,郭金平不敢吭声,但差点急死。 金大虾直到傍晚的时候才从楼里一阵风卷了出来,还拉着一个人,一个劲往车 上塞。 他找小赖子办事,你们说他这不是硬要往我的手上撞吗! 金大虾说完,就把一 张纸杵在郭金平身上,拿着,这就是你要的了! 他找你办什么事? 金小虾转身问那 时已坐在郭金平身旁的小赖子。 他要搞房屋所有权变更。小赖子看上去跟金小虾挺熟,一拳擂在金小虾肩上, 拿根烟,老子没烟了! 什么什么? 你说什么房变什么屋? 金小虾还是没听懂。 嗨,这你都不懂,就是要把一个女人的房产证上的名字变成他的。金大虾说。 说得容易! 你金老大以为你样样都通? 你不就只是麻将桌上那两下够点水平, 来点事,其他的,我听你哪一句不是黄腔? 告诉你,这房产证上的名字要是…换, 这房子也就跟着换主人了。更何况,这还是一幢别墅! 知道吗? 全新的! 小赖子说。 哟哟哟,你小子,别给你口酒喝你就往脸上挂了! 我不懂? 我不懂我还来找你 干吗? 你以为我的事我还会来求你? 这是我这兄弟的事知道吗? 我这兄弟可怜知道 吗? 他要是找不到刚才那小子在换一个女人的房子他就得把命搭进去知道吗? 金大 虾东拉西扯地抢白着。 那小子是谁? 小赖子这才注意到了郭金平,问。 你说谁? 刚才那个? 说出来吓死你,银行的副行长! 金大虾说。 不会吧! 小赖子夸张地揪着头发,说,银行的在我们单位办事历来都是我们领 导亲自陪着的,还用他来求我? 不可能吧! 这小子已经来第二三回了,前两次来, 我就告诉他要带着原来房主的身份证和人家愿意变更的证明才能办。不会吧,金大 哥,金老大,一个银行的行长怎么可能这样办事? 一个银行的行长怎么可能来求我 ?你别瞎编了!所以! 你以为我就像你说的,什么都不通? 我告诉你兄弟,你金大哥 哪一路都玩得好就是麻将稍微差r 点! 可连这最差的麻将你不也玩不过吗? 金大虾 转头又对已经把车开出一大截路的金小虾说,你说这赖子,我找他办个事,他还挺 拿,我只好把昨晚麻将桌上他欠我的两千都不作数了,他才肯帮我。你说这赖子, 将来他还在这儿混不混了? 你别一张你那黄牙嘴就没一句不损人的。谁说要你不作 数了?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不信? 咱们这会儿先好好喝几十杯,完了,咱们再 大战几十回合,你那水平,谁怕谁呀! 哈哈哈……金大虾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完了, 又转身对郭金平问,兄弟,这一次,你算不算跟上路了? 郭金平忙点了点头。 那么,就算你金大哥帮过你一回了。走,喝酒去,今晚一个都别想往后拱! 郭 金平又忙点了点头。 车像一只兴高采烈的猴子,一个跟头,翻出去老远。 7 那么,女人真的就出现了。当金大虾把那张房产证的复印件塞过来的时候,郭 金平就牢牢记住了这样一个名字——顾红燕。还有房子。红叶小区三十七号。那么, 钟秀明这个狗日的肯定有鬼了! 钟秀明这个狗日的要是没有鬼他干嘛偷偷摸摸地去 换一个女人的房子。钟秀明就是偷偷摸摸的! 要不然,就像小赖子说的,一个银行 的行长怎么可能去求他小赖子那样的人? 一个银行的行长在郭金平的眼里就是个大 官,大官在郭金平的眼里就是城里最吃得开的人,就是城里专门走后门办起事来跟 玩一样的人。可是,钟秀明这个狗日的为啥不走后门偏偏要走前门偏偏要撞在小赖 子手里呢? 还有,房子。红叶小区郭金平知道,他跟着金小虾去那儿拉过一趟水泥。 那儿可都是些一幢一幢的小洋楼,新崭崭的。郭金平那时还想,天哪! 就算是我妹 妹,这辈子也休想住得起。钟秀明这狗日的他不仅跟这房子牵扯得挺深他还跟这房 子中的女人牵扯得挺深,要不,他怎么会去想着用自己的名字去换这女人的名字? 名字? 是不是这名字就跟这车牌号一样,换个名字就换了一辆车,就换了一个主人 ?顾红燕!那么.就是这个名字换掉了妹妹的名字,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妹妹的男人 !郭金平躺在工棚里,盯着那块石棉瓦想了一夜,第二天,他就揣着那张金大虾好不 容易帮他弄来的纸,去找公安局。 一见到那个叫高辉的警察,他就把那张纸掏出来,捏在手中,说,我妹妹,是 被人害死的。说着,就要把那张纸递过去。 怎么可能! 高辉摆摆手,表示对郭金平的话和他要递过来的东西没多大兴趣。 你看看这个吧。郭金平又要往前递。 不看! 高辉一下烦起来,说,我说你这人怎么搞的,我接待你也不是一回两回 了,你怎么还这样。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这儿的结论是科学鉴定,科学鉴定! 懂吗? 科学就鉴定了 你妹妹要么是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要么就是自己跳下来死了懂吗? 我不信! 郭金平 说。 我也不信。可我得信科学对不对? 何况,你妹妹还有精神病。 她没疯! 郭金平又说。 好啦好啦,你要认为她没疯就没疯吧。反正,我这儿还有一大堆案子呢,你别 老这样好不好,我劝你,还是不要老想这件事了,该回家回家,该挣钱挣钱,别整 天在这事上耗着,这没用! 高辉说完,起身往外走,说,走吧,你也别在这呆了, 我还有事,一大堆案子呢! 郭金平只好出来。他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又在停满警 车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悄悄走了。 他就去找法院。法院那个老头倒是挺有耐心,但根本就没有听清郭金平在讲些 什么,只一个劲地跟他说,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你要有证据,证据,懂吗? 那我这 不是有吗? 郭金平伸手就掏出那张纸。 老头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都没用,这是刑事案,如果真像你说的,你得先 让公安局立案侦查,找证据,知道吗? 公安局这一关过了,那才到我们法院,知道 吗? 郭金平又去找公安局。这一回,高辉的门上了锁,望着那些楼道里奔出奔进气 喘吁吁的警察,郭金平欲言又止,再也找不到说话的地方。 那么,郭金平只能去找钟秀明了。又一天的下午,郭金平径直走进了钟秀明在 银行大楼的办公室。 敲敲门,里面应了一声,郭金平抬眼看看门上那块写着“副行长办公室”的烫 金牌牌,一巴掌推开来。 宽大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看上去满腹心事的男人。一见郭金平的样子,立刻嚷, 出去出去! 收废品怎么收到办公室来了! 门卫呢? 这门卫怎么个个都是吃干饭的? 我找钟秀明。郭金平说。 准? 一听是钟秀明,那个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在! 走了! 他的声音几乎要在郭金平面前砸出一个坑来。 钟秀明是我妹夫,他害死了我妹妹。郭金平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来。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秀明害死了我妹妹,我要找他。郭金平把那张纸递了过去,又说,这就是证 据。 快来快来快来! 那个男人猛一头从那张黑色的大办公桌后绕了过来,就像从黑 暗的海面游到了岸边,他一把抓过郭金平捏在手里的那张纸,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 快坐快坐快坐! 他连声招呼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说快说说! 郭金平就说起来。 那天下午,在郭金平的记忆中,那个后来自我介绍说是姓王的副行长的脸上堆满了 惊喜。又惊又喜。还有一种表情,在王副行长的脸上像蛇一样隐隐游动着。郭金平 说不清,但郭金平经常见,那就是知道一个人要倒霉后另一个人在心里说不出地高 兴的那种样子。后来,王副行长还是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钟秀明啊钟秀明,你也有今天! 你别以为你做的那些臭事就没人知道了,就没 人来收拾你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但是,刚说了没几句,王副行长脸上的 神色又暗淡下来,就像一盆渐渐洗黑的水。 唉! 他叹一声,说,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钟秀明他人已经走了。调走 了。 你说什么? 郭金平问。 钟秀明已经调省分行了。调省里去了。 不可能! 前几天我还见着他的! 郭金平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昨天才走的。本来调的是我,可最后调的是他。 这不,还叫我来顶他这一摊。王副行长的脸上白一阵绿一阵的,又说,你不知 道,这个调动的名额是我争取了一年多才搞到的,我老婆和孩子都在省城,我不容 易! 郭金平一个劲点着头。 但是,他也别以为他走啦,屁股上的屎就能擦干净! 王副行长终于恢复到了一 个行长的样子,拿着那张郭金平递过来的纸,摇晃着,对郭金平说,这上面的这个 女人还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想不想见见? 当然,当然想。郭金平的脸色也 慢慢缓了过来。 那你先下去,到大楼对面等我,下了班,我会让你看见的。壬副行长伸手指着 楼下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说。 好好好。郭金平应着,一个人走出了门。 王副行长果真来了。王副行长同钟秀明一样,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吱”一声 停在郭金平面前。郭金平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王副行长就伸手指着银行大楼里 出来的两个女人,说,喏,就是她。 郭金平忙伸脖子望去,就看见了叶小丫和顾红燕。他忙想低头问一句,可王副 行长却缩缩肩,随着车轰叫一声,飞快离开。那时,郭金平感觉天上有一条彩霞在 飘,刚好就被眼前这两个女人白嫩的脖颈带走了。 但是,还有房子。郭金平想,这两个女人中肯定有一个是红叶小区那幢大房子 的主人。房子,女人。 这房子就像梧桐树上的巢,这女人就像梧桐树上的鸟,不管她在外面怎样扑腾, 她总有回窝的时候,那么,郭金平就总有把她撕来烤着吃了的时候。郭金平一想到 这儿就不再担心什么了。那个傍晚,这座城市第一次在郭金平的眼中同他亲热得像 是无话不说的兄弟。 8 刚巧,李青第二天中午来工地找他。李青递上一个白色的信封,说,这是你妹 妹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你数数,一千四。我帮她领了,趁中午有空,就来找你。 郭金平最听不得钱,一听见钱他就觉得脑子不好使,脸上紧绷绷的,怎么也轻 松不起来。再一听见是妹妹的钱,郭金平的眼睛就热了热,差点挂不住,被逼出泪 来。他忙丢下碗里吃剩的饭,对李青说,坐。 李青动了动,看了看他用废木板钉成的床,又站住。 郭金平就不再喊她坐,接过信封时,手抖了抖,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重量。 塞在胸口,厚厚的一叠,和那张写着顾红燕名字的纸在一齐,时不时,顶他一下。 他说,我有些事,脑子想不过来,正好可以问问你。 你问吧。李青说。 我还是想,去找找公安局。郭金平脚搓着地上的灰,头缩在两个肩膀间,低低 垂着。 你找公安局没用。李青说。你得先找信访办,通过信访办,再找到相关的部门, 督促公安局。这样,公安局才可能重新立案,重新调查。 那,这个信访办在哪儿? 是干什么的? 在市委大楼里,是专门接待老百姓的, 是专门帮老百姓办难事的。 李青在那个中午出门时的样子让郭金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静悄悄的阳光, 李青一踏进去,温暖就笼罩了郭金平的全身。这个时候,郭金平再想起信访办,甚 至就会这样美滋滋地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方! 但是,每一次,他都被保安 堵在了市委大楼的外围。那些大大小小神情肃穆的保安们看上去训练有素,一听是 找信访办的,一律堵下,不留丝毫情面。 渐渐地,郭金平好像明白过来,这信访办是专门弄来给他们保安提神的。他就 再也不去了,他后来一直在心里这样讲,我还要忙着盯顾红燕那个骚娘们呢! 我还 有许多事都忙不过来呢! 我干吗要来你们这儿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我干吗要来你们 这儿给你们提神? 我吃饱了撑了! 我就是不来! 你们今后就是叫我一百声爹让我躺 着把我抬着来我也不来! 但他还是来。一有空一想起李青在静悄悄的阳光中静悄悄 走远的背影他就会来。那种时候,他会这样对自己说,保安归保安,可我要是不去, 这信访办的人还吃啥伙食! 这天下午,郭金平又看见了市委大楼的门。市委大楼在 耀眼的阳光下像一只矫健的鹰,踌躇满志、志存高远。才一想迈腿,一高一矮两个 保安就冲了出来。高保安手提警棍,矮保安嗓门洪亮,像个唱戏的,手指着他就嚷, 你怎么又来了? 快走快走! 有什么事,让你们村里解决! 好好回家干活挣钱去! 郭 金平转身就走,心里突然一阵悲凉。他想起了干活,他想起了这个季节麦田里大垛 大垛的麦秸秆,接着,他就想起了砖和泥,他想起了每一次伸手抓起一块砖时飘来 的那种窑炉的清香。不过,拐过一个弯,拐进一条小巷看见一个理发店后他就不想 那些事了。他想理发了。他进城来快半年的时间都没想过理发可他却在这儿鬼使神 差地想理发r 。他想把自己理得像那幢趾高气扬的市委大楼一样,兴许,那些保安 就认不出他来了,兴许,那些保安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趾高气扬走进去了。没办法, 他必须找到一条通往信访办的路,没办法,这是李青告诉他的惟一的途径。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进了那问门檐低矮的理发店,里面四处袭人的洗发水的 香味把他狠狠吓了一跳。之后,在理发店那几个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郭金平看见了 赵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