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又是早晨了。早晨在叶小丫醒来的时候依旧像一双温情脉脉的手,抚摸着她, 不愿离去。她就靠了靠,仿佛是朝母亲的手,靠了靠。早晨在叶小丫醒来的时候依 旧像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注视着她,不忍合上。她就笑了笑,仿佛是朝母亲的眼 睛,笑了笑。 早晨在叶小丫醒来的时候更像是一个雍倦的贵妇,似乎就抚腮躺在叶小丫的身 边,一夜不睡。叶小丫就朝她挤了挤,仿佛是朝母亲挤了挤,然后,伸出手去。 可是,身旁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早晨更像是一个巫婆,只一转身,就变得面目狰狞。 这是叶小丫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叶小丫每天早晨都要坚持这样靠一靠、笑一 笑、挤一挤,她总是在心里这样悄悄希望着,说不定,哪一个早晨,母亲就真的出 现了,母亲就真的抚摸着她、注视着她、躺在她身边了,然后,她就伸出手去。 可是,身旁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叶小丫的早晨,到巫婆为止。 萧玉文昨晚真的就没有来,自己的身旁真的就又空了一夜。叶小丫想,萧玉文 是刚回来呀! 叶小丫又想,萧玉文过去刚回来的时候总是要在她这里躺够了才回去 的呀? 叶小丫想到这儿,就再也不想往下想,翻身爬起,推开了卧室的窗。 这一次,她看见了山。山披着早晨青色的袍,山在她的眼睛里突然就变成了一 个躺在天边的女人,她朝它笑笑,可是,它不理她,它昏迷不醒,它眼看着就要被 这个早晨越走越远的身影抛弃。 抛弃? 怎么一大早就只会想这个词? 但是,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抓起手机就拨通了萧玉文的手机。 喂? 萧玉文在那边睡得正香,只哼了哼。 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小丫笑了笑。 别闹! 小丫。萧玉文的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出来的。 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或者抛弃了? 叶小丫又笑了笑。 小丫,我正在睡觉呢,你让我好好睡一觉行不行? 另U 闹! 你是不是……可是, 叶小丫问到这里突然想起,萧玉文不是睡在家里! 萧玉文肯定不是睡在家里! 萧玉 文要是睡在家里根本就不敢这样“小丫小丫”地叫,只会说,谁呀? 我在家呢。噢, 等会儿开会再说。叶小丫每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都会想刘冰就赤身裸体躺在萧玉文 的旁边,随后,叶小丫每次都会身子一震,耳朵嗡嗡响,接着,就会感觉自己满身 满心膨胀着,沉沉的,像是要把她压碎。 你在哪儿? 叶小丫问。 , 我在家呀! 萧玉文好像反应过点什么来,一翻身爬起。 你在家吗? 你真的在家? 你要是在家你就把电话递给刘冰,你让我跟她说! 叶 小丫! 你别跟我开玩笑! 你开什么玩笑! 萧玉文把电话压了,接着,就关了机。 叶小丫突然感觉自己是空的,空空的,空得连心和肺都没有了,空得连冷和热 都没有了,空得要是再不抓住点什么,就要飘起来了。 她连忙扶住床头,她连忙扶住衣柜。她望着衣柜上大镜子里的自己,想,他不 在那个家,他又不在这个家,那么,他是真的该换地方了! 那么,谁会是他新换的 那个地方呢? 她看看镜子,她突然发觉镜子里的自己早已面色灰暗,尘埃四蔽。于 是,她就笑笑,可她突然发觉那样的笑根本就不是她的,根本就没有长在她的脸上。 那么,谁会是他新换的地方呢? 叶小丫这样想着,走下楼来。她在客厅里转了 一圈,又走上楼去。 她发觉哪儿都一样,似乎随着阿毛一死,这屋子哪儿都没有了生气。那么,我 是不是也真的该换个地方了? 那么,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就像这一幢一幢的房子,这 里住够了,就搬到那里去? 这间屋住完了,就搬到下一间屋去? 叶小丫来到了卫生 间,她想洗个澡,把一早晨如污垢一样敷在身上的这些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的念头都 冲走。冲走! 是的。冲垮! 冲破! 冲毁! 冲洗! 冲刷! 只要温热的水从头顶冲下来, 所有的不安与失落就会从脚下流走。 但是,她首先看见了那个浴缸。她看见那个浴缸就像是看见了血,看见了阿毛 漂浮其间的尸体。 叶小丫一跃而起。她转身冲出了卫生间,她飞快地冲进了卧室,她在卧室里手 忙脚乱穿好衣服,又转身冲下楼去。一屋子都是她纷乱的脚步声,就像阿毛在追着 她一屋子地跑。她拉开了门,屋外,清新的阳光和醒来的鸟在草和枝叶间跳来跳去, 仿佛正在为这座城市布置一场盛大的婚礼。她一步跨了出来,那一刻,她觉得这个 早晨所有的忙乱都停止了,她觉得这个早晨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2 叶小丫一个电话打到了安大泉那儿。喂,你在吗? 她几乎又要开始叫喊开来。 在。安大泉说。 叶小丫敲响了安大泉的门。 你有事吗? 叶小丫问完了这句话,才看见来开门的安大泉身后站着一对笑眯眯 的男女,男的很高,比已经很高的安大泉还高出两个头,女的也很高,比她叶小丫 还要高出一个头。他们对叶小丫笑眯眯的,叶小丫也只好仰着头,对他们咧了咧嘴。 安大泉回身望了望,才想起来,忙指着男的介绍说,这是高老大,打排球的, 刚刚退役。接着他又胡乱指了指那女的,想了想,说,这是,这是林芝。 叶小丫只好冲他们仰仰下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对安大泉说,你有事,我 走了。 你去哪儿? 安大泉追着她问。 去看我爸。 我也去! 安大泉一步跨了出来, “嗵”的一声踩在了门外被阳光晒得微热的 地砖上。 “嗵”的一声,叶小丫好像觉得那是安大泉高高跳起,把一个球砸落在这个早 晨晶亮的额头上,她的心里一阵痛快。 她跟着他上了车,却对他说,你有事,我自己去。 安大泉没说话,他让他的车飞了出去。 3 刚好是探视时间。他们来得最早,会见室里没有其他人。其实这会见室也就是 平时警察老张的办公室,老张打开门的时候还在说,这种探视根本不正规,会见室 应该有铁栏,好把人隔开,会见室应该有专门的录像设备,好把人监视起来。你们 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老张骂了一句,让他们坐在办公桌后面,说,等会儿人来了 你们手必须放在桌上,不准做其他动作,只准说,不准动。最后,老张又用眼睛四 处扫了一遍,说,你们坐好,我提人去。 办公室里静得像一个空无一人的山洞。叶小丫靠着窗,因为是在二楼,所以一 偏头,就看见了看守所戒备森严的小院。其实她先是看见了在小院的围墙上走来走 去的那个哨兵,哨兵挎着子弹袋、抬着冲锋枪,哨兵的目光朝她漫不经心探过来的 时候,叶小丫感觉比枪还硬。她忙一低头,把眼睛转到了小院里。 小院不大,被四周的监舍围着。正面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大 字,红色的墙,白色的字,看上去就能把人吓一大跳。过了一会儿,老张就提着手 铐站在了那排字前,又过了一会儿,父亲就从紧靠着那面墙的一间房里出来,后面 跟着另一个警察。父亲看上去精神饱满,只是,整个人已经暗淡无光。 老张命父亲靠墙立正,站在那排字下。父亲一站在那排字下,叶小丫立刻就觉 得那就是父亲了,叶小丫立刻就觉得她的父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她的父亲从她 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一个赎罪的人,就应该对她“坦白从宽”。 她的眼泪才涌了出来。 安大泉拉拉她,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像老张要求的那样坐好,半个身子都 已经悬出了窗外。 我出去吧? 安大泉问。 别。叶小丫擦擦泪,摇摇头。 父亲就进来了。父亲进来后老想把自己戴着手铐的手往桌下藏,被老张吼了几 次,也只好“砰”的一声,放在桌上。老张说,二十分钟。说完,就站到了门口。 父亲就开始搓手,叶小丫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好伸手去擦。叶小丫擦一次, 父亲就使劲搓搓手,叶小丫擦得越快,父亲就搓得越厉害。就是找不到话,他们像 是把话都丢在了警察老张的办公桌底下了。 还是父亲先开了口,父亲开口没有对叶小丫说话,父亲首先拿安大泉做了话题。 谢谢你,大泉,都这个样子了还敢来看我。父亲一出声就是沙哑的,让叶小丫 觉出了堵塞在他心里的痛。 别谢别谢。安大泉摇摇手,说,别人我不知道,但你都这样了我还不来看看你, 我还算个东西吗? 别提我,别提我。 是啊! 父亲长叹一声,说,我毁就毁在那些不是东西的人的手里,我还以为, 这做生意的已经没有一个好东西了。 别人我不知道。安大泉说,但我知道要是当初你不帮我,我安大泉哪有今天。 安大泉说完,看了看叶小丫。 父亲也看了看叶小丫,终于把话题转了过来。 小丫,你们认识?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我没让你们认识过? 父亲抬手指了指安大 泉。 叶小丫点点头。 父亲又咬咬嘴,说,小丫,爸爸这次是躲不过了。 叶小丫又点点头。 父亲问,小丫,你知道爸爸犯了什么罪? 叶小丫摇摇头。 父亲说,受贿! 可是,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受贿吗? 叶小丫又摇摇头。 父亲说,爸爸是想,攒一笔钱,等退休了,好去国外找你妈。 叶小丫点点头,又摇摇头,泪一下就流得快了起来,脸像是刚在水里泡过似的。 你骗人! 叶小丫擦了一把泪,说,你不是跟我说,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消息,她已经 死了! 那是我的气话。父亲低下头,闭了闭眼睛,似乎要去看看他心里的那一块痛。 等再抬起头,他就用眼睛盯着叶小丫,亮晶晶的,说,我知道她在哪儿。 真的! 叶小丫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弄得手铐叮当作响。她问,你为什么不告诉 我? 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告诉我? 父亲像触电一样挣脱了叶小丫的手,看了看手铐, 又看了看叶小丫,说,可是,孩子,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事。 可我是她的女儿她是我妈呀! 叶小丫突然变成了一只小兽, “噌”一下就要 蹿起来,扑过去。 可她抛弃了我们! 她抛弃了我! 她也抛弃了你! 她是一只狐狸精! 父亲吼了起 来,似乎就要朝母亲追杀过去,眼睛里到处都是他癫狂的脚步。 警察老张也在这时吼了起来,你们吼什么吼! 声音小点,不准吵闹,再这样, 你们今后再也别见了! 他们就都默不作声。 但是,父亲还是忍不住,又抬起头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吸了吸 鼻子,一下老了,像是一下就过完了他的一生。他的声音佝偻着、蹒跚着,对不起, 小丫,都是爸爸错了。我原以为,爸爸没有给你一个妈,但爸爸一定要让你过得比 谁都好。爸爸给不起你妈,但爸爸给得起你钱,爸爸就是想让你觉得你的爸爸是这 世上最好最完美的爸爸。 可是,爸爸。叶小丫的泪像是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翻腾着。可是爸爸我不仅 是你的女儿我还会长大呀,难道我在你的眼睛里就永远不会长大永远要等着你去挣 钱? 难道一个女儿不会以自己的爸爸为荣吗? 非要爸爸有钱? 爸爸,我到现在才知 道,我好像错了,我好像并不想要那么多的钱。 是啊! 父亲把脸扭朝了一边,死灰一样的神色,好一阵,才扭过来,说,是啊, 是我错了,我拿了不该拿的钱,开了不该开的口。是我错了。看来,我这一生啊, 都是失败的。 不! 叶小丫突然不哭了,叶小丫的眼睛突然变成了一塘火,在父亲的注视下呼 呼燃烧起来。不! 她说,你没有失败,你还有我。你得承认,如果你要我以你为荣, 那么,我也可以要你以我为荣。 父亲一下仰头笑了起来,接着,又忙坐直身子,狠狠点了点头。 那么,叶小丫问,爸爸,你说的都是真的? 父亲又轻轻笑了笑,说,小丫,我 都成这样了我还能不真吗? 那么,就是说,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你找得到她? 父亲 点点头。 那么,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帮你去找! 父亲摇摇头。说,不,那是我的事。 可那也是我的事呀! 父亲的头一直摇着,他说,小丫,你不知道,她是个多狠 毒的女人! 你不知道,她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对不起,小丫,对不起,是 爸爸无能,爸爸无能才会这样去骂你妈,爸爸让你这辈子都没有一个疼爱你的妈, 爸爸让你有一个狼心狗肺的娘! 父亲说到这儿,把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再也出不 了声。 手铐就全部露了出来,亮铮铮,晃出一屋子的光。 但父亲只停了停,像是抽泣了一声,又像是飞快喘了口气,就又抬起头来。在 叶小丫的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贪婪地同她说过话。父亲此时就像 一只饿极了的野兽,喉结滚动着,急急吞噬着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一个词、一个 字。父亲说,但是小丫,我会去找她的,等我出了狱,我还要去找她。我这下半辈 子我就同她耗上了! 我要把她找回来,最起码,我也要让她看看你! 让你见见她! 不然,我算什么男人! 我算什么父亲! 叶小丫听着父亲这样说的时候,突然又觉得 父亲年轻壮实起来。父亲不再佝偻,父亲不再蹒跚,父亲年轻得就像一个可以让所 有的女人屏气凝神的男人。 爸爸! 她就忍不住,这样喊了一句。爸爸! 她问,你是说等你出狱? 父亲点点 头。 那你就是说,你在监狱里不管怎样都会好好的。 好好的吃? 好好的睡? 好好的像在家里一样? 父亲想了想,又点点头。 叶小丫马上就说,好! 那我就不再逼你问妈妈的事了,我也好好的,等你出来, 然后,你答应我,我们一起去找妈妈。 父亲一听,狠狠地点着头,说,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我女儿是这样的! 我 女儿长大了! 我女儿真的要变成我的骄傲了! 叶小丫笑了起来,笑得无所顾忌,笑 得她真想这样一直笑下去。她知道,这是她真正舒心的笑。她知道,她这样笑过后, 她就有权利说她从前从来都没有笑过了。 警察老张也笑着走了过来,说,时间到了。 父亲立刻站起,身后的木凳立刻响了一声。父亲就笑笑,站住,似乎是在等木 凳稳住身形。他看看在一旁张着大嘴的安大泉,说,以后我帮不了你了,但我相信 以后你会帮我的。帮我照顾好小丫。 父亲要出门的时候,还停了停,回头望了望,像是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4 下午的时候,叶小丫接到了王副行长的一个电话。王副行长在电话里说,让她 去他的办公室一趟,一定要去。王副行长说,有件事,我该好好问问你了。 叶小丫只好去了。只不过,上楼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王副行长这几天怎么打 起她们的主意来了? 怪怪的,像只刚临人世的蛤蟆。 王副行长依旧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张纸,仔细端详,一副正在 办公的样子。见叶小丫推门进来,也没叫坐,只点点头,就问,这个顾红燕是怎么 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叶小丫站在王副行长的对面,眼角使劲往下瞥着。 你不知道? 王副行长抬起头来。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叶小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因为, 她想起了王副行长在酒店走廊里的样子。 你是不是已经没有跟她住在一起了? 王副行长话锋一转,站了起来,问,你是 不是住到红叶小区去了? 是,怎么了? 叶小丫一听到红叶小区从王副行长的嘴里冒 了出来,就感到浑身一阵毛酥酥的,似乎王副行长已经在她的卧室里,东张西望开 来。 你怎么住到那儿去了? 王副行长背着手,在一盆花的面前踱来踱去。 怎么了? 那是我的房子! 叶小丫一下叫了起来,问,这也要领导管吗? 那是你 的房子? 王副行长一下绷紧了身子,他问,那真是你的房子? 是。怎么了? 叶小丫 呆了呆。 那么,那是你买的还是别人送给你的? 王副行长问,嘴角挂着一种似是而非的 笑。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我不想说。 你不能不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领导在找你谈话。 叶小丫笑了一下,像是一只飞蛾在她脸上蹬了一脚。她说,那还不简单,那是 我和我男朋友买来准备结婚的房子。 你男朋友? 王副行长皱了皱眉,好像叶小丫根本就不应该有男朋友似的。你男 朋友叫什么? 这你也管吗? 叶小丫又笑了一下,说,萧玉文。 这就对了! 王副行长松松垮垮倒在座位t ,接着,又直起身,说,这就不对了 !怎么这个顾红燕跟我说,这个叫什么萧玉文的是她的男朋友?而且,她还说,房子 是萧玉文送给她的? 你说什么? 叶小丫变得傻乎乎的。 喏,你自己看看吧,这是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复印的。王副行长把一直拿在手 里的那张纸在他宽大的桌面上轻轻滑了过来。 那张纸真像是一艘船,真像是一艘载满了咒语和嘲弄的船。叶小丫真想转身就 跑,可是,王副行长的手指却如两只巨大的桨,她怎么也跑不出那划出来的一圈一 圈的波澜。 她就看见了“顾红燕”这三个字。她一看见“顾红燕”这三个字就看见了顾红 燕在她的房间里穿来穿去的样子。立刻,她抬起头来,望着王副行长,说,她说是 就是吧,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说完,她丢下了王副行长和那张纸,转身朝门口 走去。 下楼的时候,她没有进电梯。她一阶一阶地往下走,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纸, 那一张一张写满了“顾红燕”这三个字的纸在她的眼前飘来飘去,那一张一张写满 了顾红燕这个人的纸铺满了乇副行长滑亮宽大的办公桌。顾红燕就是纸,萧玉文就 是使那张纸飘飞不止的风。 那么,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张纸? 一张发黄的纸、一张就要撕碎的 纸、一张挤压在萧玉文众多的纸之间的纸? 叶小丫掏出手机就拨萧玉文的电话,还 是关机。 她想都不想,又拨通了顾红燕的电话。 喂,小丫。顾红燕说。 你在哪儿? 我? 你问我吗? 是。 那你在哪儿? 我在单位,楼梯间。 你在那儿干吗? 我在这儿想你。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你在外面的哪儿? 怎么? 有事? 有事。有些事,我想咱们该从头理理,从头想 想。 顾红燕突然没有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等叶小丫已经下完最后一级楼梯,她 才说,小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等我忙完事我再约你,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外面哪儿? 顾红燕顿了顿,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在外面跟朋友谈事呢。 什么事? 什么朋友? 我的事,你不认识的朋友。 叶小丫一下笑了起来,说,看来,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5 在停车场,她立刻就看见了安大泉。 你怎么来了? 叶小丫皱皱眉,朝他走了过去。 你不是说叫我下班的时候来这儿等着? 你不是说晚上要请我吃饭? 安大泉仍笑 着,热乎乎的口气好像在紧拢着她。 噢。叶小丫听他一说,想起了早晨。 可安大泉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问,你怎么了? 脸色不好。 叶小丫轻轻叹了一声,目光远远放了出去,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收回来。那就, 走吧。她说。她的余光里全是远远近近的高楼和大大小小的窗口上黄昏的倒影。 他们在安大泉的车里,他们在车和车的夹缝里,时不时互相望望,又时不时望 向别处。他们有时候盯住街上同一个人的脚步,有时候,又随着不远处熙攘的人群 来来往往。 去哪儿? 还是安大泉忍不住,说,你总不能请我吃饭就是在这大街上绕两下吧。 叶小丫应了一声,像是才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中折回身来。她问,去哪儿? 想 了想,又说,你定吧。 说完,就真的闭上了眼。 安大泉看了看叶小丫,笑了起来,说,那就,那还是就回家吧。 回家? 叶小丫轻轻问,回家? 回哪儿? 红叶小区呀! 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就 算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刚好遇到了红灯,安大泉缓缓把车停丁,下来。 那儿不是我的家了。叶小丫摇摇头,咬紧了嘴。 什么?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哎,叶小丫我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安大泉干脆侧 过身来,盯着叶小丫上上下下地看。 叶小丫还是满脸的乱,她说,那就,那就去你家吧。 去我家? 安大泉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今天恐怕 不行了。 叶小丫就转过脸来,盯着他看。 安大泉忙说,今天我家不是住着两个朋友嘛,你早晨看见的。 一说起早晨,叶小丫才想起她在安大泉身后看见的那两个笑眯眯的大高个,就 问,他们是谁呀? 你的朋友住在你家里你就不能带着我去了? 不是! 安大泉说,脸 慢慢阴了起来。 是不是你带着我就不能见人了? 不是。 那是不是我去就搅了你们的什么事了? 不是。 那你有什么事你去忙吧,我过了这个红绿灯就下车。 别别别! 别下! 安大泉看看那盏仍然亮着的红灯,又看看路中央正背着手瞄来 瞄去的那个长得岗亭一样的交警,说,算了,我还是跟你说了,那两个人一个是我 前妻,叫林芝,一个是她的男朋友,叫高老大。他们是旅行结婚旅行到了我这儿的。 哈哈。叶小丫笑了笑,说,那你也不想回家了? 安大泉点点头。 哈哈哈。叶小丫又笑了笑,说,那那儿这几天也不是你的家了? 安大泉又点点 头。 哈哈哈哈……叶小丫终于大笑起来,笑完了,才说,看来,你和我一样窝囊! 你比我还窝囊! 你真窝囊! 她又愣了愣,就冲安大泉喊了一声,走,咱们喝酒去! 绿灯正好亮起,安大泉的车像一只羞愧难当的虫,从那个满腹狐疑盯着他们看的交 警身旁爬过。 6 窝囊! 你就是窝囊! 你比我还窝囊! 我就是窝囊! 我比你还窝囊! 我们两个在 一起,就是两个十足的窝囊废! 在一家飘着满屋子低沉的女中音的西餐馆里.叶小 丫已经醉意朦胧。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说,我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人家求到我了,林芝求 到我了,林芝头一个星期就打电话来跟我说,他们旅行结婚要旅行到这儿了,可没 地方住,问我的房子还在吗? 还是我一个人住吗? 我操! 她不是想借我这儿当免费 的洞房还能是什么? 我操! 我的房子怎么会不在? 我的房子还能一晚上就变成别人 的了? 我的房子要是一晚上就变成别人的了我他妈就跟你林芝姓! 不! 跟你高老大 姓! 不! 跟你,跟你叶小丫姓! 你给我住嘴! 叶小丫狠狠瞪着安大泉。叶小丫的大 眼睛此时在安大泉的眼里突然就变成了两个盛满了酒的大酒杯,盈盈摇晃着。叶小 丫往左一摇,酒就一行一行出来了,叶小丫再往右一晃,酒又一滴一滴跌到了桌子 上,怎么也擦不完。叶小丫还是伸手使劲擦,边擦边骂,你知道个屁! 房子是吗? 不就是个房子吗! 我不是有栋大房子吗? 你不也有一栋大房子吗? 可我的大房子你 的大房子不就一晚上都变成了别人的了吗? 不不不! 安大泉趴在桌子上,说,我有 钱! 你不知道,那房子是我出钱买的,房产证上还写着我的名字! 喝,喝酒! 安大 泉使劲抬起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你知道个屁! 叶小丫也抬着酒往嘴里灌。你以为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你就了不 起了? 房产证算个屁! 你信不信? 房产证什么也不是! 你的名字什么也不是! 不不 不! 房产证是钱! 房产证的意思就是证明你有钱! 你有钱就行了! 有钱,你不要这 地方的房子了你还可以去那地方又买另外的房子。 可我也有钱,可我为什么就没有房产证? 不不不! 你不同,你不需要! 为什么 我就不需要? 你是女人。你们女人用不着房产证! 只要男人有房产证了你们女人就 有房子住了,只要我有房产证了你就有房子住了! 你给我住嘴! 叶小丫又狠狠瞪着 安大泉,说,你知道个屁! 你不知道! 我被你们害惨了! 我被你们害得一小片地方 都没有了! 但我不怕! 我怕什么? 我叶小丫这个人最不同的就是胆子比男人的还大 !我怕什么?我哭什么? 今天来不及了,我明天就去买,我明天就去买一栋比今天更 大的楼你信不信? 信! 不信! 安大泉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在应合着那个女中音 婉转的节奏。 你敢不信! 叶小丫一拍桌子,女中音突然哑了下去。 我就不信! 你不知道,你没有我的钱多你信不信? 你知道个屁! 我比你钱多! 你有多少钱? 你有多少钱? 我的房子加上我的车加上我押在服装上的钱一共一百八 十多万,我昨天晚上才算的。 你昨天晚上? 你昨天晚上不是来了两个朋友吗? 你昨天晚上算钱? 吹牛! 是! 我昨天晚上就是算钱! 我一见他们我就不舒服我一不舒服我就早早躺在床上使劲算 钱! 今后,我一见他们我就算! 我见他们一次我就算一次! 我算一次我这心里就痛 快一次! 哈哈哈哈……叶小丫一阵狂笑,笑得那个女中音又应声而起,如泣如诉。 痛快! 她说,喝! 她“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后又狠狠瞪着安大泉,说,我比你 多! 什么? 安大泉也“咕嘟咕嘟”喝下l 『一大杯,抹抹嘴,问。 钱。 你有多少? 八十万! 去! 安大泉狠狠瞪着叶小丫,说,你有毛病吧! 八十万比 我多! 就是比你多! 因为,我今后见他们一次我要算三次! 我比你还痛快! 哈哈哈 哈…… 7 他们来到了湖边。他们一看见湖就不说话了。 湖在市中心,到了晚上,把周围红红绿绿的灯光和游来荡去的喧闹映在水面上, 亮亮的,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倾听,像是在集纳,又像是在挥发。总之,他们只 要来到湖边,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他们就是对着湖大喊一夜也行,他们就是对着 湖呆坐到天亮也没事。只有湖水是安静的,只有湖水在承接和承载。 叶小丫从来没有在喝醉酒的时候跑到这么安静的地方来过,她痴痴地瞪着湖面, 不知所措的样子。脸是燥热的,似乎有千百种表情在涌动,似乎只要灯光一亮,音 乐一响,她仍然是一个可以大段独白的女主角。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不说话的样 子似乎是为了等待。观众还没有进场,妆奁还没有收起,大幕还没有拉开。 在想什么呢? 安大泉对着湖,喘了好半天的气,终于想起该说点什么了。 树。叶小丫依然静悄悄的。 树? 什么树? 在哪里? 柳树,在这里,上面爬满了毛毛虫。 柳树? 这里的一棵爬满了毛毛虫的柳树? 安大泉想了半天,发觉怎么也跟她搭 不上腔,说,嘿嘿,你真像个诗人。 叶小丫转过头,莞尔一笑。 安大泉也笑了。安大泉一笑眼睛就亮起来,整个脸黝黑黝黑的,露出了白晃晃 的牙。他说,嘿嘿,美女! 他又说,嘿嘿,诗人! 他最后说,嘿嘿,诗人! 美女! 美女诗人! 哈哈哈哈。叶小丫又狂笑起来,前仰后合的。笑完了,她转身冲安大泉 坐着,问,哎,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哪儿? 钱呗! 除了钱,咱们还会说啥! 是呀! 他妈的! 咱们怎么只会说钱了! 咱们说点别的! 好好好! 咱们说别的。咱们 说点什么别的呢? 安大泉看看叶小丫,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 叶小丫看看安大泉,说。 那咱们来这儿干嘛? 是呀! 叶小丫一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他妈的! 是 呀! 那我们来这儿干嘛? 安大泉立刻去盯着旁边的一棵树想,目光迅速在树上爬。 等爬到树梢的时候,他哈哈笑起来,他说,他就像蹲在树梢上说,咱们不都是没地 方去吗? 咱们不都是不想回家吗? 咱们的房子不都是被别人占了吗? 谁说的! 叶小 丫一下站了起来,喊,他妈的! 谁说我们没地方去了! 谁说我们没有家了! 到处都 是家! 只要我们有钱,我们有钱! 我们有钱就可以到处都是家! 走,我带你回家! 你带我回家? 去哪儿? 酒店! 宾馆! 最好的酒店! 最好的宾馆! 叶小丫大叫着,声 情并茂,像个傻乎乎娇滴滴的演讲大赛获奖者。 随便! 安大泉仰着头,这样叫了一声,似乎就从树梢上一跃而下。 8 他们是相互搀扶着走进酒店的。他们跌跌撞撞地争着开房间。他们说,不行! 今晚我出钱! 他们说,不行! 你别以为我没钱! 他们说,你有钱又怎么了! 你有钱 你以为你就能让我老老实实跟你走进你开的房间去! 他们说,你不老老实实又怎么 样? 你不老老实实你今晚就没处去! 就回不了家! 就得睡在大街上! 就得跟野猫一 样,跟野狗一样,跟流浪汉和要饭的一样。他们说,好好好,我就老老实实的。好 好好,你老老实实的我也老老实实的。他们争辩不止,他们喋喋不休,他们走进电 梯的时候还在争辩不止喋喋不休,突然,门就关上了,四周仍是一片举止端庄、训 练有素的静。 他们走进了房间。叶小丫一见到床,就往地上倒。安大泉一把扶住,喊,你干 什么? 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睡觉! 叶小丫闭上了眼。 安大泉只好把叶小丫扶上了床,刚要盖被子,叶小丫头一歪,一声呕。 你干什么? 你这又是干什么? 安大泉忙着拉过一只塑料桶。 我要吐! 你别吐! 你千万别吐! 你一吐,我也要吐! 安大泉回身看看,电视是 开着的,里面正在转播一场女排决赛。他又回身看看,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灯光。他 不知道电视是谁打开的,他也不知道那大片大片麦浪般的灯光是谁点亮的。 安大泉就跳起来,学着电视里的主攻手,做了个扣球的动作。他感觉他所有的 力量都聚在了这一下上,虎虎生风。 好! 叶小丫突然睁开了眼睛,叫了起来。 好吗? 安大泉又跳了起来,狠狠扣了一下。 好! 叶小丫也不睡了,也不吐了,球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你说好我就给你扣! 安大泉一下来了精神,安大泉感觉自己只要轻轻一跳,就 可以穿过眼前穹庐般的屋顶,安大泉感觉自己只要狠命一挥,就可以把所有的球, 都砸在高老大的脸上。他说,我扣! 他喊,我来一个四号位强攻! 他一次一次高高 跳起来,冲叶小丫喊,我再来一个背飞! 时间差! 短平快! 我三号位改二号位,扣 !我超手进攻,扣!我后排跳起,扣! 我扣! 我扣! 我扣死你! 我拦! 我拦! 我拦死 你…… 电视里最后一个球应声落地时,安大泉奥运冠军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大 口大口喘着气,他靠在床脚,他用他的大手捂住了脸,接着,他就大声抽泣起来, 眼泪在他的手心里左冲有突。 叶小丫就轻轻飘过来,抱住了他的头。叶小丫此时纯净得像个天使,她的目光 浸透了窗外所有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