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绥宁颇有兴味的勾起眼角,双目显得异样的狭长明秀,他闲闲往座椅上依靠, 笑着说:“临时过来的。陆经理,不知者不罪。” 陆嫣笑了笑,举杯说:“陈先生过来这里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稀客,怎 么说也要我先干为尽了。” 她一仰头,干脆利落的将酒饮尽了,服务生又斟上。 “今天是陪太太来的么?”她又含笑望向一旁坐着的舒凌,“这杯是敬陈太太 的。” 陈绥宁看着她面不改色的喝下两杯,微微笑着,对身边坐着的人说:“早就听 说陆经理海量了,巾帼英雄。”他浅浅抿了口酒,又极温柔地看了舒凌一眼,“她 现在不能喝酒,这杯我就代饮了。” 在座还有些OME 的高层、以及H 大的领导,有些陆嫣认识,有些不认识,也一 一寒暄。忽然有人说:“今天陆经理还带了助手过来,是帮忙挡酒么?” 众人的目光投向了陆嫣身后,许佳南一直僵直着站着,目光垂落在地上,仿佛 一尊木雕。 陆嫣忙笑了笑:“是,我的助手,以后工作上还要各位帮忙照看的。” 似乎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于是有人说:“小姑娘,那第一杯酒一定要敬敬老板 了。” 佳南用力咬着唇,进入这个包厢到现在,她第一次被迫,直视陈绥宁,这也是 她回国之后……第一次面对面的见到他,在这样……尴尬的场面里。 陈绥宁穿着白色衬衣,领口挺括,却松松解开了两粒纽扣,这让他看起来随意 低调,带了几分慵懒的英俊。他的目光不轻不重的看着她,指尖却在轻轻拨弄着厚 重的桌布,云淡风轻地等着。而他的身旁,舒凌长睫微闪,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 仰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 “等等,敬陈先生的话……白酒才有诚意。” 服务生适时地倒了一盅茅台特供,递到佳南手里,又退开去。 佳南的手指抚到冰凉的瓷杯壁上,一咬牙,大声说:“陈先生,我敬你一杯。”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绥宁面无表情地脸上终于划过微小至极的一道波痕, 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仰头将一大口烈 酒都喝了下去。 火辣辣的液体直灌进胃部,那一瞬间,呛得佳南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想掉眼泪, 又忍住了,听到有人在拍手叫好,而陈绥宁淡淡的说了句:“好。”接着随意的拿 杯子沾了沾唇,显然对于她……他连敷衍都没有必要。 幸好后边的酒,陆嫣替她挡了,昏昏沉沉的出了包厢,陆嫣看看时间,又看了 她一眼,说:“你下班吧。” 夜风吹了吹,佳南觉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她伸手扶住栏杆,有些迷惘的喊住陆 嫣:“陆经理……你每天,都要这样吗?” 陆嫣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不知为什么,目光里竟隐含着浅浅的同情。 “是啊。”她一字一句的说,“佳南,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你要适应。” 而湖心亭的包厢内,气氛也并不曾冷淡下来。 舒凌喝了一口橙汁,忽然淡淡的开口说:“我累了。” 陈绥宁便从善如流地举了举酒杯,先干为尽,只说妻子怀孕,身体不适,便牵 着她的手离开了。 刚刚走出来,司机的车却还没开到门口,陈绥宁看见她用披肩将自己紧紧地包 裹起来,忍不住说:“你很冷么?”他顺手将自己的西服披在她的肩上,轻声说: “我自己开车来的,你等等,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那正好。”远处明晃晃的一束灯光,舒凌眯了眯眼睛,“我还要去趟实验室, 你不用送我。” “为什么现在还要这样辛苦?”他叹了口气,却不阻止他,只替她将车门后座 打开,看着她坐进去,柔声说,“早些回家。” 听到“家”的时候,舒凌莞尔,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忍不住说:“你知道我 今天遇到谁了?” “还能有谁能让你这么兴奋?”陈绥宁站在春夜微寒的风中,双手插着口袋, 像是纵容着什么,因为浅浅的微笑着,长眉几乎斜飞入鬓,“一说起那个人,你就 变了。” 舒凌心满意足的“恩”了一声,在车子发动之前,又侧头看他一眼,仿佛不甘 心,轻轻笑了一声:“许小姐……你不是一样么。” 他却扬起了头,没有再看她,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 陈绥宁又等了数分钟,门童取了他的车过来,他慢慢的踩下油门。 开到山庄门口的那条马路上,他缓缓地踩下了刹车。 林荫道上草木葳蕤,人影稀落,他一眼就看到有人蹲在路灯下,一动不动。那 个身影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团,像是路边的流浪猫,正瑟瑟发抖。 陈绥宁一手扶着方向盘,眸色深邃,黑得像墨一样,隔了许久,才推开车门, 向那个人走去。 许佳南蹲在地上,昏天暗地的一阵呕吐之后,却并没有舒缓不适。她只觉得自 己又湿又冷的出了一身的汗,想要打电话给沈容,指尖却在微微的颤抖,连手机都 握不住。 有人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她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俯□,一言不发的将她抱起来。 淡薄的薄荷香气,混合着烟味——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味道。蓦然躺进这个熟 悉的怀抱,佳南却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直觉地反应,却是惧怕。 陈绥宁的动作很生硬,他抱着她,大步的走向车子,拉开后座,几乎是重重的 将她扔了进去,然后自己坐进驾驶座,踩下了油门。 开了几分钟之后,车子停了下来,他径直下了车,丢下她一个人在后座躺着。 车子一停一顿,佳南只觉得胃里又是翻天覆地的一阵搅动。 她强撑着坐起来,拉开车门,只来得及将车门打开,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最后一滴酸臭的污秽物溅上了一双深棕色的皮鞋,她有些仓惶的抬头,看到一 张英俊而面无表情地脸——陈绥宁将一瓶水和一盒药仍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带着 嘲讽和厌恶说:“许佳南,你真令我惊讶。怎么,这点酒量还想当交际花?” 佳南只觉得难堪,她的双手颤抖着,想要去拧开矿泉水瓶,却怎么也用不上力。 而陈绥宁只是淡漠地看着,并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思。 或许是解酒的药吧……佳南有些绝望的想,于是扔开了水瓶,胡乱拿了两粒, 扔进嘴里,努力地吞咽下去。喉咙间没有丝毫润滑,想事在灼烧一样,药片便卡在 那里,上不上,下不下,苦味泛开来,佳南呛得说不出话来。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一言不发,嘴角却始终带了一丝冷笑,直到 重新发动汽车。 “你住哪里?”他淡淡的问她。 佳南报了地址。 很近,眨眼就到了。 她颤颤巍巍的去拉开车门,而陈绥宁比她快了一步,看着她下车,然后伸出手 拉住她的胳膊。 与其说是拉,不如说是拖着吧。直到踉踉跄跄的进了电梯,他才放开她,任她 慢慢蹲下去,问:“几楼?” “17。” 公寓门口的电子锁让陈绥宁顿了顿,他退开了半步,望向她,等着她摁下密码。 佳南的手指刚伸出去,却顿住了,她有些焦灼不安的望向陈绥宁,低声说: “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陈绥宁微微扬起眉梢,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也没有纠正她的 话,只是洞察一切般笑了笑,然后拨开了她的手,径直摁下一串密码。 滴的一声,门打开了。 他笑得愈发讽刺,那种目光刺得佳南羞愧得想要死去,她很快的低下头,走了 进去。 陈绥宁站在门口,既不说要进去,却也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 思。 身后的目光刺得人无处遁形,佳南逃一般地冲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找到了冰 水壶。 倒水时,几乎洒了一大半出来。佳南一口气将整被喝完,放下杯子,一转身, 陈绥宁已经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距离这样近,她几乎能察觉到自己的气息……喷在 他的脸上。 陈绥宁服侍着她,忽然伸手,牢牢地扣住她的下颌,固定住,不让她往后退缩, 薄唇轻柔至极地在她眉间一触——那仿佛是个吻,又或许什么都不是。 “有件事忘记提醒你——你酒精过敏。” 她有酒精过敏……她怎么不知道?佳南忽然想起以前,他们一起去吃饭,难道 那时候自己喝的不是葡萄酒么? 她怔怔地表情让陈绥宁忍不住一笑:“不想早死的话,以后出来应酬,少碰酒 杯。” “我知道了。”她艰难地说,又悄悄地将身子往流理台处挪了挪,踌躇着要不 要说一句谢谢。 他将她的动作尽收在眼底,却不动声色的笑了笑:“不用谢我——我说过了, 许佳南,我只是不想你死。” 她依旧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还是带着迷惘。 “密码没改,宝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一直忘不了我?”他伸手,轻轻 的抚着她的脸颊,似笑非笑:“那正好,我也……还没玩腻你。” 身后的冷水玻璃壶被碰到了,哐啷一声,碎成了几片。她嘴唇煞白地看着他, 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他总是有办法,说出这样令她觉得羞辱到极致的话。 可那个密码……她无法反驳。 “早些休息吧。”他拍拍她的脸颊,浅浅笑了笑,“从荷兰到现在,你欠我不 少了——来日方长。” 第二天依旧是闹钟声将自己吵醒的。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 似乎脸有微微地肿起来了,佳南苦笑了下,匆匆忙忙化了淡妆出门上班。她显 然对昨晚的应酬有些心有余悸,到了傍晚的时候,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幸好沈容顺道来接她去医院,陆嫣没说什么,便让她走了。 沈容一边开车,一边自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说:“小姐,听说昨晚陈总 也来吃饭了?” 佳南依旧看着车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却随口说:“是啊。” “那你……” “哦,没什么。”她转过头笑了笑,“喝了杯酒,寒暄了几句。” 沈容见她神色如常,便微微松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我怎么从不记得你喝酒?” 佳南怔了怔,隔了一会儿才说:“是啊,我好像很少喝酒。” 许彦海的身体恢复了许多,摘下了吸氧管,正躺着休息。 护士轻轻叫醒他,佳南便坐在他身边,说了说这些天都在做些什么。他仔细的 听着,慢慢伸出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低声说:“小囡,不要勉强自己。” 佳南反手握住爸爸的手背,笑得很灿烂:“爸爸,我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工 作其实很有乐趣。”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愉快,并且真心的祈求父亲…… 相信了自己的这句话,沈容送她回家,她有些无意识地问:“你跟着爸爸,每天都 要应酬么?” 他侧头,深深看她一眼,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是不是陆嫣让你跟着应酬?” 她不说话。 沈容就轻描淡写着说:“我去关照她一声。” 佳南笑了笑,打断他:“不用,我必须快点适应起来。” 还没到家,她让沈容在家门口的大卖场将自己放下了,独自推了车,随便买些 东西。 这个时候恰好是晚饭后,来逛超市的大多是年轻小夫妻,或者情侣,熙熙攘攘 的人群间,佳南忽然在一个饮料促销柜前停下了。 年轻的促销小姐热情的端了小小的纸杯给她,笑着说:“小姐,试试我们刚上 市的果汁吧,葡萄味的。” 她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液体,下意识的接过来,然后喝下去了。 有些酸,有些甜。 “是葡萄酒么?”她皱着眉问。 “当然不是啦。这是新上市的葡萄味果汁,喜欢的话,我们还有优惠活动……” 佳南拿了两瓶,扔进了车里,然后心思不宁地结账回家。到了家门口,随手按 下了密码,滴滴两声,密码错误。佳南回过神,才记得自己早上已经换过密码了。 新密码比想象中的难记,她甚至费力的思索了两秒,才摁了下去——仿佛是与 过往的习惯在抗衡,10232015……这串数字流水般在脑海中滑过,不用多想,刻骨 铭心。 1023,是他们认识的日子。 那年他20岁,她15岁。 佳南坐在沙发上,手里是那瓶新买的饮料,拧开来喝了一口,葡萄果饮——可 笑的是她,竟一直以为,这就是葡萄酒的味道。 茶几上还扔着那盒药,佳南伸出手去,翻来覆去的在灯光下看。 果然是抗过敏的药。 她回想起昨晚蹲在马路上,浑身的皮肤都像是灼烧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那 种感觉真的像是要死了。如果不是陈绥宁的话……自己大概就真的马上就要昏过去 了吧? 原来……她有急性酒精过敏的症状,可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佳南想起自己第一 次喝葡萄酒的场景,那时自己还很小……好像也是这样,喝了几口就难受得想吐, 白白地糟蹋了陈绥宁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巴罗落陈年干红。 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她甚至难受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等家庭医生走了, 她倒是还记得要喝酒。 那时他提过酒精过敏么? 好像是的……可自己吵闹着不听,甚至嫌他和医生聊了那么久。 她至今还记得他那时的目光,像是对着一个任性撒娇的妹妹,无奈地站起来, 倒了一杯紫红色的液体,递给她之前,冷静地说:“小囡,给你喝也行。答应我一 个条件。” 她有恃无恐的扬扬眉梢:“嗯?” “以后要喝酒的话,我得在你身边。” 她得意地吐吐舌头:“那你得看住我。” 他深深地看着她,轻吻她的脸颊,低声说:“好。” “唔,味道好像不一样了。”她喃喃地说。 他的眼神中含着笑意,若无其事地说:“放了糖。”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用一杯果汁骗自己……而后来的几年里,这样一个小把戏, 自己竟然也从未发现。 在他正式的将她丢开之前……他的确这样地宠她,让她活得像是城堡中的公主。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个被爱情蒙住双眼的傻子。 日子终究还是在一天天的过去,当许佳南在滨海山庄各个部门走完一圈的时候, 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了。 必要地社交礼仪和应酬技巧,佳南都学得很快,出色到让陆嫣惊叹。这个年轻 的女孩似乎很容易让人产生不设防地好感,有时候她的一个眼神,一声招呼,就能 抵上酒桌上三两白酒。很多时候,陆嫣已经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周旋,毕竟……那是 她成长必经的一步。 翡海的春天,难得像今天这样,下了一场暴雨。 佳南浑身湿漉漉地走进员工餐厅,她因为岗位调动频繁,认识了不少人,加上 人缘也不错,同事们纷纷对她打招呼。 早餐照例是在八卦和欢声笑语中结束的,佳南回到办公室,看了看今天的工作 安排,正好遇到抽查客房回来的陆嫣。 她将佳南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将一份计划书递给她。 佳南疑惑地接过来,厚厚的数页纸上,标题是:OME 集团第一季度运营分析会 议(4.10——4.13) 然后是密密麻麻地会议安排、与会人员名单、联系方式。 陆嫣直接地说:“滨海山庄每年都要承接的集团大项目,OME 总部所有高层和 员工、旗下分公司高层都会出席。餐饮、住宿、会议和娱乐四大部门都要统筹协作, 这三天时间,滨海山庄不对外开放——我希望今年第一季度的这个会议,由你负责。” 佳南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立即回答。 而陆嫣像是明白她的想法,抚慰地向她一笑:“会有很多人协助你,你不需要 有太大的压力。而且,许董事长也会参加会议,你应该希望……他看到你的成绩吧?” 尽管隔了玻璃,丝毫听不到窗外暴雨地声响,可疾雨似箭,无声地落在佳南心 里。 她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力。” 离四月十号越来越近,虽说底下各部门的工作依旧井井有条,佳南却还是觉得 千头万绪,压力重重。 时不时的总会有意外发生,譬如OME 子公司的高层时间无法协调,或者各个分 会场的会议室排错——好几次佳南都忍不住要发脾气,一抬头看到陆嫣在办公室有 条不紊的样子,她便觉得有些惭愧。或许那份优雅和淡然自若……也是像自己这样 一步步走来的吧。 “许助理,B 幢的总统套房已经布置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查看——” 客房部经理的电话让佳南有些生气,照理说这并不是她需要去亲自管理的事了, 她拿着手边的资料,有些不耐烦地正要打断对方,对方却先她一步,解释说:“陈 先生的套房,以前都是陆经理亲自检查过的。” 佳南太阳穴处轻轻一跳,无可奈何:“好,我马上来。” B 幢的总统套房是整个山庄最大的一间套房,包括夫人房在内,占据了整整一 层。起居室正对着后花园,足足一面墙的落地窗。花园里如今春意盎然,被细细的 薄雨衬着,翠色妩媚动人。 佳南努力地提醒自己不要想起此间将要入住的主人,仔细的检查着房间的设施 和卫生,身后跟着两名看上去心惊胆战的客房服务员。 走出起居室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光秃秃的桌面。 “花瓶呢?” 按照规定,总统套房中的鲜花是早晚各更换一次,标准的配置是香槟玫瑰与百 合。 “是这样,VIP 注意事项中标明了这间套房不需要花瓶和鲜花。”服务生低声 解释,“冰柜里的巴黎水撤下了,每天的甜品服务取消,但是房间内要配置坚果话 梅等零食。这是陈先生的助理发来的注意事项。” 越是有钱人,怪癖果然越多——之前自己并没有发现,其实他竟是这样一个挑 剔的人。佳南接过那张纸,目光在陈太太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才说:“知道了。” 走过夫人房的时候,她刻意留心了一下卧室的卫生间。厚软棉实的地巾一路从 门口铺到了床边,这也是那张纸上注明的,或许是……她的习惯吧。 再也找不出任何问题和纰漏,佳南走至客厅,忽然嗅到了淡淡一阵茉莉花般的 香味。 “什么味道?”她怔了怔。 “哦,空气清新剂。” “VIP 入住之前,开窗通下风。”佳南想也不想,“还有,入住期间,不要再 用这些东西了。” 服务生下意识的低头去翻那几页纸,佳南抿着唇说:“不用翻了。” “上边没有啊……” “大概是漏了吧。”佳南很快地说,面无表情,“照做就行了。” 她弯下腰,指尖探进沙发的旮旯缝隙检查灰尘,手机响了起来。 是山庄员工用的短号,佳南蹲在地上,还没开口,对方已经急匆匆地说:“许 助理,检查完了么?陈先生提前入住,已经过来了。” 佳南下意识的扭头。 她今天并没有穿制服外套,浅蓝色的衬衣下是一条藏青色的及膝裙,因为衬衣 的下摆被塞在了裙子里,便显得腰身分外纤细,仿佛一把就能圈住。因为一直蹲着, 加之回身张望,原本极为贴身的衬衣便往上掀了掀,露出腰间洁白细腻的一小块肌 肤。 陈绥宁一手插在口袋里,在门边停下脚步,目光从那上边掠过,又不留痕迹的 淡淡转开。 佳南唰地站起来,那一刻脸色说不出是红是白,只是很快垂下目光,低声打招 呼说:“陈先生,欢迎入住。” 陈绥宁是由陆嫣陪着一道进来的,他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往里 边去了。陆嫣悄悄指了指她的腰间,佳南伸手摸了摸,脸上一红,连忙将衣角重新 塞了进去。 陈绥宁似乎一点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也仿佛没有察觉出这个房间里还有旁人 的存在,只对陆嫣说:“陆经理,我有事找你谈。” 什么事能重要到让陈绥宁亲自找自己? 陆嫣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还是跟着陈绥宁进了书房。 他在办公桌后边坐下,修长的十指轻轻对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没有立即开口。而陆嫣也不好出声,带着一丝疑虑看着他。她早就过了小女生发花 痴的年纪,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陈绥宁是个极好看的男子。 “陆经理——” 她连忙回过神,笑了笑说:“陈总找我有什么事?” “噢,你先坐。”陈绥宁松开手,示意她坐下,慢慢地说,“不要太辛苦了。” 陆嫣心里咯噔了一下,定下神,认真的看了陈绥宁一眼,微笑说:“陈先生太 客气了。” 空气里似乎有着淡淡的幽香,陈绥宁站起来,推开了窗户。湿润微凉的气息扑 面而来,他看到小径上有人离开,淡蓝色的身影在深绿浅绿中十分显眼,因为没有 打伞,所以脚步比往常更快。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瞬,并不回头,淡淡地说:“还没恭喜你。” “什么?”陆嫣努力掩饰心里的诧异,问道。 “陆经理,你算是我见过最敬业的员工了吧?”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的平底 鞋上,“还是你对这个工作,太过热爱了?” 陆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有着这样一双清锐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知 道,这让她有些害怕。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笑说:“我真惊讶,陈先生你怎么 会知道的?” 陈绥宁轻轻勾起唇角,却避而不答,只说:“陆经理有没有考虑过来OME 工作?” 这……算是挖角?只是陆嫣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重要到需要陈绥宁来出面开口。 她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这个年轻人的想法,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什么?” “对于孕妇来说,管理这样一个酒店,算是辛苦的事吧?何况有些应酬时免不 了的。”陈绥宁平静的说,“另外,我很看好你的能力。” 陆嫣怀孕的事,并没有同事知道,原本是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再,等许佳南一切 都上手了,她才请假离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绥宁却知道了,甚至开出这样一个 叫她觉得心动的条件。 她低头想了想,尽量委婉地说:“OME 需要我的话,我当然是觉得荣幸。可是 陈总,现在离开的话,我怕一时间找不到接手的人。” 陈绥宁“嗯”了一声,指尖习惯性的揉了揉眉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 那位是许小姐吧?” “是。她现在是我的助理。” “她做得怎么样?” 陆嫣斟酌了下词措,才说:“佳南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只是年轻,还没什么 经验。” “迟早这个酒店是她接班,陆经理,你不差这几个月吧?”陈绥宁笑了笑,食 指指尖不急不缓的敲击着桌面。 原来是为了她。 陆嫣恍然大悟。 凭良心说,她是蛮喜欢许佳南这个小姑娘的。开始的时候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相处了几天,才觉得佳南很努力,虽然还天真青涩了些,却不娇气。她便存了慢慢 带她的心思,这样也对得起许彦海当年对自己的提拔。 可现在情势却变了。许彦海身体状况一直欠佳,而陈绥宁又似乎对佳南另眼相 看。这其中,双方是一拍即合,还是两相争斗,都轮不上她插话。 十几年职场经验让陆嫣隐隐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一个不小心,炮灰夹层就是自 己。她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决定:“好。交接工作我会尽快完成。” 陈绥宁显然很满意她的回答,他淡淡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陆经理,来OME 之前,你可以有一个很长的假期。” 陆嫣心事重重的回到办公室,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佳南却还没走。 “不下班么?”她停下脚步,“今晚没什么事。” “我再看些资料。”佳南向她笑了笑。 “哦。”陆嫣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陆经理?” “你……认识陈先生吧?”陆嫣敏感地看到佳南明显是一怔的表情,补充说, “陈绥宁。” 佳南抿着唇,点了点头。 陆嫣踌躇了片刻,说:“他算是难对付的VIP 吧,接待的时候……工作细致一 些。” 其实第二天听客房部反馈的时候,许佳南并不觉得陈绥宁很难对付,他并不是 个需要旁人无微不至服务的人。他甚至……很讨厌有陌生人出现在身边。佳南当机 立断撤了几个原本为他安排的专属服务员,又问:“他还有别的要求么?” “陈先生的助理预定了今晚的金樽厅招待客户。” 佳南皱了皱眉:“整个金樽厅?” “是。” 佳南轻轻嘘了口气,这几天连续的加班熬夜让她的黑眼圈分外的严重,她一一 照做:“把已经预订的客人排到别的地方。按他说的做。” 这天下午,佳南趁着午休时间打电话给已经出院的父亲。 “爸爸,过几天的会,你会去的吧?”她还像小孩子,有些撒娇,有些期待地 问。 “去啊。等着看看你学会了些什么。”他沉吟了一会儿,“陆嫣今天打电话来, 说你很有天赋。” 虽然知道陆嫣可能只是在给父亲面子,可佳南听到这句话,还是觉得高兴,随 口聊了几句,有同事过来敲了敲门。她连忙将电话挂了,说了声:“请进。” “许助理,娱乐部说那边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 “原本开泰的李总今天订了金樽,他的助理回复说,不愿意改到别的厅。” 佳南皱了皱眉:“我来处理吧。” 李总是许彦海的老朋友,佳南以前也见过数面,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电 话打过去,她甜甜叫了几声叔叔,又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对方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让出原来订的包厢。挂电话前,却听见电话那边李总笑着说:“下次一起吃饭啊小 许。”佳南皱了皱眉,依旧笑着答应了,才算松了口气。 今天滨海山庄又陆续有OME 高层入住,前台的入住登记信息不断地更新到自己 的电脑系统中,佳南看到某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自己特意给他安排的套房,佳南这样想着,站起来,决定 去拜访下老朋友。 “客房服务。” 佳南看到头发乱糟糟的柏林顶着两个不亚于自己的黑眼圈将门打开了。这个人 ……还是比较适合这样的形象。她在心底下了结论。 “哎,怎么是你?”柏林的眼睛亮了亮,懒懒的靠在门口,扫了一眼她的工作 牌。 “客房服务。”佳南将一罐温热的咖啡塞到他手里。 “现在的酒店太人性化了。”柏林感动地说,“我正缺这个。” 佳南抿唇一笑:“那你慢用。” “呃,不进来坐坐?” “下次吧,我查客房呢。”她向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柏林打开咖啡,喝了一大口,走回客厅,神情闲散地问:“刚才说到哪了?” 陈绥宁异常专注地在读手上的资料,抬起眸子看他一眼:“这几个月你盯着实 验室,结论是什么?” “哦对。”柏林在陈绥宁对面坐下,指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屏幕,将一幅幅图 表展示出来,一边详尽的解释。 陈绥宁听完,靠回沙发上:“你应该有信心对董事会陈述吧?” “哦,当然。”他轻松地说。 陈绥宁便笑了笑:“走吧,现在去吃饭。” 柏林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做了个投篮的姿势,那个易拉罐不偏不倚,正中沙 发边的垃圾桶里。 陈绥宁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有意忽略心底一丝浅浅要冒头的烦躁。他的眉 梢微微扬起。他并不反感柏林这些孩子气的举动,事实上,他心里也明白,所谓的 创新,不需要稳重和保守,可目光……却还是在那条有弧度的抛物线上,停顿了数 秒。 这个晚上非常的不平静。 八点多的时候娱乐部打来电话,说是金樽门口起了些争执,佳南匆忙赶过去, 发现一小堆人几乎将门口堵了起来。 她走过去一看,自己却并不认识那个大声嚷嚷着要见经理的男人。 那人显然是喝多了,脸涨得通红,胡言乱语着说:“我们明明订好了今天…… 为什么不让进!叫你们经理来!” 服务生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先生,你们的包厢改在了另一幢楼,我现在带您 过去吧——” “经理呢?!我要见经理。” “我是负责人,这位先生,有什么能帮你的么?”佳南挤到前边,小心翼翼地 和这个男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人见来人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更加没有放在眼里,大声说:“你们经理不 是陆嫣么!” 佳南压低了声音问同事:“他是谁?” “是开泰宴请的客户。” 她不得不和颜悦色,尝试第二次交流:“先生,真抱歉——” 然而这一次,那个男人连话都没听完,一脸蛮横的伸出手,用力的推了她一把。 佳南往后一个趔趄,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那个男人依然不依不饶的过来,似乎还想动手,佳南身后那个人却跨上半步, 挡在她身前,挥手就是重重的一拳,把那人撂在地上了。 许佳南愣愣地看着身前这个高高的背影,张大了嘴巴。 而柏林转过身,活动了下手腕,轻松对她笑了笑:“嗨,你没事吧?” 那个男人趴在地上,更是一连串的骂起来,柏林走上前半步,有些轻蔑地看着 他,冷冷说:“刚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许是一时为这样的气势所慑,男人不说话了,倒是他身后的几个人,摩拳擦掌 地似乎是要动手。 柏林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梢,大有“你们全上又如何”的气势。 安保部的同事及时将两拨人隔开了,或许是知道对方不能再冲过来揍自己,那 人便爬起来,嚣张地连声叫嚷着要打110 。 场面顿时难以收拾。 一片混乱中,一个年轻人从佳南身后走上前,隔着保安,淡淡地对那人说: “贾副总,好久没见了。” 那人怔了怔:“你是谁?” “上次一起吃过饭,你忘了?和李总一起。”年轻人伸手递了张名片过去, “我是陈总的助理。” 佳南发誓看到了那人眼中闪过的一丝惧意,接着眼神清醒起来,一张脸很快的 转为谄媚的笑:“原来是孙助理……误会误会……” 小孙侧身让了让,笑着指了指柏林,介绍说:“这位是OME 的技术总监,误会 一场。大家不打不相识。” 那人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才捂着肿起的脸颊,带着人走 了。 大晚上的,不冷不热的天气,佳南却出了一身冷汗。比起柏林冲上去就是一拳, 她真的……更加感谢孙助理不动声色地帮忙解围。她微微转头,想要道谢,却意外 地看到陈绥宁站在人群后面,一言不发的看着这场闹剧,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陈绥宁一言不发的看着这场闹剧,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而孙助理在他身 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便点点头,向门口走过来。 长款敞开的风衣让他的身材看起来十分修长挺拔,衣角被夜风掠起,他的脚步 不疾不徐,走到柏林身边停下来,淡淡地说:“我只想告诉你,开泰很可能是我们 新产品的首家客户。” 柏林抓抓头发,反问说:“然后呢?” “然后那位是开泰的销售副总监。”他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离开之前,目光 移到佳南身上,那短短一瞬,却深邃似海。 她说不清那一眼里包含着什么情感,却直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柏林看着老板离开,叹口气说:“哎,你没事吧?” 佳南摇头。 “以后要被欺负了就赶紧跑,别傻站着不动。”他越说越来气,恨不得拿手指 戳她额头,“等着别人来欺负你呐!” “我知道。”她低声说,“谢谢你。” “我进去了。”柏林随意的挥挥手,“明天见。” 佳南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了,坐在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这个时段播的恰好 是娱乐新闻,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谁谁谁又被偷拍了,谁谁谁又隐婚了,明知这个时 间不抓紧睡觉明天只怕会起不来,却实在累得不想动弹。 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公寓里,听上去有些吓人。佳南走 过去接起来,对方的声音显然是很焦急。 “许助理,陈先生在套房里大发脾气,怎么办?” 佳南愣了愣:“什么?” “傍晚的时候他们打扫了房间,好像有人用了空气清新剂,陈先生从金樽回到 房间就发脾气了。他……他指明要你来处理。” “我不是关照过你们么!”佳南眉头皱得愈发的紧,“给他换房间吧。” “他……他不要。”同事显然已经心有余悸。 “我马上过来。”这个时候已经没空去追究是谁的责任,佳南挂了电话,闭上 眼睛深呼吸了片刻,拨通了陆嫣的手机。 简单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她低声说:“陆经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处 理。” 电话那边陆嫣似乎也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她才说:“你先过去。我会马上过 来。” 坐在出租车里直奔山庄,佳南忽然想起了刚才在金樽门口,乱成一堆的人群中, 陈绥宁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希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得 那么糟糕。 出租车停在B 幢门前,门童拉开车门,一见到她就说:“谢经理她们等了很久 了。” 佳南走进去,果然,服务生、客房部经理都在。她指了指套房的门,眼光中微 带疑惑。 “谁都不让进,说是……除非你到了。” 佳南用力抿了唇,克制住那丝不安,走过去摁响门铃。 片刻之后,里边有人开了门,她侧身进去了。 极宽敞的客厅里,窗户大开着,夜风肆意地撩拨其白色窗帘,佳南第一反应是 用力嗅了嗅,空气里哪有什么芳香剂味道? 陈绥宁离她很近,似乎是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简单穿了件睡袍, 隐约露出胸口紧实的肌肤。灯光下他的身形异常的高大,目光居高临下地将佳南笼 罩住,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头,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他的目光轻轻带着嘲弄,还有一丝掩饰起的 欲望……她忽然明白之前的一切不过都是借口。 “陈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佳南几乎是心惊胆战地说出这句话,看 着他慢慢的踏上一步,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自己的脸上。 “有。”陈绥宁自然地接上她的话,修长的手臂伸出来,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低声笑着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佳南不敢用力地挣扎,巴掌大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你疯了么?!我同事都 在外边!” 陈绥宁轻易的将她的下颌抬起来,目光在看她因为咬得发白的唇上停顿了数秒, 眸色顷刻间深不见底,他一低头,重重的吻上去:“我有办法叫她们走。” 他的吻霸道得可怕,没有怜香惜玉,没有浅吮慢尝,像是报复和惩罚,径直将 佳南抵在了厚重的红木门上,双手卡在她的腰间,禁锢得她难以动弹。 佳南却被迫迎合着他的呼吸,鼻骨被他的力道撞得生疼。这个吻里没有丝毫的 甜蜜,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用力的抬起一只手,想要对着那张脸打下去, 却轻而易举地被他反手抓住,陈绥宁停了一停,冷冷地看着她:“你最好不要反抗。” 佳南的身体忽然僵直住,隔了一层木板,她的同事们还在焦急地等着……她们 一定想不到里边发生了什么。 门铃又响了,陈绥宁没有理会,只是将那个吻放得轻柔些,慢慢地移到她的颈 侧。 陆嫣的声音:“陈先生,在吗?” 陈绥宁连眉头都没皱,一手托起佳南的身子往卧室走去,另一只手去解她衬衣 的扣子,他是个变态,他早就不是那个陈绥宁了——他就是变态!她想要不管不顾 地尖叫出来,却轻易地被他堵住了嘴巴,穿过大半个套房,径直扔在了床上。 几乎下一秒,陈绥宁已经将她按压在床上,她的衬衣被拉开到了肩膀的地方。 而他的薄唇,顺着她滑美的曲线,渐渐挪移到胸前。 “陈绥宁,我有多爱你……你知道么?”佳南忽然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的一切 动作,只是望着天花板,像是自说自话一样开始说话,“你结婚,我很难过;可是 没关系,你太太她……真的很优秀。我又傻又笨,配不上你。” 陈绥宁的动作停住了,他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脸,她 甚至没有哭,声音也没有起伏,只是平淡的述说着,也没在意他是不是在听。 “你和别人结婚,你讨厌我整天缠着你。好,我努力工作,努力认识新朋友, 努力忘记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看到的么?”她慢慢地从他身下坐起来,涣散的目 光渐渐地凝聚起来,认真,却又带着困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陈绥宁的薄唇抿成一条近乎锋锐的线,他看着她瑟瑟发抖,却始终一言不发。 佳南似乎知道他并不会回答,于是凄然笑了笑:“我从15岁开始爱你,这就是 你一直羞辱我的理由么?” 陈绥宁靠在床上,随手点了一支烟。其实他不需要借助任何事物让自己变得清 醒起来,他只是……此刻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他慢慢地吐出烟圈,侧身看着她站起来,有些慌乱地整理着衣物,忽然讽刺地 笑了笑:“现在你还想和我在一起么?像以前那样。” 佳南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良久,她终于用颤抖的双手把风衣的腰带系上 了。 “我只想请你……放过我。” 佳南看不到此刻陈绥宁的表情,可她想等他的回答。 他虽然恶劣,变态,却是个守然诺的人。 很久很久,她到底没有听到那一句“好”。 佳南踏出房门,忽然听到他带着轻笑的声音,非常温和:“好,许佳南,我放 过你。” 她站住,低声说:“谢谢。” 陈绥宁将手中的烟摁灭在烟缸中,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说:“不 过,我想……你马上就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门轻轻的扣上了,他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闭眼的刹那,想起她说:“我从15岁 开始爱你……” 那年她十五岁么?那是他见过的,最像洋娃娃的女孩子,肌肤像是白瓷,嘴唇 也是粉嫩粉嫩的,拿是在海边,她穿一件很薄很透的白衬衫,下摆扎起来,腰肢那 样柔软——令他想起家中养着的那盆吊兰纤长的叶子。 她毫不认生地跑过来拉住自己的手,然后抹了抹满脸的汗:“我们去那边玩!” 向来讨厌旁人接触的自己,竟然被她牵了手,在这片私人海滩上越走越远。回 来的时候她便走不动了,只能背着她回来。他的小臂擦着她细腻洁白的小腿,上边 还黏着粗糙的沙粒,十分奇妙的触感。 那种触感……他闭上眼睛,发现此刻依然能回忆起来。可他,大概永远都找不 回来了吧? 佳南出门的时候,B 幢大厅里只剩下陆嫣一个人,她很快的走过来,忧心忡忡 地上下打量她:“怎么样?” 佳南此刻连强颜欢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点点头说:“没事了。” 陆嫣见她脸上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低声询问说:“被训了么?” 佳南先是摇头,很快又点头说:“是我的失误,对不起。” 陆嫣拍拍她的肩膀,抚慰般一笑,却什么都没说。 她们一道走至门口,陆嫣停下脚步:“开车来的么?” 佳南摇头。 “那我送你。” 佳南还没开口,门口进来一个年轻人,抓了住头发,很是惊讶:“哎,你还没 回去吗?” 陆嫣认得他是OME 的技术总监,因见他们似是熟识,就先离开了。 “你来找……陈先生吗?”佳南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 “哦,不是。”他一口否认,又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佳南的脸色,“你……还好 吧?” 似乎他每次见到自己,都是异常狼狈的样子呢。佳南有些恍惚的想,点了点头。 “呃,他是有点六亲不认,不过不可否认,在他身上,能学会很多东西。”柏 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你不是很早就认识他嘛,应该能理解的。” 他们走到路边,柏林忽然说:“你饿吗?” 佳南下意识的摸摸肚子,然后说:“不饿。” “呃……”柏林抚额,“可是我饿了。” 他开一辆极普通的雪佛兰,二话不说出了山庄,三拐四拐的,熟门熟路就开进 一个小巷。 “这是什么地方?” “翡海最有名的夜宵店啊,煎饺和粉丝汤最有名了。” “好像你在这里住了很久的样子?” “不算久,前后加起来两个多月。”柏林眯起眼睛说,“不过人呢,就是要善 于发现这种生活的小乐趣。譬如说我们在意大利去的酒吧,和西西里的冰激凌。” 昏黄的灯光下,佳南侧头看着他,对这个男人有些刮目相看。而他依旧是不以 为然的模样,起身去点了四客煎饺和两碗粉丝汤。 老板将食物端上来,煎饺炸得金黄,粉丝汤香气扑鼻,佳南悄悄咽了口口水, 柏林得意地看她一眼,很有气势地说:“吃!” 半个小时前,失魂落魄的从房间里出来的许佳南,绝对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好 的胃口,吃下了整整两盘煎饺和一大碗粉丝汤。煎饺里的汤汁极其鲜美,吃完似乎 整个胃都膨胀起来了,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今天玩得好吗?”她的心情终于稍稍好些,随口找了话题。 “呃……你指什么?”柏林的脸上微微滑过一丝不自然。 佳南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金樽不好玩么?”顿了顿,她半开玩笑, “至少我知道,里边的女孩都很漂亮。” 柏林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佳南识相的住嘴,默默望向窗外。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种场合的。”柏林很在等红灯的时候慢吞吞地开口, “比如我,还有陈绥宁也是例外。” 佳南讽刺地抿了抿唇角,她相信柏林的话,只是陈绥宁……他大概是有些洁癖 的,或者……就像刚才那样,对于他来说,选择可以更多。 “是这里么?”车子停下来,柏林嘀咕了一声,“还挺方便的。” 佳南正要和他说再见,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要不我和你做邻居吧?”他的表 情很认真,“公司给我安排的是酒店套房,我觉得太没人情味了。” “是我们酒店?” 柏林摇头:“滨海离总部太远了。不过如果是在滨海,能常常看到你的话,我 也会考虑。” 佳南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很认真的在说出这句话,一时间无法接口。 “好啦,明天见。”柏林转了话题,笑眯眯的对她说再见。 翌日开始正式的集团会议。 流程进行得异常顺利。总部的高层十分频繁的穿梭在各个分会场之间,虽然忙, 却不乱。佳南难免还会在这里那里遇到陈绥宁,不过他的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跟着, 众星拱月的样子,她很怀疑他是否会注意到自己。 偶尔几次迎面见到,佳南觉得高兴的是,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不过微微颔首, 便擦肩而过,仿佛只是上级与下级间的关系,得体而疏离。 下午佳南经过分会场,正是茶歇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离开了位置,去后台取咖 啡或者点心,一时间会场空落落的。这个会议室是按着古典中国风格装饰的,红木 椅子也都放得横七竖八。她第一眼看到了名牌上的某个名字,脚步便顿了顿,叫住 一名服务员,低声吩咐了几句。 服务生应了一声,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厚厚的锦垫,放在了其中一张座椅 上。 舒凌靠在侧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许佳南离开,她才慢慢走向自 己的位置。她是工作起来就会忘记一切的人,椅子坐着虽不舒服,也是直到会议中 间才想起来的,现在加上了坐垫,便柔软舒适了许多。 服务生走过来,体贴地将她面前一口未动的咖啡撤下,询问:“舒小姐,给您 换温水好吗?” 她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又闭了闭眼睛,会议马上要开始了,她却站起来 走到门口,拨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舒凌却忽然忘了要说什么了。 是要讽刺他这样的人,却有这样一位善良贴心的前女友么? 不痛不痒的说了几句,电话那边陈绥宁态度却是淡淡的,反倒不着痕迹的说: “你要小心。” “嗯?” “或许她也没那么好心,你确定那个垫子里没有藏着什么东西?”陈绥宁漫不 经心说,“别忘了,我娶你那天,她做了什么。” 舒凌沉默了一会,不置可否地评价:“那她的段数也太低了。” “宝贝,你要以她的……”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终于说,“她的水平来思考。” “那你究竟在爱她什么?”舒凌很快的接上,踌躇着要不要补上一个时间限定 词“以前”。 陈绥宁的语气却倏然变得生冷:“这与你无关。” 舒凌并不在意,只轻轻笑了一声:“陈绥宁,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和一个 魔鬼生活得久了,就连自己都变得冷血起来。” “谬赞。”陈绥宁的语气重新回复了往常的自如,“你也不差。” 她一时间无话可说,径直挂了电话。 大厅里的空气清新得多,舒凌眯着眼睛看着许佳南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她调 整表情,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佳南在那个瞬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刚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下意识的,又或许……孕妇本就值得更好的关怀?她忽然觉得自己“博 爱”得可笑,仿佛圣母,她仓促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舒凌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却……颇有些错综复杂。 最后一天开晨会的时候,佳南再三地强调了不要松懈。这四天,她觉得自己像 是一盏不曾停下的陀螺,越是临近最后的时刻,越发有些东倒西歪的不安。而最后 一场晚宴,她要和父亲一起出席。 在滨海这个最大的宴会厅里,很微妙的左右分了席次。左面大多是些青壮派年 轻人;至于右边,坐的都是OME 的元老级人物,有些已经不在管理层,偶尔在董事 会上露面。许彦海带着她一一向长辈们打招呼。 这样一来,几乎所有同事都知道她就是许总的独生爱女,不时有人露出诧异的 神情。当然,对于OME 的高层来说,许彦海亲自带女儿出席晚宴,已经有人隐隐嗅 出了一丝敏感的味道。许老爷子动过一次手术后,身体一直欠佳,恐怕现在已经是 女儿接班的时候了。 少不了会被夸“令爱聪明得体”,又或者有消息灵通的,径直便说“听说这次 会议是令爱主管负责的,真是将门虎女”之类的话,佳南低眉敛目,一一听过,直 到父亲最后淡淡地对她说:“小囡,这些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佳南瞪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父亲。 “生意场上的你来我往,都是虚的。他们今天讨好你,说不定明天就惦记着你 手里OME 的原始股和滨海山庄的运营权。”许彦海冷冷笑了笑,“小囡,不要相信 任何人。” 佳南点头,握了握父亲放在膝盖上的手,低声说:“我知道了。” 席间她也不是没看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穿着银灰色的西服,哪怕不说话,也 始终是众人的目光焦点所在。佳南如今可以若无其事的与他出现在同一场合,甚至 ……当他走过来时,她竟能安安稳稳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绥宁第一个问候的自然是许彦海,他似乎知道他行动有些不便,十分体贴地 弯下腰,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许彦海就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转头 又对女儿说,“许佳南,以后多向绥宁学学。” 她笑了笑,只说了句“好”。 而陈绥宁回过头,用兄长的目光审视着佳南,笑着说:“好久不见。” 如果是以前,这样的场面,佳南大概连半分钟都撑不下吧,可是现在,她保持 着唇角那抹弧度妥帖的微笑,直到陈绥宁的背影离开自己的视线。 重新坐下的时候,她看到父亲一低头,微笑在刹那间无影无踪,眼角余光中那 丝凌厉到近乎狠毒的光……竟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早就察觉出,父亲与陈绥宁之间, 一定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们两人,却都讳莫如深,从来不向她吐露分毫。 佳南不得不相信,很多时候,男人们的冷酷与坚定,是女人远远无法企及的。 “爸爸……”佳南踌躇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有人隔了老远喊她的名字。 佳南回头看了一眼,是柏林在向自己招手。 许彦海抿了抿唇角,似是在思量什么,过了一会儿,说:“去吧。和那些人也 要多联络下。” 晚宴结束后,佳南将父亲送上车,又赶去金樽招待柏林他们一行。这一晚忽然 开始下雨,她便随手向同事拿了把伞,是酒店用伞。黑色,伞骨很粗,伞面大,一 个人掌着,身形颇有些纤瘦,异常孤独。她穿的高跟鞋鞋跟又高,好几次都在小水 坑中打滑,最后到了门口,来不及整理下仪容,便急冲冲的进去了。 金樽是滨海山庄的娱乐会所,设施自然是顶尖的,这一块有专门的经理在打理, 她来得算少。此刻在里边的客人,男男女女都有,里边也真不算嘈杂,因为包厢极 大,有人在低声唱歌,有人在聊天,也有人身边坐着年轻女孩,看衣着打扮,应该 是这里的公主。 在娱乐会所中要处理的关系更复杂,佳南工作至今,金樽内部了解得算很少, 直到今天才算开了眼界,她看着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女孩,低声对柏林说:“你看, 那个女生好漂亮。” 此刻灯光迷离,光线如丝般缭绕,衬得人的脸庞带着浅浅一层朦胧暧昧之色, 柏林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地说:“你们灯光打这么暗,凤姐都能成天仙。” 佳南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四顾,问:“那你是嫌……还不够 漂亮么?” 柏林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佳南看得到他眼角细细的一条笑 纹。说是叫她一起来玩,可他只是拉着她聊天,偶尔吃些水果,连酒都不沾唇—— 她想起那晚上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忽然明白了,大约他是在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 的清白。 柏林看着她的眼神很干净,也很专注,可越是这样,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 有些尴尬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陆嫣打来的,佳南正好找了借口跑到包厢外去接。 挂了电话,她并不想立刻回去。一侧头,恰好对着墙壁上的金色玻璃,看到脸 颊上都浮粉了,便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补妆。与两位领班擦肩而过,她模模糊糊听 到其中一个说:“……刚接到通知他来了……最清纯漂亮那个,今天才来……” 她也没在意,进了洗手间,才发现里边还有个女生在补妆。 洗手间明净的灯光下,她正在往脸上扑粉。佳南侧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 回过头,多看了数眼。 那个女生看上去年纪很小,化妆的动作显然还不娴熟,或许也是因为那块粉饼 的质地并不如何细腻,扑上去便显得颗粒粗大。她发现有人在观察自己,她的更有 些不自然,手都在轻抖。 佳南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问她:“你在这里……工作?” 原本是想说“公主”这个词,可这个女生……绝对是她见过的,最清纯漂亮的 女孩子,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便改了口。 对方果然局促的停下来,点了点头。 或许她还在上学。不管是什么原因,来这种地方上班,都让人觉得……很沉重。 佳南放下手中的唇蜜,淡淡对她说:“我叫许佳南,也在这里工作。” “我叫安琪,第一天来。”少女紧张地说。 “你的皮肤这么白,状态又这么好,还要扑粉么?”佳南压住她的手,轻声说, “不要涂了。” “可是……”安琪显然还有些踌躇,“是领班吩咐的……” “如果她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吧。”佳南淡淡看着她一张白里透红、晶莹得 毫无瑕疵的小脸,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一会儿,才笑了笑:“去吧。” 回到包厢,佳南凭着先时的记忆,坐在原来的地方,却发现柏林不在了。她也 不在意,拿了杯果汁,一口一口抿着,包厢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果然是安琪。 她不由多关注了几眼,看着安琪被带着往角落去了。 佳南一眼望过去能看到柏林,微微前倾着身子,正望向安琪。她忍不住一笑, 心想一会儿可以问问他,觉得这个连底妆都没打的女孩子算不算漂亮。 他们果然在柏林身前停下来,领班是在低声介绍,佳南看着安琪穿着白裙的纤 细身影,忽然觉得做这一行,或许比任何行业都“公平”吧?只要你足够的美貌… …无论如何,都能崭露头角,被送到最重要的人面前。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柏林瞧见了佳南,向她招招手,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便赫然露出一个空挡。还坐着一个人。 陈绥宁有些慵懒的靠在沙发上,微微仰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安琪。隔了那么 远,佳南却觉得……他那双眸子,仿佛是发现了宝藏,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是 流光溢彩。这样的陈绥宁,和那个素来处事淡泊的男人,真是大相径庭。 他并没有注意到佳南的目光,而佳南却立刻转过头,她本以为刚才宴会中途他 离席去见了重要客户,应该是不会回来了,这才放心的过来这里,此刻却又碰到, 便真的有些后悔了。 包厢里的空气也变得异常沉闷,她默默坐了一会,直到柏林走过来,有些兴奋 地说:“喂,喂!你看到那个女生没有?” 佳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安琪安静而乖巧的依偎在陈绥宁身边,而后 者手中握着酒杯,唇角轻轻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漂亮。”佳南勉强笑了笑。 “是漂亮。以前老大都不要女人陪的,这次居然留下了。”柏林实事求是地评 价,打量了佳南几眼,“不过我觉得……她和你很像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