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一觉醒过来,佳南望向床边的电子钟,愣愣地看着那个时间很久很久,几乎 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她不是在手机上定了闹钟么? 急急忙忙的去翻手机,却发现原本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电池被拆了下来,静静地 搁置在桌上。她没有多想陈绥宁为什么拆了自己手机,因为自己已经迟到了,也误 了周一早上最重要的例会。 车子一路开往山庄,倒恰恰避开了周一最可怕的上班高峰,佳南踏着一双高跟 鞋一路疾走到办公室,恰好撞到秘书从电脑后抬起头,有些错愕的望着她。她自知 此刻形容有些狼狈,只能轻轻咳嗽了一声,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迅速的回到了自己 的办公室。 坐在惯常的办公椅上,也不知为什么,佳南只觉得心浮气躁,于是起身将空调 打得大些。 “许经理……出了点事故。”秘书一脸慌张的进来,“门口的保安和人起了争 执,有人被打伤了。” 佳南只觉得匪夷所思:“是客人?” “不是……是媒体的人。没有预约,保安不让进。”秘书有些尴尬,刻意避开 了佳南的目光。 “……这几天又入住了明星?”佳南揉揉眉心,有些困惑。 “不是。”秘书生硬的笑了笑,忽然没头没脑的说,“报纸在您桌上,您自己 看看吧。” 佳南有些疑惑地走到办公桌边,拿了份报纸,翻开了数页,刹那间呼吸变得困 难,身子像是被定住了。 过了很久,空调吹得自己头痛,她才伸手去够桌上的电话。 手指还在颤抖,拨出第一个号码前,她很快又摁掉,重新拨出一串号码。 接电话的是父亲的私人看护,她先问:“爸爸醒了吗?” “早上清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了。先生的情况您知道的,就是这样,哪怕醒 过来,也有些意识不清。” 以往听到这句话,她总觉得失望,可唯有今次,佳南竟松了口气,将电话搁断 之后,转而拨了第一次的号码。 手机响了许久,是很轻柔的女生吟唱,陈绥宁却只是拿在掌心中把玩,并没有 要接起的意思。 舒凌头痛地摁了摁额角:“想接就接,不想接就挂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吵到你了?”他如梦方醒的样子,将电话摁断了,浅浅一笑。 “你真会折磨人。”舒凌叹了口气,抬起眉眼望着他。 陈绥宁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慢条斯理地说:“对不起。” “嗯?”舒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一本极大的物理工具书,如今她剪了短发, 又因怀孕,脸上线条圆润上许多,看上去很是可亲。 “这几天你别出门了。”他想了想说,“还有你爸爸那边,去解释下,免得他 又大发脾气。”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一字一句的吩咐。 “怎么?”舒凌将书扔在一旁,指了指那些杂志报刊,“不是……你做的?” 陈绥宁抿着唇角,并没有回答,只说:“我出门一趟。” 陈绥宁径直推开许佳南办公室的门时,看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足足数秒之久。 她回过神来,几乎是铁青着脸色走到他身后,将门重重的关上了,然后将那份 《北都周刊》扔在他面前:“这是什么?” 标题是“陈绥宁偷食,与旧爱旧情复燃”。 接下去狗仔的偷拍堪称一流,两组照片:一组是许佳南与陈绥宁出入公寓,另 一组是有着身孕的舒凌独自回家。事实俱在,且图文并茂,许佳南第三者的身份着 露无疑。 他从容不迫的坐下,似乎并不屑于看这样一份八卦杂志,只说:“我也很意外。” 佳南冷冷笑了一声:“意外?对你陈绥宁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意外的事?” 窗外阳光烂漫,却仿佛被吸入了他深邃的目光中,深不见底,他仰头看着她, 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低低地说:“很多。“他的话中似乎还有些另外的含义, 可是此刻的佳南并没有去分辨,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样做, 你有什么好处?” 陈绥宁轻轻勾着唇角,是微微笑着的样子,没有辩驳,只是眼神中倏无温度。 “许佳南,我们的协议当中,有提到过双方必须为这件事保密么?”他闲闲问 她。 佳南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看,这样一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免去了一些麻烦。”他扬扬下颌, 微笑着像是循循善诱。 佳南想了很久,似乎才明白那个人指的是谁,刹那间脸色发白,低声说:“所 以,真的是你?” 陈绥宁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你想要让谁知道?”她的声音渐渐嘶哑。 “你我心知肚明。” 佳南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她定定看着他,眸色变幻了许久,终于轻轻笑了起 来:“你……为什么逼我越来越恨你呢?”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接的,对他说出了“恨”这个字,他亦沉默下来,眼眸中 的一点黑愈来愈浓。 “你不会以为……我将你留在身边,是舍不得你吧?”陈绥宁冷冷说,“许佳 南,那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早说过,只是没有玩够。说真的,每次你的反应, 都让我觉得有趣。” 佳南垂下长睫,呼吸有些紊乱,她不得不平复了许久,才慢慢的说:“好,现 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情妇。接下来呢,还有什么?” 他修长的手指支着自己的下颌,淡淡的说:“捡起来。” 她便像木偶一般,走到那本被摔散的杂志前,蹲下去,一页页的捡起来。 因为穿着极为贴身的白衬衣与及膝裙,她一弯腰,便露出纤细的一截腰线,原 本服帖的衬衣也往前掀起来,令陈绥宁想起他曾经在酒店的套房见到她,几乎一样 的动作,一样令他怦然心动。 在许佳南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自后边抱住了她,手掌扣在她腰上——那里的 肌肤触到一片炙热的烫,是他掌心的温度。 她又羞又气,却不敢动——自己已经太过了解他的习惯了,她越是挣扎反抗, 他便越是乐在其中。于是索性一动不动,任由他微凉的手指顺着腰后那个弧度慢慢 的往下探,一直触到裙内。他的手臂慢慢的用力,将她身子转过来,与自己相贴。 另一只手抚开她的长发,低头去触她的唇瓣。 佳南仰着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越来越近的黑色眸子。 他在离她的唇一分毫不到的地方停下,用一种近乎轻柔诱惑的声音说:“陪我 去一个地方。” 佳南在心底冷笑,她能拒绝么?于是只是沉默。 陈绥宁似乎克制了自己动作,只在她的鼻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给你两个小时, 准备一下。” 司机将佳南送回公寓,东西收拾到一半,陈绥宁才回来。佳南将所有的行李扔 在床上,也不曾回头,正将手机充电器放进行李箱,却听身后男声闲闲说:“手机 不用带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径直伸手,将那团电线扔在了一旁。 他的掌心擦过她的手臂,肌肤相触,只觉得她浑身都是冰凉,手指便轻轻顿了 顿,眉心微皱,重申了一遍:“衣服和人就好。” 佳南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的手,只是微抬眉眼:“我需要知道爸爸的情况。” 陈绥宁唇角勾起来,脸色倏然间便是一沉。 佳南的目光落在雪白床单上那一团手机线上,轻轻笑了笑:“对了,没事…… 这世上不会有你不知道的事。”她甚至不再说话,只是从善如流的重新收拾,将电 脑、手机甚至MP3 都拿出来。 房间里只有空调嘶嘶的送风声,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开口的欲望,倒是陈绥宁依 然站在原处,唇角动了动:“相机不带么?” 她不抬头:“本来就没带。” “怎么?不喜欢拍照了?” 佳南手下的动作却缓了缓,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我们如今这样 ……还要带相机?” 她只是微笑着吞下了后一句话,没错,以前的自己喜欢拍照、拉着他玩自拍… …可是现在,满目疮痍的现状,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回味? 陈绥宁抿紧了唇,黝黑的眸色中辨不出喜怒,只是微微侧开了脸。 夏天的衣物本就换洗方便,他们带的也轻便,一道下了电梯,进了地下车库。 佳南条件反射的往四周看了看——就是在这里,他们被小报偷拍。然而今天,这里 空旷暗沉,显然什么人都没有。他提着行李包,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缓缓放 慢脚步。 佳南绕到车子的另一边,正要上车,听到陈绥宁低沉地声音:“你在怕什么?” 她的手扶在车门上,顿了顿,一言不发的坐进去。 她在怕什么? 其实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她……只是因为在乎父亲,才变得这样畏手畏脚。 陈绥宁开了车,往城北驶去。佳南一路都沉默着,不曾开口问他们是要去什么 地方,他也不说,只是戴了上了墨镜,专注地开车。 车程是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她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道路愈来愈窄, 愈来愈崎岖,翻过了好几座山头,他终于将车子停了下来。佳南跟着他下车,站在 古朴的牌坊下,夏日傍晚的风徐缓地吹过发梢,带来城市里再难享受到的清凉。 陈绥宁对周遭的一切非常熟悉,顺着青石小路,走进了此间古镇。 佳南曾经去过很多小镇,它们中的大多数沾满了商业气息,有着统一装饰的木 板门,一色的大红灯笼,却让人觉得很雷同,以至于索然无味,绝不像此处小路是 石板铺就的,上边爬满青苔,路两边的店铺林林落落的开着,大多数连铝合金门窗 都没有,只有烙满时光印记的、看上去即将腐朽的门板,三三两两的堆在门边。 这个地方,仿佛带着一种难言的、静悄悄的魔力,让人沉浸下去,再沉浸下去, 直到……将很多身外的事物忘却。 他们在镇上三转两转,直到站在一家院落前。 陈绥宁敲了敲门。 木门打开的时候,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个六十岁模样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有 些疑惑的张望了数眼。看到陈绥宁,却立时笑开了:“是小陈啊?还在说你今年会 不会来呢……进来进来……” 陈绥宁难得笑得十分温和亲切,侧了侧身,示意佳南先进去。 老太太极是热情的拉着佳南的手,上下打量她,笑眯眯:“这个姑娘真好看— —是小陈的女朋友吧?”她又回头望向陈绥宁,一脸喜色,“上次还说你下次来的 时候,该带媳妇来了,还真带来了。” 陈绥宁温和的笑了笑,不曾辩解,只说:“是啊,我结婚了。” 佳南的表情僵了僵。 老太太却愈发高兴了,回头扯着嗓门就喊:“老头子,来客人了!” 这是一间两进落的小院。大妈端了两杯茶上来,一边说:“老头在收拾房间呢, 你们稍等下,一会儿一起吃饭。”说完她便上楼,大约去帮忙了。 两杯凉茶搁在八仙桌上,是用搪瓷缸子泡的,有几分中药清凉的味道。陈绥宁 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才说:“这是个家庭旅馆,老夫妻两个开的。” 她淡淡看他一眼,心中不是不诧异,他竟会找到这样的地方。 茶水是金银花泡开的,带着浅浅的甜味,和一丝难辨的清苦味道,极好喝。因 为一路上都觉得口渴,佳南喝了半杯,咕咚咕咚的,只觉得爽快,陈绥宁放下自己 手中的杯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唇边难得抿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老夫妻两人下来,要帮着将行李提上去,陈绥宁自然笑着拒绝了,自己提着上 楼,落下佳南和大妈在后边。佳南随口就问:“阿姨,房间里有浴室吗?” “哎呦,对了。”大妈有些抱歉的说,“这几天水管重修呢。一会儿我带你去 浴室吧,就在街转角。” 他们正踩在木质楼梯上,佳南的脚步便顿了顿,一抬头,看见陈绥宁正转过头 打量自己,显然听到了自己和大妈的对话。 他的目光中隐隐闪烁着光亮,那种含义十分明显,就像是在挑衅她——仿佛知 道她会因此而不满,或者娇气。 佳南却只转开脸,点了点头。 “男人在院子里用凉水冲一下就行啦。”大妈笑眯眯的说。 佳南下意识的隔着窗户,望向那个小小的四方院落,然后若无其事的转开脸, 像是为了回应他之前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想象一下他去公共浴室会是什 么样子,佳南终于有些恶毒的在心里笑了起来。 第 27 章 许佳南的确是第一次去公共澡堂。 有些新鲜,不过更多的还是紧张。 或许是因为夏天的缘故,来洗澡的人少,更衣室里人不多,于是并没有看见想 象中的“白花花”的身体。她倒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抱了脸盆和换洗的衣裳,匆 匆忙忙的进了隔间,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洗完毕,晃荡着拖鞋出来了。 大妈在门口等她,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饿了吧?回去就吃饭了。小陈最爱 吃炒腊肉,一会儿你也尝尝。” 佳南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答应了一声,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 :“阿姨,他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会来两三次。” “他来干什么?” “城里人不是都管这叫度假吗?喝茶,钓鱼,吃农家菜。”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样的陈绥宁有些古怪……他们之间,曾经如此亲 密,她却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度假习惯。 塑胶拖鞋踩在青石板上,踢踏作响,恰好迎上一群孩子放学,叽叽喳喳的,原 本冷清的小路立刻显得生机勃勃。她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回到小小的院落中, 推开门,便是一怔。 此刻夕阳西下,院子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随意的扔着塑料水盆,而陈绥宁背 对着自己,□着上身,看上去刚刚冲完凉。阳光从侧面斜斜打过来,将他的肌肤映 成近乎黝黑的古铜色,而精瘦有力的腰上松松垮着一条棉白长裤,一转头看见佳南, 神情亦是一怔。 佳南连头发都没有擦干,身上套的是一件简单不过的灰麻色连衣裙,像是寻常 哪家的女孩子,眼神亮晶晶的,正带了一丝意外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中忽然闪烁过隐约的笑意,却又将表情隐匿起来,只是走到屋子里, 套上了一件T 恤。 佳南站在庭院里,反倒有些不自然的挪开目光,直到这家的主人宣布:“吃饭 了。” 老旧的八仙桌上菜色并不多,青椒炒腊肉,素鸡腌菜,冬瓜虾米汤,每一样都 极为下饭。佳南低头吃饭,而陈绥宁边吃边和老大爷聊天。这家主人说起出外打工 的一双儿女,他便微微倾身,听得极为专注。 佳南抬头,恰好看到他唇角温和勾起的微笑,一时间有些错愕,只觉得这样的 陈绥宁十分陌生——她认识的陈绥宁,从来都是冷冷地听着下属的工作汇报。她就 有一次亲耳听到他训斥秘书,因为那个小姑娘汇报事项的前二十秒没有说到重点— —可他现在在听老大爷抱怨菜价越来越高,并且妥帖的、适时地插话,这样的景象 若是给他手下的精英们看到,会不会惊讶得连下巴都脱落下来? “……好,吃完下象棋。”陈绥宁微笑着说,一侧身看到佳南极为惊讶的表情, 黝深的眸子里竟辗转起了一丝调侃又轻松地笑意。 饭后就在桌子上架起了棋局,而佳南陪着大妈在一边看电视。 其实电视打开的那一刹那,佳南心底有一丝发憷,上午经历的风暴还历历在目, 只是下午就被他拉进了山里,仿佛将一切隔绝开了。然而这个时代,毕竟有着这样 发达的媒介。第一个跳出的频道就是一台八卦栏目,假如佳南没有记错,是一档专 好爆名人隐私的节目,此刻正喋喋不休的说着当红艺人吸毒的丑闻,直到最后,也 没有出现半个让自己心惊肉跳的字眼。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微微定下心,将注意力 放在八点档的狗血连续剧上。 而就在不远处,陈绥宁在等着老大爷落子,他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侧 脸,捕捉到那丝放松下来的神情,手指便轻轻敲在桌上,在这个夜晚,声音分外清 晰。 “下棋要专心!”老头子看了陈绥宁一眼,呵呵一笑,“想着媳妇?” 他回神,只笑了笑,从容落下第二子。 大妈每天守着看的电视剧倒真是步步惊心、引人入胜,“小许,你和这个女主 角长得有些像啊。”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大妈忽然上下端详佳南说。 佳南怔了怔,还没说话,身后一双手搭在自己肩上,陈绥宁的声音替她回答: “是有些像。” 她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大妈很快站起来去另拿一把椅子,陈绥宁便在她的 身边坐下。 电视里恰好是安琪的正面特写,微翘的嘴唇,秀挺的鼻梁,极美的一张脸庞, 佳南只觉得触目惊心,便垂下了目光。 “怎么?不敢看?”他的声音低到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他的眼神微微带着嘲弄,戏谑得看着佳南,她却只是笑了笑,脱口而出:“为 什么不敢看?我知道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在等你玩腻。安琪离开你,你给 的真不算少。陈先生这么阔绰,不知道等我离开那天,你会送我什么?” 她头一次这样酣畅淋漓的与他说话——他要她的身体,而她只要父亲,那么便 剩一场交易,还有什么是说不出口的呢?她也知道,这样的话对与陈绥宁来说,没 有丝毫杀伤力,这个男人城府太深,又怎会随便的被自己的话刺痛?或许……这一 时的口舌之快,自己会吃更多的苦头。 然而这一次,佳南却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明显的怒意。幸好老大爷摆好了 第二局,又将他叫过去了。佳南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和大妈招呼了一声,径直 去了卧房休息。身后陈绥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抿紧了唇,脸色阴沉。 这个房间甚至没有空调,只是因为处在大山之中,夜晚只显得静谧且清凉。佳 南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空气中有一种潮湿的味道,又浅浅沾染了蚊香清苦的烟味, 顺着细细的风钻进屋子的每个角落。飘渺,宁静,让人生出一种恍惚的不真切感。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像是有人将适才的美好都打碎了,佳南伸手拿了一条薄 毯,很快的裹住自己,缩在了床的角落。 陈绥宁的脚步并不算重,只是在床边坐下的时候,老旧的床板到底还是咯吱响 了一声。他伸手将灯关了,又仔细的将蚊帐塞至竹席的下边,才慢慢的躺下去。 窗子半开着,月光静静地泼落进来,他背对着她,却能异常清晰地闻到一种很 好闻的香气。并不是洗发水或者沐浴露,柔软的味道,一点点的洇入这个空间,填 充满所有的缝隙。 到底还是忍不住,侧了身,陈绥宁的手臂轻轻动了动。 此刻的佳南并没有去注意身后的男人在想些什么,竹席很阴凉,而一阵阵的微 风将暑气带走得很彻底,此刻她只觉得小腹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曾经经历过一样 的、却更剧烈的痛楚,于是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恐惧得难以入眠,而这一晚,似乎 又是这样。 她将身子蜷缩得愈发小,像是虾米,只将后脊袒露给身后的男人。他似乎发现 了什么,低低的问:“你很冷?”话音未落,已经伸手过去,将她抱进怀里。 佳南的身子一僵,他的呼吸灼热的喷在自己颈侧,而后背贴上他的胸口,温暖 结实,是她此刻难以抗拒的诱惑。可是她并不敢太过依赖,刚才的那股怒意……假 若他还没消,她很怕他用另一种方式折磨自己,于是佳南是下意识的躲开了,一边 低声回答他:“我今天不方便。”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侧,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用力将她抱回来,才淡淡的说: “嗯。” 佳南微微放心,却察觉出他的手掌慢慢的往下,直到覆住她小腹的地方,不轻 不重的揉了起来。 月光射入窗内的角度,从房间的最东角,慢慢挪移到中天,仿佛将一切笼罩在 一匹洁白柔软的绸缎中。她没有制止他,他也没有停下来,腹痛渐渐地止住了,佳 南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而身后年轻男人,眼神却愈发的灼亮,清醒得可怕。 他始终不曾放开她,因她乖巧的睡着了,索性便更贴近一些,将自己的下颌靠 在了她的肩胛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真是奇怪呵……他忍不住想,为什么还是没法放手呢……他不是没有试过别的 女人,譬如安琪,再或者是那些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女人——可那种时刻,他能清醒 而抽离的将自己的情绪隔离开,冷冷地看着那些人,轻易的读到那些极美容颜下掩 藏的欲望、或者野心。 只有他的小囡,异样的清澈见底,以前爱他的时候是这样。而现在,他不是没 有察觉到她渐渐积蓄起却又压抑住的恨意……仿佛是暗焰,正慢慢的炙烤灼烧,或 许哪一天,会将两个人都吞没吧。 他漫无思绪的这样想着,佳南的身子忽然动了动,显然是睡熟了,又翻了个身, 恰好将脸抵在了他的胸口。细软的呼吸柔柔擦过,黑暗中,连陈绥宁自己都不曾察 觉的是,是一直未曾松开的双臂,忽然平静下来的心境。 第 28 章 这是自从父亲病倒被送入医院以来,许佳南睡得最为安心的一晚,一夜无梦, 直到天亮。有些迷惘着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身处何处。 窗外的阳关很是温柔的落进来,老旧的木床上却只躺着自己一个人,她慢吞吞 地起床,洗漱完毕,老夫妇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熬得很香很稠的白粥,腌好的白 菜,玫瑰腐乳。佳南刚刚坐下来,还没有开口,便听到大妈很热情的说:“小陈很 早就起来了,早上空气好,去镇上转一圈。” 她埋头喝粥,陈绥宁去了哪里,她并不关心,只是敷衍的笑了笑:“哦。” 今天的天气倒比昨天凉爽了不少,佳南吃完早餐,和老夫妇打了声招呼便要出 门。 “你要不等小陈回来再一起去?”大妈递给她一瓶水,有些犹豫的问,“这附 近你还不认识吧?” “我就在街上走走,很快回来。”佳南不以为意,笑盈盈的回应对方的好意, 独自出了门。 青山绿水,淡雾笼罩,佳南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转悠,不知不觉的,还是 出了小镇,往东边走去。 其实山脚下倒是聚着很多人,佳南走上去一打听,原来这里即将开发成景区, 工程这几天刚刚开始。 “喏,你沿着这条山道上去,在顺着下来就行了。”有位大叔笑眯眯的给佳南 指路,“再过段时间,这里就要收费啦。” 佳南便顺着那条小路往上走,或许是被晨雾沾湿的缘故,地上的泥土松软而斑 驳,哪怕昨天自己被陈绥宁带来的时候有多么的不情愿,佳南却不得不承认,他的 确找到了一个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山路行至一半,才觉得这条羊肠小道虽然不算难走,却蜿蜒辗转,此刻回头一 望,竟然瞧不见来路了。听山脚下那位大叔说的,这座山丝毫不险峻,尤其是爬到 山中央,景色更是怡人,佳南便依旧决定往前走。 与来路渐行渐远,风景倒是真有趣,有时还会横冲直撞的走出一头山间人家放 养着的山羊,接着又细细密密的落下雨来,将整座山头都沾湿了,透出夏日难得的 一份舒爽。先时佳南只觉得清凉,直到雨越下越大,又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终于 还是找了一间破旧的瓦屋,堪堪避了进去。 陈绥宁回来的时候,已近下午三点,在小院迎上老太太惊讶的问:“你们没有 一起回来?” “她去了哪里?”他的脚步一顿。 一直问到了近五点的时候,才有人说起似乎见过一个女孩子独自去爬东山。 “还没下来吗?”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看一直不曾止住的雨水说,“那得 去找找了。那边在修路呢,什么人都有,前一阵还听说有女孩被欺负了。” 陈绥宁和当地人一起,趁着天色未黑,去东山找人。手机就捏在手里,陈绥宁 却忽然想起她并没有带在身边,他脸色铁青,在山路上愈走愈快,竟丝毫没有被爬 惯山路的当地人落下。只是东山实在太大,暮色又渐渐落下来,丝毫见不到她的人 影。 天地茫茫,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还有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野兽叫声,远远 地从山间传来。时间分分秒秒的逝去,原来可以这样彻底的失去一个人音讯。 在雨中找了整整两个多小时,陈绥宁的脸色也愈来愈差,有人走近,大声说: “要不先回去看看?说不定她自己已经回家了。” 陈绥宁眼锋一沉,这里并不是他惯常主宰的领域,假若无人追随,他亦无可奈 何,只能独自往前走。天色越来越黑,一点点将他身影吞没,他心里也越发焦躁, 稍稍有些风吹草动,总觉得是人影晃动。 薄薄的雨披早就不能遮挡越来越大的风雨,陈绥宁不知是在恼怒此刻形容的狼 狈,还是因为找不到人而焦灼,狠狠地一把拨开旁边的灌丛木:“谁在那里?” 是一个瘦弱的身影,因为没有雨具,甚至比他更狼狈,长发全都湿哒哒的贴在 身上。 是她。 他心底松了口气,脸色却愈发深沉,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佳南的手臂,哑着 声音问:“你去了哪里?!” 佳南的眼神警惕而锐利,或许是因为寒冷,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又竭力自持: “我迷路了。” 东山的地形十分古怪,一圈又一圈的巨大山壑,往往绕过一层,迎面又是一层。 对于一个方向感算不上出众的女生来说,确实很容易迷路。陈绥宁顿了顿,似是不 知说些什么,只冷冷哼了一声,用力拉着她的手就往回走。 跨出灌木丛的时候,陈绥宁伸手将自己的雨衣给掀了,披在她的身上。黑暗之 中,他毫不迟疑的找到来路,带着她往回走,而她的手始终是握紧成拳头的,与其 说是被他“拉”着,倒不如说他的手掌包合着她的拳头,而她始终未曾舒展开分毫。 往下走了近半个小时,终于能看到山下星星点点的灯光,雨夜之中,像是隔了 一尾珠帘的水墨山景。许佳南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身形就有些踉跄。 他终于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冷挑着眉梢看她:“走不动?” 佳南勉强笑了笑:“不是。” 他很想嘲讽她和之前的娇贵没有差别,却又始终记得灌木丛中,她警惕而锐利 的目光——假若是之前的许佳南,应该已经扑进自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陈绥宁抿了抿唇,淡淡的说:“你最好安分点,不要再惹这样的麻烦。” 她避开他的目光,简单的“嗯”了一声。 走回住下的小院,已经是凌晨,老夫妇还在眼巴巴的等着,见到狼狈的两个人, 算是松了口气。佳南挣开他的手,在大厅里坐下,咬牙去摸自己的脚。大妈眼尖, 一眼看到她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哎呦”了一声,心疼的说:“怎么弄成这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匆匆找来跌打药水的大妈,连声道谢。陈绥宁却负手站 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难看。老大爷拿了一块干净的新毛巾,递给他,催促说:“去 给你媳妇擦擦头发。”他接过来,走到佳南身边,慢慢触到了她的发丝。 脚踝上有灼烧的肿胀感觉,佳南一路上都在竭力忍耐着,其实痛到最后,也觉 得麻木了。可当他靠近,柔软干燥的围巾在自己发丝间摩挲的时候,她却下意识的 往一侧躲了躲。 陈绥宁却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伸手扣住她的脸颊,依旧不轻不重的替她擦 头发。药酒的味道很刺鼻,他们就这样彼此默然不语,直到大妈收拾好离开,他面 无表情的问:“脚扭到了,为什么不说?” 佳南的声音很低,且听不出任何感情:“不痛。” 深夜的堂厅中,因为老夫妇都离开了,静谧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他借着橘色 的灯光仔细的端详她的表情,终于勾了勾唇角:“许佳南,你在作践自己。” 佳南原本平静无澜的目光中倏然溅起了数滴光亮,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 想说什么,却又很快平息了表情,仿佛只是要告诉他三个字:“无所谓”。 无所谓他怎么看,也无所谓自己做了什么。 木已成舟。 仅此而已。 他终于将毛巾甩在一旁,厉声:“许佳南!” 许佳南只扶着桌子站起来,挑了挑眉梢,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她的眉心无限疲倦,亦不等他的回答,只是一瘸一拐的转身,往楼梯走去。 夜色将她的背影拖得很长,楼梯又高又陡,每踏上一步,刚刚上了药酒的脚踝 就是一阵阵钻心的疼。佳南将双手的力量都支撑在扶手上,走得很慢,却又很专注, 丝毫没有顾及身后还有一双深邃幽亮的目光。 最后一身大汗的坐到床上,换了衣服,缩在薄毯中,佳南闭上眼睛,却想起白 天在山间迷路:她竟不觉得有多么害怕。仿佛就这样顺着山路一直绕一直转,就这 样出不去了,也很好。至少这个世界里,不会有自己明明承担不起、却一定要挑起 的重担,不会有旁人强加给自己的异样的目光——最重要的,不会有那个让自己爱 恨纠缠的男人。 当他挑开灌木的那个刹那,她亦没有被救出来的欣喜,一颗心反倒悠悠的沉了 下去,就像即将面对一场自己不愿沉浸的噩梦,她躲了很久,可还是被找到了。 床边有不轻不重的声响,陈绥宁的声音冷冷地将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起 来。” 她睁开眼睛,桌子上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姜汤。”他简单的说,顿了顿,补充一句,“阿姨给你煮的。” 佳南坐起来,伸手够到了搪瓷杯子,一声不吭的将火辣辣的姜汤红糖水灌下去, 垂着长睫,依旧沉默地躺了下去。 木质的床板咯吱一声响,佳南往里边让了让,听到他说:“下次想找死之前, 想想清楚,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他的语气并不是劝慰的,倒像是一种不露声色的威胁。佳南微笑,静静地接口, 声音清晰而柔和:“陈绥宁,我不想死。”她顿了顿,转过身,手臂支在他的颈侧, 慢慢的俯身下去,直到双唇贴在他的胸口,低低的说:“你不是还没玩厌么?在你 厌倦之前,我怎么敢死?” 没有月光,亦没有灯光,他们隔得这样近,陈绥宁从她温热的呼吸间,仿佛便 能辨识出她此刻娇柔的轻笑,和刻意的迎合。 柔软的唇已经贴在了的胸口,正一点点的往上,她的发丝带着好闻的润湿感, 一点点的将他包裹住。他不为人知的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她的邀请,双臂一伸, 将她拉进怀里,压在身下,薄唇触在她眉心的地方,低声说:“怎么?这是作为今 天去找你的回报?” “算是吧。”佳南仰头,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触碰到他的唇,轻轻的咬了下去。 呼吸中仿佛还带着红糖的香气,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扣住她的后脑,重重的 回吻下去。 终究还是一件件的衣衫驳落,他们的身躯都带着轻寒,直到彼此纠缠。 “陈绥宁……”她在他进入自己身体时,低低喘着气,“假如有一天……我们 一起死了呢?” 他的动作顿了顿,勾起唇角,笑了笑:“你说呢?” 她皱着眉,用力的咬着唇,忽然释然的一笑,低低的说:“你会不会下地狱?” 他将脸埋在她的胸前,慢慢抬头,咬着她的耳垂,吹出让人近乎战栗的温热气 息:“小囡,我向你保证,哪怕我要进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 这一晚不知纠缠了多久。 佳南第二天醒来,陈绥宁正靠着窗,手中若有所思的拨弄着电话,眼神却不远 不近的,落在自己身上。她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起来,嘶哑着声音问:“是 不是我爸爸出了事?” 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在床沿边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肩上,上边还布满着昨 晚欢好后的痕迹,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去,最后在颈上停顿下来——指尖下按压着青 色的血管,还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在下边流动。 “你爸爸没事。”他短促的笑了笑,“是舒凌,刚刚进了产房。” “你不回去?”佳南扬了扬眉梢,由衷地松了口气。 “唔。”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用手指缠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释重负的表情,眸 色便微微一沉,指尖亦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晚上再回去。” 佳南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哧的一笑,避开了他的接触,轻声说:“陈绥宁, 我现在信了,你真的没心。” 他饶有兴趣的睨她一眼:“你到现在才知道?” “是儿子,还是女儿?”佳南沉默了一会儿,扬起笑意,继续问他。 他同她并肩靠着床沿,微微闭起了眼睛:“不知道。” 昨日的雨一下,似乎盛夏已经过去,窗外的风也带了凉意,她将双膝屈起来, 将下颌搁上去,慢慢地说,“多个孩子,少一个孩子,其实对你来说,没什么差别, 是么?” 他眼锋微微显得锐利起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佳南失笑,伸手去拿床边的衣服,“随口问问。” 她往前一倾身,露出后背白皙柔嫩的肌肤,陈绥宁的目光倏然间深邃如墨,沉 声说:“什么叫做少一个孩子?” 她去够衣服的手顿了顿,回眸向他一笑,一张小小且洁白的脸上竟生出几丝妩 媚来,语气却是自然而从容的,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曾经有过你的孩子。 不过,我想……你并不在乎。” 他有片刻的怔然,英俊的脸上真正的面无表情,隔了许久,却倏然伸出手去, 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厉声说:“什么时候?” “唔……你结婚的那天,你忘了么?我在那辆车上求你,说肚子痛。”佳南一 挣,却挣不开,也就懒懒的随他去了,“多谢你还愿意让人送我去医院——不然现 在,你连我都见不到了。” 他的瞳孔舒然间缩小了,狠狠放开她的手臂,转而扣住她的下颌,用力的抬了 起来:“许佳南,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佳南想笑,却因为被他扣住了下颌,连肌肉都难以牵动:“你是在生气……没 有亲手打掉这个孩子,所以心里不痛快?” 他只是看着她,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那句话,脸色愈发铁青:“你怎么会有孩 子?” 佳南只觉得自己的下颌痛得要裂开了,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只无辜地眨了眨眼 睛:“我知道你都有做措施——只怪我那时候很傻很天真,想悄悄给你个惊喜,所 以做了些手脚,你从来没发现。” 俊美的脸庞仿佛是大理石雕成的,找不到丝毫情绪波动的痕迹,只有房间里陈 绥宁的呼吸声,略略显得有些重,而佳南几乎摒着呼吸,微微仰着脸看他,眼睛一 瞬不瞬,直到他放开她,站起身来。 她便镇定自若的穿上衣服,一步步的走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将脸贴在 了他的后脊上,柔声说:“陈绥宁,直到现在才告诉你……你会不会怪我?” 他就这样任由她自后向前搂抱着,一言不发,手指却不由自主的屈起来。 她依旧嗤嗤的笑,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如他昨晚所说的,刻薄得似是在作践自 己:“还是你不信……觉得那个孩子不是你的,我在外边还有男人?” 陈绥宁倏然回头,静静看她一眼,唇角抿得愈发的紧。佳南从中读出了一丝茫 然,又或许是难以置信,然后他掰开她的手臂,径直下楼去了。而她保持着原有的 姿势,唯有目光,似是有些失焦,沉沉望向窗外,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薄雾中, 却看见他修长的身影,向远处走去了。 第29章 仿佛刚才的那场对话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佳南有些疲倦的坐下,不知 过了多久,听到楼梯上踢踢踏踏的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敲了敲门:“小许,起来了吗?” 佳南深呼吸,调整了表情,才把门拉开。 “刚熬好的粥。”大妈笑眯眯的将吃的放在桌子上,“吃完再喝一碗姜汤吧, 昨天淋了一天的雨。” 佳南想起昨晚的姜汤,忍不住:“真是麻烦你们了,昨天这么晚还要给我熬汤。” “唉,都怪我不好,没提醒你东山那边不要去,很容易迷路……昨天小陈回来, 发现你不见了,急得不行—后来一起去山上找你的人都回来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直到最后找到你。” 佳南一声不吭的喝着粥,而大妈还在絮絮叨叨:“……后来还记得提醒我给你 煮姜汤。” “我喝完了。”佳南有些突兀的打断了她,抿唇笑了笑,“谢谢。” 因他了晚上要离开,佳南索性开始收拾行李,一件件的将T 恤折叠起来,平平 整整的放进旅行包里。先是自己的,放在旅行包的底层,然后才是陈绥宁的,甫一 将他的衣服叠上去,她却忽然回想起他们肌肤相触的情景——她被迫也好,主动也 好,隐忍至今的情绪仿佛忽然迸裂开,滚烫地油滴落在水面上,溅得无处不在—— 于是疯狂的将他的衣服扯出来,扔在地上,身子却慢慢的蹲下来,抱住膝盖,无声 地大哭。 “哭够了么?”身后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来,声音中渗着淡淡的寒意, “起来。” 她可以停下那些撕扯衣服的无谓动作,却停不下抽泣,只能倔强的将脸转向一 侧,依旧满面泪痕。陈绥宁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愈发深沉,却只是 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她筋疲力尽。 变换了角度的阳光终于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他抿紧的薄唇终于动了动:“小 囡,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放过你。” 她倏然抬眼,有些迷惘,却也有几分希冀。 他背对着阳光,神情竟有几分捉摸不清的阴郁落寞,转瞬,却笑了笑:“可我 做不到。” 做不到分清混杂的情绪,做不到一个人疯狂,于是拖着她一起陷进去……哪怕 他知道……很久之前,自己在决定娶舒凌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可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止是她,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吃过午饭,陈绥宁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只挑眉看看佳南,轻声问:“你的脚能 走么?” 她小口小口的喝着茶,头也不抬:“怎么了?” 老夫妇或许是看出了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在一旁鼓动:“出去走走吧,今 天天气好。小陈你们傍晚走,出去转一圈,我们正好切点腊肉出来,回去还能吃。” 她抬头笑了笑:“好。” 一晚的冷敷热敷,药酒拿捏,扭伤到是在渐渐好转,佳南走得很慢,他亦不催 她,沿着镇上一条河,像是在闲庭散步。 “……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毫无征兆的问她。 佳南怔了怔,侧过脸,他却一直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没有露出丝毫的表情。 “那个时候怎么可能知道?”她笑得云淡风轻,时光真有着一种可怕的魔力, 那样的伤痛,此刻再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他转过头,看到她唇角淡漠的笑意,只是倏然抿紧了唇。 他并没有再追问,佳南亦不去看他,就这样默然走了很久,她终究还是将心底 的那丝疑惑说了出来:“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却答非所问:“喜欢这里么?” “很漂亮。”佳南的情绪不再像上午那样起伏不定,一如河水缓缓地流淌过, “不过我只是好奇——明明翡海那边已经起了轩然大波,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我留 在那里,你会更高兴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意想不到她会这样。 佳南心口却重重的一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你…… 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想——” “许佳南,我想做什么,不需要趁你不在。”他打断她,语气中似乎夹杂了几 分好笑,放慢了语速,“你觉得,有什么事,是需要背着你做的?” 佳南涨了脸,她此刻确实没有与他抗衡的能力,只能讷讷的:“那是为什么?” “每次来这里,我都不想回去。”他亦笑了笑,望向河沿岸的一排柳树,目光 难得的柔和缱绻,“我妈妈在这里长大。” “阿姨的家乡?”佳南一怔,她的记忆中,对陈绥宁的母亲,其实并没有多少 印象,只在几年前见过一次,似乎是个温婉美丽的女人,身体一直不好,很少呆在 翡海。 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她的生日。” 佳南停下了脚步,直觉的察觉出身边素来犀利的男人,此刻有些恍神。 “阿姨她……还好么?”她隐约还记得,很久之前的那次见面,陈妈妈拉过自 己的手,柔软温和,迥然于她儿子的锋锐犀利。 “去世了。”他微微扬首,侧脸的线条被阳光切割开,却依然凌厉。 佳南“啊”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会这样?” 陈绥宁的目光冷得可怕,生生让佳南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扭 伤聊脚踩到了石子,痛得她皱起眉,身子一个趔趄,往地上摔去。 他一定不会伸手扶自己,而她也一定不会在他面前呼痛示弱——然而就在摔倒 的前一刻,一只手捞住了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抱在了胸前。 这样的接触太过意外,似乎谁都没有想到。而彼此的脸就触手可及,呼吸交错 间,这样的亲密,甚似昨晚的纠缠。 仅仅是数秒之后,陈绥宁已经收敛起表情,很快放开她,转身走向河边,背对 着她。 日影渐渐移到顶心,他立得极为挺直,过了很久,才转头对佳南招了招手: “过来。” 佳南慢慢的走过去,他很轻柔的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环住她的腰,半揽住她。 他在她掌心中扣了一块薄薄的石片,握着她的手,向河面扔了出去。扑通,扑 通,扑通……整整五六个起伏,那块石片才坠入河底——佳南微微瞪大眼睛,“哎” 了一声。 耳边他轻轻笑了笑,像是能体察到她的惊讶,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孩子气。 仿佛很久之前,他总是会拿一些很新奇的玩意儿逗她玩。他曾经带她去一家餐 厅,给她夹菜。那时她有些疑惑的尝了一口,绿绿的,脆脆的:“是什么?” 他便一本正经的答她:“海带丝。” 又等她吃了好几筷,他才忍笑告诉她那是“蛇皮”。 那一次佳南是真的生气了,只觉得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整整冷战了两天, 后来还是那位老管家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自己先前一直上火,他才点了那道菜,又 骗自己吃了下去。 佳南垂下了眼眸,竭力的将那些记忆驱逐开去。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她,这 让她微微觉得不安与焦灼。然而更让她不安的,却是陈绥宁提起的,他的母亲去世 的事,这样大的事,她然一无所知……而他的态度愈是若有若无,她知道,他的内 心,一定愈加在乎。 他的下颌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肩上,因为这俩日并未刻意注重仪容,下巴有些 渣渣的刺痛:“回去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回去”,并未有多少感情,却让佳南有些心惊胆战。 在这里的数日,她虽憎恨他,躲避他,言语间彼此伤害,却也隐隐的庆幸不用 回去翡海对难堪地现实。真正回去了,自己依旧要面对病情未见好转的父亲,铺天 盖地的丑闻,甚至……他的妻子生了孩子,这个时候媒体不炒作,还有什么更好的 时机? “不想回去么?”他笑了笑,仿佛是以前溺爱她的时候一样,在她的颊上轻轻 一吻,“小囡,总要面对的。” 他们带了很多腊肉和新鲜的蔬菜回去,和老夫妇告别的时候,佳南心底还是隐 隐有些难受,倒是老妈妈很热情的抱了抱她:“下次再来。” 直到陈绥宁开车上路,她才有些怔然的从情绪中抽身,问:“你……给他们钱 了吗?” 他勾了勾唇角,却没有回答。 佳南讷讷的转过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冷气均匀的喷洒开。高速上车辆不 多,近乎冷清,佳南倚在靠椅上,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致,渐渐有了困意。再一次睁 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经全黑,而车子停在了离翡海高速出口不远的服务, 驾驶座上并没有人。 佳南解开安全带下车,茫然的黑夜之中,陈绥宁依着车门,指尖夹着一支烟, 此刻正点燃着,一点星分外耀眼。 “陈绥宁……你是不是急着去医院?”佳南忍不住问,“要去看孩子吗?” 他没有说话,只在暗夜中转身,目光找到她的位置,淡淡的问:“怎么了?” 佳南踌躇了一会儿,有些不安,还是开口:“我让人来接我吧。” 他却没答话,坐进车里,开了灯,等到她坐在身边,才微微挑起眉梢,嘲讽的 :“我忘了,舒凌和你爸爸是在同一间医院。” 此刻的医院,必然已经被媒体的长枪大炮重重包围了,她不想再因为他而上丑 闻头条。 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漫不经心的发动车子,侧脸线条异常的漠然:“你不是要 去看你爸爸么?正好顺路,我带你过去。” 第 30 章 车子飞驰在翡海的大街上,佳南看着熟悉的城市,车窗外的灯光倾泻在身上、 脸上,好似凉水,衬衣下的肌肤上细细密密的激起了一层疙瘩。她定了定神,竭力 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老婆看到了不大好。” 他哧的一声笑了,终于侧头看她一眼:“你还有五分钟时间,不妨试试看,能 不能让我回心转意。” 佳南垂了头,指甲几乎将掌心掐破,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良久,她也只是问出了这样一句话,“你不是很爱她?” 他在等红灯的时候倾身,拍了拍她的脸:“小丫头,你可以猜猜看。” 她避开,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你……在用我惩罚她?” 陈绥宁唇角的弧度更深一些,却意味深长地说:“我舍不得。” 似是有些歧义,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受伤害,还是舍不得用他做工具?佳南一愣, 红灯转绿,车子依旧飞驰出去,他不再理她,转了个弯,路的尽头就是医院。 他将车子驶进地下车库,而佳南忍不住侧头去看医院的门口,他分明是察觉到 了她的不安,却始终微笑着沉默,直到将车子停好:“下车。” 佳南一时间没动,他十分好心的侧身替她解开安全带,又将车门打开,语气却 严厉了些:“下车。” 停车场的灯将这个地下幽闭的世界照得分外透明,这样的地方却是最常被偷拍 的地方——你看不到的角落,有时候才会藏着一双甚至数双让你觉得战栗的眼睛。 佳南低着头,脚步又急又快,身后脚步声却依然不疾不徐的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 :“走这么快干什么?” 佳南一抬头,对上那双亮得慑人的眼睛,似乎还隐匿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愈 发的恼怒,用力的挣了挣。 许是她着恼且小心翼翼警惕的表情太过生动,陈绥宁索性停下脚步,原本拉着 她的手顺势滑到她腰间,侧身就重重的吻下去。 佳南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睁开眼睛只看到他含着笑意的黑亮眸子,刻意 的作弄她。她又急又气,重重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一股腥甜的味道便在唇齿间蔓 延开。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了一下,适才还只是侧身随意的吻她,此刻却转过身, 加深了这个吻。他的一只手得寸进尺的扣在她后脑上,几乎将他一头长发揉乱,进 而强硬的撬开她的牙齿,逼得她与自己气息交缠,却始终难以挣脱。 也不知这样吻了多久,从一开始刻意的惩罚,渐渐地沉迷,直到不能自拔,陈 绥宁慢慢的放开他,只拿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低低喘着气说:“还要躲开么?” 她一张小脸通红,眼睛尤甚,显是又气又怕,还没开口,却看见一旁有人大步 走来,径直走到陈绥宁面前,眼神锐利得像是刀锋:“陈绥宁,你就是这样对舒凌 的?” 陈绥宁微微松开环着佳南的手,眼神懒懒的看着那个年轻人:“周总,那是我 们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周毅惟冷冷地说:“你在外边包养谁、包养几个都无所谓,可她要是因为这件 事难过,我不会放过你。”他转身离开前,看了佳南一眼,眼中满是鄙夷。 陈绥宁忽然踏上了一步,半挡在佳南身前,声音甚至比周毅惟之前的更加冰冷 :“舒凌都不管我的事,周总还真是操心了。至于说起让她难过,不知道当初是谁 逼得她心灰意冷。” 周毅惟眼神微微一黯,终究抿紧了唇,什么都不说,转身离开。 佳南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陈绥宁不耐烦的拉了她一把:“走吧。” 她便木然的跟着他,脑海中却一直反复出现那句话“你在外边包养谁、包养几 个都无所谓”,就连他鄙薄的目光也一再重现——心底隐隐钝痛起来……她并不认 识这个人,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会一次次的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凉薄的,鄙 夷的,别无选择,亦无从辩驳。 他亦不开口,直到在电梯口看着她选择了另一部电梯。 这一次,陈绥宁却没再拦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电梯门阖上前,沉声说 :“一会儿我让司机来接你。” 她的目光只是垂望着地面,金属光泽的电梯门便将这道瘦弱的身影隐匿起来了。 父亲躺在床上,依旧是老状况,佳南仔细的问过了护士和大夫,又替他擦了擦 身子,一转头看到沈容站在自己身后,表情略有些复杂。 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站直身子:“你来看爸爸?” 他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仿佛是怕惊动床上的老人,低声说:“小姐,我们谈 谈。” 佳南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直走到了这层病房的走廊尽头,他才停下脚步,声 音低沉:“我不知道……你会用那样的办法给先生解围。” 佳南的心倏然跳快一拍,条件反射的看他一眼,却意外的,没有看到任何不屑 ……或者轻薄的目光,只有疼惜、伤痛,仿佛是兄长,看着年幼却受了委屈的妹妹。 她便微微张开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声,心底却大恸,她宁可他狠狠地质问自 己,甚至代替父亲甩自己一个巴掌,也甚死此刻被这样的注视——她明白他是将一 切归罪在自己的无能上。 佳南努力地平复呼吸,过了许久,有些木然的望向窗外的夜色,缓缓地说: “没什么,我们是……各取所需。” “他需求你什么?”沈容的眼神渐渐暴怒,“你现在这样……他能得到什么好 处?” 佳南有些茫然的摇摇头,却很快的说:“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没事就 好了。”她顿了顿,却又展颜一笑,只是笑容微微有些单薄:“我再去看看爸爸, 你也早点回去吧。” 纤瘦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什么,很快的离开了,而沈容站在原地,眸色中的怒气 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刻骨的恨意。 佳南直到探完父亲,走进电梯,沈容都没有再出现,她一直走到医院急诊厅, 才想起来陈绥宁说过让司机来接。只是从小镇上回来她就没带手机,身边就连现金 都没有,一时间停下脚步,有些踌躇。 “许小姐。”有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叫了她一生,“陈先生让我在这里等您。” 是陈绥宁的助理,佳南点了点头:“走吧。” 小孙很是得体,亦是怕她尴尬,并没有提到陈太太,只说:“他说让你在这里 等他,他还在楼上,马上就下来了。” 佳南点了点头,大厅里一排排塑料座椅空荡荡的,分外冷清,她随口问:“是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虽是夏末,都还穿着短袖的衣裳,佳南坐下的时候,却觉 得椅子冰凉,不经意间身子都颤了颤。 “应付媒体很辛苦吧?”佳南望了望漆黑的大门,微微抿了抿唇。 “是挺辛苦的。”小孙笑了笑,素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此刻倒有几分促狭,“他 们都挤在城西,连空调上都有狗仔爬上去想要偷拍。” 佳南怔了怔。 “陈先生怎么会让……”小孙顿了顿,换了说辞,“……她受到惊扰。她生产 前两日,就放出风声说产房在圣玛丽医院。” 生产前两日,他们还在小镇上,他能这样放心的带自己离开,果然是已经将一 切安排妥当。大理石地面清理得极干净,几乎能倒映出人影来,佳南低了头,若有 所思的看着,心中却远没有外表那样平静,她忽然有些明白陈绥宁带自己出去散心 的原因了,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痉挛的握起来——直到叮的一声,电梯在一楼停 了下来。 佳南并没有抬头,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银灰色且笔挺的西裤裤脚,她很快的站起 来,转身就走。 陈绥宁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她有些苍白的脸色,于是侧身看了看小孙。一贯谨慎 细致的助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直直的回视上司,陈绥宁想了想,伸出手:“车 钥匙给我,你先回去吧。” 小孙已经将车子停在门口,陈绥宁快步追上的时候,佳南倚着车门,依旧心不 在焉地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便拉开车门,等她坐进来,难得心情极好的勾了勾唇角:“吃晚饭了么?” “没有。”佳南定定神,像是要找些事做,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九点四十。 他们依旧开着来时的那辆车,陈绥宁饶有兴趣的说:“厨艺有进步么?” 佳南抿了抿唇,并未答话。以前闲着没事,她喜欢做菜,虽然味道未必好,却 也逼着他吃过。这段时间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她偶尔呆在家里,学着煲汤做菜,多 少又进步了,味道或许依旧比不上家中惯常做饭的阿姨,只是许彦海吃了开心,她 便觉得足够了。 “带了这么多新鲜蔬菜和腊肉回来,不如你试试?”陈绥宁淡淡笑着,虽是问 句,语气却是不容她置喙的。 “这么晚了,你要是饿了,就去毓荣坊吃些东西吧,我做得不好吃。” 毓荣坊是他惯常爱去的地方,在翡海亦是首屈一指的私人会所,这个时间,不 要说夜宵,就是他要满汉全席,照样能给他整出满满一桌。 她拒绝,他便更有兴味:“我只想吃你做的。” 佳南勉强笑笑,将腕表抬给他看:“快十点了,超市都关门了。住的地方柴米 油盐什么都没有。” 陈绥宁看了眼时间,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恰好车子开到路口,冷不防他便转 了弯,浅浅笑了笑:“我有办法。” 车子开得极快,沿着大到径直停在了翡海最是繁盛的CBD 闹区,只是这个时候 商家大多闭门,人流也渐渐褪去,城市中仿佛只剩下在高楼大厦中不断穿梭的透明 气流,无所不在,直至将暑气吹拂开。 佳南看着他将车停在了君天大厦的停车场,然后拉着她下车,一路往商场门口 走去。 商场十点闭门,九点半便开始清客,此刻九点五十五,就连大门都已经半闭起 来,隐约看到保安在巡检。 佳南与他并肩站着,见他眉宇间没有懊恼赶不及的样子,忍不住说,“走吧, 关门了。” 陈绥宁依旧抱着手臂站在原地,只低头对她笑了笑:“再等等。” 片刻之后,有人矮着身子从门下钻出来,气喘吁吁的站在陈绥宁面前:“陈先 生,久等了。” 他随意的点点头:“超市还能买些东西么?麻烦了,耽误你下班。” 原本落下一半的电动门便缓缓往上打开了,那人抹了把汗,脸上哪里敢露出一 丝情绪,倒是满脸堆笑:“哪里的话。这几天月末盘点,本来就加班。” 君天大厦亦是OME 旗下的大型综合商场,一楼聚集着世界各地的奢侈品牌门店, 一直到顶楼的美食城,佳南每次来,或者路过,总是人气极旺,倒一次也没有这样 清净的走过。 佳南的鞋跟敲打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远远地回荡着,分 外的悦耳。商场里的灯亦闭了大半,一楼的钻戒、香水、华服、名表……各色世界 奢侈品牌的店铺都闭了门,半暗的光线中,倒透出一股低调的奢华与优雅,与平时 闲逛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似乎注意到她微微异样的神情,狭长明秀的眼中透出些许光彩,俯身在她耳 边说:“好玩么?还是想去逛逛?” 气流微微拨起她耳边的碎发,佳南有些不适应,只是摇了摇头,平静的说: “太兴师动众了。” 他恍若不闻,只带着她坐上自动扶梯,慢慢的下去地下一层超市。 电梯发出规律而柔和的机械声响,底下却不似楼上,是灯火通明的。佳南微微 被光线煞痛眼睛,这个平日里人头攒动的超市,站在这个角度看过去,货架码放整 齐,异样的安静,也就越发显得空旷。 二十多道付款通道都已经关闭,只留下一条,一旁站着一名工作人员,早早的 将推车准备好,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陈先生”。 陈绥宁停下脚步,瞥了佳南一眼:“好了,想买什么,这种不会少了吧?” 佳南一声不吭的接过了推车,走在前边,陈绥宁回头吩咐了一句“不用跟着”, 不急不缓的走在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 她如今住着的那处公寓,厨房里虽从未开伙,厨具碗筷是一应俱全,只缺了些 调味用料。佳南在货架中穿梭了一会儿,便基本买齐了,一回头陈绥宁依旧抱着双 臂,靠着一个货架看着自己,明亮的灯光映照在他深邃黑亮的眸子里,倒是无波无 澜。 “好了。”她并没有和他多说,只是迟疑着停下脚步,“……要结账吗?” 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走到她身边,随手揽了她的肩膀:“来都来了,多买 一些吧。” 佳南十指握紧了推车,因为用力,失去血色的手背上现出一条条青筋:“还要 买什么?” 他径自带着她去果蔬区,随手就拿些有机蔬菜往购物车里扔。 佳南只是站着,良久,才冷冷地说:“就今晚这一顿,买这么多也是浪费。” 他正将一整盒娃娃菜往堆得小山似的推车里扔,闲闲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笑 了声:“许佳南,你最好别破坏我的好心情。” 佳南咬了咬唇,看着他“心情极好”的买了这么多在自己看来根本用不上的吃 食,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收银通道亦只开了一条,店员和先前经理模样的男子依旧等在那里,看到两人 过来,经理赔着笑:“抱歉耽误您时间,这些东西还要再过一遍扫描,不然库存对 不上。” 陈绥宁倒是温和的笑了笑:“钱当然是要付的。” 店员忙接过了购物车,一一扫描价格,机器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间很是清晰, 最后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数字,陈绥宁去拿钱包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东西都在进产 房的时候交给助理了。他皱了皱眉,自然而然的回头:“带钱了么?” “没有。”佳南直接回他,答完才觉得有些异样,这样倒像是两人一起来吃霸 王餐——年轻的店员早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陈先生,不用不用,这是为了对账的。”经理忙开口,化解这片刻尴尬, “不早了,我送你们出去吧。” 到底只是记了帐,推着购物车到了停车场,又一一的搬上车,陈绥宁踩下油门, 往住处驶去。 数日不住的公寓因为一直有人打扫,尘土不沾,依旧干净整洁。只是从小镇上 带来的特产、超市买的食材堆在厨房的地上,倒颇有些凌乱。 他既然要吃她亲手煮的菜,佳南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皱着眉,敲了几个鸡蛋打 蛋羹,又切了些煮过的腌肉,和米饭一起炖上——看看时间堪堪指向十二点了,她 本就没心思做什么饭,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 “蛋羹?腌肉?”身后凉凉的男人声音,“小囡,就这么打发我?” 佳南没理他,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的狼籍,冷不防被人从腰上揽住拉了起来,就 这样被他自后往前的抱在胸前,有些薄凉的唇贴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蛋羹扑扑的煮沸了,有蒸汽将那锅盖顶的一跳一跳,佳南强挣开他的手,去掀 锅盖。 他低低笑了声,重新伸手将她捞回怀里,声音低沉,又似含着别样的情愫: “别去管它。” 他紧贴着她的身体,她很轻易的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这个时候……对于身 后的男人,似乎脸吃饭都变得无关紧要——她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的手已经探入她薄薄的T 恤内,一下下的点燃起火星。然而对佳南来说,这 并不是情yu的火星——而是愤怒,她忍耐至今的愤怒。 要回到翡海之前的担惊受怕,停车场那个陌生人投向自己的鄙夷目光,在父亲 床边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沈容望向自己时怜惜得近乎苍白的眼神,以及最后的导 火索——他的为所欲为。 “陈绥宁,你这样快活么?”她忽然开口,用异常冷静地声音说,“刚刚有了 儿子,家里还有情妇等着,让你为所欲为。” 他的动作顿了顿,蒸汽的声音嗤嗤的,愈发的响。 佳南趁着他一怔,挣脱开他的禁锢,径直伸手将火关了,反身面对着他,似笑 非笑:“饭和菜都好了,你现在……是想先填饱肚子,还先上床?我都可以。” 他的个子比她高了一个半头,眼神亦是居高临下,沉沉望着她,英俊的脸上找 不出丝毫表情。 佳南兀自仰了头笑,反倒不依不饶起来:“吃饭的话,我来盛饭;上床的话… …我去洗澡——我忘了是不是你告诉我,哪怕是做情妇,也要敬业。”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已经酝酿起了风暴,佳南却快意的笑着,现在自己似乎能稍 稍触摸到他的喜怒规律了……哪怕,她知道这会让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 与他加之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与伤害相比,那些又算什么呢? 哪怕他只有片刻的失态,她都觉得快慰。 陈绥宁黑色的双眸中渐渐积蓄起怒气,语气却是平静的:“我选后一样。” “好。”佳南嫣然一笑,转身揭开锅盖,似乎并不觉得烫手,直接端起了那碗 蛋羹,反手就倒进水池里,“走吧。” 月季式样的极品国瓷汤盆哐啷一声,摔碎在身后,佳南从他与厨柜的空隙间挤 出去,径直走向卧房。厨房是开放式的,只走出了两三步便是客厅,他将她追上, 拖住她的手腕,沉声说:“先等等。” 佳南听话的停下脚步,睫毛却微微一颤,等待一场疾风暴雨。 “你是怎么了?”身后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倒有几分闲散,“今天是存了心 要让我不舒服?” “彼此彼此。”佳南讥诮的笑了笑,秀美的双目若有若无的看了看地上的羊毛 地毯,“你想在这里?” 他眯了眯眼睛,只伸手松了松领口,微笑:“脾气说大就大了?” 佳南的掌心灼烫一片,她努力地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肉体的痛楚上,尽量平息 心底翻滚的激烈情绪:“陈绥宁,现在我对你的种种,你还不满意?你……是有多 恨我?” 陈绥宁俯身在茶几上拿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嘴角微笑的弧度不变:“小 囡,你现在这样,是对我好么?”他带了几丝讥讽和轻佻拍拍她的脸颊,“有几个 女人敢对自己的金主这样说话?” 佳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嗤笑了一声:“陈先生的选择 有很多,名媛,明星,当然都比我强。” “可惜,她没有瘫在床上、等着坐牢的父亲。”陈绥宁的目光渐渐转为冷厉, 夹了烟的那只手抬起她的下颌,“你最好还是乖一点。” 佳南重重的咬住下唇,此刻之前强装的坚强终于微微裂开缝隙,她看着眼前这 个外表英俊、内心却极冷酷的年轻男人,眼神一分分的黯然下去。 “陈绥宁,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其实自闭?”她不再看他,慢慢的坐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你面前,才骄纵放肆,才敢说话。” 他依旧站着,看到她缩着双肩,缓慢却又自顾自的说下去,心底的某处竟也轻 颤了一下,“嗯”了一声。 “妈妈死的时候,我恨死爸爸他在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 ……妈妈的病或许会好起来。哪怕后来爸爸为了补偿我,对我百依百顺,也从不让 我发现那些跟着他的女人,我心里……还是有些恨他的。”她一字一句的说,面色 惨白,“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记得这样牢——这些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只告诉过你,所以你就这样对我。” 陈绥宁指尖的烟灰轻轻坠了一截在洁白柔软的地毯上,落下一块四散的污渍。 他还记得是在国外旅行。他们住很普通的家庭旅馆,欧罗巴式的拱形窗台上种满了 鲜花,月色落进来,地上的影子亦是高低起伏,葱葱郁郁。 那时她还小,一起的时候他对她的亲密动作只限于亲吻,再情难自禁,他总能 忍下来,然后替她拨拨额发,吻她的前额说:“睡吧。” 她就在缩在他怀里,小小的脸颊蹭着他的肩窝,一字一句的告诉他那些心事, 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几乎要嵌进怀里,轻声安慰她:“小 囡,我不会这样对你。” 那时她的世界对他而言,透明得就像是琉璃,比任何人都清晰,比任何人都黑 白分明。她将所有的心事告诉他,却并不知道在数年后,这个男人依然记得她的话, 并且以此……作为一把利刃,狠狠捅进她的胸口。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怎样去折磨她——她的母亲因父亲的情妇们而死,那么他 便要她当自己的情妇。甚至不用报纸的添油加醋、旁人的闲言闲语,那种自我坚持 被慢慢磨耗的痛楚,就能让她一步步的走向黑暗与崩溃。 有意带她离开翡海,有意选在今天回来,有意一道去医院,有意让她做菜…… 甚至上床,只是为了提醒她,她正在做以前那样痛恨的事——侵蚀一个无辜的女人 的家庭,和幸福。 这一刻佳南的脸上褪尽了血色,竟叫他恍惚的觉得,或许她下一秒就会昏厥, 或者死去。他的双眉终于蹙起来,冷冷地开口:“所以,你觉得我带你离开翡海, 是为了折磨你脆弱的道德感?” 她像是一座雕塑,坐在那里,生硬冰冷,良久,才声音嘶哑:“不是么?” 陈绥宁微微垂下眼眸,他的睫毛极长,亦替他掩盖起那一刻的动容,只淡淡的 不置可否:“你说是就是吧。” 他站起来,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脸上微露倦容。站起来的时候,却看见佳 南的手上一串燎起的水泡,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拿了钥匙走向门口,只在餐桌 边的橱柜旁顿了顿,似乎打开橱门取了什么东西,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大门重重的甩上了,佳南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手上的灼痛像是要蔓延的心脏, 她站起来,不得不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想起那些不堪的事。 打开冷水笼头,将手放在下面冲了足足有一刻钟,她才努力地去回想,不知道 阿姨讲药箱放在了哪里。或许是卧室……她甩着湿漉漉的手,客厅餐桌边的橱柜却 还开着,红色的十字十分明显。她停下脚步,在里边翻找出一支烫伤药膏涂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竟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反正今晚也会失眠吧……她有些自嘲 地想着,打开了电脑。踌躇了片刻,在搜索引擎上打上如今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三个 字,然后静静地摁下“开始”。 离开之前,这个名字下边会有数百页的新闻,都是关于情妇丑闻的。然而现在, 紧跟着这个名字的,是财经频道公布的OME 下一季战略决策。之前的那些花边绯闻, 仿佛被清扫一空,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佳南点开第二页……直到最后,也 没有找出丝毫痕迹。 他到底还是有在意的人……佳南冷冷笑了笑,大约是怕影响舒凌的情绪,他还 是将那些新闻撤走了——反正对自己来说,该知道的人,一个个都知道了。 天色将明未明,窗外的黛青色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佳南却独自的坐在书桌前, 一丝睡意也无。 陈绥宁第二日来到医院时,在母婴套间的客厅里等了许久。医生刚刚来检查过, 舒凌随意的靠在床头,刚刚出生的孩子就睡在自己手边的小床上。 她的精神状态极好,一点都不像刚刚生产过,只是用手指逗弄着孩子,嘴角的 笑容沉静温暖,见到陈绥宁便扬起了更深的笑意:“这么早来看我?” 他的脸色倒看起来不怎么好,眼下略略有些青色,走到小床边,低头望着皮肤 还有些通红的小婴儿,语气也温柔了许多:“昨晚来的时候,你睡着了。” 舒凌“哦”了一声,只是笑:“比预产期早了一些,我还没住院呢,昨天白天 匆匆忙忙的被送进来,小家伙就出来了。” 他不由抬头去看她,原本这个女人美丽却不柔媚,此刻或许是因为有了孩子, 眼角眉梢,竟也温暖润泽起来,不复以往的冷漠锋锐。 “取名字了么?” “还没有。”舒凌难得孩子气的苦恼,“总觉得选不好。” 他笑了笑,小婴儿的眼睛慢慢睁开,小小的手挥舞起来,恰好抓到陈绥宁的手 指。那根本算不上力道吧,小小的,简直能让人从心底觉得柔软。 他的眉宇舒展开,清隽的侧颜愈发显得俊美。 “你竟然喜欢孩子?”舒凌抿唇微笑,“真看不出来。” 他不置可否,依旧去逗弄小婴儿。 “陈少想要孩子,愿意给你生的女人,大概能从这里排到底楼。”舒凌笑眯眯 的打趣他,“你不妨试试看。” 其实他们之前开过更加过分的玩笑,他总是微笑,并不还击,只有这一次,他 唇角的笑渐渐冷淡下来,从孩子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的在沙发上坐下。 舒凌察觉到他浓重的不悦,略略有些惊讶,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话一出 口,便觉得自己真傻……还能怎么了,一定还是她。 难道是当了母亲,整个人都开始迟钝了?她苦笑:“你的效率够高,走的第三 天,《北都周刊》就刊登道歉声明了。现在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眉锋微微一抬,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怕你一个孕妇受影响。” 舒凌扑哧一笑:“少来。OME 的公关部加班加点,Andy三天老了五岁。你倒好, 带着人出去游山玩水——到底是为了谁,大家心知肚明。” Andy负责OME 公关,前些天确实兵荒马乱,工作完成得却是极出色的。陈绥宁 十指轻抵交叠,却淡淡的否认:“我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事?” 舒凌沉默了一会儿,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孩子踢腿的声音,她慢慢的开口:“当 局者迷,倒是我这个旁观的,看得比你们都清楚,” 他抬起眸子,毫不避让的与她视线相交。 “你觉得那是恨——可是恨一个人,只会想着让对方生不如死,而不会时时刻 刻将她捆在身边。恨一个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她的替代品。”她自若的将 额发夹在而后,看了儿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好像 心软了,以前觉得什么都和我没关系,现在倒有些觉得感慨,许小姐其实很可怜— —” 话没有说完,病房的门却被推开了,来的是舒凌的父亲舒卫国。他如今自然不 再看着那个冷清的水果摊,项上与手上都戴着金晃晃的链子与戒指,俨然是一副暴 发户老板的模样。 陈绥宁微微皱眉,极为礼貌的叫了声爸爸,事实上,每次见到他,他都会怀疑 舒凌是不是真的在那样的家庭出生,却出落得这么清冷骄傲。 舒卫国见到女婿,显是想说什么,倒是舒凌拦在前头:“爸爸,来看你外孙。” 他点点头,逗了逗外孙,一回头,陈绥宁却已经不在了。 “阿凌,报纸上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压低了声音,终究还是不放心, 又问了一遍。 “假的。”舒凌利落的回他,“不是早就解释过了么?” “就算是假的,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会少。阿凌,你还是要当心。”舒卫国 叹口气,只是无端的觉得女婿的态度有些冷淡,他顿了顿说,“至于那些狐狸精, 下次爸爸看到一个,帮你教训一个。” 佳南是在午休的时候接到陈绥宁助理的电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恭谨平淡,简 单的告诉她陈绥宁去国外谈合同,一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是在告诉她这一个月不用去那套公寓了吧?她沉默着挂了电话,有些嘲讽的勾 起唇角:本就是一场交易,这样公事公办也不错。她拿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倒也觉得轻松。 秘书敲了敲门,提醒她下午的会议,佳南答应了一声。昨晚一晚没睡,她本以 为今天一定会不适应,可这副身体倒像是经过了种种折磨,却越加的坚强起来。手 上那一串水泡渐渐瘪了下去,颜色略略有些狰狞,因为涂着药膏的缘故,倒也不觉 得如何疼痛。 工作节奏照旧很快,晨会,检查,报告,会议……似乎没有停下歇一口气的时 候,她甚至没有去注意同事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起了变化。身边的人不是傻子, 以前她还不是经理,或许有人还会同她八卦,现在却不一样了——爸爸很早之前告 诉她人心隔肚皮,他们也许信了那些澄清的报道,又或者压根没信,却始终不会叫 她看出来。 光线一下子拉暗了,营销部的同事在谈黄金周的工作部署, PPT上的图片一张 张滑过,都是周边景点的,有一张古镇的照片似曾相识,佳南怔了怔,思绪一下子 飘散开了。 在小镇上悠闲度日自然是好,大多数时候,而她就在小院里看看电视,翻翻小 说,因为远离了一切电子通讯,倒觉得很自然舒服——只是有他在身边,哪怕他并 不爱说话,有时下棋,或者去钓鱼,她总觉得胆战心惊。 “许经理?”秘书轻声唤她,“许经理……会议结束了。” 灯光渐渐地转亮,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笑了笑:“辛苦大家了。” 同事纷纷离开会议室,投影仪发出嗡嗡的声响,佳南的指尖拢着纸杯,轻轻拨 弄着。正在整理会议纪要的秘书看了她一眼,说:“之前您吩咐的,给陆经理的孩 子的礼物已经准备好,昨天送过去了。” 眨眼间陆嫣的孩子已经满月,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算重新开始工作,佳南 也总是让秘书跟进着,她心底还是极为信任她,并且希望她能回来工作的。 “好,我会给她打电话问候一下。”佳南点了点头,却看到秘书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去的时候也按照你的意思,婉转表达了管理层的想法,只是陆经理并没有 要回来的意思。而且……” “什么?” “OME 的关北酒店如今也差不多完工了,我看到她家里有一叠关北的宣传手册。” 佳南眉心浅浅的皱了皱,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情绪,只说:“知道了。” 她等秘书先出去,先打电话给沈容,稍微交待了几句话,只听到对方说:“你 等我消息。”她说了声好,挂断前,沈容踌躇着说:“小姐……昨天在医院,对不 起。” 她似乎全然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笑了笑便挂了电话,直到晚上,才收到 消息,OME 内部风传陆嫣出任关北酒店总经理。 佳南是在家中收到这封确认邮件的,看完的时候掌心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鼠 标。滨海遭了极大的变故,这件事固然是父亲引狼入室,加上旁人的落井下石,最 后逼迫自己不得不去向陈绥宁求助——她当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不是陈绥宁设 下的陷阱。甚至在医院最不堪的那一夜,她就这样问过他,即便是此刻,她依旧记 得他倨傲的目光,冷冷地告诉她:“……邵勋和博列尼背后捅了你爸爸一刀,这件 事与我无关。” 她怎么这么傻?竟没有想到这句话还有另一层含义,邵勋和博列尼的所作所为 或许真的与他无关——可他早就掐算好了这场官司,在需要陆嫣回来缓冲矛盾的时 候不动声色的、早早的将她调开,或许那个时候他便许诺了她一个未来的总经理。 而偏偏那家酒店在翡海城东,按照超五星的标准营建。这对财大气粗的OME 来 说,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已经是风雨飘摇的许家和滨海,却是极强劲的对手了。 到底还是忍不住,拨了电话。其实她压根不知道此刻陈绥宁在哪里,又或者在 干什么,等了许久,他却始终没有接起那支私人电话。一口气郁结在胸口的地方, 佳南忍不住推开窗,对着夜色深深呼吸了两口,另一个城市,陈绥宁在觥筹交错中 微微眯起眼睛,其实并未喝多少酒,他却觉得有些倦了,指尖揉了揉眉心,同桌相 熟的客户便笑:“陈总,还早呢,要不要再去哪里坐坐?” 他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笑了笑:“房间就在楼上,还真的懒得再出去了。” 那人哈哈笑了笑,素来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现在好了,什么惊喜都 有上门服务。”陈绥宁并不接话,只浅浅笑了笑的,等着散席。 套房就是在楼上,公关经理ANDY陪着他,见到他靠着扶手,微微阖着眼睛,忍 不住开口:“老大,其实你不必亲自过来的,之前大致都已经谈妥了……” 他“嗯”了一声,原本可以不回答的,却又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放心。”说 完才一怔,这句话像是解释给下属听,可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仿佛是……说给自己 听的,舒凌对自己说了那些话之后,心里为什么会这样烦躁?径直便飞来这里,仿 佛是不愿去面对什么。他伸手扯了扯领口,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一个未接来 电。 这个电话他一直随身带着,却几乎从来不用,亦少有人找。陈绥宁拨开电话簿, 上边只孤零零一个号码,他唇角微微一勾,摁下通话。 上一次这个电话响起来,那时他早就知道她会回来找他,并不惊讶。而这一次 ……陈绥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只要半天不见,她便喜欢给自己打电话,电话里其 实并不会说什么重要的事,常常手机放在耳边,听着他的呼吸,她便慢慢睡过去了。 他每次都拿这样傻的她毫无办法,偏偏她还理直气壮:“……这样我说不定能梦到 你呢。” 熟悉的嘟嘟声,接通的时候,听到一声熟悉的“喂”,陈绥宁便怔了怔,又或 许喝了几杯酒,他连声音都异常低沉温柔:“宝贝,什么事?” Andy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老板的脸部线条刹那间柔和下来,只以为是给刚生完 儿子的爱妻打电话,倒很识相的避去了窗边。 许佳南冷冷笑了声,直接问:“陈绥宁,陆嫣要去关北做总经理了?” 唇角的微笑渐渐抿成一道笔直的线,他终于恢复清明锐利的眼神,语气却依旧 慵懒:“怎么?” “这么说,你默认了。”佳南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了语 气中那丝凉意。 “陆嫣这样的人才,我放过了,猎头公司也不会放过,怎么?想挖她回来?” 陈绥宁淡淡的说,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你亲自选去的人,我怎么敢要。”她笑了笑,“只是为了我们许家,你未免 也太费心思了。” 陈绥宁的瞳孔蓦然缩了缩,顿了顿:“为了你们许家?” “我爸爸不过是在陈叔叔病重的那两年,驳了你几项建议,你究竟要记恨到什 么时候?”佳南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丝疲倦,又仿佛空空的,什么都抓不住,“你想 要赶尽杀绝到什么时候?” 他默然不语,又像是因为她的回答松了口气,只是一双眸子愈发的深黑。良久, 听到她最后嘲讽的说:“等你回来,我一定听你的话,听话得像只小狗——陈总还 愿不愿意照拂我呢?” 不等他回话,那边的电话便搁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ANDY笑着走过来:“舒工还好吧——”却意外地看到了陈绥宁的脸色,真正的 铁青,连唇角都紧紧地抿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暴怒。 他吞下了下半句话,恰好门铃响了,ANDY忙不迭的跑去开门,一打开,却是一 个极漂亮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怯意和羞涩:“SPA 中心,有人给陈先生预约了精 油按摩。” ANDY后退了一步,一脸尴尬的看着慢慢踱步出来的陈绥宁,他的脸色依然没有 丝毫和缓,修长的身子靠着墙,轻声,却不容置喙的说:“不需要。” “那……那我也走了。”ANDY识趣的催促那位小姐离开,悄悄关上了门。 而陈绥宁静静站了一会儿,取了电话,依旧耐心的拨了之前的号码。 “你要我的照拂?可以。”他轻描淡写地说,“许佳南,现在就给我赶过来。 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要乖得……像只小狗。” 出乎陈绥宁意外的是,清晨醒来的时候,他本以为能收到一两道留言,譬如助 理给他留言“许小姐已经到了,就住在隔壁房间”或者“昨晚的机票没有订到,她 今天上午才到”。他独自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的看了眼手机,确定了什 么信息都没有。 他披了睡袍起来,洗完澡,又用完早餐,助手的电话才打进来。 显然他的助理比任何人都了解老板的心意,在交代完今天的行程之后,状似不 经意的说:“许小姐昨晚关机,联系不到。”言下之意,便是她没有赶过来。陈绥 宁低头喝着茶,“嗯”了一声。 这一天行程忙碌,会议间歇,助理看了看拿手支着下颌的陈绥宁,走过去在他 耳边说:“柏林到了。” 他笑着站起身来,似乎还喃喃说了句:“这小子,现在才来。” 柏林是风尘仆仆的赶来的,衣服未换。他的习惯素来如此,总要先将工作上的 事务解决,才会松一口气。陈绥宁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笑了笑说:“先去休息吧, 待会儿还有个晚宴,我们一起去。” 夜色渐渐沉降下来,柏林的助理提醒他晚宴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却看见这个 年轻人静静地站在窗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还拿着手机,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OME 的高层中,这个上司真的算得上极好相处。他简直难以想象假若陈绥宁 是自己的上司,他……有可能会和下属们一起出去吃涮锅唱KTV 么? “老大——”他又提醒了一次,“差不多了。” 柏林伸手将自己的领带扯下来,随手扔在沙发上,笑笑说:“帮我想个理由应 付下老大,我有事。” 半个小时之后,陈绥宁在人群的簇拥中,听到助理在自己耳边轻轻的说:“柏 先生身体不舒服,不过来了。” 他点了点头。 “还有……”助手踌躇了片刻,这个空当,已经有人挤过来,满脸带笑的与陈 绥宁寒暄。他不得不等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说,“许小姐一个小时前下了飞机。 不过——她没有入住您吩咐预定的酒店。” 修长的手指间还持着的长脚酒杯,他漫不经心的晃了晃,淡金色的液体一层层 的洌滟开。只是他并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知道了。” 宴席结束之前,主人向他致意:“陈先生,合作愉快。”他亦风度翩翩的举杯, 杯中液体微微沾唇,便放了下来,拿过侍者手中的白色手绢拭了拭唇,便离开了。 汽车飞驰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陈绥宁坐在后座,暗色几乎隐去了他所有 的表情。绿灯转跳成红灯,车身微微一顿,他忽然开口,却报了另一家酒店的名字。 初秋的天气,淅淅沥沥的开始下雨,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雨刷有一下没 一下的刮过玻璃,前边车辆的尾灯迷离出一个又一个红黄相叠微带暖色的光晕。年 轻男人先从出租车上下来,并未让门童接手,自己打开伞,一手扶着门,体贴的等 着女生出来。他并未与她靠得很近,却始终注意着不让雨丝飘进来。 大堂吧里放着柔缓的音乐,佳南要了一壶大红袍,亲自执了茶具,将一杯香馥 的茶水递给柏林。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那双灵巧纤长的手上,直到接过来,才笑了 笑:“谢谢。”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之前的新闻炒得沸沸扬扬,一日之后便又销 声匿迹。那时他在外地差旅,打电话过去,却始终关机。柏林心底不是没有担心, 却因为两人关系隔了一层,始终无法真正的去找到她,毕竟那时,她对自己说了那 样一番话。 彼时他的沉默,是对她最后的尊重。 只是今天看起来,许佳南似乎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女生了。她好像习惯了用笑 来掩藏什么,以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如今竟然也像是墨蓝的海水,令他想起 了从来都是深不可测的陈绥宁。 “那么,谢谢你还愿意来见我。”佳南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见他时 自己狼狈的样子,忍不住自嘲地翘起了唇角。 年轻的男人原本是穿着一套极为正式贴身的黑色西服,只因出门的时候扯掉了 领带,带出几分休闲的意味,加之短短的头发,衬得眉宇极为俊朗。他一笑间露出 雪白的牙齿:“没什么。” “那么之前我拜托你的事,也谢谢你了。”佳南抬起头,额发便落下来,眼睛 完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形。 他沉默了一会,点头答应了,最后却忍不住说:“佳南……” 佳南迎上他的目光,却只是明快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是烦劳 你牵线。假如实在为难,也没有关系。” 柏林注视她良久,才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便站起来:“那么就这样吧。耽误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他亦站起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不要勉强。” 她冲他笑一笑,慢慢的转身离开,时间似乎有些胶滞,柏林几乎能看到她转身 时微微摆起的裙角,他只觉得……看不透她。她父亲重病,滨海险些易主,而她如 今请他从中斡旋,间接的表达了想要与博列尼重新谈合作的意向——这件事对自己 来说不难,哪怕不愿意直接与大伯接触,自己也不需出面,可以让旁人代劳。 可她想做什么? 柏林倏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在飞机上蹙着眉头,睡姿亦是楚楚可怜。而现 在,一年不到的时间,物是人非。 佳南订的是普通的标间,她将房卡插入取电,又烧上水,这才从行李箱中里拿 出了一小块普洱茶饼。 门上扣扣扣三声,不多不少,不急不缓,想必来的人总是这样镇定自若。佳南 唇角微微一勾,却并不着急站起来,仔细的将茶分好,才打开门。 陈绥宁站在门口,没有愠色,一样微微笑着,浅色衬衣与深色西裤,清贵逼人。 她亦若无其事的侧身让他进来,抿唇笑了笑:“来得正好,水刚刚烧开。”自 顾自的端起水壶,轻轻浇注在杯中,洗了洗茶,又注上第二杯,才递给陈绥宁。 他看着她从容不迫的动作,目光却落在她右手手指上那串褐色的尚未痊愈的烫 伤皮肉上。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只有瓷杯中氤氲起一团暖气,冉冉在两人间升起。 “是在等我?”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难得笑眯眯的问。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睡觉了。”佳南打了个哈欠,懒懒拨开他的手,语气 微嗔。 她虚情假意,他亦恍然不觉:“怎么不住我帮你安排的地方?” “你那里?人太多了,你老婆刚生了孩子。人言可畏。” “又不是翡海。”陈绥宁靠在沙发上,深深看着她,“你怕别人……现在倒不 怕我了么?” 她捕捉到他眼神深处的锋锐,抿唇笑了笑:“怎么,我和柏林见了一面,你会 生气吗?” 灯光浅浅落下来,佳南穿着柔和色系的雪纺掐腰连衣裙,乌发明眸,脸部的轮 廓都显得异常柔和,而这样的轻声软语,亦是他强锢她在身边后,她头一次这样说 话——陈绥宁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慢慢的说:“知道我会生气, 你还是要见他?” “公事。”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温柔的摩挲在自己的发间,亦懒洋洋的闭了眼睛, 仿佛是一直倦了的猫咪,“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说,“有什么事你要他帮忙,而不找我?” “比如说报复你什么的……”佳南依旧闭着眼睛,愈发觉得倦涩,只喃喃地说。 “是吗?”他越发觉得兴味,索性伸手摇摇她,“怎么报复?” “不是啦,我只是找他帮忙与博列尼牵个线。他们可以和邵勋合作,也就能和 我合作。” 陈绥宁皱了皱眉:“合作什么?” 沙发并不算大,她微微一动,半个身子便几乎伏在他身上,只隔了两层薄薄的 布料,彼此的肌肤都温热。 “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假若不是像之前的恶意收购,我乐意与他们谈一 谈。”她轻声说,像是带了无限疲倦,“我不想管了。” 最后一句带了不耐烦与骄纵任性,倒真像是以前的许佳南。陈绥宁的手不轻不 重的抚在她的后背,阖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淡淡的笑:“起来,去床上好好睡。” 她“唔”了一声,懒懒的依旧没动。陈绥宁无奈,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只 留下一盏床灯,转身去了浴室。 因是标准间,两张床都不算大。陈绥宁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浴袍,走到佳南 身边,躺了下去。她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已经睡熟,他这样一打扰,她便皱了皱 眉,不知喃喃说了句什么,便翻了个身。 陈绥宁笑了笑,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将她抱在怀里,唇角似有似无的贴 在她的眉心间,亦闭上了眼睛。 这个夜晚安静而绵长,身边的人已经熟睡,而她缩在他的怀里,依然是平稳地 呼吸,只有眼睛却是一直睁着的,异常的明亮。 清晨醒过来,佳南一侧身,身边他还躺着,半搂着自己,吻了吻她的眉梢: “醒了?” 她的表情还有些懵懂,似乎一时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去换身衣服,帮我拿衣服。” “呃?” “乖,快送来了。”他轻轻拍拍她的脸颊,“昨天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佳南“哦”了一声,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人来摁门铃。她取了过来,扔给他, 言笑晏晏:“今天忙吗?” 他说了句“还好”,一边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看着她坐在镜前化妆。佳南只 刷了刷睫毛便没再让他等,一道坐了电梯去吃早餐。 顶楼的旋转餐厅中,他展开一份报纸放在膝上,抿了口清咖啡:“我们谈谈。” 她眉目不动:“谈什么?” “既然不想管了,那么不如将滨海山庄让给OME 。和博列尼谈,他们只会出价 更低。”清晨的阳光下,他的眉目熠熠,白衬衣外松松套着一件浅咖色毛衫,云淡 风轻地说,“至少我还能照拂你。” 佳南皱了皱眉:“为什么?” 她的困惑显而易见,陈绥宁反倒笑了,倾身过去:“关北开张在即,你说呢?” 哪怕滨海不惧关北的竞争,对方却会咬紧这一点压价,不会松口。 她秀气的眉头皱得更紧,纤长的手指拢着温热的豆浆,一时间不开口。 他便闲闲移开目光,自顾自的去看报纸了。 “OME 悄无声息的筹备关北酒店这么久,假如收购滨海……你们之前的策略不 就要大动?” 他耸耸肩,脸上的笑意淡淡,仿佛是在与她调情:“是有些麻烦,不过你若一 直这么乖,我不介意更麻烦一些。” 佳南托腮望向窗外,想了许久,嫣然一笑:“还是说你早就想好了……我不会 拒绝?” 而她的内心,远没有外边那样风和日丽——若是在父亲出事的时候他提出这样 的建议,自己一定鱼死网破;而现在的心境不再如当初那么决绝激动,权衡利弊, 倒是有可能同意。 他果然将每一个细节都拿捏得无可挑剔。 佳南唇角噙了一丝微笑,抬眸望向他:“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时间不多了。”陈绥宁依旧没抬头,只是好心的告诉她,“关北一开业,什 么都难说了。” 佳南依旧是怔怔的看着窗外,像是无意,随口说:“原来你要的是这个。” 辗转这么久,所谓爱恨,假若只是用这样一座酒店来衡量,倒也实惠简单。 他放下报纸,语气半真半假:“不,小囡,我要的更多。” 她便回头看他,唇角弯成极柔美的弧度:“连我都是你的,还不够么?” 窗外的阳光这样耀眼,可陈绥宁的目光极黝黑深邃,落不进分毫。他看着她许 久,似是在审理,可她始终快活的笑着,眼神中还夹杂着丝丝慵懒——甜美如斯, 哪怕是鸩毒,却也能让人一口饮尽了。 他的笑意便从眼神深处蔓延开,那一瞬间,佳南竟有一种感觉,仿佛以前那个 陈绥宁又回来了。只是她很快低下头,喝了一口白粥,觉得自己刚才那丝错觉真是 可笑。旋即又为此刻自己依旧清醒而高兴。 假若连虚以委蛇都不再是难事——那么,许佳南,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懦弱 的你了。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