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像一阵风,呼呼啦啦地刮过之后,除了让我们一个个尘土满面,我不知道它还 留下了什么。 九年前,我以为我单枪匹马去宁波,能打下一片天空,能流芳百世。而这些年来, 我却常常不得不带着新认识的女孩,偷偷地去医院打胎,去做人流药流。生活就是这样, 喜欢和我开玩笑,却不太好笑。 正如你所知,这些年来我在宁波混得并不好。 如果不是母亲打来电话,我甚至已经忘记了父亲退休的事。 那天母亲打来电话对我说,退下来的父亲嚷嚷着要出一套诗词总集。家里阁楼上, 那些落满灰尘的文稿都被翻了出来,被父亲像晒干萝卜一样,晾在院子里和阳台上。 听着母亲的满腹牢骚,我突然觉得想笑。我想,连母亲也都快变成一个诗人了。 我对母亲说,这是一件好事,正好他现在有时间做这个事情了,你就让他自己去弄 吧。 母亲说,不是我反对这个事,你不知道,他每天楼上楼下满屋子跑,比以前还要忙 了,吃饭睡觉都在书房里,有时候整天都不下来,我总要去楼上看看。 我笑着说,妈,你还不知道他就这么个性格,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出套集子顶 多一两个月就可以弄完。 母亲说,我看他这次,没有一年半载的怕是弄不完。你不知道他现在是越来越固执 了。我说叫人帮忙弄一下,他也不听,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弄。 我说,他固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生就是那样固执,那你就让他自己去弄吧。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最后,母亲才说出几天前,父亲在阁楼上搬旧文稿时,不小心踩空了楼梯,从 楼上摔了下来,右手骨折。刚一出院,父亲还是不听人劝,又开始忙这忙那…… 我这才明白了母亲的心思。 想起来,我快有三四年没回家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九年前,也就是1999年我刚 到宁波时,那个火车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二十来个小时。可那个时候,就算是火车又破 又慢,就算是蹲在窄逼的车厢过道,就算是头靠着别人的屁股睡觉,我一年也都要回去 两三次。而现在呢?跨海大桥通了,高速铁路也修了,我却有三四年没回去了。我真想 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这些年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镀金的天空中,一轮巨大的太阳正沉沉西落,发出一 种生命的强音,响彻云霄。那是太阳燃烧的声音么?悲伤,如同夹杂着腥味的海风,向 我袭来。在猎猎海风中,我湿涩的眼角猛然一阵痉挛。 夕阳晚照下的三江口,金碧辉煌。一些官员前呼后拥,一些情吕左拥右抱,一些老 人踽踽独行。我低下头,发现阳台的一角躺着那本遗失了很久《诗经》,封面上已落满 尘土,几颗老鼠屎明目张胆地躺在上面。我蹲下来,封面上父亲景远林的名字,依稀可 见。我鼻子一酸,眼泪掉到了书上。我把书捡起来,擦干净。翻开书,唐风《杕杜》中 一句迅速印入我的眼帘: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了。 正想着怎么请假回去,马非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马非在电话里叫嚷着说,快到楼下 来等我,晚上在南苑有饭局,我的车马上就到你那儿了,快下来,门口见! 我说,见个鸟,老子晚上有事。 马非说,你不能卖了我啊,人家这次是专门请你的啊,我上次可是跟你说好了的啊, 就是那个谢经理,国宁电器的谢经理啊。 我说,我管你虾经理,还是蟹经理。我有事,不去了。 马非奸笑着说,晚上又要和哪个妹妹切磋你的春秋笔法啊,要不我辛苦一下,代劳 代劳啊? 随即,我听到在电话那边,一个女孩正咯咯地笑,并且边笑边说,真是两只大色狼, 平时还装成作家,嘻嘻。 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是作协创联处小苏的声音。 接着我又听到马非对小苏说,景唐这小子,风流倜傥得很啊,什么时候找个地方让 你见识见识?哈哈。 马非,你小子他妈的敢诽谤我,看老子不下来收拾你。我想正好晚上没地方蹭饭吃, 就下去了。 马非是广西人,和我同一年分到宁波作协。马非自称非主流“印象派”诗人。我觉 得他长得的确是非主流,也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好在马非还算仗义,也不是那种 愤世嫉俗的诗人。 我走到作协门口时,小苏正被马非的一个黄色笑话逗得花枝乱颤。我简直看不下去 了。 我说,马非,别在这大门口发骚了,我们作协的名声,就是被你这样的人给败坏了 的。 马非却说,好了,好了,上车,都快五点了。 我打开车窗,看着暮色下的宁波。车窗外,市声如潮,热闹非凡。一晃而过的,是 激流澎湃的甬江,是流光溢彩的老外滩,是永远迷失的三江口…… 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一切,我想起了1999年。1999年的时候,复出歌坛的王杰 在唱《伤心1999》,刚刚出道的谢霆锋在唱《谢谢你的爱1999》,年轻的章子怡也开始 浮出了水面。那一年,我唱着《再见,黄鹤楼》,摩拳擦掌地来到宁波。 从柳汀街到中山路,从苍水街到灵桥。我突然产生了某种幻觉,这还是1999年的那 个秋天吗?1999年我常常独自徜徉于宁波的街头,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感觉什么都是那 么的新鲜。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清晨的阳光下,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醒来 后,我会看到我的那些梦,在海风的吹拂下,轻烟一般,渐渐散去……二十五岁之后, 我便再也没有做过梦了,连噩梦都没有。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九年了,我依然一事无成。我在这座城市奋斗了整整九年,我将青春的满腔热血, 都注入这不息的甬江。 人生能有几个九年?时代广场上那猩红的灯光,已不再耀眼,我也不再年轻。望着 车窗外那一群群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