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由于夏天的防汛耽误了工期,这一年冬天,碧水河工地没有放假。这场抗洪抢险, 如果说给是工地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在钟文泰看来,是凝聚了人心。用当时的话 来说,是战斗力空前提高,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怎么个好法,得有所表现啊。表现在哪里呢?首先就是各种令 人热血沸腾的红色宣传报,代替了被暴雨冲刷地奄头耷脑的旧报。而且上面的各种口号 也比以前的更振奋人心了。比方说,景远林现在正贴的这个标语,是钟文泰总指挥亲自 写的。这个标语比较长,一共有十六个大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 利!”景远林把它贴好时,刚好把指挥部的建筑围了一圈。这样一来,整个指挥部看上 去就显得更热火朝天。 还有一个表现在哪里呢?那就只有景远林知道了。 在一个霞光满天的黄昏,景远林怀揣着先进工作者而获得的两包红糖,来到了山下 的碧水河畔。那里,他看到了少女唐梅。 碧水的波涛中,于是就倒影出了两个人。景远林永远忘记不了那一杯红糖水的味道。 景远林老了以后,始终固执地认为红糖水才是最有营养最天然的东西。他完全把我买给 他的那些西洋参脑白金之类的各种滋补液扔到一边。他说,我只喝红糖水。而我找遍了 无数的商店,竟然无法再找到这种红糖了。 工地上发了一些工资和物资,景远林给家里寄去了五十元钱,自己手里就剩下十几 元了,这是他一年来的工资和稿费的总和。他非常满意,甚至不知道应该去买些什么好。 那一天在山下小镇上,景远林汇完了钱,就和汤云飞、龙达铭一起去逛集市,准备 买一些年货。在集市的一角,一种蝉翼般的丝巾正在风中飘扬。景远林突然想到秋天的 那个夜晚,那条绑在景远林脚下,被血染得殷红的丝巾。 景远林看着迎风飞舞着的丝巾,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起了雪莲,那个从小一起长大 的女孩子。此刻,在景远林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雪莲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上了大学还是去工作了呢?对于雪莲,景远林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记忆。于是,就有了这 首《阿莲》: 你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我躲在你屋后的竹园里 学斑鸠长长地叫了三声 你还记得吗 你听到斑鸠声用锅铲在锅盖上 甜甜地回应了三声 你还记得吗 你的父亲坐在那道又矮有很高的门槛上 大口大口地咳嗽了三声 你还记得吗 那咳嗽声染苦了锅铲声 那锅铲声打湿了斑鸠声 于是 你在夏夜失眠的星空下苦苦地等 我在二月缠绵的雨季里苦苦地等 等锅铲声 等斑鸠声 你还记得吗阿莲 大别山上,冰雪悄融,又一个春天,终于姗姗而来。景远林,汤云飞、龙达铭请了 三天假回家。 三个人走到村口的时候,感觉一切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村头的老枫树还在那儿, 像是一位历尽日月沧桑的老人。景远林想起小时候,每次出远门回来,雪莲总是坐在枫 树下。而现在呢?景远林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那古老的枫树下,景远林再也找 不到那个穿着红格子花褂,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女孩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景远林的母亲正坐在门槛上,剥着豌豆。豆子像一个个听话的孩 子,按着母亲的意思,一个接一个跳到簸箕里。初春的阳光下,母亲神情恬淡。 景远林喊了一声,娘。 娘一不留神,手心一抖,两颗豆子滚到了景远林的脚边。娘眯着眼放下豆荚,站起 身来说,林儿,你回来了。 景远林捡起脚边的两颗豆子,放到簸箕里,说,回来了。 娘说,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景远林说,早上出来的时候吃了早饭。 娘说,现在都快半下午了,我下点面你吃吧。 景远林说,恩,父跟远霞到那儿去了啊? 娘说,一早去城里买嫁妆了啊,你妹下半年就要出嫁了啊。 景远林惊讶地说,她才多大啊? 娘说,不小了啊,下半年就满18岁了,该出嫁了啊。去年年底,村里好多姑娘都出 嫁了,雪莲也出嫁了。呵呵。 景远林突然怔住了,心里一阵绞痛。母亲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景远林一句也没有听 清楚。放下包,景远林不由自主地向外面走去。 娘把头从厨房伸出来喊,林儿,面下好了。 景远林默默地走到雪莲家后山坡的竹林子里,向雪莲家望去。景远林在竹林里望了 一下午,果然再也没有看到雪莲的身影了。景远林靠在竹子上。在一颗颗茁壮成长的竹 子上,景远林看到小时候刻下的斑斑字迹。景远林一颗一颗地仔细辨认,字迹依旧清晰 可见。一颗竹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景远林和雪莲亲嘴”,景远林记得这是汤云飞写的。 一颗竹子上写着“中国人民共和国”,景远林又感到好笑,这是他自己写的。景远林一 笑,眼泪却“唰唰”地落了下来,落在一颗颗刚刚从泥土里长出的春笋上。 景远林慢慢地向竹林深出走去。走到了竹林中间,那棵刺槐树下。高大的刺槐树依 然枝繁叶茂,春天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新叶,洒落满地晶莹的碎片。落在青石板上,落在 将军草上,落在景远林的身上…… 景远林躺在青石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记得那些年,我大概是上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我不太热心于乡下的一些事情。 家乡来了客人,我甚至常常讨厌他们弄脏了我们家的地板,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看我的 《恐龙特级克赛号》或者《小龙人》、《花仙子》什么的。那次,我只是隐约地听到, 家乡的一位客人说到,雪莲在街上卖苹果让城管没收了。 景远林惊谔地说,卖苹果? 那位家乡人说,是的,卖苹果。真是没有办法啊。男人在广东打工,摔断了一只胳 膊回来了。两个孩子都要读书,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努力地镇定着,我却发现他苍老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父亲拨打了一个电话 之后,又拿出几百元钱给家乡人说,没事了,你把这钱给她送去。 从那以后,我发现家里的苹果,日益增多。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慢 慢烂掉,然后父亲又会突然从外面拎回大袋小袋的苹果。 母亲总是埋怨父亲买来一些劣质的苹果。她说,要吃苹果就到超市里去买点好的, 像红富士什么的啊。 父亲却还是固执地买回一些即将腐烂的苹果。 一次深夜,我和父亲看完一场电影,从电影院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妇人推着一辆 车,是在卖苹果。那妇人带着一顶硕大的斗笠,低着头默不做声,让我想起武打片里的 江湖高手。我怕父亲又要买苹果,就加快脚步。 父亲还是喊住了我说,买点苹果回去吧。 我说,家里不是有很多苹果了吗? 可父亲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迈着大步走了过去。 父亲毫不犹豫地说,称十斤。 我知道父亲是个固执的人,我什么也没有说。看着那人将那些十分可疑的苹果,一 股脑儿地往袋子里装。我自以为锐利的眼睛看见了一只已经腐烂了的苹果,我准备伸手 去将它拿出来,父亲却亲亲地拍打了我一下。 走了之后,父亲自言自语的叹道,这么晚还没有回去,看来生意不怎么样啊? 我说,她把烂苹果卖给别人,当然生意不好啦。 父亲说,你不会理解的。 我的确不能理解父亲的行为。 一年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我回了一趟枫树湾。我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 幸好这些年来农村除了墙上的标语变了,其他的变化不大。我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了 老家。到村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建起来一个小型农贸市场,四周分散着一些店铺, 店铺上方悬挂着一些新挂上去的标语。有一个标语是“贯彻落实中央一号文件,大力建 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还有一个“爱整洁,讲卫生,共建新农村”。店铺前三三两两地 聚集着很多人,人们在太阳底下庸懒地斗地主、打着麻将以及桥牌。地上积着一层不厚 的雪,然而没有人再去顾及这些,就像没有人会顾及我的出现一样。 经过一个转弯的时候,我面前“嗖”地射来一团绿色的液体,掉在地上,淌着热气。 那是一口浓痰。它的热量似乎很大,竟然融化了比它体积大好几倍的一片积雪。它静静 地躺在我前方的雪地上,像一颗玛瑙。我抬头看了看它的主人,水果铺的女老板,人们 叫他胖二嫂。但是,我知道,还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雪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