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在西陵大酒店八楼的房间里,汤宁一阵冷笑说,你以为这世界上还有相信二字吗? 我说,我相信你,一直以来我都是相信你的。 汤宁说,那你们景家应该赎回的罪过。 汤宁冷笑着说,你以为我真是汤云飞的女儿吗?汤叔没有女儿。我是三岁的时候汤 叔从深圳的街边捡的。汤叔把我抚养成人,我从小跟着汤叔在深圳打拼,尝尽人间辛酸。 汤叔是我一生最想报答,而又无法报答的人。既然无法报答,所以我就只能回来替汤叔 报仇。 汤宁说,汤叔唯一爱的女人伊兰。你父亲曾经是汤叔的兄弟,汤叔还几次搭救过你 父亲,可你父亲明明知道汤叔喜欢伊兰,还和伊兰关系暧昧不清。你知道汤叔为什么没 有儿女吗?那是为了救伊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中救伊兰。他是那么的爱伊兰。而你父 亲却玩弄了龙叔的友情,玩弄了伊兰的感情。所以我回来复仇,我是替龙叔复仇,也是 替伊兰复仇!…… 看着汤宁那我曾深爱过的,在笑声中扭曲的面容,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我的眼泪 随着鲜血一起流淌出来。 几天后,我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我是在一个黄昏被带走的。我没有想到来的人中 竟然有龙玲。龙玲看着我,我却没有勇气去看她了。 龙玲安慰我泣不成声的母亲说,唐哥的案子比较简单,就是贷款的问题,把钱及时 补上问题就不大了。 我说,邢阿姨没事吧? 没事,龙玲看着我。 我说,我对不起邢阿姨。 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真希望他说点什么,即使骂我几句也好。母亲泪眼 婆娑地说,玲子,你多照顾一下他啊。 龙玲说,唐阿姨,你放心好了。 走的时候,我听见客厅的电话骤然响起。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甚至希望是汤宁。 我出来后,母亲告诉我那个电话是北北打来的。母亲还告诉我是北北汇来了一百万, 再加上父亲四处托人,法院才免于对我的起诉。 我顿时泪流满面。我双手哆嗦着抓起电话,却已记不起北北的电话号码了。我疯狂 地跑到房间收拾东西,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说,你又想干什么? 你还这么冲动想干什么?冲动是祸,你犯下这么大的过错,都是冲动惹的祸。 我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冲动呢? 父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如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像。 我泪眼模糊,我想,我这一生就冲动这最后一次了,我要去宁波和北北结婚! 第二天清晨,我直奔天河国际机场,乘坐最早的航班抵达宁波。飞机翻越大别山的 时候,我眼中噙满泪水。再见了,西陵城!再见了,大别山! 下了飞机,我直奔北北的公司,公司大楼里竟竟然空无一人。我立即马不停蹄地赶 往北北的家里,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一家新住户,正欢天喜地地往里搬。我想北北会不 会还在我宿舍里。想到这里,我又立即赶往宿舍。当我推开宿舍的门时,里面的一切令 我震惊了。 宿舍的墙壁上,贴满了鲜红的“喜喜”字。诺大的床上也堆满了各种婴儿用品。桌 子上留着一封信,是北北写的。信是这样写的: 永远的唐: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遥远的国度,开始了新的生活。 不要怪我的不辞而别。你走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回来我们就结婚。可我等了很久, 你都没有回来。尽管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们的新房,已经被我布置好了。那些漂 亮的红字是我在等你的时候,一个一个剪出来的。床上的那些小孩子的衣服,也是我一 件件在超市挑选的。我想它穿在我们的孩子身上一定是很漂亮、很可爱的,如果我们有 孩子的话。 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随父母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家。我明天 就要走了。那些钱本来是我为我们结婚准备的,现在就当我们已经结婚了吧,就让美好 的一切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吧。我相信你说过的话是真的,我相信你对我的爱也是真的, 就像我对你的爱也是真的那样。虽然我们不会有将来,虽然我们不会走进三江口旁的天 主堂,可我依然会在异国祝福你! 你的北北 2007.12.20夜 这封信是北北前天晚上留下来的。我终于还是晚了这一步。看着这封信,看着墙上 鲜红的“喜喜”字和满床的婴儿服装。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爱是什么?我曾经不屑一顾,曾经冷面无情。而今我悲恸地领悟了,有些人、有些 爱失去后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这份奢侈的爱情,是我今生再也无法拥有的了。我已经永 远地失去了她,北北。 窗外,不知道哪儿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是王菲的《爱与痛的边缘》。那些年,我 和北北在酒吧里经常听到这首歌,现在听来竟是一种彻骨的悲凉。 徘徊彷徨路前回望这一段 你吻过我的脸是百千遍 我却想终有一天夜雨中 找不到打算 让我孤单这边 一点钟等到三点 哪怕与你相见 仍是我心愿 我也有我感觉难道要遮掩 若已经不想跟我想恋 又却怎么口口声声的欺骗 让我一等再等 在等一天共你拾回温暖 情缘雨点似断难断 愈是去想更是凌乱 我已经不去想跟你痴缠 我有我的尊严不想再受损 无奈我心要辩难辩 道别再等也未如愿 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 应该怎么决定挑选 你是谁的太阳(40) 哭着哭着,我趴在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外宁波的夜色依旧美丽如故,看着 暮色下灯火通明的宁波,我竟然不寒而栗。 和我走的时候一样,那本破旧的《诗经》依然躺在阳台上,我捡起来擦干净,走到 书桌前。我把那几本《领导心理学》、《马屁经》、《挺经》撕碎丢到垃圾桶里,重新 把《诗经》放了上去。 不一会儿,马非和小苏推门而入。我看了看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马非说,回来了就好。还没吃饭吧,走,我们为你接风洗尘。 我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又流出来了。三个月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三个月间,我仿佛一下子老去了三十岁。 马非说,怎么娘们儿一样,有什么好哭的啊。我们今天晚上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 小苏说,唐哥,别这样了,你以前是怎么对我说的,你都忘了吗?你不是还说,你 经过爱情从来不会被灼伤的吗?我相信北北姐也希望你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马非拉着我肩膀说,快走,今天苏美女请客,还要我们抬你去啊。 我说,请什么客啊? 马非说,你忘了,上次本来是你的任务,你交给了小苏。小苏一下自赚了好几万啊。 一定等你回来之后再请客,真是用心良苦啊。 小苏说,走啦唐哥,来,苏苏背你老人家下去。 我笑了一下说,走吧。 吃完饭,我们来到三江口。夜幕下的天主堂,金碧辉煌。我们躺在草地上,脚下是 奔腾不息的甬江,夜空中不时有呼啸而过的飞机,闪着微弱的光芒。 我身边躺的是小苏,小苏身边躺着的是马非。我们先是谈到了北北。 马非说,北北那段时间经常去酒吧,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叫我陪她去。她总是问 我你会不会回来。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没想到你还是来晚了一步。你走了之后,她全 家就移居欧洲一个小国,她就一直住在你那儿。后来,她家里越催越紧,她的证件有效 期也快到了,你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她最后就只好走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愿意去国外 的。如果你早点回来,我想她会留在这里的。 小苏说,马非,你还说这些伤感的事干什么?你没看见唐哥心情刚刚才好一点。 马非说,哟,哟,吃醋了,真是不得了。看来这天下的痴男怨女还真不少。 小苏说,你才痴男怨女呢。 我说,我永远失去了她,我对不起她。 我又说,诱惑是魔鬼,欲望是魔鬼。 马非说,诱惑之所以是诱惑,它往往是顺着人的本性,往往是令人垂涎欲滴,失去 理智。 小苏说,别说这么好听,这就叫色令智昏。 我说,我们还没入门啊。 小苏说,什么门? 人生之门。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这句话。我说,马非,我们在宁波打拼这么多年, 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马非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说,芸芸众生都在为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忙碌、奔波,甚至流血、牺牲。可人们到 头来又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小苏说,在我看来,是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去追求过自 己想要的,重要的是能否一生坚持于和钟情于自己想要的。 马非似乎喝多了。马非说,司汤达的墓碑上,写着的那九个字概括了我们的一生。 生活过,写作过,恋爱过。我们难道最终能逃脱上帝的安排吗?若干年后,我们曾经深 爱的这一切,不都将化整为零,烟消云散吗?我们像蜉蝣一样,了无声息地来,又了无 声息地走。我又何尝不想追求点什么,坚持点什么,何尝不想留下点什么,可我又能怎 样呢? 于是,我们又谈到文学,谈到诗歌。 我说,我们其实并不了解我们的父亲,我们以前太自信了。我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懂, 其实我们不懂的更多。 马非说,我佩服你的父亲,他才是真正的诗人。我也算诗人吗?我是狗屁诗人!我 们打着诗人作家的幌子,四处捞钱。是我们败坏了诗歌,败坏了文学,我们难道不应该 应该忏悔吗? 我说,是的,我们应该忏悔!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宁波继续整理父亲的诗稿。看着那一首首质朴的诗歌,在宁波 的漫漫长夜,我常常掩卷沉思。其中一首《犁耙飘香》竟然让我热泪盈眶。 冰封雪冻的季节 挂在屋子里的犁耙 暗自飘香 水和泥土还很寒冷 我们从袖管里 抽出温暖的手指 抚摸犁耙的思想 犁耙教给我们最初的智慧 是热爱土地 加入了犁耙养活的民族 就要跟随犁耙走向土地 以大将风度 统率雨水阳光 耕耘播种的日子 光明或黑暗无法左右我们 多情的种子 越过一些灾害以一还十 一起到达耐人咀嚼的地方 一切逐渐丰满起来 犁耙突然停止了 蹒跚的步履 以至离开犁耙的日子愈深 我们的感觉愈清香 读完这首诗歌之后,我恍然大悟。我深信,这样的诗歌才是真正的中国诗歌。 最终,我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将一些遗漏之作汇编成册。很快,父亲又一本单薄 的诗歌集子在宁波出版了,我把书寄给了父亲。这一天,父亲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父亲 高兴地语无伦次,像是一个小孩,父亲说,书已经收到了,很好。生日快乐! 这一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哎呀,我已经到了而立之年! 这天小苏到我办公室说,唐哥,老曹找你。 我说,老曹找我?干什么啊。 小苏说,老曹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立即要见你,应该是好事哦。 我恍然大悟。我说,完了,完了,老曹找我交作业了。 我急忙跑到老曹的办公室。我说,曹主席,你好。 曹主席还是三个月前那样,坐在沙发里,看着报纸。我进来之后,曹主席放下报纸, 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头皮一阵发麻。我说,曹主席最近还好吧? 曹主席说,恩,还行。听说你回来几天了。 我吞吞吐吐地说,唔,回来了几天。小说正在扫尾,马上……马上就好了。 老曹笑着说,恩。下个月要开作协年终工作总结,你要争取在这之前把作品拿出来 啊。这也是我们作协今年的一个重要工作成果啊,哈哈。 我说,好,好,我弄好就给你送过来。 老曹说,恩,好,那就这样,回去忙吧。 我从老曹办公室出来,一身冷汗。回到办公室,小苏还在我办公室玩。我说,完了, 完了,你害死我了,你把我害惨了。 小苏说,怎么啦,主席说什么了? 我说,老曹让我月底之前交一个长篇小说出来,你说我上哪儿去变出来啊。 小苏说,你自己夸下的海口吧。 我说,本来是准备回去弄一个,谁知道一回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要不是你刚才说 老曹要见我,我差不多都把这事给忘了。 小苏笑着说,你回去弄的这一出儿,不就是一篇很好的小说吗? 我看着小苏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啊。人生如戏啊,生活不就是一部小说吗?我 爱死你了! 小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和你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你曾经最爱的人,也不是曾经最爱你的人,而是在最恰当 的时候,以最恰当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个人。 一年之后,我和小苏结婚了。 在宁波老外滩的天主堂里,我和小苏缓步走上台阶。婚后,我们不再去酒吧,不再 喝咖啡,不再在午夜徜徉于宁波的街头。我和马非也不再去参加各种饭局,不再为了一 些多多少少钱,去给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写自传什么的。 我们在人声鼎沸的宁波,深居简出。 我们的生活恬淡而幸福。 若干年后,当我站在宁波的海边,望着我那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深 深浅浅的足印时,我定然会想起在遥远的大别山下,那正引吭高歌的父亲——诗人景远 林。在澎湃的海浪声中,我仿佛听到了那些响遏行云的歌声…… 西边的天空中,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沉沉西落,巨大的轰鸣响彻云霄。在猎猎海风中, 我闭上双眼,朝着太阳的方向,仰起苍老的脸庞。我又看到了那个通体透红的世界。我 伸出双手,我是多么想抚摩一下那个世界啊。 当夕阳布满我沧桑的面庞,当世界变得通体透红,二十五年前那个下午,潮水般涌 上岸来。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样一个下午。 二十五年前,在碧水河岸的那个下午。很好的阳光穿透婆娑的梧桐树叶,落满我纯 稚的脸庞。微风吹过,宽大的梧桐树叶上,传来细碎的声响。一片树叶落在我脸上,它 是毛茸茸的,它是透明的,它是芳香的。我将它含在嘴里,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令树 上的鸟儿惊奇不已。 阳光变幻着各种姿势,落在我脸上,我像猫一样眯起双眼,阳光就会变得五光十色 ;我闭上双眼,世界就会变得通体透红。 那一年,我五岁。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