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个片断(2) 静谧碧绿的幺武艾,是个标准的圆海。海的中心点至岸的任何一处,距离都相 同。千百年来,岸上那些棱角分明的礁石,如今已被朝拜者们三步九叩的膝盖,打 磨成鹅卵。我和音站在岸上,这些膝盖仍然络绎不绝,它们嗵嗵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不用多久就将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音说他们是在向圆海的海心为自己的父母亲朋 祈福呢?还是与今生今世选中为交谈对象的下肢的两块骨头做最初或最后的交流? 音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非要在自己身上选一样器官,并通过种种磨难与之深交。 音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需要解答,除了疲惫至极时打着小鼾的睡眠,她总是一副忧 心忡忡的模样。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说。在我的请求下,她帮我把红马身上由石 块拼成的盔甲一块一块卸下,铺到膝盖们经过的路面。我们从脚下开始摆起,一块 接一块地呈一字摆着,我摆单数,她摆双数。红马身上的石块那样地多,以至我们 摆了将近三个小时,这件事才接近尾声。摆完最后一块石头时,我们离马车已经好 几里远了。我帮她揉揉腰,捏捏酸痛的脖子,我们一起沿着直线的石块路往回返。 但让音不解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越接近马车,地上的石块就变得越光滑,越接近椭 圆。为什么它们这么快就变了样儿?音眨巴着眼睛,盯着我,一定要我回答。幺武 艾海的膝盖加起来,威力并不亚于一架大功率的打磨机。我望着岸上密密麻麻的朝 圣者,不得不用工程师的口吻说。 告别幺武艾海和它滋养的万千膝盖后,为了停止乳房在风里被反复称量,音顶 着第二张地图,和木偶各骑一匹马,拉着马车上摆弄天平、作失意状的我缓缓前行。 路上,她一直担心碰上漫天的蚱蜢和噙面条的人的镜像。她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地图, 以确保行进的路线不与来路平行。在这个处处对称,物物都有复制品的年代,任何 东西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她说,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组,不,是许多组相同的蚱蜢, 相同的噙面条的人在前方的某处等待。我们必须绕过它们。她说。那你必须掌握好 对称点。我说,每个物体都在不断地变换位置,对称点也在相应地移动。我们的旅 程危机四伏。我用对称的左右手摆弄着天平对称的两个托盘,说。就在这时,我突 然发现,这处处对称的广大世界唯一不对称的竟是音的一对儿乳房。这个发现让我 感觉孤独至极,我飞快地跳上马背,死死抱住察看地图的音。后来我把脸埋进她温 热的胸膛时,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 (十一) 有雨水收集癖的女学生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她开了一间玻璃器皿店。每逢 阴天,她都把店里的商品搬出来,摆在露天的街道上,以便尽自己的最大所能,采 集一场雨不同时段所下的雨水。现在,她在雨中每隔十秒钟,就打开一件器皿的盖 子,采集相隔十秒但已完全不同的雨水。在雨中打开和盖上盖子的感受,不论从肉 体还是精神,在她看来,再高质量的性爱高潮都无法相比。晴天,她的生意还不错, 每天除了卖给外地游客一些器皿外,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把玩收藏的雨水。她把 雨水滴进翻开的眼皮,倒置的鼻孔,张开的胳肢窝,手指、脚趾的指缝,肛门阴户 的四周内部,甚至,每一根汗毛的毛孔,每一根头发的发根。时间一长,朋友们都 很纳闷,为什么她的皮肤和气色出奇的好?她们建议她开一间美容店。 (十二) 一生照过多少面镜子,来世就有多少种形体。她说,来世的形体与今生照过的 镜子的数量吻合,这种吻合无人能改。上一次我同时进入上万的生物和器物的空壳 时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她把雪白的左臂放在案板上,悠闲地把它切成一片一片, 像切一截藕。我习惯了这样打发时间,我常把它切成片状,在厨房随手抛撒,再一 片片找回,让左臂恢复原状。说着她抓起一把片状的左臂向头顶抛去。“今天你在, 你可以帮我一起找。”她说。 (十三) 那时诗人是个优秀青年。戴着一顶火车头帽子,脸上涂满炭灰,腰里别一把木 制手枪,胸前还有敌军尸体的刺青。在一些固定的小酒馆或团体集会上,许多人都 见过他胸前那个沉睡的敌人——一个留有两撇小胡子的南方人。他们围着诗人,要 求知道沉睡者更多的情况。诗人开始胡编乱造,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在战场 上对子弹很吝惜,常常是已经瞄得很准,却犹豫一阵子,又把枪收起……冲动一些 的小伙子听了,就纷纷效仿,把自己最恨的人刺在胸前,暗暗期待复仇之日的到来。 这些新出现在胸前的形象包括:光明街三十五号的苏小梅,革命街三十六号的苏胜, 红色大街七十号的铁匠李永钢。 (十四) 今天是杜古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全国各地都有小规模的集会和游行。作为 一名因残疾不便出门的杜古小说的忠实读者,我写一篇日记来纪念他。 杜古先生1917年4 月11日生于斯拉佛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半岁时父母离异, 由祖母抚养。祖母不识字,但是个创造力旺盛的女性。杜古先生十岁以前曾在她那 里习得过上百个由她本人生造的斯拉佛吉文字(这些文字现在可以在他最后一部著 作《祖母,祖母》中找到)。年轻貌美脾气倔强的依朵是杜古先生少年时代最重要 的伙伴,先生的《依朵,依朵》一书就是为她而写。二十年前,和当时看过这本书 的读者一样,我也曾打听过真实依朵的下落,后来才知她早就死了。怎么死的,谁 也不知道。1949年夏,杜古发表了他青年时代的唯一一部长篇《哑巴的婚礼》。这 是一部无声小说,新郎新娘和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都是清一色的哑巴。在喜庆的婚 礼进行曲中,两位新人用手语传达爱意,来宾用手语默默祝福。 (十五) 这本由三百七十一篇梗概组成的书被迫采用的主题是遗憾。在序言中(也只有 在序言中),某些貌似普通的句子曾轻手轻脚地绕过作者,隐隐约约地向读者透露 这层意思——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此刻插在书店书架上的可能会是一套十块砖厚的完 整文集。 (十六) 我又把五个洋葱榨成汁儿用碗盛了倒在脸上已经有厚厚一层洋葱汁的诗人脸上 时,一向强忍着的诗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哇哇大哭。 (十七) 死神老了。地平线那边开来的拖拉机轰嗵轰嗵从他门前开过,走南闯北的南方 人敲着铝盆在他门前吆喝,甚至敌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呼啦呼啦地开进这座小镇,都 不能让他稍稍年轻一点。现在他每天透过泛黄的窗户纸,看着窗外迷离的枯枝和晕 染其上的太阳,都会无来由地叹一口气,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个失恋的诗人,像个久 病的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