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个片断(4) (二十七)死神老了以后,变得不爱说话。好几年了,他成天蹲在村东口的柴 火堆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拾干柴的李三嫂用挑火棍捅他,下地回来的张老伯 用锄头锄他,就连我们这些放学回来的小学生用冰块把他埋起来,他眼皮动都不动 一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打算把他埋掉。整个人都放进棺材,马上就要钉钉子的 时候,一把胡子的村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拨开众人,把死神从棺材里抱出来, 对大家说:你们也不想想,死神怎么会死呢?死神是不会死的,死神要是死了,咱 们不都变成妖精了?他只是睡着了。李三嫂说睡着了咋地没有呼吸呢?村长说他不 睡也没有呼吸。张老伯说他这一觉要多长时间?村长说这个你别操心,总有醒来的 一天。最后,在村长的带领下,大家把死神抬回了大队。村长深明大义地对大家说 :村子里谁都可以埋,就他不行。 (二十八) 我不喜欢画家的自言自语。我说你给我描述的那幅画已经足够大,其中的形象 也足够拥挤,可不可以换一张画布?我实在不喜欢你画的那座城北的公园,街道和 街道上不自由的女孩,一夜之间长大的男孩以及他通过红马影射的爱情,等等。我 想听到一些温柔的东西。他说你有没有感受过一滴水的温柔? (二十九) 教堂自建起的那天起,就有无数的透过门板射进来的扁平的光柱刀子一样在地 板上划来划去,像在切割一种隐而不显的什么东西。早上刚睡醒的金黄色光柱迷迷 糊糊地在地上挥舞着,地面腾起柱状的尘埃。正午雪亮的光柱射在地板上,与从最 后一次离开的人衣服上遗落下的化学纤维相撞,发出吡吡啦啦的响声,等这种响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转换为暗红的光柱时,教堂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或许这颤巍巍 的教学从天亮起就在等它到来,可它却是来得最晚。它像两条从一个绝望的急需祈 祷的人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暗淡目光,像条受伤的狗悲哀地把身子在地上拖来拖去。 (三十) 没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又是什么时候停住的。这两个脸对脸的老人都不 是很倔的那种,可现在他们僵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鬼知道他们为什么僵在这里。 没人知道教堂顶部的那条裂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两个人以前都先后仰起过脸试 图通过它看到一根肉丝大的天,但什么也没看到,反而被刚巧掉下的一颗雨滴砸中。 (三十一) 一个女人拉着平板车,第一次拉病男人,第二次拉死掉盖着被单的男人,第三 次拉装在棺材里的男人,第四次拉一座坟。 (三十二) 我把碗从院子里捡回来,里面已经盛了少半碗初春的雨水,我把它端给她,我 说你看,咱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清的水呢。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揉 那堆生猪肉。她昨天从集市上捡回一块已经生蛆的猪肉,一进门就死死地抱紧我, 说咱们有肉吃了有肉吃了。说着变戏法儿似的托出一块生肉给我,得意地说活该我 捡到它。那间肉铺边儿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就该咱们得到它。我看上面已经有 几处已经生了细细的棉线粗细的蛆,担忧地说,都这样了,能吃吗?她顿时拉下脸, 甩开我的手,恨恨不平地说不能吃?怎么着它都是肉啊,说着就向屋后面紧挨着茅 厕的厨房走去。把厨房盖在茅厕边儿上是她的主意。她那年夏天说全村人就数咱家 的院子小了,本来这块地方我是留着盖猪圈的,可买猪的钱攒了快五年了,还没攒 到一半,就先盖厨房吧,等哪天猪买回来再说。哎,对了,你娶我的时候就没想过 盖一间小厨房吗?我说那不还是冬天嘛。 雨刚停我就坐不住了,我把从外面端回来的这少半碗雨水哗地泼在她揉的那块 猪肉上,然后打了两个冷颤,就出门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这个就是为一头 猪嫁给我的女人,这个把猪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女人。 几乎每个雨天村里人都无所事事,窝在家里昏昏欲睡。我在屋子里已经呆了整 整两天了,除了看女人那双一刻不停地在猪肉上运动的手和蛆、变得越来越少的猪 肉,就是睡觉。不过和以前的任何一个雨天不同的是,三番两次地梦魇。 (三十三) 城在一点一点变小。地上的土粒日夜不歇地从三颗变成两颗,再从两颗变成一 颗,但体积却不增大。一只鞋子的前脚跟踩着另外一只鞋子的后脚跟,两个陌生人 就会分别少掉一只脚跟和前脚掌,但他们并没有感到不适,继续走自己的路。如果 你不小心撞没了某人的胳膊,那人就会浑然不觉地甩着剩下的那只胳膊继续前进。 你垂下头用右手拍拍左胳膊,用左手拍拍右胳膊,再摸摸肚皮小腹,把双臂向后弯 曲用掌心再检查检查背后,结果,一切正常,身上并没多出一只胳膊。但那人的胳 膊是真的不见了,谁也不知它去了哪儿。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卷起袖 子找胳膊上最嫩的肉掐去,可能是掐得太狠了,分寸没把握好,当着过路人的面儿 你不得不克制着压低嗓门儿啊呀一声,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把下巴在胸口顶死。十 几秒,缓过劲儿来后你重又站起来,别无选择地目视前方,这时你却不幸地看到了 下面的场景: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相隔很远就张开双臂,然后他们抱在一起,等他 们分开时,已经是一个人了。这个人性格比先前的两位都复杂,衣服的一些部位多 出些格子和线头,但体重和外形并没有太大变化。这时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你回过 头,看到一辆车身涂满五颜六色广告的公交车,除了好奇的围观者、慌乱的乘客和 缕缕青烟,什么也没有。另外一辆车不见了。 城在一点点变小,最后小到,所有的人成为一个人,所有的地面只剩一粒土, 这个人在这粒土上吃饭睡觉上班郊游,倒也不孤独。 (三十四) 书店高高的招牌上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雨水打在他的黑伞后,并没有及时从伞 的高处滑向低处顺着伞的边缘落地,而是在伞上滑来滑去,从高处滑向低处,从低 处又返回高处,它把这把伞改成了临时的溜冰场,在伞尖和伞沿之间的频繁的滑动 中,它已破解了保持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体凌驾于伞下那个地球之上的隐晦秘密。 (三十五) 为了更好地偷窥两位主人公的夫妻生活,作者限我在两天之内,给他们的房间 装好窃听器和针孔摄像机。听听他是怎么安排的吧:摄像机,门口一只,用于偷拍 女主人公换鞋的场面;卫生间里外各一只,里间那只拍摄女主人大小解,外间拍摄 她洗脸化妆的情形;客厅沙发正面一只,卧室上下八个墙角各一只,用于从不同角 度拍摄他们的性交场面;阳台一只,餐厅一只,作用就别问了…… (三十六) 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在哪儿,它是小镇还是城。我不知道它的居民是否也像我 们中原人一样,每天天麻麻亮就迷迷糊糊地吱呀一声推开一砖厚的门板,用两只扑 满月光的胳膊往门外的过道上泼屎泼尿。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怀里奔跑的少女穿耳 洞用钢笔尖、打磨过的铁丝呢,还是干脆就用两颗米粒把耳陲磨透? (三十七)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泥土中的血肉已经不翼而飞,骨头也正遭受地气和 蚁蝼的蚕食。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一生的全部记忆倏地弃他而去。 一个声音说:死了。 (三十八) 有规律或无规律的适当饮食在补充体力的同时,也放松着读者和作者的神经。 这从香艳的惊栗的悬疑的或无味的故事中脱身而出的神经受到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 食物的诱惑时,偶尔它也会不无伟大地想到邀请刚才故事中——淫荡的林中仙女, 清纯的酒吧女招待,门牙上饰有金制门环的富裕的恶魔,警惕着以泪洗面的穷苦大 众,作案手法漏洞百出的印度小偷,衣着花哨的二流侦探,娘娘腔的小和尚,涂脂 抹粉的老道姑,一万米长跑中柳絮一样的苍白诗人……一同进餐。起初它想邀请他 们中的一位,把每一位虚拟到餐桌对面进餐之后,它又觉得单独邀请任何一位都不 合适。它又虚拟了能想到的十几号人同时进餐,用餐完毕,就要采取真实的行动 (邀请)了,像一只苍蝇在即将碰到一起的嘴唇中间嗡嗡穿过,它还是觉得不合适。 它又有了新的想法儿。它想先邀请他们其中一位,然后再邀请他们全体,而这事先 早到的一位同时也在稍后被邀请的全体中。这样,这单独的一位就会和另外一个集 体中的自己一同进餐。它想像他们碰面时或者惊讶或者故作冷静的表情,像和其他 客人打招呼那样相互作揖或拥抱,作揖时他们双手合十的四只无名指通过一个点碰 到一起,两副相同的身体就以这个点为中心对称,给任意一具躯体一个轻微的力, 对称的身体就僵持着以这个点为轴心开始旋转,旋转产生巨大的凉风,越来越强的 凉风使其他的客人四肢冰凉,有的开始打喷嚏流稀鼻涕,他们咝咝地倒吸着牙缝儿 绅士地请求主人将风稍稍调小。像把手指插进飞速旋转的电扇一样,他敏捷地用右 手的食指给了旋转中的一副躯体一个小小的反方向力,客人们的表情开始舒展。除 了作揖,它还为两副躯体设计了拥抱的场面。他们拥抱前,双方都奇怪地同时将扣 眼儿解开,拥抱完毕,不,这样的拥抱没有分开的时候,它将永远处于进行当中, 因为两人正面的身体贴在一起后,一方的扣子全扣进了另一方的扣眼儿里。按照它 的设计,这样的拥抱在进餐完毕后,还将持续到它读完那本书。不过最后这根神经 谁也没邀请,和读者作者一样,它也受着现实这样那样的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