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噩耗 一月二十四日。 早上四点下起了雨,叮叮当当地打在冷气机上,把我从熟睡中硬生生吵醒。我 起床坐在书桌前,隔着雾蒙蒙的窗户,望着窗外孤单伫立的路灯发愣。 趴在书桌上睡到六点半,我慢条斯理地洗脸刷牙,收好东西去搭公车。 下雨天加上礼拜一,公车快挤破头了,到了公馆好容易找着一个坐位,我老实 不客气地坐下,接回适才的睡意继续打盹儿,直到南昌路停站时才醒过来。 瞧瞧时间不过七点二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不想再留在车上,便跟着一 票建中的下了车。 今天早上我本来就没上课的打算,因而对小玫九点在馆前路麦当劳的约会,自 是一口答应。漫步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似乎是一个被遗弃的角落,在这个期末 考前一周的星期一,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是如此好整以暇。 诗朗比赛结束之后我好像突然松了口气,有如断线风筝一般地在空中飘浮。打 从训导主任特准,比赛第二天放假休息那天起,两个星期我都不能回复正常活。其 实,算算自己上了高中以后,除了开学那两周外,我的生活几乎都是在诗朗队和说 唱艺术社,在音乐教室和会议室中渡过的;而上午上课时,除了跷课,也是望着熟 睡的老二发呆。说真的,我还没有一套“高中生”一般性的上课习惯;难怪等社团 一忙完,我就会像现在一样,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而小玫,这个被我在繁忙事务中遗忘了的女朋友,在此刻才突显了她的重要性。 我发现她是在所有紧张及变动中,唯一能带给我平静安详感受的人。 这两天我心头一直有种感觉,好像什么事正要来临,或者是灾难即将发生般地 令我不安。但是无论再仔细思索,却都瞧不出一点端倪。我曾想是不是期末考快到 了,没有充份准备的关系?但是这阵子读书情况不差,除了数学,我无论国英史地 没有一科没把握,而数学就算当了,也还有补考,希特勒也告诉过我补考考题其实 就是期末考题,这也不会难倒了谁;再不然倘若补考也没过,只要补考到五十几分, 下学期有六十,也照样不会留级。那我还愁什么呢? 若说我在耽心成绩单难看,那就更荒唐了。天下没有比我国二时更难看的成绩 单,那时老妈也不过念两句,现今更不用紧张。 是不是跷课太凶?想想也不像。虽然利用老师们的错误心理,以社团公假唬得 他们从不起疑心,这两周我跷课的情况也算不得有多夸张,想来想去不过只跷了三 个下午,这和前一阵子比起来算是好多了。再说小光诗圣他们也天天跷课也不见什 么人问过了。 虽然狗绢发飙了好几次,不过有道是“会叫的狗不咬人”,我怕她个鸟? 当真出了事,小达和希特勒绝不致於放我自生自灭;而倘若狗绢真的要砍人, 老齐也会帮我一把。别看他一脸教官的正经八百,真有什么事,他其实也不会拿我 如何如何,顶多骂一顿,再私下好言相劝罢了。老齐和我的交情,可真是没得说。 那么,我的不安会是因为什么呢?忽略了老二?不会。老二就是那个德行,你 理他就说两句,不理他就自个儿睡大觉,迟钝得很。想多在社团玩一玩?也不是。 二月中社团要办寒假训练,这一阵子准备考试都来不及。再说上两个月的练功快没 把我折腾死,休息都不够,还玩什么鬼? 难道因为小玫吗?我是不是太忽略了她呢?应该也…… 是!没错!我的不安来自小玫!灵光一闪,我清楚地感受到那股不安,有如风 雨前宁静的感受。我知道便是小玫,使我不由自主地一直心存阴影。 我在耽心什么? 小玫微带失望地问道我是否真的不去北一女校庆。我叹了口气,心想搞她不过, 便答道我去我去可以吧……? 我在耽心什么? 隔着幽暗的行道树,透着橘黄色,微带寒意的街灯,小玫给了我长长地一吻… … 我在耽心什么? 在空无一人的金桥,她微带神秘地告诉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说,却在沁凉的秋夜 中,在我们携手同行的路上闭口无言…… 我在耽心什么?我在耽心什么?诗朗队一比赛完我就恢复了放学后在金桥的例 行见面,上星期她和学校请了整周假我也都陪着她,我还在耽心什么?她说她最近 心情不好要我陪她说话,我不是做了吗?她说她想和我过得快快乐乐地,我不也拟 了一份寒假计划了吗? 为什么我还在耽心呢?为什么当上周六我俩去阳明山玩的时候,她竟一反常态, 因为我有点儿累想早回去而大发脾气?为什么我告诉她寒假我俩可以去哪里玩的时 候,她的反应那么冷淡?为什么当我说要存钱送她一套音响,以及自己都舍不得买 的全套披头CD时,她会说我不要这些东西,只要你对我用心点便是…… 为什么呢? 八点四十五分。 在麦当劳喝了一杯咖啡后,心情已然好得多了。我在适才的思考中,不但确定 了小玫是影响我,使我心情一直不安的因素,更已想清楚了原因以及因应之道。我 知道前一阵子因为练社团,成天只想着诗朗队的“传统”及说唱艺术社的段子内容, 因而忽略了小玫心中的想法心情。她这个人本来就有点奇怪,有什么想法除非我问, 否则她便按着不说。说真的,在这一段日子中我真的太不用心了!不管人家心情, 不像以前追她时那么热情,甚至半个月一束花的惯例也忘得干干净净!换成我是她, 早就火冒三丈了!男朋友这么好当的啊!马子这么好“罩”啊?我他妈还要不要往 下混啊? 坐在麦当劳长窗前,我捧着一束花,心里暗骂自己无数遍。要对她好! 要温柔!要用心,等她来时先要把花藏起来,装作一脸等得心焦的样子,问她 早上几点起床之类的废话,打散了她的心情,突然闪电地亲她一下,再把花拿出来, 一边握她的手,一边把想好了的一番话向她说,再把上周六写的一首诗拿出来,告 诉她我已知道自己不对,这首“南风”送给她,希望她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我知道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一定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甚至她还会流泪呢! 我兴致勃勃地如此想着,等着她的到来,等着来这么一手,在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 备的情况下,给她如此一个惊喜。 可是,直到中午十一点半,她都没有来。 望着续了两次,又被我喝得一滴不剩的咖啡杯,我愣了。她从不失约,但她却 真的没来。打电话过去,也是一个人没有。我呆呆地胡思乱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出 了什么事?还是她忘了今天要见面?抑或是…… 一大早买的花,在三个多钟头缺水的情况下显得有些枯萎,我心想这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不禁又气又急,她到底在搞什么?我就这么等吗?还是去上课?回家吗? 那花呢?带着坐公车?一个高中生,在上课时间抱着一束花回家?扔吗?三百多块! 什么也没做就扔了? 我手足无措地坐着,转眼已是十二点整。心头火起,便打算就此走了。 孰料才刚抬头,便发现了小玫。她正在不远处的位置上坐着,眼神中充满了奇 怪的表情,但嘴角却带着些微的笑意。 “你什么时候……”“早来了。只不过坐远了些。”“为什么要……”“只不 过看你要等到哪时候而已。”“这算什么……”“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耐心有多少。” “那也……”“见你拿着一束花,我已经知道你要道歉了。”小玫浅浅一笑,低声 说道∶“别说了,我爱你。”说着双唇已凑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旁若无人地给了 我一记长吻。 再回忆我们双手紧握的那一刻将你的温柔紧拥似火焰之光透亮天际夺目地映耀 当小玫拿起我的诗时,她笑了起来,投入我的怀里。 再回忆我们双手紧握的那一刻将悸动传送便似午后轻柔的南风和煦拂过而微微 颤抖雨过的街面一片清朗,小玫和我走过积水,踏出微微的涟漪。 再次飞翔长远晴空湛如水再次腾舞无际大地碧如茵青蓝辉映青蓝交互辉映辉映 而迷蒙小玫说日后我们别再悲愁了。虽然我不明白,但她已按住了我待询问的口。 但秋雨起南风顿逝火焰收敛凝结池畔春水飞溅激动满天光影纷散残草满空小玫 表情复杂地告诉我,她做了一件对我不公平的事,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她, 她的表情更复杂了。 再回忆我们双手紧握的那一刻沈灰之中南风又开始柔和吹拂晚上老二来电,问 我今天为何没来,我告诉他一切经过。他不置可否,只道快考试了,收收心,别再 多想。但在挂电话前,他忽然说我搞错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相信小玫是发 生了重大变故,否则不会这么奇怪,叫我小心,说是她口中的“一件对我不公平的 事”一定很严重,赶快问清楚。 我笑了笑,同他说声谢了,心想也许老二是对的,考完期末考得好好问小玫。 说实在老二竟然这么敏感,真是人不可貌相,哈哈…… 沈灰之中南风又开始柔和地吹拂一月二十七日,温书假。 回到家的时候是九点半。温书假真是一个无聊的日子。看了一整天的地理,什 么冷气团、地壳变动、乱七八糟一大堆。进了房间,看到满屋子的乱象,和堆了一 桌子的杂物,更添心烦。彷佛我的房间之中,正进行造山运动。 跑到厨房找吃的,电话响了。 “喂?找那位?”“凯子啊?”“嗯,我是。你谁啊?”“我是远远啊!怎么, 才过个年就忘啦?”“喔!远远啊,好久不见了!”“最近怎样?”“狗改不了吃 屎,一天混一天。那你呢?”“读书嘛!用功得很!”“少盖!”“我读再兴耶!” “喔对了!我忘了你们学校逼得紧。”“你考完没?”“早咧!明天考半天,下礼 拜一还有一科。”“那惨了!”“怎样?”“明天下午大伙要聚聚耶!”“那有什 么关系?明天早上考试,下午没事啊!”“你不看书啊?”“算了吧!没用的。再 说下礼拜一考的是数学,我的数学你也知道,再抱佛脚也没用。”“那就好!明天 下午公馆麦当劳,两点半。”“有谁?”“有我、菜鸟、神力女超人、还有以前四 班的。当然啦,还有最重要的小玫和你。”“什么叫『最重要的小玫和我』?” “主角是小玫,她是你马子,这不就对了?”“为什么找这些人?”“小玫要找的。 她们和她交情好嘛!”“那干嘛拖着咱们?”“话不是这么说,人家快走了,找朋 友聚一聚也是应该的呀!你不熟,她熟就好了!”“谁快走了?”“你在说什么谁 ……?”“是你说的呀!你刚才不是讲什么人家要走了,找朋友聚一聚什么的嘛?” “没错啊!是要走了呀!”“是谁要走啊?”“等等、等等……你不知道?”“我 不知道。”“真的?”“废话!我知道还问你!”“你真的不知道?”“对!”我 有点不高兴了∶“真的不知道!你快讲好不好?什么谁要走了?”“待会儿……这 是怎么回事?”“你问谁呀?”“我先想一想怎么搞的……你竟然不知道……” “别想了!你先告诉我谁要走了,我来想怎么回事。快说!”“等一下……我不知 道能不能说耶!”“为什么?”“她没跟你说,一定有理由,我还是别多嘴的好。” “远远!”我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别用那种可怕的声音叫我,我真的……”“远远!说!”“好啦!我说!只 不过她……她没要我告诉你,我还以为……她……”“你说重点行不行?”“凯子 啊,我觉得你会受不了耶!”“笑话!天塌下来也压不死我!”“好吧!这可是你 自己要听的……”小玫要移民去美国了! “她一月三十号下午一点十五分的飞机……喂?凯子?你还在吗?”“还在… …”“我没想到你不知道……其实那也没什么嘛!出国还是可以联络的嘛……” “… … ”“凯子啊,你要不要她美国的地址……喂?”转瞬之间,我已站在她 家楼下。控制住发抖的手,按下电铃。 一月二十八日。期末考。 两三个字不知所云地写完了地理考卷,我窝到哈草乐园吸菸。拚完三管,定了 定心,才把昨晚小玫亲手交给我的信打开。 “凯∶我要走了。原谅我用如此突兀的方式告诉你。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 这半年我一直在找机会告诉你我要移民去美国的事,但是,每次面对你时,我 总是无法启齿。所以,在此先同你说声抱歉……”十点半的夜风,吹得小玫衣角飘 动不止。街上的车声衬托着我俩的沈默,使冬夜的寒冷更甚。 小玫一直低着头。静静地不言不语。平常我们并肩而行时,气氛不是这样的。 我试着打破这份凝重的沈默僵局。挤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还好吧?”“嗯。” “什么时候走?”“下礼拜二,一月三十号。”“还有三天。”“嗯。”“什么时 候回来?”“这次移民,我是不会回来的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要太难过。我之所 以没有告诉你,不但是因为我说不出口,也是希望你能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过这最 后半年。我想你一定懂我的用意的,是不是呢……”“其实你早该告诉我的。”我 看了小玫一眼∶“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凯,不要讨论这些好不好?”“我 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有短暂的一年多。但是,这四百多个日子之中,你给了我许许多 美好的回忆,我将永远无法忘却。印象之中,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但你却总是 照顾我,保护我,顺着我那不讲理的个性。我浪费了你许多光阴,更给了你这种结 局,真对不起。凯,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温柔、善良,而且充满信心。你知道吗, 当我每次失去信心时,你那个带有三分大人味道的笑容总是适时地令我充满幸福的 感觉,凯,我多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唉!”我叹了口气∶“那我们以后 只能写信了吗?”“… … ”“你不会忘了我吧?”小玫抬起了头看着我,眼中 水汪汪的全是忍住的泪。这个表情令我无法自禁地眼前一片模糊。 “凯,让我们互相鼓励,一齐忘掉痛苦好吗?在我走了以后,你忘了我好不好? 相隔千里,是不可能继续的。把过去的放开,让它过去吧。绝对不要因为我而妨碍 你以后的生活。忘了我,去认识比我更好的女孩。你知道的,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但这对你我都好……”我用力握着她的手。 “玫,我忘不了你。”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沙哑。而小玫那令人疼惜的脸颊 上,终於滑落了一滴清澈晶盈的泪珠。 “无论如何,爱你是永远不变的。过去的每一天,我都会永远地记住的。 我已决定不再和你连络,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没有持续的痛苦。我从来没有 正面向你说一句『我爱你』,但是,这一刻,我多希望能看着你的眼睛,说上千次 万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伸出了手,把她拥入怀中。她把脸埋在我胸口,泪水 透过衣衫沾湿了我心。但她不知道,此刻,正有一滴我的眼泪,从她的发梢落下。 “……凯,让我们再次欢笑,不要哭泣。再见了,若是有缘,不论多久,我们 会再次相聚。我会永远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爱你的玫”厕所的门突然开了,诗圣高 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他看着我,半晌之后才说话∶“你交卷好快,有心事?” 我没回话。 他掏出手帕,交到我手中。 “听着,凯子,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哈草乐园混的都是 男人。把眼泪擦一擦,不要和小女生一样。”“谢了……”我拭去了眼角的泪。 “这才对。”诗圣递给我一管菸,点上了火∶“好了,告诉我怎么回事?”一 月三十日。冬天天亮得晚,六点半的教室尚是一片黑暗。昨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 地一再思量,最后还是决定来学校考试。一晚上没睡,心中来来去去都是小玫的身 影。决定不去机场送她,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毕竟这一别之后,下次就不知何年 何月方得再次见面。 孔子来了。看到了我,向我打了个招呼。 “凯子!早啊!”“早……”“今天怎么这么早到?”“睡不着,有公车就来 了。”“睡不着?”孔子笑着坐了下来∶“没福气啊!这种冷天就该窝在被子里。” “今天有考试,还不是得来?”“说的也是。”孔子说∶“今天要是放假就好了。” 是啊,要是没有这个天杀的考试,我就可以去机场送小玫了。 “数学准备得如何?”孔子问。 “马马虎虎啦……”“可以及格吧?”“不知道……应该不会。”“什么话嘛! 加油啦!我要小睡一下了。”考卷发下。大伙开始拼老命了。考数学不比考文科, 作弊的不多。自身难保,无法“罩”人。每个人都目不斜视地埋头苦干,生怕算不 完。 我看了看考卷,没有一题有把握。叹了口气,把笔搁着。一股强打起的劲儿在 瞬间消失无踪,我知道这次又不会及格了。上高中以来数学还没及格过哩! 混了半天,逼自己提笔,不及格总比零分强,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第一题算到一半算不下去,第二题看样子也是这样。唉!我抬起头四处张望, 看着努力中的同学,不禁浮起一种孤独的挫败感。国中时我数学可没这么惨呢!那 次小玫她……小玫她……她…… 小玫!我如遭雷殛地震了一下。她现在应该尚未到达机场。我显然是连面也见 不到了。低头,我看了看空白的考卷。这一瞬,我突然下了个决定,管他妈去死的 数学,不及格又如何?留级又怎样?我要赶去机场,见小玫一面,告诉她我爱她! 数学?去死吧!我怎么现在才想通?我吃错药了吗?小玫和数学哪一个重要? 於是,我匆匆地在考卷上写下班级姓名,笔一扔,就把卷子给交了。 班上每一个人都抬起头看着我,满是疑惑的神色∶凯子有毛病啊?不到五分钟 就交卷?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书包一抽便冲出教室。临出门之前我心虚地向教室望上一 眼,这一眼正好和窗口的诗圣对上。他的眼神令我心头一定,那个眼神彷佛在说∶ 快去吧!见她最后一面。 南风卷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