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漂浮的爱 爱是什么? 在此我们姑且不讲大道理吧,什么忍耐包容又有恩慈的……我们都把它们摆到 一边。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 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形容爱的?什么东西能适切地、生动地、一提出来大家就 了解体会的,马上让人感受到“爱”为何物的? 大概没有这种东西吧?要是有,我们就不必老用什么花啊、诗啊、云啊、雪啊 之类的东西来形容它了。要是这种东西真的存在,那么我们只要说一句“爱是某物”, 不就省事多了吗? 就逻辑而言,其实不是没有,只是说出来没有任何实际效用——爱就是爱—— 这叫“自明论证”,虽然绝对精确,不过等於废话一句,不如不说。 其实从文字学上而言,“爱”只不过是一个字,我们把它拿来代表心中某种特 殊的感觉,於是它才有了意义。所以,假如我们要问爱是什么,倒不如想办法找个 事例,让人一听此事,心中便浮起一种感觉;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声地说∶“瞧, 你现在的感觉就是爱啦!”这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不是吗? 那么,你一定又要问了——有这种事例吗?有,当然有,每一个懂爱的、爱过 或被爱过的人都有一大堆。你随便找一个来问,包你满心是爱,马上被爱淹死。信 不信,他绝对有说不完的事例。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用那么多,只要一个事例就可以了解爱了。 东西一多,事情反而复杂浑沌;最好是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讲完的事例,我们一 提出来,大家就猛点头的事例,一则就好。 我这里就有一则。 这则事例既贴心,又简单;它说了一切,又不很噜苏。几乎可以被认定是用来 形容爱的事例中,难得一见的精彩极品。不是我吹牛,它真的就有这么妙。 想听吗? 我知道你想的,所以我把它写成了一句话——够干脆吧?只是,我不想立刻告 诉你。你最好先看看下面的故事,等故事看完了,你就会发现我写在本章结束之处 的那句话了。当然,你也可以先翻过去看,不过那就没趣了,不是吗? 让我们从星空花园开始讲起。 一月三十日,上午九点整的星空花园。 才不到几个小时,薇回来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月光和狗,除了从头到尾知道详 情,帮她约时间,接她飞机的森怪之外,每个人都兴奋莫名。半年前她走得太匆促 了,既没有预告,也未曾通知,相信大家都有许多事情还来不及跟她说。是故,才 一回来,她的答录机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了。 其实她才刚到不久,昨天下午五点的飞机,当晚十一点就跟我碰头,时差加上 旅途劳顿,约莫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就已经撑不住了。於是我们也不勉强,当下回到 她敦化南路的房子,两人谈了几句,就紧拥着一觉睡到天明。 八点刚过我就醒了,见她仍沈沈地睡着,知她真的累了,也不吵醒她,一个人 走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下楼洗了个澡,泡杯咖啡便走上星空花园,看着朝阳下烟尘 朦胧的台北市发呆。 去年十二月她去加拿大以后,我曾不只一次自己来到这里,坐在空无一人的大 房子中,抚摸着四周熟悉的物事来想念她。记得第一次自己开门进来的时候还有点 耽心,害怕她已经将东西搬运一空,或者房子已经租出去了之类的场面会突然出现。 后来不但发现一切照旧,她竟然还在床上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走得匆促,房子的 事并未处理;自己在加拿大可以依靠父亲,也不需要带走什么;这间房子以后就归 你照顾了,假如想念我,可以随时来坐坐。另外假设不麻烦,请关照一下内务及星 空花园,原则上别让屋子变成鬼屋就好了啦云云。当时我差点没哭出来,心想她实 在是了解我,不但知道我一定会去,更事先体谅我会常常想念她的心理需求,竟然 放弃了这栋房子可以充份利用的经济价值,让它闲置在此,只为了我偶尔想到过来 这么一次两次的可能性。 是故,我也当仁不让地担任起房子的管理员,除了定时该做的基本家事,什么 扫地拖地擦玻璃之外,也当起我完全外行的园丁,笨拙地保养起星空花园里的一花 一木。房子空了才不到一季,水电瓦斯她又通通办好了银行代缴,基本上还算容易 管理。加上我平素跷课,或夜生活刚结束等上课的时间都会来此小憩片刻,一应柴 米油盐咖啡点心的民生必须都维持着“可应急”水准,在大多数家俱陈设都放着不 用的情况下,昨天她一回来,就发现整个家仍然和离去前一模一样,既不用整理, 也毋须布置,彷佛才出去没几个小时一般。 我坐在星空花园想了两个小时左右的心事,见时间不早,猜她也快醒了,便下 楼煮了锅麦片粥,煎两颗蛋,开了罐火腿当早餐。果然,十点半她就醒了,我等她 梳洗完毕,便端上早餐,两人在楼下长窗边的餐厅一起吃。 她看样子尚未恢复疲劳,我也不急着问她那些反正一定会问的问题,两人一番 闲聊,气氛轻松家常。 很奇怪地,当昨天她和我牵手走近凯悦的酒吧时,我忽然不再觉得自己像前一 刻那样兴奋了。当时心中只觉得满满地,十分充盈和饱足,却不见想像中应有的狂 喜或冲击。那种感觉好似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等得久些一般。至於后来回到 这里,两人吃吃宵夜,刷牙洗脸的过程,更像是正常家居生活般地自然,无论从哪 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阔别已久的薇和我应有的相处模式。真要找个形容,倒有 点像对结婚已有两三年,还没有宝宝的年轻夫妻一般。 她愉快地吃着早餐,一边说着加拿大雪景中的趣事;我怔怔地望着她的面容, 心中不禁浮起了去年五月我每逢双日,就跟她一起夜游的往事。一时之间,昨天跟 云讲到她时那种追思遥忆的感觉,突然间变得十分不真实而不协调。只过了一天不 到,二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怎么会差这么多呢?我实在不懂。 薇发现我在想心事,开口问道∶“你怎么啦?都不说话。”“我……”我回过 神来,顿了顿,说道∶“我在想心事。”“你在想什么?”“你猜。”我笑道∶ “考考你和我的默契,看还剩下多少。”“嗯……这可要小心应付啦,”她笑着想 了想∶“嗯!猜到了!”“你说。”“你是觉得我们一点都没有变,”她说∶“好 像从前一样,一时觉得像是在作梦,是不是?”“完全正确!”我俩手一拍∶“不 简单,真有你的!”“呵呵,我没有退步吧?”“没有没有,简直比以前更厉害了!” “少拍马屁啦!”她轻轻一笑∶“其实不是我厉害,只是因为我现在的感觉跟你一 样而已。真的好奇怪,感觉上分开了好久,见了面,却又觉得和根本没有分开过一 样。 “是不是太常想念我啦?”我笑道∶“所以才会觉得我天天在身边?”“呀! 少臭美了!”她大笑∶“正好相反,我一点也不想你。甚至我还强迫自己不去想你。 我看……倒是你一天到晚想我吧?”“我……”我一怔,忽然浮起一个感觉,对她 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我开玩笑?”她呆了呆∶“不是啊,我开什么玩 笑?”“这未免太巧了,”我认真地说∶“我在台湾也是这样,从来不去想你。 生怕一想你就想个不停,影响到自己的日常生活。”“是这样子的话……”她 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巧合不巧合啦,只是默契好,用同样的态 度来处理问题而已。嗯,搞不好这就是现在我们觉得感觉跟以前差不多的原因喔!” “哦?你说说看!”“因为我们都不去想对方啊!”她解释道∶“所以感觉都还停 留在过去的某段时间里,当时怎样,现在重聚之后就怎样;不是对方没变,而是自 己眼里的对方没变。应该是这样吧?”“这么说也有道理,”我点了点头∶“可是, 这样子我们是不是在跟回忆交往,而非现在的对方呢?”“或许,但那又有什么关 系?”她笑道∶“过去和现在只是时间线上的两个中间的点,用越广的视角来看, 两点之间的距离就越近;任何改变都是因为着对旧时的回忆,就像你一再走岔路, 最后你那些不同的选择必然会引导你走到不同的地方一样。这又不是火车,走山线 海线都到得了台北,不是么?别看目的地不同,回顾一番,你会发现我们都被起点 影响着。无论天南地北,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全世界都有唐人 街,就跟日本人到哪里都吃生鱼片一样。我说得对吧?”“我听得不太懂……想必 是对吧,”我傻笑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其实我本来也在 耽心这一点,”她露出了一个拿我没办法的微笑,续道∶“你瞧,我们还是差不多 的,差别只在你没有搭飞机的无聊时间静下来想想而已。昨天坐在飞机上看云层发 呆,我就想到如果你变了,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怎么办?那我会不会很失望呢?突 然发现我心中的凯已经消失了,那种痛苦我可承受不起……”“我还好吧?”“你 还好,变是有点变,不过不是从黑变白的那种剧变。”她笑道∶“后来我突然想到, 我们才分开半年,你要变也变不了多少;再说,我相信你的基本底子够厚,要有改 变,也是属於表层的,像是反应快了些,见识多了些,心胸开阔些,处理事情圆融 了些,还有青春痘少了些之类的……”她嘻嘻一笑∶“什么瘦了胖了高了矮了或是 爱打扮了这种,你一定还是你,一样婆婆妈妈,一样爱钻牛角尖,你想变豁达点我 看都难。”“谢谢你喔,真直接的批评,”我笑道∶“那你觉得你自己呢?有没有 变?”“当然啦,变多了!”她笑道∶“变聪明啦,变漂亮啦,人变得大方啦,唱 歌唱得更好听啦,更轻易就可以打败我的小凯子啦……好多耶!”“没错,我真的 被你打败了!”我笑道∶“看来你去一趟加拿大也不错。 原本笨笨的、丑丑的、小气巴拉的、唱歌唱得一塌糊涂的小薇薇,一回来就变 了个人,倒让我白白捡到便宜了说!”“呵呵,看来还没打败你喔!”她笑着挥起 粉拳∶“不赶快投降认输,我就改以暴力相向啦!你怕不怕呀,小凯子?”“哈哈, 来啊!”我也拉出架式∶“小薇薇不自量力,原本鬼扯还有一丝胜望的,这下子以 卵击石来啦,看来又有便宜上门了说!”“你啊,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她笑道, 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半晌后说∶“咱们来比划比划,你要是制得住我,有什么便 宜都随便你占!”“放马过来吧,”我也笑道∶“我等了好久了!”她眼睛一眨, 作势就挥拳打来;我伸手一格,当场就抓住她的手腕。 她身子一扭,转进我的怀抱之中,两人马上就跌成一团。 我俩倒在长椅上,身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我闻着她的发香,抱着她柔软修长 的身躯,心中不禁一阵激荡。只觉得她使劲片刻,随即不再用力,轻轻地靠在我的 怀里。她说∶“凯……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你知道吗?”“知道,”我抱着 她∶“我也好想你啊!”“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的,你还记得吗?”她轻轻地问 道。 “记得……”我歉疚地说∶“薇,对不起。”“你答应过我的,”她说∶“我 把身子交给你,才换得你的承诺的……是不是呢?”“是……”我咬着下唇∶“是 我黄牛了,我对不起你。”“不要说对不起,”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唇边∶“只要 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就好了……凯,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薇好想你回来,真的好 想好想……”“我已经回来了,真的,”我的心好疼∶“这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了 …… 我保证。 你相信我的保证吗?”“我一直相信你的,”她忍不住滴出了几滴眼泪∶“凯, 不管我们发生过什么事,不管你身边有过谁,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 “薇,对不起……”我深深地感到伤心及悔恨∶“我永远不会再走了。”“我知道, 你会永远陪着你的薇的,”她流着眼泪说∶“我真的很开心…… 终於我又得回你了。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保留得小小心心地,只为了我的凯曾 经喜欢过,我就一直不讲理地、顽固地守着原来的样子,谁都改变不了我。 你知道吗,我好累、我好难过,我好怕我的凯不再喜欢这些旧东西了……” “薇,别说了,”我也哽咽了起来∶“都是傻话,薇从来不说傻话的!”“你不爱 听,那我不说了。是我不好……”她终於大声哭了出来∶“凯,我要你! 你快过来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便宜都占走……我不要再一个人守着这些旧东西 了!”我紧紧地抱着她,满心歉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是我不好,是我的 错,是我让她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让她一个人跑到冰天雪地的加拿 大去,一个人在远方默默地抵抗成长,抵抗着所有外在试图或可能改变她的物事, 只为让自己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等这一刻交还给我,让我在许久之后,仍然觉 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风仍是风,薇仍是薇,一切错误都没有发生,自己仍是高 一下被大家期许的,被众人保护着的,才开始在兴空中喜悦飞升的,即将在爱的环 抱下成长茁壮的凯子啊! 这就是她为我做的一切,是的,她让时光停止在过去的那一瞬间,这就是她为 我做的一切。从古到今没有人能做到的,只存在於幻想中的时光倒流,是的,她为 我做到了。她让我再度回到了记忆中的星空花园,呼吸着已经好久没有呼吸到的, 朝阳中台北市的气味;她带我走回了脑海中的迷林深处,让我如初生般地,似童稚 般地站在丛林间,满心欣悦地找寻开始之处的秘密。 她用属於她和我的方式,对我证明了爱。 下午两点二十分。 我俩去“第地司”吃了一顿回忆中的午餐,在用餐前亦一如往昔地购置了一套 崭新的“情人装”。说也奇怪,第一次和她表白的时候我也是像今天一样地穿着制 服;想不到事隔半年,当我们重聚的日子突然降临,我仍旧因为昨天没回家而穿着 制服。尤有甚者,从前的制服是丑丑的卡其服,现在的制服则变成了拉风的西装; 从前的“情人装”是米黄色系的休闲服,此刻的“新情人装”却是正式的灰黑纹饰 套装。感觉中,我们彷佛维持着一样的形式,却添加了新的实质,薇还是薇,我还 是我,只是大家都长大了,而且长大的过程彷佛都没有分开,是在彼此砥砺下成长 的一般。 吃完饭后我们走回她家,两人拿了车,不约而同地决定去阳明山兜风。 当下彼此相视而笑,发觉身上的“新情人装”似乎不太适合郊游,於是我们又 去佐丹奴和爱德恩买了第三套的“新新情人装”。随后,穿着一式的浅褐长袖T恤, 穿着一样的复古牛仔裤,两人终於心满意足地上了仰德大道。 三点四十分。 经过赵韵仙家附近的时候我提起了这阵子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寻仙记”,薇 则表示森怪在之前已经告知了整件事的始末。我以自己的心志不坚及易受诱惑跟她 道歉,她则笑道看一件事要看整个过程,表示连结果都令人满意,你已经不能做得 更好了。经过大道上一株又一株整整齐齐的松柏,沿着松柏间蜿蜒曲折的回道,她 告诉了我当年如何发现诗圣在月光和狗的那一面,以及自己如何认识玟、认识仙、 认识那票看似异类实则可爱单纯的弟兄的经过。她也告诉我当年如何碰巧抓到诗圣 嫖妓,自己觉得无法满足他,因而任他胡搞,结果却和玟结拜姊妹,又要诗圣硬着 头皮费尽千方百计,投入大笔人力资金把她救出火窟的经过。 她对我说,我对仙的所作所为,正和她对玟的所作所为前后呼应,不但有那么 多相似的方法和背景,更有着相同的,起初敌视后来和解,最后为她们不惜一拼的 过程。 她笑道,这就是我们会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 四点二十分。 我们再度经过了小油坑,再度在芒草和山风中爬上了擎天岗。雷达站依旧冷傲 孤立,山巅山谷中也依然回荡着空荡和辽远的回声。我对她说起了小忆、说起了云、 说起了许许多多这半年来我本来没有察觉,此刻却发生重大影响;或者是连现今亦 未察觉,日后却将发生重大影响的事。 我迫不急待地将她错过的一切补述出来,我片刻都不休息地让她参与了半年来 我所有的悲欢离合。她静静地听,偶尔提醒着我那些忽略过的浮光掠影,逐一解答 着我的困惑,帮我一个又一个的迷惘加以厘清;她是错过了那些高潮起伏,但她却 没有错过结局散场之后的反思。 就在这个冬天行将结束之前,她终於还是赶上了一度我俩都认为将独自体会的 时光,教那金芒绽起的瞬间再度延续,而非仅只是湖畔枕边或雨夜山巅中的片段。 感觉中,我们仍旧长相左右,伴倚不离;仍旧是努力经营着的,努力开发探索着的 临时情人。这一切都未曾中断,只是稍微休息了片刻而已。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四点五十五分。 我们再次停在槟榔摊前,在阳金、基金与淡金公路的交汇处凭吊着曾经存在过 的一切。这次不必权衡庙口或海风,不用再考虑野柳或白沙湾了,我们理所当然地 往基金公路右转前行。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想法∶诚然,过去是美好的,但它们终究 是过去了;“濯足而入,已非前水”,尽管景色依然,槟榔摊内却早已不再有个国 中妹妹,像去年时一样地边看电视,边将饮料及零钱心不在焉地递给我们了。我们 很渴,不错,这里就是需要这么一个槟摊,但此刻它就是倒了,它不需要跟我们解 释这么好的地段为什么经营不下去的原因;我们也是,又过了半年,又长大了半岁, 我们不能去问为什么时光只能这么从往到来流逝的理由。我们可以叹息,没错,为 什么槟榔妹不见了? 但我们总不能就此渴死,我们要找下一个槟榔摊。或许找到的是加油站、是杂 货店、是统一超商、或者是新开张的麦当劳,但这都无妨;我们并没有自我限定, 只要是能喝的就好了。不是么?只要我们一直找下去,问题总会解决的。 当然,最后我们喝的,还是原本就带在身上的矿泉水。 五点四十分。 通过对回忆的反思、凭吊及重新诠释,我们用看起来一样,其实完全不同的心 境沿旧路驶进了基隆。把车子停在中正公园爬不完的楼梯之外,我们用“敦化一日 游”的心情开始了半年之后的“港都日落行”。两人一同漫步於黄昏时候的基隆港, 一同穿梭於华灯初上的庙口夜市;我带她吃遍那些打从孩提时代就留下深刻印象的 各式小吃,从老板全家大小都长得一模一样的面线,吃到时来时不来来了又马上卖 完等於没来的油;我们彼此争辩到底是屠夫大汉或美貌少妇的奶油螃蟹好吃,也在 各买一个却又发现都不好吃之馀,决定买完附赠桂花蜜的全家福汤圆后就赌气不吃 了。 两人一起沿着浮油灯火中的基隆港,在货轮与军舰的迎送下走过车站后的铁路, 穿过港边七零八落的物资与船具,数着粗矮短胖的缆柱一路往中山路走去。路越走 越小,港岸的另一边是布满防空洞的山壁,我摸索着遥远的记忆,终於找到了当年 大屋所在的社区。 要去大屋,必须先爬一段路边依山而上约四十阶的石阶,我站在石阶之下考虑 了许久,最后终於放弃了重回大屋的愿望。虽然大屋距我只有这短短的四十阶,顶 多再加上不到一百步的距离,但当我望着当年被我当作一座梯形广场,此刻看起来 竟然比成功新大楼中央楼梯还窄的石阶,我终於承认自己没有上去一看的勇气。或 许那里已经变了,或许大屋已经拆掉了,但我却没有那股能够忍耐大屋可能变小, 长廊不再漆黑,八角厅不再幽暗,以及李爷爷房间不再有收音机里国剧或狐仙声音 的勇气。此刻我已经知道为什么国军要打鬼子,共匪要打国军的理由,也不再害怕 梁柱之间打来打去的鬼影了;我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不再怯於迈入大屋的奇妙心 情。 还是一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如今共匪已经改叫中共了。假如今天是叮咚浠哩 的下雨天,假如今天有吸着烟斗的李爷爷,或许我会有那个勇气;但此刻我只有薇, 她也正要和我牵手开创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我绝不能再让这个开始的时刻再度 沾染任何一丝青苔与红锈。我不能再靠她来克服大屋不再是大屋的失望,正如我也 不再能坐在李爷爷的肩膀上,兴奋地看着火车从台北开来,又从基隆开走一般。 离开的时候我对薇表示总有一天我会再度回来的,下次我还是会跟她一起,然 而下次我却会拥有那份不再畏惧变迁的勇气的。我对她说,下次会是我带着媳妇子 女见爷爷奶奶的场面,而不是靠着爱情抵挡成长失落的镜头。虽然不知道那是多久 以后的事,但我相信,那绝对不是一个“永恒的承诺”。 我们牵手走回中正公园。离开的那一瞬,我突然发现,基隆的夜色也是一样的 灯火灿烂。 十一点刚过我们就回到了台北。经过忠孝东路的时候她停了停,问我要不要去 月光和狗逛逛;我想想决定算了,两人当下改走仁爱路,往刚熄灯的中正纪念堂驶 去。 中正纪念广场上一片暗沈,广场上方的夜空也依旧泛着暗红。我俩沈默地走了 几分钟,她才在静静地笑容中开了口。 “凯?”“嗯?”“今天我好开心。”“我也是。”“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出去 玩了。”“是啊,感觉怎样?”“一点都没有……只是有点陌生。”“哦?为什么?” “你觉不觉得,我们出去玩的方式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她说。 “有一点……”我想了想∶“我说说看,你想想对不对。”“你说。”“我觉 得我不再是『跟』你出去玩了,”我道∶“而是『和』你出去玩。”“怎么说?” “以前都是你带我去这里去那里,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像是在学习,或者说呼吸那 里的气氛。”我解释道∶“今天没有这种感觉,比较起来没有新鲜感,但玩得更尽 兴……或者说更踏实。”“还有呢?”她又问。 “还有嘛……”我想了片刻∶“还有一些感觉,但是我说不出来。”“是换过 来,我『跟』你出去玩的感觉吗?”她笑道。 “不是,”我摇摇头∶“今天虽然都是我在出主意,但那些地方我们以前都去 过,而我的感觉像是……”我顿了顿∶“像是我们在构建对某些地方的共同感觉。 我们重新诠释了一些意义,也彼此印证了自己和对方在回忆中的相合程度与可信度。 我想,这可以说是一种参与,而非介绍或引导。所以我说是『和』不是『跟』。” “你的形容真棒!”她开心地拍了拍手∶“不简单喔!出口成章,你真的大大进步 了。”“呵呵,”我笑道∶“总是要进步的嘛!”“说起来真是丢脸,”她笑道∶ “分别了半年,我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你已经成熟了那么多。不说别的,像你处 理阿仙的事就处理得很好,换成是我,最多也跟你差不了多少,而且也还没有多大 把握。看起来没有我,你反而进步得快。”“这有你没有你其实无关,”我道∶ “或许是事情碰得多了些,渐渐不大会看到什么都吓一跳,所以处理起来也比较清 醒吧!”“这是成长的必经途径,失去一点,麻木一点,久而久之不再激动,生活 自然也就容易得多了。”她想了想∶“不过,以前的你比较不会去想,很容易让情 绪或外人的引诱牵着鼻子走,现在看来是改善多了。”“这我就不谦虚了。”我缓 缓地道∶“失去你之后我想了好多事,我发现你对我太好了,什么都帮我准备妥当, 你自己的心情也不会麻烦到我身上,久而久之,我简直就成了小婴儿啦……”“不 错,这件事我的确做得不好,”她打断了我∶“你的发展不该被我限制住,尤其我 是用对你的爱来束缚你,这可能会……”“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有点失去主见,”我 也打断了她∶“你要讲的就是我的意思,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但你也不必自 责。那是你对我的爱,即使我真的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我也只会感激 你,享受着你给我的一切,甘愿当个小孩子。”“但……”“当小孩子的感觉很好,” 我微笑着掩住了她的口∶“可以享受宠爱,可以常常有惊喜,可以任性胡闹,可以 舒舒服服地躺着跟人要幸福。不骗你,除了对你有些惭愧,我其实很喜欢当小孩子 ……”我顿了顿∶“只是,你毕竟不是我父母,由於你对我太好了,你也无法在我 任性过头之馀制止我,这是我们分离的主要理由。薇,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是在 滥用你对我的好而和你分手的。从这种角度来看,我真的幼稚得配不上你。”她微 微一笑,摇了摇头。 “事后我仔细想了好久,”我续道∶“其实当初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无聊的坚持, 就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的缘故。假设你自己的角度出发,只要问我一个要或不要的 是非题,我就没有那么多可以婆婆妈妈的空间了。不是吗?”“这是没错,”她点 点头∶“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你太为我了,对你自己更不公平。”“我爱你, 所以我不在乎。”“但你却因此而遭受痛苦,”我说∶“你的心意我知道,但对你 不公平同样也是我的遗憾。如何两方都照顾到,不委屈任何人,才是我们对对方的 爱不是吗?”“嗯,没错。”“所以啦,”我笑道∶“以前的事,就算是一点学习 的代价吧!以后我会好好用心的,至少,我能保证从今以后绝对不离开你了,好不 好?”“嗯。”她甜甜一笑∶“我心领了。”“咦?”我愣了愣∶“什么心领了?” “我是说,你的好意我相信,但你不需要对我保证什么。”她说∶“我们需要的是 彼此的进步……加上体谅,保证一多反而带来无谓的束缚。”“但……”我心下奇 怪∶“保证这个,应该是起码的吧?”“即使是起码的,保证就是束缚。”她笑道 ∶“你一定常常跟自己保证要孝顺父母,但还不是照样跟他们吵架?孝顺就孝顺,保 证出口,吵架就不痛快。”“哈哈!”我大笑∶“这是什么例子嘛!”“你知道这 个意思就好了,”她说∶“我不想再要靠保证来坚定对你的信心,这样太累了。再 说,世界上真的还是有许多我们无法意料的事情会发生,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让你 说话不算话。”“你考虑得未免太多了吧?”我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笑道。 “呵呵,那像你这么有远虑的人,”我取笑道∶“想必已经到了不忧的仁者之 境了喔?”“嗯,虽不中亦不远矣!”她笑道∶“尤其看到你的改变,我更不再有 什么事情好耽心的了。你说是吧”我一怔,突然觉得她的话有点奇怪,对她说∶ “这话怎么讲?”“你能自我进步了啊!”她微微一笑,顿了顿,忽然之间没接口, 沈默了数秒。 我看了她一眼,觉得有点怪怪的,她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来。於是 便对她道∶“薇?怎么了”她摇摇头,看着我,缓缓地说∶“凯,你要继续进步, 知道吗?”“嗯。”我笑着点点头。反问道∶“怎么啦?为什么一直说这个?”她 吸了口气,十分郑重,又颇为落寞地说∶“我很希望,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还是能 像现在一样,变得更成熟、更令人佩服。”“什么!”我大吃一惊。 她微笑不语。 “你……你说什么?”“你听到了,不是么?”她依然微笑地说。 “你不会……不会……”我心中大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听她又说∶ “对,我会。这次只留一个月。”“不要!”我大喊,握着她的肩头∶“你不能回 去!”“我机票都买了啊!”她说。 “那不是问题,”我忙道∶“我帮你出钱,反正你绝对不能这样就走……” “呵呵,我的小凯子有钱吗?”“当然有……”我慌慌张张地说∶“我在月光和狗 写程式就有一份薪水,在外头唱歌接case 又有一份薪水,加上家里给的……”她 哈哈大笑,抱住了我∶“凯,别着急,有话慢慢讲,凡事都有商量的对不对?” “反正你就是不能……”“你别慌嘛,我又不是马上走。”她打断了我,忍不住笑 道∶“瞧你说的,在月光和狗写程式,在外头接case 唱歌,你会有钱才怪哩!” 我双颊一热∶“呃,说反啦……”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我知道你舍不得,不过 先别着急,不管走不走,都不是现在嘛!对不对啊,我心爱的小凯子?”“唔……” 我作了一个深呼吸,试图镇定一下,又问道∶“你为什么只待一个月?你不是说… …以后都不再离开了吗?”“关於这个,的确是我没讲清楚,”她拉着我的手,轻 声道∶“你不要打岔,我慢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不要打岔喔!”“好,”我道 ∶“你快讲。”“你看,”她指着正缓缓升起的月亮∶“月亮好看吗?”我点点头 ∶“好看,然后呢?”她不答,又指着夜空中仅有的几颗星星∶“那这些星星呢?” “多一点会更好……”我心中不解∶“所以呢?”“我们在星空花园中的故事,” 她幽幽地说∶“就像今晚的星星,美是美,可惜不多。比起月亮只靠自己就能表现 出美感,是差得多了。”我不语,待她继续。 “凯,我觉得你就是天上的月亮,不用靠任何人,就可以自己发光。”她轻声 道∶“虽然有圆有缺,但圆缺都是月亮,就算只有一道细细的新月,你还是努力地 发着光。”“若我是月亮,”我说∶“那你就是给我光芒的太阳。”“或许,”她 叹了口气∶“但现在不同了,你自己能发光,你燃烧着自己,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 人。换句话说,我对你已经不再有原本的影响力了,你是靠你自己在做事。”“不 对,”我摇摇头∶“我的力量来自你曾给我的一切,你仍是我的太阳。”“不,” 她摇头道∶“不只有我。你的家庭,你一生之中曾出现过的一切都是原因,都是你 说的太阳。或许我比较深刻,或是比较强烈,但你不能因此否定其他的人事物。我 们摆脱不了过去。”“是,这我不反对。”“所以了,”她有点伤感地说∶“你的 光芒随着你的成长而越来越强,而我们的回忆,那些美丽而稀疏的星星,也在光芒 中越来越暗。再过不久,它们就不再重要了。”“不,才不是这样……”“你答应 过不打岔的。”她制止我,凝望着我,片刻后又说∶“凯,我跟你说,我们的感情 好像月亮和太阳,只能彼此影响,却永远无法同时交会。最多只能在清晨或黄昏, 那些很美却很短暂的时刻里,在天上各据一方,但还是无法在一起的。”“薇,你 要讲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轻轻地说∶“这样太模糊了。”“理由其实都说 了,你想一想就会明白。”她又叹了口气∶“反正你记住,爱是爱,缘份是缘份, 这两者并没有直接的,绝对的关系的。”“这不是理由,”我摇头∶“我从来不相 信缘份。”“想想梁山伯与祝英台,”她柔声道∶“凯,有些事真的不能勉强的。” “我就是要勉强!”我忍不住大声了起来∶“缘份,缘份,我这辈子就没有跟什么 事情有过缘份!你听过存在主义吧?『存在先於本质』,我那些特质与我走过的路 都是我一再努力得来的,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缘份!”我顿了顿∶“上次我无知粗 心,於是我们分开了。这次我一定要全力挽回,即使是勉强,我也要撑着勉强下去!” “你的存在主义只是断章取义,”她道∶“一句存在先於本质就可以让你不信缘份 了吗?存在主义说人是被丢弃到时间中的存在,我们无权在选项之外做选择;你的 努力就是你的选择,你的本质就是一连串选择后组成的东西。 你只能选A、选B、选C,再不然就非选D不可,顶多有时候你可以不去选! 这些选项本身,就是我说的缘份,我可不是在跟你扯宿命论。”“宿命论也好, 存在主义也罢,”我道∶“哲学迷信都一样,反正你不能走就对了!我就是要勉强, 难道我们之间的爱情还不足够去勉强吗?”“当然不够,”她看着我,静静地说∶ “当年你有小玫,此刻你有阿玟。 选她们?选我?通通不选?你要是讲得出一个选项X,我就留下,永远不走。” 我一怔,终於明白了。 “你说啊,选谁呢?”她追问。 “我……”“我说过不能勉强的,对不对?”她平静地说∶“爱是一种限制下 的能力,你可以同时给很多人,但你就是不能同时跟他们回收。你也知道爱不是占 有,爱是牺牲,爱是我的小凯子只能心如刀割,却没办法跟我说他要都选的,是不 是呢?”我低下了头,没有接口。 “凯,我知道你一直爱着我,”她温柔地说∶“而我也一直爱着你。可是,毕 竟你也爱阿玟,森怪说你还答应跟她一起考大学,不是爱得很深,你是不会做出这 样的承诺的。你要知道,比起我,她更需要你的爱;倘若我们都很自私,那我们可 以各自去勉强,我勉强你不去爱她,你勉强我们分享你,不是么?但你做得到吗? 你别忘了,我虽然爱你,但我也爱她,而她却又比你更需要我的爱。所以……”她 顿了顿∶“所以我非走不可,要是我不走,她就会走,你觉得谁走比较好呢?”我 呆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凯,”她无奈地笑了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你伤心,其实我也 很伤心……这就是没有缘份,真的勉强不来的。”“我……”我忍着已在眼眶中转 来转去的泪水,对她说∶“薇,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回来呢?为什么我们不要干脆 再也不见面,再也不要想起对方呢?为什么不让时间冲淡一切就算了呢?”“你错 了……”她也哽咽了起来∶“时间是冲淡不了任何东西的,它顶多是把我们的回忆 收起来,收在一个连我们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而已。”“那又怎么样?难道会比现 在这样好吗?”“我不管!”她突然大声道∶“痛苦就痛苦,我才不要让时间把我 们的回忆都藏起来呢!”她不自禁地留下了几滴眼泪∶“我不像你,除了那些,我 什么都不剩了!你还有阿玟,你还有月光和狗,你有爹有娘的,我可是什么都没了 ……我有的一切,全都给了你了!你知道吗?”“凯,你无法了解那种感觉,我好 辛苦好辛苦,费了好多的精神才把我们在一起的所有回忆都收集起来;我每天都在 想,都在复习……”她伤心地说∶“跟你说没去想是骗你的,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我只能用回忆每一个细节来骗自己,假装你还陪着我,还在我身边。假装我们还是 情人……是临时情人……当时你发誓把小玫忘掉,至少我还有希望,我还可以等待, 现在却什么都不能了!都不能了!凯,我们再也不能当一分钟情人了,即使是临时 的、假装的、游戏的都不能了!”我用力地抱住了她,无法克制的眼泪已流得不能 自己。 “凯,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她凄凉地说∶“我一直努力假装你还在我身边,但那些回忆却一直流走,一直流走, 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找不回来……我只好回来找你,无论建立一些新的,或者找回一 些旧的都好,只要是跟你在一起的回忆就好了……”“我……”“你什么都不用说,” 她道∶“我了解你现在的感受,但你的内疚或伤痛都是不必要的。”她勉强地挤出 了一个微笑∶“你知道吗?这一生之中除了你,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给过我即 使是一丝的真心,真的,只有你。有些时候我会想起我去世的妈妈……她在生我的 时候就去世了……我常常在想,假如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因 为你是全世界对我付出最多真心的人。有时候自己坐在星空花园里,我会对天上的 她说话,我常常告诉她许多我们在一起的事……有好几次我还听她对我说,真正爱 他,就不要限制他,让他自由自在地,让他永远不要因为你而烦心。凯,我一直努 力把一切都考虑到,让你和我在一起不用花任何心思,就是这个原因。”“薇……” 我沙哑地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如何报答我,是不是?”她接口,随即苦 笑道∶“你不用报答我什么,因为我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但,假如 你要为我做些什么,那我希望你答应两件事。”“你只管说,我什么都答应!”我 大声道。 “真的吗?”我没回答,只坚决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说了。”她咬了咬牙∶“你答应我,第一、好好照顾阿玟。 她很可怜,从小就没过几天幸福日子,世界上只有你能带给她温暖。你答应吗?”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第二、”她续道∶“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我,也不要忘记那些我们曾 在一起做过的事,一起说过的话,好不好?”“你放心吧。”我心如刀割,只能吐 出这一句话。 “真的吗?”她又说∶“无论多久,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忘记吗?” “嗯,无论多久,无论我们变成怎样,”我认真地道∶“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泪 流得更多了,但脸上却洋溢着满是喜悦的表情。我心疼地搂住她,亲吻着她,希望 给她即使是一丝丝的、一点点的依赖及信任。此刻我们什么都不用说,也不必再说 了,任何话语都不足以改变这无可改变的结局;我们只能用这种其实十分无奈的, 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承诺来安慰自己、麻痹自己,让自己觉得虽然一切都如此绝望, 却仍含有些许值得安慰的成份。 月亮依然明亮诱人,星光依然神秘稀疏,我俩相拥着站在广场中,彼此都不再 言语。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走了,或许自此之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们的故事经过 喜悦及悲伤的洗礼,终於即将告一段落。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再次望向回忆中伴我 们渡过多少美好时光的星空,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想法。 我思忖片刻,开口对她说∶“薇,我有一个想法。”“你说。”她抬起头,看 了我一眼。 “我觉得……”我说∶“即使以后我们不能在一起,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之间的 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真的?”“嗯,” 我点点头∶“如你所说的,我们的回忆会逐渐淡去,会逐渐被隐藏起来。 所以,只有把它们通通写下来,写成白纸黑字,我们才能永远地保存它们。” “你要把我们的事写成小说?”她睁大了眼睛。 “是,我要把这些……”我指着天空∶“把这些星星一颗一颗都写下来,留给 许多年的我们,让他们无论过了多久,仍然这么漂亮。你说好不好呢?”“嗯……” 她笑了,伸手拭去了泪∶“那我们将活在故事当中,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么?”“没错!”我兴奋地说∶“我们的每一刻都将成为永恒,那些回忆将 永远永远不再消失了!但是……”我笑着顿了顿∶“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否则就 算我写了也不给你看。”“呵呵,”她终於笑出声来,对我眨了眨眼∶“你又想要 考我了,是不是?”“没错!”我笑道∶“猜吧!是什么事啊?”“这会难倒我么?” 她笑道∶“让我想想。”“哈哈,聪明的小薇薇也要想想啊?”“你少得意!”她 瞪了我一眼,思考片刻,随即满脸堆笑,说道∶“好啦!我想出来了。”“说吧。” 我双手一摊。 “就叫『挪威森林记』吧!”她道。 “咦?”我一愣∶“你已经猜到啦?”“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她得意地一笑∶“你的心思瞒不住我的。如何,这个名字不错吧?”“挪威森林记 ……”我想了想∶“为什么取这个名字?”“那就不告诉你罗!”她微微一笑∶ “往前翻几页,你就会了解的。”“嘿嘿,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笑道∶“我连一 个字都还没有写哩!”“那可不一定喔!”她古古怪怪地笑了起来∶“谁知道我们 是不是早就被写下来的故事主角呢?或许,我们根本就活在这本书之中,你说是吗?” “呵呵,那现在有人在看我们吗?”“搞不好喔!”她眨眨眼,随即开怀大笑。 这一夜终於要结束了。 凌晨四点四十分,薇和我坐在中正纪念堂“大中至正”大门的石柱下,此时四 下正是一片静默,路上亦传来或远或近的车声。我们在此已经有四个钟头了,不到 三点半时薇就在我滔滔不绝的话声中沈沈睡去,当时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平稳徐缓 地呼吸着深夜的气息;我不忍把她叫醒,只得移了移身子,让她整个人都躺在我的 怀里。 刚才又哭又笑的,我知道她真的很累了,此刻睡在我的怀里,整个世界彷佛只 剩下我们两人。中正纪念堂里依旧泛着茫茫的雾气,夜风也依然沁凉柔和,抱着沈 睡中的她,我好像抱着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幸福。她睡得那么沈、那么安稳,对我而 言,这一刻的时光,真的好像在梦中一样。 虽然这场梦,只能持续短暂的三十天。 我叹了口气,望着天空中疏落的星星。或许她说得对,我们的确没有缘份,我 们是天空中漂浮的云,只有在交错时才能绽放那一瞬间灿烂夺目的电光。我们不是 理所当然的配对∶风配雨、星配月、红花配绿叶……我们都不是;她是高贵的、深 门巨宅中的蔷薇;我是流转的,变动不息的清风。我们的故事,终究是不会有结果 的,或许故事很美,或许情节很曲折,但说到头来,这绝对不是一个以所谓“金榜 乐大团圆”式的,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日子为结尾的童话故事,这种结局太俗 气、也太平凡了。尼采说过“悲剧的形式,比之喜剧层次更高”,再说,虽然只有 一个月,但此刻我手中的确抱着她,抱着真实的、不容否认的她;这不是任何话语 物事可以替代的赠予,这是真正的存在,幸福的存在。 我又叹了口气,美丽的东西是不能持久的,现在我更懂了。或许往后我们需要 花许多年来适应,或许我们对对方的思念将成为一具永世桎梏的枷锁,但这些都不 足以掩盖这一瞬间充臆胸口的感动,它们都无法让我否认此刻真正掌握的幸福。依 然是星空,依然是明月,远方的天际已呈现了些许的明亮;这一夜即将过去,等在 我们面前的,又是一个新的、辉煌璀璨的黎明。 薇,我对着沈睡中的她轻轻说道,我会完成我的承诺,写下那本“挪威森林记” 的。你和我的故事将永远存在,不会因为场景时空的变异而逐渐褪色,也不会因为 我们相隔千里而丧失它的意义。我感谢你给过我的一切,由於有你,我才真正地了 解爱的存在;由於有你,我才确实地开始掌握自己的生命。或许我们马上就要分手 了,但是,你应该知道,你已融入了我的每一部份,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们仍旧是 相伴不移的,你了解吗? 真的,由於有了你,即使漂浮在天涯海角,我都不再是孤独的存在;只因为有 你,即便世界末日就是明天,我都会微笑着守住我的最后一夜,不再畏惧、亦不惋 惜。 真的,就只因为有了你,有过我们在一起的回忆,我才真正地活在世界上,我 才真正地存在着。 薇,看看星空吧!那里有我们飞升过的痕迹,也深藏着我们留下的,永不磨灭 的烙印。的确,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我可以给你一片星空,一颗星星是一个回忆, 你只要抬起头来,就可以拥有数不清的回忆。 我们的爱是星星,是亘古恒存的,数不尽的回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