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凋零的春晨 我将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春初的清晨是一片润的静谧,黄褐色的毯子外,却是一股冷凝的冰凉。 毛玻璃朦胧地散射着日出的清亮,室内冷气的声音则颤抖着死寂的声响。俗艳 的装潢在日光中开始褪色,像是等待白日闹市的尘嚣,缓缓覆盖昨夜的耻辱及疯狂。 三月七日,早晨八点半,我满身疲倦地醒自高雄市希尔顿八楼的房间。 高雄和台北不同,虽然一样是车水马龙,但街头总有一种冷清的感觉。 不到晚上七八点,六和路左近就像停车场一样地死寂。 我跟薇坐在河边一家二十四小时的木瓜牛奶店吃早饭。店里除了我们,还有另 一对穿着卡其服的国中生。男生书包上满是修正液涂鸦及七龙珠徽章,女生则穿了 一条改短的黑色百褶裙。 薇像是没睡饱,默默地吃着土司,一句话也不说。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 感到些许的晕眩。她穿着一条灰色的运动短裤,我脚上则是一双四十五块的黄色塑 胶拖鞋;衬着街头的冷清,颇有一点礼拜天的感觉。 这几天我俩跑得很勤,在小港葬仪社与半屏山墓地管理委员会中来回了十数趟, 终于把玟的墓地订了下来。四十七万,不含施工、法事、管理及风水鉴定。要是全 算上,大概可以在乡下买块地,台南开间咖啡馆,或者在台北买个停车位。 顺子的哥哥一向负责月光和狗的帐,前天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颇有为难之处。 好在昨天诗圣四哥答应帮忙出十五,算是帮了大家一个大忙。 一切都搞定了。七天后开工,四十九天整完工,再隔一周下葬。堪舆师全程监 工,并负责找人念经。期间玟的遗体(已然火化)暂存于墓园的灵骨塔,等一切都 弄好之后,再行“进金”仪式。也就是说,一直要到五月初,玟才能入土为安。 不知道天国里的她,会拿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呢?她会眷恋这个世界 吗?会愿意留在尘世间,留在我们这些尚在挣扎中人的身边吗?或是毫不迟疑地, 带着喜悦及荣耀的心情,投入另一轮回下的新生呢? 我真的不懂。生死之事,自古以来没有人有权力知道。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逝 者逝去,默默地在心底沈淀对他们的回忆。像是每一个悄然反思的当下,终将成为 脑海里遗忘的一角。我的玟,我的诗圣,都将在我的心底远去。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了。可以说是难过悲伤吧,但那悲伤的感觉 却是淡淡的;或者说是遗憾吧,但找不到什么可以遗憾的具体事实。 只像是心里的某一角被抽离了,空空汤汤地,虚虚浮浮地,有种无所凭藉的感 觉。 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那些完完全全地现实世界。不知为何,我现在想到的, 竟是这几天学校的课业、社团预定去基隆女中的公演,以及手上木瓜牛奶的帐单。 眼前浮现的,也不是那些跟诗圣或玟在一起的场景,而是小光、希特勒和老二。 “凯,你在想什么?”薇突然开口问我。 “唔……没什么,胡思乱想一番。”“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她缓缓地说: “你有什么打算?想回台北吗?”我摇摇头。 “那你想多留几天陪她?”“也不是……”我清了清脑中的杂绪,对她说: “我是想多留一阵子,但不知道要干嘛。”“那我们就留下来,散散心,说说话, 把感觉稳定了再回去,这样好吗?”“嗯。”我点点头,应了一声。 她看着我,我则出神了一阵子。良久后,开口对她说: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加拿大?”她耸耸肩:“随时都可以回去。怎样?” “没有……”我摇摇头。 “说吧,没关系的。”她对我浅浅地一笑:“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我有 话,但是不想说。”“我懂的。”她点点头:“我也不想面对。”“薇……”我叹 了口气,对她说:“我想,现在不应该是你我之间该怎么样,而是彼此之间,都该 ……该……”“我知道,该去『怎么样』一番。”她接口。 “没错,你懂的。”“我懂的,”她说:“别去想这些事。该走的,自然会走, 你要留也留不住。我想这样也好,除去了所有情绪式的依恋,让大家再安静中回忆, 是现在最好的做法。”“所以……”“所以就别想那么多了,”她对我会心地一笑 :“小凯子和小薇薇一起去郊游。玩完了各自回家,有空打打电话写写信,这样就 足够了。”“嗯,”我点点头,牵住了她的手:“薇,出去走走,我们在路上聊一 聊。”南台湾的晴空既高又远,初春的空气既清又凉。我们租了一台摩托车,在高 雄市到处游逛。 我们骑得不快,无目的的漫游原本就不需要速度的帮助;风是和煦的,或者与 我们的心绪并不相配。但这都不妨碍此刻的漫游,不影响此刻的穿梭与进程。 其实,我们都是想挣脱的,但并不明白所要挣脱的是无可逃避的现实,抑或是 面对自己不堪一击的脆弱心灵。这是很矛盾的:我们需要喘息,需要一点对这几天 滞闷心情的解脱;但是这是有罪恶感的,我们无法回答那些关乎临丧勿喜的自我指 控。 我们不是庄周,踞箕鼓盆,作乐而歌,我们没有那种境界。然而此刻我却开始 觉得释然了。不知为何,迎着拂面的风,当着不急不缓的速度,我发现一切都不再 是那么混乱了。这种感觉,就像正在清涤自己,净化自己一般。 我还是难过如昔,但是,很突然地,我发现自己接受了。 是的,我开始接受了。玟和诗圣,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正面地想起他们,让他 们的影像从我脑海中浮现了。生生死死,我参不透,也不想参;我要做的只是去接 纳这件事,正如接纳自己上学期的成绩单一般:很苦涩,但很清晰地知道那是必然 的。 此刻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再苏醒过来的了。这不是谁的玩笑,死亡是严肃的过程, 不容作为工具或目的。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像诗圣出殡时脸上的油彩,那是一种 形式,你不熟悉也不喜欢,但是你接受它就是那个样子。 这让我联想到国剧脸谱,那不是你我的形象,但它代表什么却很清楚。关公就 是红脸,曹操就是白脸。死亡的形象也是如此,死就是死,我们虽然不懂为什么要 作成那种奇怪的样子,但它是可以被接受、被理解的。 我知道,我已经接受了。 正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左营。这里有一个我小时候住过几年的眷村,诗圣出殡 那天晚上我跟薇来过一次,但是三更半夜什么也瞧不清楚;所以趁着今天人在高雄, 再回来凭吊一番。 那个眷村名叫“胜利新村”,面对莲池潭,是左近十几个海军眷村中唯一的陆 军眷村。 门口有个大大的拱门,村子左右分别是一座土山与左营国小,尽头是一个公立 的“复兴幼稚园”。 村子里头还住着二十几户,但时至正午,静悄悄地一个人也看不见。 沿土山山脚边有一条小小的水沟,里头的水流清澈而涓细,反射着骄炙的阳光 闪闪发亮。天气热得好像夏天,四周没有风,时间彷佛缓缓停顿了一般。 我们把车停在拱门下。薇问道: “机车放在这里好吗?”“放心,我知道这里,十分安全。”我说,于是牵起 她的手,跟她一起走进这个地方。 柏油路上隐隐地闪动着浮光,南台湾的春天真是舒服。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薇也没有惊动我的沈默。 良久,我才说了话。 “这里很宽敞,也很安静,”我说:“跟小时候的印象一样。”“嗯。”“很 奇怪,我似乎十分容易怀旧。”“没错,你是。”她附和。 “其实我很不喜欢长大,”我对她说:“有时候常常怀念小时候的自己。” “当时的你,比现在快乐吗?”她问。 “比最近,那是没错。”“若是比这两年呢?”“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小时候你有朋友吗?”她问。 “即使有,也只能称为玩伴。”“好,那你当时有玩伴吗?”“在这里时有, 在基隆的时候没有。”“是因为这里是眷村?”她问:“还是因为基隆那边没有小 朋友邻居?”“都是,”我想了想:“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住基隆时年纪太 小。”“嗯,”她笑着说:“不错嘛,你的印象可以追溯地那么远。”“是啊,可 能是以前的我比较单纯,生命中没有多少事要去想。好像从上了国中开始我就变了 一个人。”“在这里的玩伴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一共就那么几个,”我数起来:“一个叫宋修国,比我大一点吧,很会玩; 一个叫张锦锦,是个女生,颇有大姊的味道;还有一个住我隔壁的叫阮惠玟,有点 内向,但是我跟她最好。”“名字倒记得清楚。”她笑道。 “家里邻居嘛,大人有时候会提到他们的近况。”“你们在一起都玩些什么呢?” “眷村小孩子跟外面玩得差不多,来来去去那一套。”“我小时候住加拿大,”她 解释:“那一套我没有概念。”“我们会玩一些东西,”我点点头:“像是打弹珠、 拍橡皮筋、跳跳格子之类的。还有,如果家里给钱,还会去附近抽东西的店里抽东 西,或买一种用保丽龙做的拼装飞机来玩。”“还有呢?”她兴趣盎然地问。 “还有很多啊,”我说:“光是橡皮筋就可以变出很多花样,像做成弹弓打鸟、 连起来跳花绳;我们也会抓老鼠、蜗牛及蜻蜓。”“哦?”她笑着问:“蜻蜓怎么 抓?”“就是……”我伸出手指头挥了挥,觉得有点难解释,便对她说道:“这样 吧,如果找得到蜻蜓,我就抓一只给你看。不过不知道现在这个季节有没有。”她 立时表示赞成,于是我便带着她走到水沟附近,捡了一根树枝插在水沟里。不一会 儿,便飞来了一只蜻蜓。 淡蓝色的尾巴,宝蓝色的身躯,优雅地停在树枝上。这种蜻蜓,正是小时候宋 修国跟我都哈得要死的“蓝武士”。 我跟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地走向那只蜻蜓,在不惊动它的状况下,伸 出手指头接近它,直到距离约隔三十公分左右。 蜻蜓早就发现我了,我知道。但是只要我的动作够慢,它就不会受惊飞走。 我又等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拿伸出的手指头在空中虚划圆形,蜻蜓微微一动, 但没有离开。 我缓缓地划,逐渐将速度加快,它先是振动了一下翅膀,随即跟着我的韵律摇 动。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蜻蜓的动作却越来越小,一人一蜻蜓就这样互动着。 许久之后,它终于不再运动。我当即迅速伸手,抓住它的两翅,提着走回薇的 身边。 “呐,这是你的蜻蜓。”我笑着把蜻蜓交给她。 薇的表情很兴奋,伸出手来,有点迟疑地将蜻蜓轻轻接过。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它。 半晌之后,她转过头来,对我说: “好厉害,你真的会捉。”“当然,”我笑道:“以前我跟宋修国是此道专家。” “你刚才那样转,是为了把蜻蜓弄昏吗?”她问。 “没错,蜻蜓两个大复眼,看东西都看成几百个。我给它几百只手指头在眼前 转,它不昏才奇怪。”“那现在怎么办?”她提起蜻蜓。 “放了吧,”我说:“除非你想跟我们那时候一样,做蜻蜓标本当作业。”薇 叹了口气,放开了轻握的手。蜻蜓在空中打旋一阵,随即迅速地消失在正午的阳光 之中。 我带她走到村子后面的广场,在广场旁边一家印象中的小面摊坐了下来。让我 吃惊的不是面摊竟然如此昏暗或窄小,反而是里头的那位老伯。 那么多年了,他竟然还在这里。 我们点了两碗米粉汤,以及一桌子的小菜。当然,也跟他要了一小碟那种我觉 得是人间美味的粉红色甜辣酱。 记得小时候,我每次来都会在米粉汤里头加一大堆这种粉红色甜辣酱,当时老 伯声音很大,每次都隔着老远就跟我说: “少加一点!味儿都没啦!”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老伯,不点齐 他所有的小菜,我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而当我看到他年迈的背影,缓缓地放下手上的收音机前去下锅时,我却又更觉 得过意不去了。 我走到摊子旁边跟他拿甜辣酱。老伯很客气,笑着表示不必我自己取,他会送 过来。我则趁对话的时刻,仔仔细细地看了他数秒。 这才发现,以前只觉得他老,现在才知道他的脸上有皱纹。 吃饱喝足后我俩走到幼稚园旁边,薇开口问我什么是“抽东西的店”,我想想 解释不清,于是便带她一访究竟。 我带她去的地方有一个名称叫做“迷宫”,那家店就跟你我印象中所有卖米粮 的杂货店一样,门口挂着一块写着“菸”字的圆形铁皮招牌。当年里头的老板是一 个头发蓬松的中年妇女,但我拒绝相信她跟此刻坐在柜台后的老妇是同一个人。 我们买了好多东西,除了一定不会错过的那几项吃的,如状似灌水保险套的橘 子水、小的可抽大的纯卖的蕃薯糖、弹珠大小外部镶嵌砂糖颗粒的西瓜糖、与一小 包一小包内附调味料的科学面之外,还买了拥有各种大小颜色、内含不知名奇怪螺 旋状物体的弹珠,以及一包那种纯用于花绳或比赛,颜色鲜的橡皮筋。 当然,我不会错过那种用卷成一小卷,用来走迷宫的“怪兽迷宫纸”,多以布 袋戏人物为主题的圆形“厚纸标”,前文提过的保丽龙飞机,以及半透明形状各异、 色彩鲜的“仔标”。 我带着薇抽了七八不同的东西,有抽铜板的、抽钞票的、抽蕃薯糖的、还有一 种纸盒状,用手指戳破格子上的纸盖,内藏幸运签条的“箱仔抽”。 我没有偏财运,跟小时候一样什么收获也没有,倒是薇抽到了一包“凉菸糖”。 离开胜利新村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某种深潭被激起 了涟漪,或某些尘封的记忆受到了鼓噪,觉得有点焦急慌忙,但同时又充实饱足的 矛盾。 我俩回到高雄闹市时是傍晚五点半,我们还了车,在初上的华灯中漫步六和路, 等待着夜市的开始。两人一路上没有怎么交谈,彼此之间像是要分手的情人一样, 良久才交换一句话,但也有种没有重点,或避开重点的感受。 夜市逐渐开始热闹了。在我们的漫步之中,像流萤聚会般点亮整条街。 薇突然停下了脚步。 “凯,我想回去了。”她说。 “夜市才刚开始哩,为什么?”“不是回饭店,”她说:“是回台北。”我愣 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这么突然!”“凯,这里不是属于你我的地方。”她 说:“我开始觉得没有归属感。或许是因为下午跟你一起去眷村的关系,我觉得那 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好,我们回台北。”我当即说。 “你会觉得扫兴吗?”“不,”我牵起她的手:“事实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 兴致,只是不想回去而已。”她闻言叹了口气,看着我摇摇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在头里道: “好,算我说谎,有一点扫兴,我的确有点想留久些。”她笑笑,对我说道: “对不起。”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凯,”她突然又说:“我知道,此刻的你需要一些东西填满你的思绪。 只是,我也是,我希望……”“我懂,”我打断她:“你想回到台北,回去那 些我们在一起曾去过的地方,在你回去之前,找一点即使是起码的感觉,作为日后 分开后的一点回忆,是么?”她愣了愣,随即道:“对。此外,我也希望再看看狗 弟他们。”“说得也是,”我说:“那待会儿我们就去找野鸡车回去。”“谢谢。” “不用客气,”我笑道:“但是,先吃点东西再回去可以吗?”“这个自然。”她 对我浅浅地笑了起来。 晚上十一点半。 统联客车飞快地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四野静默而一片漆黑。车上的乘客不多, 冷气与窗户的轻响相互振动,间而有之地传来数声低微而平缓的鼾声。 薇似乎有点冷,将身子蜷成一团,靠在我的胸口。她没有睡,却默不作声,像 是心事很多。 “你在想什么?”我轻轻地问。 她动了一动,隔半晌说: “没事,胡思乱想。”“别睡着了,待会儿不舒服。”“嗯。”“薇,”我伸 出手,顺了顺她的头发:“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加拿大?”“过几天。”“有 没有想过……”我迟疑了片刻:“什么时候会回来?”她摇摇头。 “是不想回来了吗?”我又问。 她还是摇摇头。 “我……”我想了想: “薇,你自己在国外,要保重。”她闻言换了个姿势,躺在我胸口,以便看着 我的表情。 “怎么了?”她问: “你的语气有点奇怪,想到什么事了吗?”“没有。”“说给我听。”“没什 么啦。”“凯,别这样,”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我 还会不了解你吗?说给我听,不管好事坏事。”“嗯。”我叹了口气。想了片刻: “薇,我刚才在想,人生里大部分的事都是我们无法掌握的,但是,虽然是这 样,有时候我们仍然会有一点机会。”“有一点机会怎么样?”“怎么说呢……好 像你跟我吧,说起来是很有缘份,但过程又非常曲折。”“然而……?”她知道我 有“然而”。 “然而,”我微微一笑,喜欢这种默契:“然而我们之间是不会这样结束的… …除非有什么意外。”“所以,你要我保重。”“嗯,保重。”她把眼神转开,思 忖了半晌,又对我说: “你还没说完吧?”“嗯,还没。”我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一直相信, 人跟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只要有了一次缘份,就会有第二次。但是如果失去 了这个第二次,之后就纯属运气了。”“所以,你要说,我们现在是第二次?” “不,”我摇摇头:“不是,现在的我们是第一次。当时你走得太突然了,许多我 们彼此之间的事都尚未完结,所以这次不能算是第二次。”“这话有点耍赖的意味。” 她笑道。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也笑了起来,随即说:“可是,我就觉得不是。” “我不懂你的感觉,”她说: “但希望你说得对。”我笑了笑,有点沈重地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就像两 个圆,彼此相交,但缘份却不够我们成为一个每一点都重叠的圆。所以……所以虽 然我们跨过这一点后将要分开,但有一天,我们会相碰在另一点上。”“你怎么知 道我们不是两圆相切?”她问道:“只有一点相切,彼此垂直于切线?”“因为我 的几何学很差,”我笑了起来,看着她的双眼,又对她说:“但是,我爱你。” “我……”她眯起眼睛,像是在感受着这几句话,然后轻轻地对我说: “嗯,我也是。”隔了好久好久,她突然问我: “凯?”“嗯?”“那如果,我们第二点相交之后,是不是又要离开了呢?” “… … ”我呆了数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最后说:“或许……但我希望停在 那里。”“所以,还是要凭缘份?”她又问。 “正如你说的,”我叹了口气: “天下事,有些就是不能勉强的。”凌晨两点半左右我们回到台北,两人商量 一下,随即决定先不去月光和狗,于是便叫计程车回到星空花园。 薇要我先洗个澡,她则去厨房弄了两份沙拉以及一盘水果,随即走到浴室门口, 敲了敲门。 “凯,我可以进来吗?”她站在门口说。 “没关系,我有拉帘子,你进来吧。”开门关门声响过,她的声音隔着帘子传 来。 “水还热吧?”“唔……没问题。”“我弄了一点吃的,待会儿去阳台上吃。” 她说。 “晚上吃得很油,我现在不想吃。”我说。 她没作声,水声顺理成章地填补了瞬间的寂静。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又对她 说: “……不过……待会儿可能想吃也说不定。”帘子外传出轻微的笑声,只听她 道: “不想吃就不想吃,我又不会生气。沙拉水果,不会怎么油,要不要考虑一下 呢?嗯?”“呵呵,”我舒了口气:“这样一想,好像是有点饿了。”“傻瓜。” 她笑道:“洗你的澡,我不烦你了。”“薇,等等,”我忙说:“先别走吧,我马 上就洗完了。”“别担心,我只是静静陪你而已,没有要走。”她说。 停了数秒,她又道: “没必要的时候,最好别分开。”这话一说,我心中不禁颤抖了一下。我知道 她的难过及哀伤并不会比我少,只是都没有说出来而已。想讲几句话安慰她,但是,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水声淅沥哗啦地直响,热气散发的氤氲四下流泻,像是渺渺的烟雾,正浸透着 凝滞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今天,三月八日,我跟她第在麦当劳二次见面的场景, 然也想起了她当天牵着我的感觉。 那是一双软软地、轻轻的手,没有任何娇柔的感受,却满是温和的触觉。像是 一块温玉,柔柔和和地,清清爽爽地,彷佛当天的残霞与晚风,好比中正纪念堂里 的大理石或琉璃瓦,娟丽而清和地,毫不明艳张扬。 虽然行将消失于泡沫,但她还是她,永永远远,都是我心目中在日光里飞升的 维纳斯。 这不是情或爱,我细细咀嚼着,发现那是一种回忆的感受,跟生命中回顾任何 事一般,混合了满足与释然的情绪,却同时感到沈默而怅然。 水声仍旧清脆地直响,我看着烟雾缓缓升起,在天花板静静地飘移,像是某种 有生命的东西,正沈默地听着我们的对话,看着我们隔着浴帘,相邻又远隔的气氛 一般。 这几天来,我的感觉迟钝了许多,像是睡过头,也类似睡不够时候的状态,觉 得昏昏沈沈地、迷迷糊糊地,似清醒又不清醒、似迷惘又不在梦中;每一件做过的 事、去过的地方都历历在目,但颜色像是被洗白了一般,觉得旧旧地,一点也不明 亮清爽。 连面对薇的时候也是如此。诗圣跟玟刚去世的那一两天,大家虽然都在极度翻 涌的情绪中,但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是十分清晰鲜明的,她哭的感觉、她叹 气的声音……全部都是那么地真实生动,纵然气氛沈重、神情凄凉,但那些场景毕 竟是那么地实在,你可以感觉、可以浸淫于其中,成为它们的一部份,不至于感到 任何的虚假不真实。 但,自从诗圣出殡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不大一样了。不只是薇,当天傍晚森 怪小嘟他们看起来也十分不对劲,而狗弟的沈默,更是让人觉得大家都有了转变; 像是被罩在纱网或重云之中般地迷蒙,有如雷雨前的空气一样沈闷。而我自己,更 是像具行走肉一样,对一切都无感及木然。 热腾腾的氤氲,缓慢地在寂然间将滚水化成蒸汽,轻轻地飘移在浴室的天花板 上,薇默默地坐在数尺之遥。我看不到她,也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 我知道我们都走在一条奇怪的路上,路已到尽头,只是不肯迳自休止。 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方向或指标,我们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划下 自己的那个句点。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停止。 无感无形的时间,在麻的感觉里缓缓过着。耳边的水声也在同时逐渐淡去。时 间像跳隔进行一般,僵硬地拉扯着我们向前行进。而处身其中的我们,则惶惶不知 所以地遵循那种无形力量的带领,虽无目的,却向前行。 再回过神来时,已是薇行将离开国门的那天清晨。 昨夜下了一场雷电交加的倾盆大雨,早上日出得很迟,像是每一个熟悉的冬天 清晨,不得不起床赶公车的狼狈。 太阳融融地从东方升起,隐约中带着沈厚的声音。大楼之间彷佛飘着一层雾气, 而街面上则空无一人。晴而无云,但看不到天空;空气凉而润,却没有风。 昨晚我跟她都没有睡,一方面心里觉得相聚时日无多,一方面风雨交加,也没 有适合睡觉的安详。我们坐在“星空花园”旁的落地玻璃窗边,关上了灯,聊了整 夜。 吉他躺在一旁,但没有人想弹;咖啡煮了,也忘了去喝。我们看到的世界虽然 难得一见地相似,但那种充满奇妙与未知的感觉却已消失无踪。 当衡量的标准不同时,其余的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是该走了。”她说。 我没有接口,心中也没有附议或反对,该走的自然会走,走了之后,困境自然 会转化。 或许仍是困境,但至少有所不同。 这几天我们去了两、三次月光和狗,但没有人有表演的欲望。森怪找了一个专 科时代认识的高手DJ帮忙渡过难关,而小嘟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直没看见 人影。 狗弟曾不经意地说:“他们离开后,月光和狗就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了。”没有 人知道他当时的心情,但我们却都明白他说到了重点。这句话彷佛说破了一些大家 不想面对的隐忧,然而面对即将到来的转变,我们却都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故意 忽略那些知道无法避免的难题。 “以后,你也不要常常去了。”薇对我说:“那里已经变了,如果觉得无法面 对,就不要去面对。”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明白,她 是为我好,希望我从她离去的那一分钟起,就开始重新好好过一个正常的生活。 我知道她的好意,可是,谈何容易?正如她自己,难道也真的就可以这么轻松 地挥手离去,不再受到影响吗? 天色逐渐亮起,太阳的颜色转呈金光。我们两个分头下去整容盥洗,把昨晚收 拾好的行李搁置整齐。她对我嘱咐了一些房子的注意事项,并跟我一起整理冰箱, 该丢的丢、该洗的洗,并作了一些简便的早餐。 我们一起整理星空花园,把昨夜风雨打落的花草清理干净。两人坐在记忆中的 椅子上,面对面地吃着早餐。 “好像以往一样。”她说。 “是啊。”我衷心地附和着。 但是,往日终究已经过去了。我仔细瞧着她的轮廓,冀望从中看到一丝,哪怕 只是一丝的过往时光。 但是,或许因为昨晚没有睡,抑或是我自己的疲倦吧,她的神情中,已然找不 到那股飞扬自信的神采了。 遥想当年第一次坐在此处的夜晚,我们唱着歌,玩着电脑,在欢笑间谈论着对 未来的远大梦想;我说我想当个剧场工作者,她说她要当个摇滚歌星。现在回忆起 来,竟已无法想像那种感觉。 吃完早饭后她去洗碗,我则坐在她的身边发呆。我们像是说了什么,也像一句 话也没有交谈。 洗完碗之后,她跟我走到楼下散了半个小时的步。我想抓住什么似地望着四周, 但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此时此刻,敦化南路只有高楼而已。 现在是七点二十分,飞机时刻则是傍晚七点半,整整一天,让我觉得有些惶恐。 薇没有任何表示,但我知道她其实也很不安。最后一天,不在乎要做什么;但 什么也不做,却让人有压力。 我对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会马上开始动笔,写那部我承诺你的小说。 她则说,不急,现在不是时候。 我嘱咐她在国外要多多保重自己。 她则说,不在国外,才要更加小心。 我说,以往的一切,我感谢她所付出的真心。 她则沈默地想了想,对我说: “有时候,人生还是需要一点单纯的快乐。”“就像今晚一样,”顺子说: “我觉得,大家还是应该多花一点时间了解彼此。”“对啊,”小嘟笑道:“否则 哪天当中谁挂了,还不知道这小子以前有多少前科糗事。”“嘿嘿,别人我不敢说,” 狗弟嘲笑道:“您老人家有干过多少糗事,我倒是清楚得很。”“我?”小嘟反击 :“我干的糗事怎么能跟你比?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去东南……”“等等,等等,” 狗弟急忙打岔:“有点义气好吧?东南那次的事,不是讲好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吗?” “可是你……”“我可是跟你歃过血的兄弟喔!”“那你刚才……”“咦?不是有 人说过自己很有幽默感的吗?”“但是,那也不代表……”“好啦!别鸡歪了,我 摆桌可不可以?”狗弟吼道。 “早说不就结了?”小嘟笑了起来:“那我就不会摆你的道了不是?”“你这 只猪头,”狗弟埋怨:“摆结义兄弟的道,还要拗摆桌,你有义气可言吗?”“义 气就是这样啊,”小嘟理所当然地说:“你有海气,我才有义,你不生气,就没意 义!”“你他妈敢再说一遍吗?”“废话,当然敢,”小嘟突然快速说道:“有什 么不敢?只要你鸡歪,我还敢把你在东南工专跟五男九女玩脱衣拳玩到脱内裤的爆 笑事件说给大家听!”“妈咧!”狗弟满脸通红地大喊:“你他妈这样子暗算结义 兄弟的啊?”说着起身冲过去意图砍人。 “对啊,暗算就是这样嘛,”小嘟大笑跑开:“不然大家怎么知道看到你老二 的人,还有森怪的老情人陈凤呢……”“你再说……”狗弟大声咆哮。 两人吵闹地在营火四周来回追逐,大家哈哈大笑,看着这两个耍宝的兄弟壁上 观。 森怪耸了耸肩,和顺子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玟搂着薇的肩膀大笑不止。 而诗圣则丢了根菸过来,嘴里笑着骂了一句:“一堆笨蛋。”说着帮我点上火。 十点一刻。 我跟薇坐在花园里,沈沈缓缓地交谈。气氛很奇怪,不过也与我们的心情若合 符节。我们决定哪里都不去,让今天就在这种舒缓的气氛下渡过。 我们谈到了诗圣和玟。很奇怪的,我发现一两周下来,我已经能正面地去看这 件事了。 好像先前的伤心难过,都只是表面的、假象的而已。前两天我一直避讳去想他 们,但现在感觉起来,却又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件单纯的事件罢了。 薇的感觉跟我正好相反,她仍然无法面对。我安慰她说,死者已逝,我们的难 过都是不必要的。她闻言似乎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从她的眼神中,忽然发觉自己似乎真的有点问题。难道说,对他们的死亡, 我的感受其实只限于那种突然的震愕与激情吗?抑或,我一直认为自己对诗圣和玟 那种深厚的感情,其实都只是假的、表象的而已吗?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个性里,有一个深藏已久的,完全没有被探索过的部份正浮 现出来。 只是,直到此刻,我还不能确切掌握住它的全貌。 我是一个感情很淡薄的人吗?我问自己。 还是,我只是在利用大家给我的感情,而未尝对他们付出过同等的关切? 我不在乎他们吗? 我根本没有认同过他们吗? 我看了薇一眼,难道说,其实月光和狗的兄弟们,对我来说,只是失去薇之后 的一种心里补偿而已吗? 如果是这样,那薇是不是我失去小玫后的心里补偿呢? 那小玫呢?难道是我应付高中联考的心理支柱吗? 那联考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这样想下去。不然的话,整个 人生,都会被自己的疑问所动摇。 然而,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害怕这样想下去呢? 难道说,其实,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堆建在谎言和自我安慰上的集合吗? 我惊讶地发觉,此时此刻,我连自己都不再信任了。 “想这种问题,”玟说:“人会变得神经兮兮的。”“可是,”森怪反问道: “你们不觉得这很重要吗?”“那是因为气氛的关系,你才会想这些事。”我说: “就好像每一次参加救国团露营一样,平常我都不信神鬼的,那时候就会老想跟大 家一起讲鬼故事。”“不对。”森怪摇摇头。 大家都等他继续,但他像是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沈默了许久,最后开口道: “嗯……或许是这样吧。”“你们不要强迫他按照你们的想法想事情,”薇突 然说:“森怪说的话其实很有哲理。『每一件事,都有隐藏的目的须要被发掘』, 我觉得这句话是至理。”“喂喂喂,”诗圣打岔:“不要搞得那么严肃好不好?” “不是严肃,”森怪又开了口:“是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你想想看,我刚才的问 题你能回答吗?”“你刚才什么问题?”诗圣问:“就是那个『什么人把我们大家 聚在一起』的问题?”“没错。”“这有什么难回答?”诗圣笑道:“你跟小嘟是 狗弟凑合的,顺子、阿薇和大姊是我认识的,凯子是阿薇找的。所以,是我跟狗弟 把大家聚在一起的。 好了没?有没有正确答案中大奖?”“那你呢?”森怪突然问:“你是从哪里 跑出来的?”“我……”诗圣一愣,突然语塞。森怪又说: “我就说吧,事情要看整体,拆成一片一片的,你看不到什么所以然。”“说 得也是,”狗弟笑道:“像他这种解释真有够逊,在场八人明明就只有他没进团, 还敢在这里分功劳!”“那他呢?”诗圣不服,指着顺子说:“妈的他有进团吗?” “他不一样,”小嘟说:“顺哥是本店元老,帐是他哥在管,地方是他在找,兄弟 是他在打发,薪水少做事多,哪像你啊,出几万块之后就在这里吃喝拉撒,跟米虫 一样?”“他妈的你……”诗圣开口想骂人,但一时找不到什么明显的道理可说, 气得把手一挥,又点了根菸。 “好了啦,”薇出头打圆场,挽起诗圣的手臂,对小嘟说:“你别光说他,想 想看自己。是谁每天没事就嗑药,嗑不够就到顺哥那里借钱又不还的啊?”“我… …”小嘟突然满脸通红,嗫嗫嚅嚅地说:“这是……这是两码事……”“是啊,两 码事。”薇笑道:“所以人家当米虫也是两码事对不对?组团的时候他不是很用心 拉线吗?当时谁是大雁、谁是小雁啊?还有,谁老是帮桑尼拗……”“好好好…… 你对,他对,你们都对,”小嘟连忙说:“只有我错,好不好?”“哼哼,这才像 句人话。”诗圣哼了一声。 吃午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将所有的感觉一古脑告诉了薇。她默默地听我说 完,低着头想了好久。 我们在她家附近的“第地司”,一年前我们的定情处吃中饭。中餐时间第地司 人不多,气氛凉凉静静的,颇有今天该有的味道。 薇沈默了好一会儿,开口对我说: “凯,我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望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她说:“你的思绪深刻而复杂,我没有办法了解。” 现在连薇也不能了解我了,我心想,暗自叹了口气,对她说:“或许这就是你非走 不可的理由?”“或许。”“薇,难道……”我顿了顿:“算了,没事。”“你想 说什么?”她追问。 “算了,”我叹口气: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她静默了半晌,对我说:“凯,说起来也真的很奇怪。 刚才商量到这里吃饭,原本我的用意是希望……”“在走前回顾一下当时的感觉。” 我帮她说。 “对……”她愣了一愣:“但是,我发现那种感觉已经不见了。就像你所说的, 好像那些都是别人的事一样。”“嗯。”“可是……”她表情有点复杂地说:“你 还记得当时要跟我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时间吗?对你之前的那个女朋友,小玫,你却 没有现在的怀疑……难道说,她对你的意义,真的那么强吗?”“不要比较,”我 摇摇头:“薇,那是伤人的。”“这算是肯定我的话吗?”“不,”我说:“当然 不是。我只是要告诉你,当时的我,跟现在的我比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年 前的董子凯,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这么多的事情。”“那你的改变,是从何而 来的呢?”她问:“是我害了你吗?”“我没有说这种改变是不好的,”我解释: “而且,也不光来自于你。你不要自责。”“那……”“薇,”我打断她:“不要 钻牛角尖,这样想是没有意义的。今天你要离去,怎么说我都觉得有些低落,所以, 刚才那些话或想法,说不定只是一时的自我麻。就好像人受到极度惊吓的时候,会 自动昏倒以取得体内平衡一样。”“那……”她想了想:“你是在跟我说,现在, 此时此刻,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不,”我再度摇头:“我知道,只是 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真正的感觉,也说不出来。”“凯,”她看着我的眼睛, 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真的,我已经不能再那么了解你了。”我不发一言,看着她的眼神。心想其 实那不是你的错,但是却没有这么跟她说。 她的表情很迷惘,像一面镜子,倒影着此刻我心中的莫名感觉。眼前的她一点 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她,不像穿着无袖背心,骑着追风的她;也不像帅气地解下围裙, 伸出左手连三把猜拳都赢我的她。玟和诗圣的死,不只带走了两人的生命,更无情 地瓦解了将我人生中最剧烈的一年,辛辛苦苦所累积的意义及价值观。 随着他们、薇、月光和狗的离去,我知道,这一年的时光,也将在悄然中化为 灰烬,再也没有任何痕迹了。再过几个钟头,这一切都将结束;而结束之前,却也 如此无奈。 也好,我心想,对于没办法的事,或许什么也不做才是对的。管它呢,离去就 离去,没有他们的离去,我也走不出此刻的泥沼。长时间以来我的人生、情绪甚至 想法都不掌控在我自己的手上,或许上天安排这种结局,也是给我一个机会。 只是,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放弃所有这一年所获得的一切。这太累了,我年纪 太小了,这些事,不该是此刻的我应该承担的。 记得刚进高一时,我常常站在重庆南路附近,看着各校学生来来去去。 当时心中一直很羡慕他们,觉得他们的生活都那么多变而又丰富。现在鸭子划 水一番,我相信他们的生活绝对不会比我更复杂了。但也终于明白,事实上,真正 的快乐不在过的是什么生活,而是生活怎么被过。 也好,我苦笑,过去吧,该死的已死,该走的将走,不必勉强也无须留恋。我 真的,真的,觉得玩够了。 大家坐在一起,面对着即将收拾的残局。薇晚上跟她北一女的同学赵子琪叙旧 去了,准备室只有我们四个人。 今天把大家都约来谈是森怪的主意,他对大家说,有些事必须要解决,即使再 烦都必须面对,才难得地把剩下的团员都召集起来,处理之后“小雁”的走向问题。 其实,小雁只失去了一个玟,对于乐团来说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难题。 只是,此刻大家都已经没有心了。小嘟的想法是解散,狗弟则表示休息一阵子 再说。森怪个人是希望大家振作起来,继续平日的场次作表演,于是他问我的意见。 “凯子,你说呢?”“我没什么意见,随便你们。”我说。 “不行,大家都要有自己的想法。”他坚持。 “我说随便就是真的没有意见,”我说:“反正,以后我不参加了。解散也好, 重来也罢,找新人或调整责任阵容都可以,别算我就行。”“你这样子很不负责任。” 小嘟不满地说。 “你不讲清楚就跑不见,”我冷笑道:“也好不到哪里去。”“凯子,”狗弟 打圆场:“我知道你现在情况很糟,但是大家都很糟,别说气话,没意见就没意见。” “这不是气话,我跟谁在生气?”我说:“你们都忘了,我还是一个高中生。我的 人生,是要考大学,结婚生子,找工作活下去。不能一辈子这样子混。”“所以, 你是在说,”小嘟哼了哼:“你有前途,我们都在混是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森怪见情况不大好,想说什么化解一番。但我不让他讲话,直接对小嘟说: “我没说我有前途,只是觉得,至少不能没前途。至于你,”我顿了顿: “那没错,的确在混。”“凯子,这种话很伤人。”狗弟有点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就是为了伤人才说。”我道:“你不伤人?每天说我害死他们,这 话就很好听是么?”“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你害死他们的?”小嘟气愤地说。 “当然不是。”我笑道:“倒是半夜喝醉的计程车司机,以及没事干下雨搞得 路况不好的龙王都有点责任。”“你这么嘻皮笑脸地,对得起诗圣和大姊吗?”小 嘟指责。 “你说不来就不来,还说要把他们办的团解散,就对得起他们是吗?”我反唇 相讥。 “说得好听,你来了吗?”狗弟说。 “我在高雄办后事,你们在哪里?”我说:“现在回来了,就算以后不来,也 清清楚楚地表示了我的意见。你老兄又怎样?跟我比又强得到哪里去?”“你们这 样斗口,对事情有什么帮助?”森怪提高音量,制止我们带着情绪的对话,又说: “凯子以后想离开,我觉得也是对的,他的生活很不正常,对学业的影响太大。 你们两个不能逼他做你们喜欢的决定。再说,你们也一样没有热情……”他停了停, 转头又对我说: “然而,凯子你也是小雁的一份子。目前你是第一主唱,你必须要跟大家谈好 以后的走向才能离团。作为一个男人,负责任是基本的原则。”“这才像句人话,” 我笑道:“还是森怪有见识。”“你有见识,我们都是笨蛋。”小嘟哼了哼。 “我说森怪,又不是说我。”我笑道。 “凯子,你真的变了,”狗弟一脸困惑地说:“是我以前认错了你,还是现在 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凯子了?”“都对,随便,那不重要。”我说:“现在连我自 己,也不能了解了。”下午天气热了一点,阳光像是照在蒸笼里一样,把柏油路面 煮出了些许的游丝。我跟薇从“第地司”出来时是两点半,两人沿着复兴南路捷运 工地,漫步到了七号公园的围篱。 “到处都在施工,”薇说:“台北变得好陌生。”“你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好 几年了。”我说:“变的是你我的心境,不是台北。”“所以,台北是怎样,跟我 们也没有多大关系。”“是啊,没有多大关系。”我叹道:“像是很多别的事一样, 不去理它们,都没关系。 多看反而伤心。”薇没表示意见,只说:“回家吧,我要准备走了。”“不是 五点才要出门?”“对,”她叹了口气: “但那是出门,不是回家。”我拿着三柱香,站在玟的临时牌位前默默祝祷, 旁边还有诗圣的那一尊。 “玟,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和诗圣。”我说。 她没有说话,照片上依然是一个微笑的神情。似乎在笑我这种行为,其实真的 很愚蠢。 “我要跟你说三件事。这是我真心的想法,希望你天上有知,愿意相信这真的 是我内心的想法。”我说。 她还是在微笑,但似乎也很好奇。我续道: “第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关于我跟薇,我们真的结束了。我对她的感情,是 当时感情的延续。她虽然没有什么改变,但我却改变了很多。这些改变,有大部分 都是跟你在一起才开始有的。所以,请你相信,我对你的爱…… 是真的,是的的确确的爱。”她没说话,我也没有看着她的遗像。但此刻她却 正对着我微笑。 “第二件事,”我又说:“是关于以前我们的约定,一起上大学的事。现在你 是不会跟我一起读书考试了,但是……”我顿了顿: “我藏起了你的身分证,没有交给警察局。到报名的时候,我会帮你也一起报, 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忘记来考试。”我看了她一眼,也笑了起来:“等到高三用功的 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每天都要好好用功喔!我会找些不被打扰的地方,就我们 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做考卷,到时候你就不要喊累。”她似乎点了点头,像以 前一样,很认真地答应了我。 “至于这第三件事,”我说:“是关于我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我帮他取了一 个名字,我写了一封信,跟你解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等一下会烧给你……” 我想了想: “玟,一个好而真实的名字,是好而真实的代名词。我希望,如果日后我结婚 了,你不要忘记把我们的儿子送回来,让我来抚养他,把所有你我的故事都原原本 本地跟他说。”“一言为定!”她终于对我说了话。 我高兴地笑了起来,又对她说: “记得那次我带你去蓝侬唱片,你说很好听的,那首有点另类的英国独立二重 唱的歌吗?”“嗯,”她问:“你找到歌词了?”“没有,我是请英文老师听翻的,” 我说:“等一下跟我来,到河边萤桥国中后面的空地上,我们一起唱歌。”“好。” 她答应:“一言为定。”于是,遗像上的她,又微笑了起来。 “马上就要走了。”薇说。 “还有半个小时。”我说。 “突然之间,又感觉到舍不得了。”她叹道。 “是啊。”我附和。 “好久没有一起唱歌了。”薇看着搁置在长窗前的吉他说。 “你想唱歌吗?”“不,”她摇摇头:“跟昨晚一样,现在没有歌可以唱。” “是啊,”我又说: “就算有,也不能达到唱歌的目的。”“那么,”她却问道: “你想唱歌吗?”“想。”我静静地说。 天色近晚,满空尽是暗沈的灰云。风很大,将重云与我的头发都吹得满天飘散。 我背着吉他,走到冰凉的草地中央。 现在不是唱歌的季节,却是唱这首歌的时候。 “玟,这首歌叫做『一万件事』,”我说:“正像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所有的 事。”她微笑着,等着我把吉他背起。唔你教了我一万件事当我们在一起时然后你 离去则教了我更多机场二楼,出境的玻璃门前。 “凯,再见了。”终于到了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轻轻地说: “薇,保重。”“你要注意功课……”她顿了顿: “……还有心情,赶快恢复正常状态。”“你放心吧。”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道: “我一点都不放心。”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度爱恋但曾发现每个爱都不会相同 只因为我学了一万件事又学了更多“大姊,别哭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哭,烟火就没了。”你在伤害我中远走我从没想过你会弃我而去我流这些 眼泪一个人独流我们最後一次地相拥,紧紧地,但是什麽也抓不住。 时间像江河一样地流逝着。 感觉像洪水一样地冲激着。 我们相拥着,但间距却越来越大,越离越远,远得令人心碎、令人痛苦、令人 生不如死,难受万分。 然而,我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我知道我值得更好又更多喔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感觉而又无法逃躲只因我流 了一万滴泪又淌了更多让我哭泣吧! 我在星空花园中,一个人对夜空喊着。 所以 不要有挫折或罪恶感我认为这还算公平当我质疑那些 你表示你并不在 乎的话之时她终于消失在玻璃门的那一端。 熟悉的感觉瞬间涌起,急切而纠缠,慌乱又绝望的感受,正如当年小玫离去时 一般。 但是,此刻已然没有诗圣了。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庞 不肯转化持续整夜如果我记得对的话流星像瀑布一般, 倾泻在传说中幻妙的北方夜空。像火花、像流萤、像瑰宝、像仙境一样的颜色与光 华。 像一个一个神奇的梦境,也似一颗一颗欣喜的心灵;笼罩着敬畏的气氛,我们 默默地,在心底许下无数神圣的愿望。 我一直处在悲伤之中直到一天的结束喔 但是在遥远的某处它们却越离越远越 离越远我站在玟的灵堂前,帮已然在地球的另一端的薇说完祷词,瞬间鼻头一酸, 终于哭了出来。 是故 我要跃入那深远的完结我不在乎的我能一直游到终点只为我已经游过一 万座这样的渊泊也游过更多“真有够笨的!”诗圣说:“拖拖拉拉,跟你讲过几遍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庞不肯转化“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爱情,是吧?”我笑道 :“真是一派胡言。”持续整夜如果我记得对的话“我爱你。”那些只是熟稔的面 庞不肯转化持续整夜“谢谢你爱过我。”如果我记得住的话“爱,是需要学习的。” 如果我记得对的话我沈默地回忆着。 “一万件事”.惟因女子所爱作一九九○年发表于“蜜糖宝贝”专辑我擦干眼 泪,一个人走进房间,看着长窗边的吉他,那把陪着我跟薇唱过许多歌的木吉他。 我伸手把弄着开始有些锈迹的钢弦,惘然不知所以,怅然不知所处。 夜已深了,我不在梦里却有梦里的感觉,我清醒着却没有清醒的感受,我不知 道之前我做过什么,从今以后要怎么办,也说不上来自己正在哪里徘徊。 放下吉他,我一言不发地起身。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再也不要回来了。 该走的全走了,已经无可留恋了吧?我问自己。过往的事情全都在瞬间烟消云 散了,像一根熄掉的菸头,污乱而焦黑,扭曲而残破,已经完全失去存在的价值了。 从此之后,我要过一个很不一样的生活。我要找出自己真心的愿望,找到活在 世上的真正目的。我再也不要骗自己了。 我悄悄地起身,披上外衣,回身静静扫视了一遍空无一人的房间。终于锁上了 门。 我将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