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麦子12 我拿出钥匙开门,我的手指在颤抖。我想,他也许昨晚就走了,在跟我通完那 个电话之后就走了。他是从不在这里过夜的,每晚他必须回去,回那个家。 门开了,透过客厅我看见里面的房间一片昏暗。薄薄的窗帘紧紧闭合着。一股 烟味传来,里面有人。 我觉得血一下涌到了脸上。我回身关紧门,身体忽然冒出了汗,我感到全身要 虚脱了,我无法走路。我没想到当我真的要面对他时自己竟是这样害怕。他知道我 为什么会一夜未归,当他再打手机时我已经关了机。我缓缓转过身放下包,走投无 路地向他迎过去。 白泽看到我进来,把倚在床背上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我故做轻松地低声对他说, 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微弱的光线使我看出他好像一下老了一些,原先一直是用发胶做成的固定的发 型已凌乱不堪,这使他的面目显得有些可憎。他又把目光转移到别处,望着面前的 窗口。我伸出手去拉窗帘,阳光几乎是尖叫着冲进来的。 他站起身子,向外间走去。他说,你来了,我刚好也要走了。我得上班去,今 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一个什么获硕士学位的人叫什么“符号”的在报社里吃里扒 外,她居然把在别的报上发表过的文章拿到我这里来发,而且还不是她自己写的, 把别人的名字一改自己得稿费。我看这人是活够了! 白泽说着露出莫名的微笑,笑容微微地压歪了嘴角。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明 着说别人,实际上是说我在吃里扒外。 前天发行部有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竟打起了架,用各自的茶杯朝对方身上砸。岂 有此理,我连原因也没问,当场就把他们解雇了。 我说,那么你是不是告诉我,我也是你的员工,说解雇就解雇? 他回过头来望着我。 你不是我的员工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应聘在报社?你不是来求职时我 们才认识的吗?你忘了?要不然你凭什么还会有空闲去谈论什么德里达? 他一面说着一面检查似的盯着我身上的衣服。 那么我昨晚去哪里与你无关了? 被德里达那个老头带走了? 我想了想说,不过我身上有一个地方是跟你有关系的。 他立即说道,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了,你要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好了。我让你 生,真的。 说着他又看着我,在跟我说孩子的问题之前最好是先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我恍然悟出我身上还穿着皮里松的衣服,我竟忘了把它脱下来塞进包里。他也 许是看见此刻我有些慌张的样子,于是笑了。但是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他低下头找 自己的袜子,然后坐在客厅那块棕色的有着优美图案的地毯上一只一只往脚上穿。 我说,实际上,我昨晚就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 他抬起头来。 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吗?品位倒是不低啊。说完他用手撑着地毯站起身来,走 到我面前,用手摸着皮里松的衣服,这确实是舶来货。不过,我应该高兴,你不光 跟我睡还跟别人睡,这证明你是个有魁力的女人。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肚子,说道,你生气的样子还真是有点男人味。 你跟我说话最好是先把衣服脱下来。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说实话此刻的我已经不害怕了。顶多我用我的头 向他撞去。我说,说你像个男人,可是你逼着我把孩子打下来还真不像个男人。 我知道孩子是藏在你身上的凶器。你问德里达了吗?他同意你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过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你最好把衣服脱下来,我让你脱你就得脱。你要知道这 是我为你租的房子,你得听我的。 衣服脱得掉,但是孩子打不掉。 是吗? 他向我挑起了眉毛,我也向他仰起了脸。但是空气中立即有一阵拂动,他扬起 手臂向我的脸上掴过来。我捂住嘴巴,幸亏我没有戴眼镜。我朝他笑了笑,裹紧身 上的衣服,看他的嘴唇在客厅暗淡的窗帘的阴影下发出略带黑色的光芒。 我说,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 我会把他生下来。 白洋又扬起了手,我向后闪着。但一会儿我明白他不是打我,而是动手扯我的 衣服。他大声喊着说,我受够了,我让你生下来。 他的脸在痉挛,嘴唇抽搐着。他突然间的变化把我吓住了。于是没有知觉地任 他推操着,几乎是一瞬间,他把我身上的皮里松的衣服扯下来。他看了看手里的衣 服,脸上露出了笑,但是马上把它揉成一团。他推开窗子,踮起脚尖挥动手臂向外 抛去。只听他说,你是不是也要追随那衣服? 我看到那衣服被风撑开,云一样在飘着。 寒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而那衣服越飘越远,越飘越高。在我发愣的工夫, 白泽已经用那壮实的身体把我压倒在地。他的脸抵着我的脸,使我想喊却发不出声 音。虽然隔着好几层衣服,也感受到他的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身体。我明白他要干 什么了。 我拼命抵抗着,用手抓他的脸。我想那衣服现在飘到哪里了?人们会怎么来理 解这件从天上飘下的衣服呢?我忽然想到了那个阿伯,想到了洒在他房间和他脸上 的柔软的阳光,此刻他在干什么呢? 但这都是一瞬间的念头。耳听得白泽激烈的喘息声,脑中却又一边在想:在两 年的交往中,如果他没有爱过我,那么我爱过这个男人吗? 在我们刚认识的一个月后,在北大昆明湖边,夜光幽暗地跑过他的脸。他穿的 是一套南诺牌子的西服,西服袖口处露出一小截扣着小白纽扣的衬衣袖子,从那儿 散发出一个有钱男人的高贵的气息,那儿夹杂着一丝丝男用的CD香水味。他伸出手 搂住我,把我蜷在他的怀里。我呆呆地使劲嗅着他的味道。这就是爱吗? 学期即将开始,在闷热的夏末里,在这个房间的深红色的地毯上,他背诵着他 年轻时背诵过的诗句:夜来了,我站在楼梯上静听。星星在花园里拥挤,我仁立在 黑暗中。听,一颗星星鸣响着坠落。不要光脚踏入草丛——我的花园充满了碎片。 那一晚我们一直坐在地毯上,黑暗中只感觉到他充满着泪光的眼睛,他跟我说 起他青春中的女性们,他说他和她们度过了很多浪漫的时光,但和她们在一起还没 有一个晚上像我们这样美好。“美好”这个词汇像一块糖似的浸润和溶化。这就是 爱吗? 在这一刹那,我吟味着一系列的回忆,双手却在他赤裸的后背上尖锐地扎了下 来。然而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暴力中,不觉得疼痛。 我的衣服被他一件件脱光了,他的脸冲着我一边叫唤一边挑战。我挣扎着,感 到气愤,然而却又被一种麻痹状态和激动的兴奋撞击着。 对面的镜子把他的背深沉地映了进去。他的跃动着的下半身昏昏暗暗,早晨的 阳光只在他的背上乱舞,有点令人目眩,肩肿骨的肌肉也如搏击着的翅膀在飞翔… … 他飞翔着,那是一片宽广的天空,我的身体被他轻巧地举起来,带到空中一起 向前飞去。皮里松的衣服和阿伯的脸都没有了。我只感到飞翔的快感。我张开双腿, 又不断地掐着他的背。他背上的血落进我的指缝里。 在搏击中我拼命地摇着头,他的脸在我的上方也似乎被燃烧了,大声喘息着, 好像和我一样感到了语言的无力。我惊奇地望着对面镜中的不断飞舞着的人体,心 想:这就是所谓的强好吗?我为什么不抵抗?我为什么要让他得逞? 白泽达到顶峰了,他的身体颤栗着。我却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在叫喊。然 而我在呼唤谁的名字? 慢慢地空气静了下来。我和他一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阿伯”这两个字。 “阿伯”像是被抛在空中的一条带着花纹的小毒蛇,轻轻地落在地板上。 我仇恨地望着白泽。如果说我还想呼唤一个名字,那就应该是阿伯。 白泽缓缓地坐起身,伸手点燃一根烟,身上的汗水还浸在皮肤上。腿间还有几 丝透明的几乎看不出的液体。 我望着手指缝里的血污,突然哭泣起来。 阿伯14 阿伯吃了一碗杂碎汤。 他走在北京深秋的胡同里想念着麦子。 麦子好像消失在秋天北方的原野里了。在牲畜的叫声中,麦子在跑步,她跑得 很快,阿伯看不清楚,他只是觉得远方有一片白色的毛织物,它随着风在吹动,里 边好像还有麦子的咳嗽声。 阿伯突然陷进了一种无边的忧伤之中,他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的蓝天,他从没觉 得天穹像今天这样空旷。他想家了,他想念自己的父亲。他想:已经很久没有给他 们打电话了。他总是想出人头地之后,再给他们打电话,在电话里就说,我已经为 你们买好了飞机票,你们明天就坐飞机来北京吧,我的房间刚装修完,可能有点味, 但是开开窗子就好了…… 阿伯没有能力做这些事情。他不给家里任何信息,以至于有一次家里出动所有 的朋友和熟人打听他的下落。阿伯知道后很生气,愤愤地责问父亲有什么好打听的。 皮里松的家在一个四合院里。 院内有几棵老榆树,有一千年那么老了。阿伯想这才是皮里松的家,麦子肯定 是搞错了,那个他们见面的聚会是在法国大使馆。 皮里松说,来吧,他们都到了? 阿伯说,皮太太呢? 皮里松笑了,说,她回法国了,今天来的人导演跟你说了吧?她有钱,她那个 楼盘叫经典秀水,她挣了好多钱,她喜欢艺术,喜欢艺术家。我跟她说起了你,她 很有兴趣,她叫沈灿。 阿伯说,谢谢你。 皮里松说,谢什么?我可不是拉皮条的呀。也许你们见过,在那次聚会上她也 去了,当时她跟一个摄影师在一起。 在阿伯的心里,那晚的聚会只意味着麦子,至于别的什么女人,阿伯没有在意。 屋内热气腾腾。 阿伯一走进门,他的目光就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给吸了过去。 女人看着阿伯。 阿伯也看着她,确实好像在哪儿见过。 女人站了起来,说,是阿伯吗? 皮里松点头。 阿伯走过去,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该不该主动伸手与那女人握手。他下意识地 看了看沈灿的手,在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戒指。 沈灿说,大家随便坐。 阿伯觉得这儿好像都不是皮里松的家,而是这个女人的家了。 沈灿皮肤很白,脸上皱纹明显,但是笑得矜持、从容,一看就是了不起的女人。 阿伯想,在那个聚会上真的见过她吗?他猛然想起在那晚她的照片挂满了整个墙壁。 他当时还说那个摄影师真的很无耻,把一个丑女人拍得那么美。按理说在那个场合 下他应该注意到这个女人可是他没有。 导演这时说,阿伯,你怎么才来呀? 阿伯说,先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坏了,然后又等了半天,又上了一辆,这辆车 在经过北四环时被前面的一出交通事故堵了。说是空中突然飘来一缕幽魂,贴在一 个出租车司机的窗前,司机顿时眼一黑,把别人的车撞翻了。 沈灿笑起来,说,都说你挺有才能,挺会说笑话的。 阿伯把眼睛盯在她脸上,说,不是笑话,是真的。不过那是谁从高楼上扔下来 的一件长风衣,远远看起来就跟一个人跳了楼一样。阿伯这时真的有了说笑话的欲 望,不禁说道,然后又上了一辆,走到长安街时,突然卖票的喊停车,恐怖分子混 上了车,要炸天安门了,车上一片混乱,我是从窗子上跳了出去的,差一点就见不 着你们了。 沈灿又笑了,说,这就是你们的剧本《长安街》的故事吗?这通不过呀。对了, 你不会开车呀? 阿怕说,我没钱买车,上回在北京公安局偷了一辆,还没来得及开呢,听说是 领导的车,吓得又还回去了。 沈灿这回没笑。 导演在一旁对她说,你听他胡说呢,他的小说写得特别有才气,充满着诗意, 而且有古典意味,真不容易。 沈灿说,能借给我看看吗? 阿伯说,今天我专门为您带了一本。 沈灿说,别说“您了”,我是你们大家的朋友,别客气。 晚上,沈灿约导演和阿伯、皮里松一起去自己家玩,她说,她是单身的,所以 喜欢晚上请朋友来。 皮里松说,我要去听音乐会,纳西古乐又来了,宣科让我一定要去。我会叫另 外一个朋友跟你们去,那天在酒吧一起聊过,感觉不错,他叫大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