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麦子19 我不知道夜是这么降临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感觉到夜是可以用指尖触摸的,粘 粘的,冰凉的,像一条蛇的背。_我慌慌张张地走着。警察把我带到阿伯隔壁的屋 子回答问题,我估计这是老太太的房间。里面相当大,好像是几间打通了,连成一 体,一根被报纸糊住了的大木棍支着屋顶,房里摆了一张大床和两个桌子,再里面 我看不清了。只见床上还躺着一个老头,暗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他在不断地咳嗽, 不断地把咳出来的东西吐向床边一个痰盂里。从一张桌子上飘来的炸酱的肉香使我 有点想吐。 那个老太太一脸威严地站在我身边,好像她也是警察。那个小眼睛的警察问我 叫什么姓什么什么职业我都回答了,但是当问我在哪里工作时,我沉默了。绝对不 能告诉他在哪里工作,我想。 老太太脸上是一副嘲弄的表情,她认为我在撒谎,我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在 她看来,我一定是外省来卖淫的。她在旁边插话说,又不是第一次了,一个星期前 你不是也在这里过夜的吗?你们怎么可能没有性关系? 然后她对他说,还是态度不老实。 年轻的警察不安地皱起眉头。他说,我们怎么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呢? 我使劲地摇头。 老太太说,我就知道里面有问题,要不然一个大姑娘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隔 壁那个男的孤身一人,从外地来的,还不需要点什么。姑娘你别怕,就直说,说出 来兴许还能帮你想想办法,有点错误改了不成? 我朝老太太看去,她正热心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并且露出了恳切和善的表情。 我还是固执地闭口不说一句话。警察说,你不说话,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我疲乏地站着,下腹痛得厉害。床上的老头一声接一声地咳。警察看看他,似 乎从那儿接受到某种信号,转头对老太太说,要不,把她带到派出所吧。 我吃惊地看着警察,薄薄的皮肤下一下涌满了血液。我说我不去。但是惊慌失 措的抵抗是无济于事的,警察脸上的威严使我感到要很快摆脱这一切似乎是不可能 的。 在门外通过阿伯的身边时,我感到了一种亲属离别般的情感,在他身后是他屋 内发出的昏黄而温暖的光芒。那里很暖和,但是我不能进去了。我朝阿伯做了一个 短促的微笑。 我在两个警察中间走着,尽管我心中厌烦地抵抗着,但我必须打起精神来。我 把衣服裹紧,像无忧无虑的孩子几乎是小跑地跟着他们。夜沉淀在行人不多的小巷 里,开始刮着风,路边的纸片卷着,发出微微的声响。 路程很长,通过了好几条小巷,我像躲避传染病似的挣脱着行人向我投来的纠 缠不清的目光。我抱紧身子,抵御着寒冷,两个警察一路说着他们的事情。我无力 听他们在说什么。有好几次我都想甩开他们,一人悄悄溜掉,但是他们总是不断地 瞟着我。看来今晚要在冰冷的街上无休无止地走下去了,我精疲力竭地想。我的身 体变得疼痛不堪,心里充满了烦躁和悲哀。 我突然开始恨阿伯,正是因为阿伯才使我有这样难堪的处境,我恨那个院子, 恨那个简陋的房间,恨他隔壁那阴险的老太太。可我更加恨白泽,是他把我逼到这 一步。我为什么一定要逼着白泽跟我结婚呢?天下不是有那么多的女人在做着别人 的情人吗?我想到了我的房间里发出阳光味道的洁白的床单,想到了走在小区里有 保安向我敬礼,在过道里是于净、锃亮的墙壁,我还想到了我的房间里有漂亮的发 出喷香气息的卫生间…… 我没想到悔恨是这样洪水决口般地来到我的心中。派出所终于到了。那是一排 平房,我跟着他们走到一个亮着灯光的屋子,其中一个警察拍着我的肩说,找一个 朋友把你领走吧。 我沉默地低着头,紧挨着墙边的是一个火炉,暖气烤在冻得发硬的脸上,搔痒 痒似的使皮肤舒缓起来。 我想我找谁呢?我问刚才那个叫阿伯的可不可以?他们都笑了,但马上又冷静 下来。 那是当事人,怎么可以?找你单位的人来吧,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去对他们 说。 你们对他们说什么? 是什么就什么呀,你当时是在一个男人的屋子里准备关灯睡觉,有没有发生性 关系我们不知道。 我说,发生性关系?和他?你们也知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们明明不是朋友关系却还在一张床上,这是明显地在犯法。最近全国各地都 在打击嫖娟卖淫,你不知道吗? 我困惑而又气愤地盯着他们,那个小眼睛警察像防范我要逃出去似的转身把门 关严。我几乎是请求着对他们说,我能不能给我的男朋友打个电话? 不行,这电话一定要由我们来打,把号码告诉我们吧。那人睛断然拒绝道。 我紧紧咬住嘴唇忽然间又成了哑巴。大约是过了五分钟之后,另外一个警察转 过头去对小眼睛警察说,要不就算了吧? 小眼睛却不耐烦了,他对着我说,不说可就得在这儿关一夜。 我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之后,突然的恐怖立即攫住了我的心脏。我一连串地说 出了那个像密码似的号码,并且告诉他们,他的名字叫白泽,是一个报社的总编, 他不光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领导。 小眼睛如获至宝似的用笔记下来,到隔壁的房间打电话去了。我呆若木鸡地盯 着窗外。眼前的这个警察问你跟阿伯是怎么认识的。我说是在一个法国人的家里。 那你们今天是约好要见面的?我说是我找的他,请他陪我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里露出的是一种温和的光。我说去妇科。 去妇科?去妇科干什么?你不是得的胃病吗? 看我不说话,他指着一张椅子说,坐吧。 我几乎把整个身体埋在了椅子上,为了避开他的桔问的视线,我低下头,心想 :如果白泽来了,他们肯定会哑口无言的。而面对白洋惊讶的目光,我会跟他解释 清楚,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刚刚堕了胎,怎么可能跟别人有事呢?而我终于把孩子 打掉了,面对这个事实他连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其他? 出去的警察好一阵才回来,他说,那个男人承认是承认,确实认识这么个女孩。 但是要让他过来接,他没有空。 我抬起头看看那个警察,我说我不相信,你们肯定是骗我,你们想有意把我关 在这里。 我站起身望着宽大的玻璃窗。玻璃窗被细密的夜露蒙住了,像一面昏暗的镜子 木然地照着屋内的一切。那里面仍然可见正在注视着我的警察的脸。我也看到了我 自己正嘟着嘴对着电话。我的头发不规则地向外扩展,脸也肿着,灯光照着我使我 苍白无力。 白泽在电话里问,出了什么事? 去做人流了,做完了,我现在在一个派出所里,你一定要来把我接出去。人家 也不要押金,就证明我有男朋友就行了。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只听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现在确实没有空,我在家里,我没有借口出来,你知 道吗?明天中午我直接去你的房间,你等着我,哪儿也别去,明天中午…… 不行,就是现在,你不来我就出不去啊。 可是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空。 不行啊。我急起来。 他关了手机,我一下泄了气,便背对着身后的警察开始无声地哭。他们还在说 什么,向我询问着。我很想对他们说,把我抓起来吧,抓起来吧,随你们关多久, 你们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卖淫的,从两年前就开始卖了,一直卖到了现在…… 我的哭泣从无声到了像瀑布一样哗哗地喧腾在这个房间里,我哭得浑身发抖。 只听身后的警察说,走吧,走吧…… 他们像赶一只苍蝇一样把我赶出门。我止住眼泪,在一个拐弯处,重又给白泽 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他没有接。 路过一个小食店我想进去吃点东西。于是我叫了一碗面。面里还浮着几叶香菜, 但我只端起来喝了一口就再喝不下去了。 我又给白泽打电话,这次他接了,也许有了准备,他在卫生间里。我本来要跟 他讲,今晚你不来你明天也别来了,以后也别来了,我们永远不要见面。 但是我声音轻柔地告诉他,我已经出来了,明天我不能在房里等你,我刚刚打 了胎,我不能做爱。要不,一星期之后? 他想了想说,就在一个星期之后的那个中午。 他的声音还有些犹豫,他还想说什么,但我已关了手机。我想:一个人是很快 就忘记自己的伤痛的,一个星期之后我又会是从前的麦子。虽然从医学上讲,女人 在人流之后起码要过上两周才能真正恢复,不,我只需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就足够了。白泽不会想到一个星期后当他再次打开那个房间时,他会 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