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位竞聘(4) 到了电话里相约地点海天茶艺居,孟雪直奔女洗手间,并非腹中废物急着出世。 显然,镜中的一副蛋白质尊容被泪水糟蹋过,睫毛却装饰了晶莹,脸色惨白,要是 有点化妆品就好了,尽可化悲痛为美丽。可自己出门匆匆,身无任何膏啊、霜啊什 么的,忽然想起《 Gone with the Wind 》中斯加丽,用手使劲在脸上掐了两把, 一片红云迅速飞上脸颊。又想起美国电影《真实的谎言》的女主角,于是,把手伸 到自动出水的龙头下,手心里攒满了水,涂到头发上,光光亮亮,打了摩丝一样。 她的嘴角漾出满意的微笑。 出了洗手间才注意到,茶艺居里不知道为什么烟雾缭 绕,好像进了寺院一样。敞开式方桌间隔,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所以,这里不可能 是寺院。浮过袅袅余烟,她来到十六号桌前坐下。对面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这男人第一眼看上去很英俊——耳、鼻、眼、脸、嘴搭配协调,而单挑哪一个都是 “丑”角;第二眼看上去很成熟——眼角养着几条鱼尾巴,活灵活现;第三眼看上 去色眯眯——目光探照灯似的锁定孟雪,只看得她两颊燃起两团火,愈烧愈旺,孟 雪恨不能拿起脚边的干粉灭火器,心里后悔不迭,刚才洗手间,脸上两下白掐了。 又抬眼瞭他一眼,却发现男人的脸也是件艺术品,虽没有女人的润肤霜、粉底霜、 香粉的层层细致的修饰,却是经过粗制——被剃须刀加工过的。 “请问,您就是方先生吧?”孟雪坐下,说道,“我是《高贵女人》的作者。” “噢,我是方国豪,《榕报》的编辑。”他好似大梦初醒,又好像大病痊愈, 忽然来了精神,“复旦大学文科毕业的。别人都说我诗人。” 看来我们国家大有必要推行标准普通话教育,或者,诗人最爱使用省略句,自 古以来就是。李白的诗《将进酒》第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明明从天上 来,却偏偏省去“从”字尚可不被误解,可是这“别人都说我诗人”听起来为“别 人都说我是人”,孟雪暗笑,有必要强调自己是人吗?没有人说他是动物吧?! 他又从桌上的纸公文袋里取出两本薄薄的书,送到孟雪面前。 “真正科班出身的!”孟雪翻着诗集,偶尔几句,读来情感丰富,如冰山放在 锅里煮沸,到后来满得溢出锅沿。书皮却和自己刚刚出版的书大相径庭,怎么都找 不到重要的出版信息: 哪家出版社出的书? 他解释说: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资,帮我买的书号出的诗集……” “还要自己买书号?”孟雪大吃一惊,“出版社不是给稿酬吗?” “那是最好的方式,”他说,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为作家的女人,对出书的 知识还是这般“处女”,便说道: “现在出书有三种方式,第一种书要有一定的市场效应,出版社盈利付稿酬, 风险出版社承担;第二种书市场难测,作者自己出资,利益和风险共担;第三种书 完全是买来书号,作者自己承担一切。” “第三种最不可取,没什么必要……”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手里的书立起来,却也挽留不住声音在空气里扩散传 播。在他精辟的总结中,孟雪的书属于第一类,诗人的书属于第三类,再笨的人也 会意识到孟雪的话的意思是手里的书根本没有出版的必要。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 孟雪的书比诗人的书水平高,高在有市场,高在出版社付稿酬……无意中把自己和 他作了个比较,像自行车的脚踏板,踩下一个,衬托抬高的那一个。 “不,许多文人驾驭文字一辈子了,把自己的一生心血凝缩成书,想得到社会 的认可,当然,也有些人是为了晋升职称。”他坦然地说了这句话,眼睛眨了一下 说: “我们报社的老编辑说你‘在自己的理科专业领域都是博士了,还要在文学领 域占一块高地,哼,真他妈的,抢我们的饭碗’!” 孟雪不知道他的报社里真有编辑这样“关心”自己,还是他有意变相回击自己 刚才无意的贬低。这样的让人羡慕的骂声,她还真希望多一些。现在的文人似乎是 这样: 读者的骂声和作者的知名度成正比。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不都见过泼 妇骂街吗?声音越高,围观的人就越多。现在人的思维也都逆转,狗咬人不是新闻, 而人咬狗,可要环球转载了。这个时候,下午竞聘中层干部的失落,晚上和夫君的 口角,都被这饱含妒忌的“他妈的”挤到两侧,靠边站了。她开心地笑了: 自己有 能够让人嫉妒的东西总比没有人嫉妒好。 此时,他的身子向前探来,一手侧面挡嘴边,好似小孩子附耳朵传悄悄话样, 声音假假地问: “‘高贵女人’是你的亲身经历吧?” 孟雪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小道消息发布,原来是这个问题。她瞬间集中 的精神霎时放松下来,笑笑说道: “在网上,很多的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有两个回 答,你看哪个好?” 他点点头。 “第一种,说不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不会相信,因为我是理科学生,没有经 过正规文科训练,没有真实经历,我写不出来;说是我的经历——我自己都不相信, 回头看看,这是我写的书吗?”孟雪没做任何语气的停顿,一口气说下去,“第二 种,《西游记》你知道吧?那孙悟空一会儿上天十万八千里,一会儿入地狱拜见阎 王爷,难道写这本书的吴承恩也一定到天上飞飞,再到地狱瞧瞧,亲自体验一下才 能写出来吗?!何况有谁进了地狱出来过?” 他哈哈大笑,露出了两颗虎牙——这张口里暗藏如此的杀机,孟雪暗叹,不经 意间,自己的语言倒成了撬开虎口的铁棍,再瞧一下整张脸,仿佛温雅舒适的花园 小区门口放着两口棺材。就在孟雪略一沉思的片刻,他收敛笑容太过超音速,面部 肌肉显得僵硬,总算两只虎关进了密封笼子。他的身子向椅背仰去,恰巧一个微弱 的声音奏响钢琴曲《爱的罗曼史》,他拿出手机接电话。 “嗯,嗯,我正和‘高贵女人’在一起,”他说话的同时瞟了一眼孟雪,“气 质很好,真不错,高贵……” 显然,电话里同样有个人在“关心”自己,可是他怎么把自己和作品中的“我” 等同?作者不是彩色摄像机,作品当然不是生活实录!况且评价一个就坐在面前的 陌生人,怎么不设任何防备?不管褒贬,至少应该避避为好。正想要不要把这个道 理明示给他的时候,自己的手机也大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