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在蹦蹦跳跳,吹拉弹唱中过去了半年,这一年的春节到了。初三这天,刘 小冬醒得很早,看着结满霜花的窗户,她不禁又想起了爸爸,不知他在那边怎么样 过春节,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半年来,妈妈每天嘱咐她要谨小慎微,少说话。 所以她在文艺队里,从不多言多语,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休息的时候,演员们在互 相说笑、打闹,她坐在墙角看毛主席诗词,对尹强更是毕恭毕敬、敬而远之。她说 话的人只有施小鹏和张燕,因为是同学,是两小无猜的朋友,虽然张燕不爱理她。 每次演出时,她都对张燕说:“我帮你化妆吧,老同学。” “不用,尹队长画得好!”张燕头一歪。 每次演出后深更半夜,她总对张燕说:“到我家住吧,你大姨家远,施小鹏送 咱们。” “不用,”张燕一口回绝,“我搬到独身宿舍住了,尹队长也在那住!” 张燕处处依赖尹强,全宣传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尹强也特别喜欢张燕,总 是用细成一条缝的眼睛斜视着她,里面闪出异样的光。尹强二十四岁,出身好,是 领导的苗子,按理说张燕跟他好也不错,可是刘小冬总是有些担心。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刘小冬的思绪,她赶忙披上棉衣,下地开门。张燕的 大姨站在白雪覆盖的小院里。 “小冬啊,你们今天还演出吗?”大姨问。 “不演,大年三十就放假了,张燕没回去吗?” “是啊,他爸妈带着孩子去乡下孩子的舅舅家过年,她说要演出没去,也没回 我家。” “那她肯定在宿舍,”刘小冬说,“您去过吗?” “没有,”大姨说:“小冬啊,你领我去行吗?” 刘小冬答应着,进屋穿好大衣,跟妈妈说了一声,领着大姨向工厂独身宿舍走 去。 到宿舍收发室一问,是二楼五号,二人走了上去,找到五号,敲了敲门。 此时楼里很静,大部分青工过年回家了,又是清晨,所以屋里传来的细微响动 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燕,开门,是大姨!”听见了屋里有声音,张燕的大姨对着门缝向里边说。 里面又是一阵扑通声,半天,传来两声男人的咳嗽,门开了,站着睡眼惺忪的 尹强,床边坐着头发蓬乱的张燕。 “你?”张燕的大姨指着张燕,说不出话来,刘小冬见状也愣住了。 “大姨,您快坐下,我和张燕在研究工作。”倒是尹强不慌不忙,却不知自己 的外衣一长一短,扣子系错了。 这句话提醒了面红耳赤的张燕,她狠狠瞪了刘小冬一眼,然后穿上托鞋过来拉 大姨坐下,“是啊,我们练节目呢,练完就回家。” 张燕的大姨看看尹强、看看张燕,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唠嗑,我先走了。”尹强来了个金蝉脱壳,先走了。 “你……”张燕的大姨气得要打张燕,又看有外人在场,“走,咱们回家再说!” 拽着张燕,气急败坏地出了门。 初六上班,刘小冬清晨一出门,就见张燕站在院门外,见她出来了,笑眯眯用 尖细的声音说:“老同学,我来找你一块上班。” 两个十八岁的女孩走在白雪皑皑的小路上,张燕拉了拉刘小冬的手,“还生气 吗?” 三、四年了,这是张燕第一次和自己主动说话,刘小冬哪还生什么气,“不生 气”,她忙说,“只是你和尹队长……” “我就是来求你,别把那天的事说出去行吗?” “我不说,可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刘小冬看着满脸幸福的张燕问。 “他说要娶我,”张燕甜甜的声音,“他对我可好了,真的,小冬,我不骗你!” 张燕停下脚步,脸上泛着红晕,眼睛像天空一样蓝,薄薄的小嘴像两片抖动的花瓣。 听人说恋爱中的人特别美丽,刘小冬看着张燕不禁感叹,“你幸福吗?”她不禁脱 口而问。 “当然,我幸福得要死,这话我只能对你说,”她用小嘴对着刘小冬的耳朵, “我从生下来第一次这么幸福,我真的离不开他。”说完扑哧一声笑了,脸红得像 五月的桃花。 两个女孩子一边说一边笑,拉着手走向工厂。到了俱乐部,原来施小鹏比她们 还早,见她俩拉着手走来,笑着迎了上来,“你俩和好了?” “俺俩本来就没事。”张燕抢着说,“是不是,小冬?”刘小冬点点头,看着 张燕幸福的样子,她不想让她扫兴。 “那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施小鹏有点神秘的样子,”刚才我看到收发室有孙 涛的信,是王丽华寄来的!他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向两个女孩子眨了眨眼睛。 “什么,她不给女生来信,给孙涛?”张燕用尖细的声音喊了起来,“他们俩 一定好了!” “别乱说,”刘小冬制止张燕,但自己也在划浑,自己真的一直没接到王丽华 的信。 “以前也来过,”施小鹏补充着,“我看见过只不过没跟你们说。”这回刘小 冬也不吱声了,瞪大眼睛看着施小鹏。 “嘿嘿,”张燕看着大眼瞪小眼的施小鹏和刘小冬,不知怎么笑了,“他俩好 了,我也有了,就差你们俩了……” 刘小冬半天没反应过味来,忽然她脸一红,追着张燕就打,张燕在屋里转着跑, 边跑边笑:“说中了,说中了!” 转眼春暖花开,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快,特别早。刘小冬的心里,也仿佛有 一颗种子,像大地上的小草一样,被春风吹得暖暖的、软软的,就要萌发、就要变 绿、就要发芽,她和张燕又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施小鹏那双毛绒绒的大眼睛整 天围着她转,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又成了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她唱得更甜、 跳得更美。回家以后,帮妈妈干的活也更多。就在这个秋天,一场深挖漏网阶级敌 人的斗争开始了。 这天,全厂停产开大会,谁也不许缺席。会场前面,高悬白纸写的大字标语: “深挖一切阶级敌人!”两边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 路一条”。带袖标的治安队员把守门口,只许进不许出。 随着一阵口号声,厂革命委员会主任讲话,宣读市里传达的土改时期逃亡地主 的名单:“×××……”他一个接一个念着,当念到“张亮”这个名字时,他加重 了嗓音,全厂职工也不觉楞了一下。 “把逃亡地主张亮揪出来!”一个治安队员随即大喊,没等大家弄清怎么回事, 坐在前排的技术厂长张亮被几个治安队员推推搡搡弄上了台,双手用绳子向背后一 捆,头向下一按,一块大木牌“哐”的一声挂在了张亮的脖子上,上面用黑毛笔写 着“逃亡地主”,还用红笔划了一个大×子。没等张亮站定,又一个治安队员对着 扩音器高喊:“把他的小老婆韩超男也揪上来!”一群人又冲向会场的一边,把一 个女人不由分说拽上了台,仍是一块大牌子挂上,人像喷气式飞机那样低头撅在台 上。 会场上骚动起来,人们怎么也没想到张亮厂长会是逃亡地主,他不是共产党养 大的孤儿吗,可名单上清清楚楚有张亮的名字。 刘小冬也垫起脚跟,伸长了脖子,她看见张燕捂着脸跑出会场,又被治安队员 挡了回来,蹲在会场的角落里,低着头抹眼泪。她不由得想起了爸爸,顿时毛骨悚 然。 散会时天已黑了,施小鹏不知从哪儿过来,轻轻拽了刘小冬一下,刘小冬跟他 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孙涛正在那里等着:“咱们去张燕家吧。”孙涛说。 三个人悄悄来到了张燕家,见张燕不住地哭,她的大姨抱着她的小弟弟。 “别哭了,”孙涛说:“咱们得想办法去看看韩老师。” “我还想看爸爸。”张燕哭着说。 “那咱们见机行事。”施小鹏转着眼珠。 说走就走,四个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黑帮关在俱乐部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不远处有个厕所,女孩子猫着腰走到平房 的窗户下面,在一个昏暗窗户里,发现了韩超男。这屋里有一张破床和一张桌子, 韩老师面对窗户坐着,可能是黑帮里只有她一个女的,男治安队员没在屋里。 她俩轻轻敲了敲窗户,向韩老师招招手,张大嘴巴指着远处,说:“厕所、厕 所……” 韩老师明白了,打开屋门,对门外把守的治安队员说:“报告,我要上厕所。” 两个女孩子赶紧进了女厕所的里面。不一会儿,只见两个治安队员押着韩老师 出来了,径直向女厕所走来。 路过男厕所的时候,孙涛和施小鹏打着手电,刁着烟卷从里面出来,都是一个 工厂的,他们很自然地打着招手。 “还忙那,抽颗烟吧。”两人分别给那两个治安队员递烟。 “嘿,你自己进去吧!”一个治安队员冲韩超男喊:“快点啊!” 韩超男走进女厕所,一眼看见了里面的刘小冬和张燕,“你们怎么……”她压 低了声音,“太危险了!” “大姨从托儿所把弟弟接走了,您放心吧!”张燕也压低了声音,“我爸在哪?” “在哪你们也不能去!”韩老师斩钉截铁,然后一手挽住一个女孩子的脖子, 嘴对着她俩的耳朵:“那个张亮绝不是他,土改时他才十五岁,东北解放得早!” 原来是这么回事,两个女孩恍然大悟。 “你俩别动,我先出去。”韩老师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转身走出去了。 随后的几天,厂子里乱开了锅,又揪出好几个人。文艺队宣布解散,队长尹强 被派到省党校学习,说毕业后不一定分到哪里当领导,刘小冬立刻想到了张燕,约 了施小鹏、孙涛一起去张燕的大姨家。 张燕的大姨招手让他们进屋,说张燕病了,在里屋躺着,男同学们不方便,让 刘小冬自己进去。“那你们回家吧。”她对两个男生说,然后自己进了里屋。 张燕面无血色、目光呆滞,躺在炕上,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见刘小冬进 来,一把拉住了她,“尹强走了,他不许我写信,不许我找他,小冬,他不要我了!” 她喃喃地说着,已经有气无力。 “不要就不要,”刘小冬脱口而出,她本来对尹强就没有好印象,但话一出口, 又觉得不对。 “小冬,我怀了他的孩子,”张燕的眼泪又扑漱漱留了下来,“我怎么办呀?” “你跟他说了吗?” “说了,”张燕更加泣不成声,“他说孩子不是他的,指不定是谁的呢!小冬, 你可以证明,我只和他一个人好呀!” “他怎么这么卑鄙!”刘小冬气愤了。 大姨走了进来,“咳,还说啥,赶快做了吧!” “我不作,我不作!”张燕连连摇头。 “小冬啊,大姨求你,劝她作了吧!传出去可怎么活呀!”大姨也“呜呜”地 哭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小冬顿时觉得张燕又可怜、又可气,早知现在, 何必当初! 第二天,刘小冬早早到了张燕家,三个一起去了医院。经过大姨求爷爷告奶奶, 医院才答应给做,可是当张燕哭着被大姨拉上手术台,看见医生手持银光闪闪的器 具时,“啊!”的一声昏过去了。 于是小冬、大姨一人按住了张燕的一条腿,护士按住了张燕的上身,大夫给她 作了人工流产。随着“呲呲”的器具声响,一洼鲜红的血水流出了张燕的下部。 天哪,刘小冬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无奈和耻辱,这难道就是张燕的爱吗? 如果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所追求的爱,那么这种爱已经带着它的邪恶和卑鄙随着 那肮脏的血水而四散破裂、而付之东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