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曙光与暮色(4) 又回到了这座有一棵大橡树的院落。这里有一个心慈面软的岳母和一个始终 冷漠的岳父,两个人都离休了。岳父脸上的那种冰冷和严厉,不知该让我恐惧还 是厌恶,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时候我想:人干吗还要有个岳父呢?这真是一种 奇怪的人生设置。要知道人这一生有个父亲已经够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 的岳母一样可爱。她在那棵大橡树下伸开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怀里。梅子喊着 “妈妈”,母女俩让人羡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儿。 “失业了不是?”岳父正在练字,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看来书法家的牌子 他是挂定了。他还会作诗,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写过去的那些战斗、和平 时期故地重游的一些感怀。奇怪,他一直在歌颂和怀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 像太平日子并不愿过。 我说:“我也是,也在天天写呢。” 岳父“哼”了一声,把正写的一个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笔,有些恼火。他不 知是火自己还是火我,说:“哼!” 岳母端来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着就说:“还是去上班好……” 我点着头。我觉得让长辈为我操这么多心也是一个罪过。 2 就是那天回来我下了个决心:找黄科长。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就是 某种自尊在作怪,还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后该怎样安顿自己——那颗 心。很不幸,仍然还有个“心”的问题。我记起前些年看过一本书,它的名字被 译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没有摆脱“心”的问题。我不信这种不得已 而为之的、勉为其难的生活会让一颗心从此安定下来。比如说眼下的状态,恍恍 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声声催促下,我还是要涂涂抹抹。我知道停止了涂 抹一切只会更糟。我的这个不良嗜好真是源远流长,以至于发展到今天已经无可 疗救——我从那所地质学院,甚至从更早的时候起,就开始了这种不能停息的、 像害了一场热病似的吟唱和叹息。也许就因为这个难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 有了那长长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告别地质学,告别杂志社,告别城市, 最后又不得不告别那片平原,重新回到这座蜂巢一样拥挤和喧嚣的街巷。“我看 见记忆衔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种子洒向泥土/那只琴在北风里冲洗/外祖母的白 发啊,翩翩的鹭鸟啊/两眼迷蒙眺望/那沙原上飘飘的水汽/一片茁壮的青杨在 舞蹈……” 杂乱无章。如同梦游。好在它们有别于苦笑。它们时断时续,随手记在各种 各样的纸片和本子上。有时我把它们写在孩子废弃的作业本空白处。 “爸爸的字可真丑……”小宁对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