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红唇 转瞬就是几个岁月,一切都在年轮的碾压下变了样子。 这一天,太阳起得好高了,曼桐仍倚着床头,翻弄那个厚厚的本子。现在不是 要往上面写诗或记录方清的错误,更不是数算方清每次惹自己生气的因果及历时的 长短,而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使她失意时都要寄托于这个本子。 她实在没有勇气从方清身上寻找漏洞,来证明自己的爱人是不忠的。她甚至希 望自己是盲聋之人,完全不知方清的悖逆。 屋子寂静,床铺巨大。旁边床头柜上堆着厚厚的书籍,全是她平时读的诗词歌 赋。她瞅了一眼,把手中的本子扔过去,失意地慨叹:诗歌能解决什么实际上的问 题呢! 看了一下钟,九点。该到店里去了。 她懒散地走到浴室镜子前,梳理容颜。 镜子中,她的长卷发杂乱地蓬着,眼角尚有淡淡泪痕;淡绿色棉质睡衣将面色 衬得娇嫩,精神却是萎靡。她垂下视线,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才伸出细长的手指, 沉沉地拿起梳子。 她找不到梳妆打扮的意义,即便时刻梳得有款有型,方清又何曾专注于这份美 呢?但是出门之前必须要梳头,否则在外人眼里的美好形象会因一时麻痹而毁于一 旦。 她用梳子重重撕扯着头发,揪得头皮也疼了。想到头发每天都会大把地随着梳 子往下掉,心里有些怕,一旦落成秃顶,方清的视线还能带着欣慰与爱恋为她停留 吗?每当有此念,她都会心里一紧。 梳完头发,她脱下睡衣,远远扔往床角,懒懒地穿上紧身短袖白恤衫、及踝的 绿底碎花裙,振作一下精神,整个人便有力量了。就这么袅袅婷婷地走出家门。走 过四层楼梯,在廊间留下一串寂寞的踩踏声。 到了街上,她那光洁的皮肤和良好的身材,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和时尚优雅的 形象,卓然出众,路人的眼神证实着她值得骄矜的相貌。其实,她的美丽并非缘于 五官的型状,而是衷情于诗词歌赋使她的气质中具备了与众不同的清逸,加之眉宇 间总透着祥和,给人典雅韵致的印象。 港城的天空,有淡淡的海风吹送,带着咸涩,带着鲜爽,优美着人们的心情。 这儿街宽路净,四处草翠花香,绿树掩映处,耸着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风景如画。 她的住宅临街,出了单元,往西走五十米便出了小区的大门,顺路往前走二百 余米,再走进右边的支路,就到了一条“工”字型的饮食大街。这条街的路边是两 排二层高的网点房,生意热闹。 大约走八十米,工型路的中间地段,便到了她的酒店。 她的酒店上下两层,面积约五百平米,一楼是散座大厅,二楼是雅座包间。二 楼东头那间屋子呈二进式,里面有床铺,可做简单的休息或更衣,外面是供方清应 酬办公用的,摆着豪华的深紫色老板桌椅和皮沙发。 去年秋天她与方清买下了楼后面那四十多平米的空地后,用玻璃幕墙隔断成全 透明的厨房,又把门与厨房之间的障碍物清除了,使厨房全方位地面众;又因她在 省级诗歌赛上获过奖,使小店吸引了很多雅士。生意蒸蒸日上。 她看一眼酒店红色门楣上的“融融大酒店”字样,脸上的忧郁迅速被欢喜所代 替,心头欢愉地跳了一下,轻快地走进去。 上午的酒店,生意都很冷清,曼桐开的也不例外。 服务生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套裙,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卫生。她们不关心电费 之类与己无关的费用,以致空调不合时宜地散放着过多冷气。 曼桐的身体总难适应温差的骤变,一种习惯性的由内至外的煞冷倏忽间袭遍全 身,脊背上的细汗将衣服冷冷地粘到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桐姐,穿上风衣吧。”说话的是吕纪,大正集团董事长吕大正的独生儿子。 手上擎着曼桐的浅绿色短风衣,眼中透着深深的关切。 曼桐接过衣服,颇感怀地问:“吕纪,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来了?” “今天暑假啦,我上周末跟你说过,你不记得了吗?”吕纪是个身材高瘦的男 孩儿,容长脸、倔犟的眼神、笔直的鼻子,穿玫红色T 恤和牛仔裤。 曼桐说:“嗯,你一说,我就记起来了,你们没有作业吗,怎么有空跑出来?” 曼桐说笑着,就站到了迎门的柜台后边,整理昨天的账目。 吕纪跟过去,说:“我们有作业啊,今天主要是出来做社会观察。” “那你要抓紧时间出去观察呀。”曼桐窘迫地低着头。认识吕纪以后,他常常 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她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一种被窥探隐私的尴尬, 使她感觉到浑身不适,希望他快点走。 吕纪好像听不懂她的逐客令,一踅身,坐到凳上看起书来。 吕纪是今年五一节认识曼桐的。那天,吕纪随着父亲吕大正和公司的员工一起 去郊游。员工中有位诗歌爱好者,因为得知融融酒店的老板在省级诗歌赛上获过奖, 想借机拜访一下,强烈要求回程到曼桐的店铺吃饭;吕大正也对文人抱有敬意,就 采纳员工的意见,带领大家到曼桐的店用餐。吕纪当时就想:“恰巧我喜欢写歌词, 或许可以请这位前辈指教一下呢!”及至看到曼桐以后,才知是位女性,而且还很 年轻,吕纪当时就惊呆了。那时,曼桐穿着浅绿色的亚麻裙子,头发烫成大波浪卷, 散散地披在肩上;她的脸是清雅的,像没有杂质的雨后风,在回答客人问题时,还 带着少女的纯真,就像童话中的森林公主,不染尘埃。“哎呀,她哪里像是商人呢! 她简直就是一位天真的小姑娘、童话中走出来的小姑娘、我幻觉中早晚都该出现的 那位小姑娘!”在吕纪印象中,传统意义上的老板娘绝不是这样。吕纪惊叹之余, 发现自己的生命突然变样了:以前的他总是单纯地重复着学习和运动的过程,在写 歌词的时候都是机械地按照格式填字,怎么也写不出感人的文字;而现在的他突然 拥有了一种灵感、一种激情、一种向往、一种伟岸的责任感,一种源自心底的激流 使他文思泉涌,组合起文字来,便有了丰厚的感染力。是的,他已过完二十岁生日, 应该懂得爱情了。从那以后,逢星期天他都到她店里,看她的诗集、看一个女诗人 是如何招呼生意。她的诗集是手稿,吕纪读惯了工整的铅字,读着带有修改痕迹的 手稿,有着别样的亲切。在那些充满幻想和淡淡忧伤的清逸诗句中,吕纪整个人陷 了进去,对意境、对作者,都达到了痴迷的程度。那时,他还不知她三十岁,后来 知道了,也无以扭转最初的印象了。 这时,餐厅主管莫萌走近曼桐,恭敬地笑着说:“老板娘,方总刚才来电话了, 留下了电话号码,要您给他回复。” 曼桐说:“他怎么不打我手机?” “他打了,您没开机!”莫萌把记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撂在桌上,便知趣地走开 了。 “哼!有本事就永远别回家,也永远别理我!”曼桐心里发着牢骚,却不由地 拨通了方清的电话。 “曼桐!可等到你了,你赶紧叫人送五千块钱来王姗姗发廊,越快越好!”方 清的声音又喜又急。 “你又怎么了?”曼桐的心忽地一沉,不用问就知道方清昨夜不回家的原因了。 去年秋天他第一次被人敲诈时,她说什么都不肯相信,以为别人算计她丈夫的钱财, 就报了警,结果警察查明了真伪,不但对方清的嫖娼事件处以罚款,还关了一个星 期的禁闭。那件事以后,她努力忘记所有的阴影,坚信方清对她的感情是无可替代 的,直到接二连三的事情一再发生,她才开始冷静思考方清的变化,感觉与方清的 距离已经好远了。 方清说:“我和王姗姗是朋友啊,她家人有难,咱们帮一把吧。” 曼桐说:“她家人有什么难?” 方清吱吱唔唔地说:“她爸爸病了,病得不轻,住院了。” “那咱们到医院去看看他。” 方清说:“唉,别呀,她爸爸住在老远的地方,叫服务生送钱来就行了。” 曼桐说:“我不相信!你要是不说实话,我才不会拿钱给你呢!” “唉,曼桐,说实话吧,是我运气不好,年前到王姗姗这里剪了回头,哪想到, 她就知道咱们有钱了,昨天路过她的店铺,生拉硬拽地把我弄进屋子就关了禁闭, 说是不给钱就要拿我的性命。” 曼桐说:“她这是绑架罪呀,你怎么不拨110 ,却傻拨我的电话呢?” “不能报警啊,一旦宣扬出去,那不是往自己脸上抹灰吗。” “抓坏人是义正严辞的事,怎么成了往脸上抹灰呢?” “唉,不管怎么样,这事都不能经官,花钱消灾,你快拿钱来。” “方清,咱家也没有多富裕,她怎么就盯上你了呢?” “唉,谁说不是呢,真是人要倒霉了,喝凉水也碜牙缝呀!” 曼桐明知方清撒谎,气得长叹一声:“好吧方清,既然这么倒霉,就倒到底吧, 她要拿你性命,你就把命给她,咱们家也省五千块钱!” “哎——曼桐,你怎么这么无情呢,我的命就值五千块钱?” “闭嘴吧,你长着这么能说谎的嘴,还谈什么生命的价值。” “我没说谎,我行得正、立得直,我有什么必要说谎!我就是倒霉,处处被人 算计,到最后连老婆都不管我,曼桐,我真没想到你能袖手旁观不管我!” “我怎么会不管你呢,方清,你如果真的没有说谎,我可报警啦,让警察把王 姗姗抓起来,还你清白!” “哎,别,千万别!唉……让我怎么说呢……都是她男朋友乱怀疑,不依不饶 地,不关王姗姗的事啊,你让警察抓她做什么呢。” “那就报警让警察抓她的男朋友,让王姗姗给你作证人好不好?” “唉,报警多麻烦呢,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子来得简单!” “方清,我这次定要申张正义,你既没说假话,我就要给你讨个公道!” 方清在电话那头急得跳了起来:“啊,我说实话吧——那什么……这无耻的发 廊妹,真是损招,拍我裸照了!” 曼桐说:“省了自家的胶卷,多好。可让她多洗几张,赠给你亲朋好友。” 方清说:“老婆,你就别调侃了,我以后永远不再相信她们的鬼话,你快拿钱 来,救我出去!” “她怎么值五千块?我不可能给!” “曼桐——如果你还当我是老公,如果你还想自己的丈夫堂堂正正地立足社会, 你就帮我解这场灾难,我以会绝不会再上当受骗!我向你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 曼桐一人!” “你的誓言留给自己听吧!”曼桐重重地挂了电话。 赌气归赌气,人还是要管的,曼桐拿了两千块钱,交给莫萌,并嘱了一番话。 莫萌关切地看着曼桐的脸说:“老板娘,您今天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无论有 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要想开,好吗?” 曼桐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不开心,谢谢你的关心!” 莫萌顺势坐到曼桐面前的凳子上,说:“老板娘,其实我进店是被你的人格魅 力吸引来的,当时有好多店铺聘请我,我都没有去,包括现在,很多人劝我去更大 的店,我都没有走,因为我觉得在您的店里工作,不但能学到很多知识,还能学到 您良好的品德,所以我来的第一天就是把你当自己的亲姐姐,把你当自家人。我不 忍看到你伤心难过,快乐起来好吗?” 曼桐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莫萌那双诚挚的眼睛,渐渐地滋生了满怀的感动,真 切地说:“啊,莫萌,谢谢你对我的认可!” 莫萌说:“你是我姐姐,不要和我客气,今天这件事,我即便两肋插刀,也要 办妥当!”说着脸一红,一扭身走了。 莫萌找到王姗姗,先把钱摔到桌子上,用一只手展开来,显示了一下数量,又 装回包里,说是如果这些钱不能解决这件事,就让警局处理。 王姗姗当即就同意了,打开隔壁小屋的门锁,把方清放了出来,还笑咪咪地偎 着方清的臂膀说:“方哥,我是真心爱你,今天出这桩子事我也没办法,你别上火 啊。” 方清阴着脸说:“爱什么呀爱,全是假的,你太虚伪了,简直就是个骗子!” 王姗姗甩一下乌黑的长发,娇柔地说:“方哥,我可不是个骗子,我是爱你不 成反生恨,只要你和你老婆离婚,我保证跟我男朋友分手,他就再不能给你添麻烦 了。” 方清恨恨地说:“别假装纯情了,你们明摆着算计我,我不会再上当了!”转 身就往外走。 王姗姗扭一下腰,媚眼儿一挑:“咭咭,方哥,你要常来哟,我会想你的!” 声音令人心酥骨软,顺势用胸脯蹭了方清的肩膀一下。摸着那两千块钱,斜眼瞟着 方清的背影笑了。 方清站到曼桐面前时,已是上午十点半。 他比曼桐大两岁,略高的个子,五官厚实,大眼睛总是晶晶亮,跳动着愉悦的 色彩,把人的心照得清澈敞亮;上翘的嘴角更是显示着内在的乐观。他喜欢穿格子 衬衫,因壮年发福,显得有些粗壮,却不失俊逸。 在王姗姗的小屋子受了一夜的煎熬,他脸色极差,再加上被打的痕迹,使整张 脸既难看又滑稽;浅蓝色格子衬衫全被汗水粘在身上,邋遢又狼狈。而他一身绿衣 的妻子,像一朵盛开的水仙,与外面的女人比起来,既清纯又高贵,真有独特之处, 一时间又神思飘摇,恨不得立即上床,来个狂风暴雨。可是想到自己刚被人纠了错, 不免羞惭,就不敢表露丝毫欲望,心下一味地怪自己不该被别的女孩子迷惑。 曼桐恰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尴尬极了,搓着手说:“曼桐,昨晚生意好吗? 你累不累?” “生意很好,你要干啥?想算计一下一天的收入够你泡几次妞?看看你的鼻梁、 颧骨,都青肿青肿的,你再怎么犯了错,就任他们打你?”曼桐的眼中流露出痛惜, 却又瞬间隐藏了情绪,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沉着脸,继续看账本。 方清走近她,挨身坐下,垂着头说:“我知道你心疼我,你别为她们生气了, 她们打我倒是件好事,让我认清她们的人品。” “吃了亏才知道她们是假的,如果不吃亏,你还以为自己是情圣,人人都爱你 呢!” “吃亏我也认了,因为我对她们也没动真感情,在我心里,谁也无法占据你的 位置,她们忌恨咱们的感情深,都报复咱们呢!” “深什么呀深,真的感情深你会去接近别人吗?方清,怎么会变得这样呢,成 天让人敲诈让家人跟着丢脸,算怎么回事呢?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干这些没脸的 事?再这么着,你干脆娶个偏房回来养着,学着古代那些官家老爷或者皇帝,来个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好了。”曼桐痛心地拍一下桌子,仰起头看天。 “曼桐,我从没想过要娶偏房,我不会为了别的女人,分散了咱俩的爱情。想 当年,咱们冲破了重重的阻力,跨跃了地域的鸿沟才走到了一起,谁能比咱们的爱 更坚定呢。”方清抬着头,深深地凝视曼桐的眼睛。 曼桐几乎要掉下泪来,叹一口气,躲开方清的视线:“方清,我的心好累、好 痛,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你是回家洗澡换衣服呢,还是先去医院治一下伤?” 方清抓住曼桐的手,说:“老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辛苦了,你再坚持会儿, 我回家换换衣服、洗个澡,就回来替你!” “你替我?你的脸也不怕暴光被人笑!我不要和你一起,你来了我走,你走了 我来,你决定吧!” 方清像被泼了一瓢凉水,环顾一下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对话,就没了顾忌, 窘着脸,低眉垂眼道:“曼桐!你不能只顾着生气呀,以后哇,我要变个瞎子,变 个聋子,不受任何外界的诱惑,让生活里面只有你、回忆里面只有你!” “你说什么呢,肉麻死了!”曼桐冰冷的心陡地软了,湿湿地坍塌了下来。每 次方清都能在她伤心的时候,几句话就把问题打发了。如今,曼桐突然担心,如果 生活永远是这个样子……如果生活永远是这个样子,可咋办呢?这样的生活、这样 地与背叛对峙,要持续到多久呢?她无奈地叹了一声,说:“我真的好想静一静,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我现在要出去,你能照看生意就照看,不能的话,你就停业、 锁门、走人!”白了方清一眼,上二楼换了件衣服,提着包就出了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