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痛 上午九点,飞机降落在阔别已久的簌城。 曼桐走下悬梯,举目四望。 地处内陆的簌城,天色灰暗,空气干燥,尘埃伴着零星的雪花不停不息地飘荡 ;建筑物的墙壁上长满青苔。整体看去像似一个小老头。 然而城市的形象并不影响对家乡的亲昵,曼桐似乎看到了父母与孩子们期待的 目光,恨不能变做闪电奔到他们面前,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惨状。 她急忽忽与曼远乘上计程车,一小时后,就到了父母的家门前。 走下车,见小区附近的环境还是老样子,只是建筑物的颜色比前些年灰暗了, 自家所属的楼栋也陈旧了好多,像老年人衰弱的躯体。自己要在这里陪伴父母和小 山直到终老了吗?她心头一沉,悲哀地低下了头。 曼妈妈早已等在门口,她上前拉住女儿的手,上上下下端详,见曼桐下颏抹着 药膏,未语先哽咽:“小桐,哎呀,你吃了怎样的苦哇!” 曼桐强忍住眼泪,咬着唇向妈妈微笑。妈妈的样子与前时不同了,那个有着一 流气质的中年女人,只几年功夫,已然头发花白,真正成为一个老人。 曼桐深深体会人之无力于自然,不由的又是伤心,惋叹岁月的无情。好在岁月 的苍桑掩不住内在的嫣然,要形容母亲,还是要用“优雅、美丽的女人”。 此时,曼桐的爸爸左手执杖,右手提着几包蔬菜,颤悠悠的从菜市场走回来。 他在去年秋季的一次中风后得了多种后遗症,走路要执杖、说话要打手势。可他的 脑子是清醒的,得知女儿今天回来,他趁恢复体能的时间买了几样曼桐喜欢的蔬菜。 远远地,看见老伴和女儿站在楼下,他高兴得心都跳起来了,眯起眼睛冲女儿笑。 他的脸部半瘫,一边毫无表情,另一边的腮部肌肉被扯起的皱纹挤成一根根黄色的 长面条。含混不清地说:“小桐啊!可是回来了!进家吧!” 曼桐不敢想象这位病态的老先生是自己的爸爸,她伤心地喊道:“爸爸,您怎 么病成这样子了!爸爸,我不孝,我对不起您!”又赶紧迎到爸爸面前,接过他手 中的菜,“爸爸,以后家里的菜就让我来提!”只觉得对父母不够尽孝,羞愧得流 下泪来。 一家人进了家门,爸爸颤抖着坐下,妈妈像得了宝,忙不迭地对曼桐嘘寒问暖。 曼桐侍候父亲喝了几口水后,就和母亲默默地准备午餐。 妈妈说了那么多话,曼桐一句也没听见。环顾自己的家,见家里的窗户物什都 不如从前清洁明亮了,想是爸爸这一病,妈妈要照顾全家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精力 顾及卫生了。 看着衰老的双亲,曼桐清醒地意识到,不能消极度日了,要坚强起来,要忘记 这次火灾留下的创痛,要撑起这个老弱病残的家。就拿起工具,飞快地擦刷起来。 中午,约摸小山放学的时间,曼桐早早站到楼下迎接。意念中小山还是从前那 个小小的,可以抱在怀里当玩具玩耍的小孩子,她想在楼下见到孩子时猛然将他抱 进怀里抡几个圈,然后抱他进屋,把他扔到床上,挠他胳肢窝,让他像小猫一样打 滚。 这时,形若长龙的路队上,走下一个面熟的小男孩儿。 “那是我的孩子!”曼桐直愣愣地站着,发现小山已经及她胸高了,虽然在相 片中看到小山的成长,如今她竟感觉到了陌生。唉,岁月带走了太多孩子应该享受 的母爱,这个损失,是无法补还小山了。她愧疚地看着孩子,却猛地记起这乌黑晶 亮的大眼睛,包括神态都与方清毫无二致。她的心又陷入了刀山火海,剧烈地痛起 来,急忙从兜中摸出一粒救心丸,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孩子急于回家吃午饭,只顾快跑,根本就没发现母亲。 曼桐上前拉起小山的小手,说:“小山,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小山,你 想妈妈吗?” 小山前天与妈妈通过电话,得知妈妈今天要回来,乐得直跳。他的桌上有妈妈 的照片,平时写完作业总在相片上看妈妈,但是多年没在妈妈怀里撒娇,他有些生 疏,怯怯地看着曼桐,说:“想!” “小山,可爱的小山,妈妈好想你、好想你呀!”曼桐一把将孩子拥进怀里, 泪水扑漱漱落下。 这时,曼远的儿子小岗也从学生路队上走下来,见到小山便大声喊着“哥哥” 奔过来。 曼桐先已见了小岗的近照,又见他神态活似曼远,知是侄儿。仅仅几年没回来, 当初那个喜欢哭的小家伙竟然也入学了!她把小岗拉过来,说:“小岗,姑姑回来 了!” “姑姑好!”小岗蹦了一下。小孩子的思念不深刻,脸上是浅薄的快乐。 曼桐一手拥着小山,一手拥着小岗,将他们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泪水唰唰地 流。很久才站起身回家。 午饭是极热闹的,家人的嘴既吃饭又说话,简直都喧闹起来了。 小孩子贪玩,还没吃饱饭,就疯玩起来。先是分玩具,后又争抢玩具。为了一 个小赛车,小山被小岗追得到处跑,最后躲到曼桐的身后。小岗踩着凳子,越过曼 桐去抓小山,没有抓住小山,却忽地一滑,往地上栽去,慌乱中,死命揪住姑姑的 头发。 曼桐的假发立即被揪掉,露出光头来。 曼妈妈陡见女儿如此,吓得当即晕了过去,两个小孩子也当即吓傻了…… 午饭沉郁地结束了。 小山与小岗都上学了;曼远和妻子急匆匆去了水产品批发点;曼桐和父母坐在 客厅,叙起旧事。 曼桐将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向父母说了。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 父母虽听曼远介绍过曼桐的情况,却在曼桐详细叙述之后,更加痛心。 父亲表情肃穆,把所有的痛都隐藏在沉默中。 母亲的难过,则用眼泪直接表达出来了。在嗟叹之余,希望方清能回来。在她 眼里,女人要从一而终才算一生幸福圆满。她用她的观念衡量着女儿的心理,觉得 方清如果能回来,就会万事大吉。她看看曼桐的头和颏上的伤疤,觉得女儿再嫁给 优秀的男人是没有希望了;方清曾是那么好的人,曾经那么爱她的女儿,她坚信方 清能回到女儿身边。哪怕是方清回来的希望很渺茫,也是激励曼桐活下去的力量。 因此她对方清的期盼就更强烈了。她甚至幻想着语言能够有魔力,使方清随着她的 意愿回归。想到这儿,她在精神上得到了鼓舞,含泪握住曼桐的手,劝道:“小桐, 不要难过,方清他会回来的,他是想念你的!” 这样情况下,妈妈竟然希望方清回来,曼桐哭笑不得,说:“不会的,妈!” “小桐,男人年轻时都这样没定性,年龄大了就好了。早晚他回来了,你们一 家团圆,就再也不会发生不愉快的事了。只要他对你们娘儿俩好,我死也瞑目了。” 曼桐说:“妈,即便他回来,也与我无关了。我已去民政局办理了婚姻关系解 除手续。” 母亲听言,急得眼珠都要流出来。自曼远说了曼桐与吕纪的恋情后,母亲就担 心女儿犯重婚罪,没想到她竟然把手续都给办了。情理上,母亲支持原配夫妻白头 到老。她身边有太多的夫妻一辈子都是吵吵闹闹,凑合着过了几十年,最后也白头 到老了。她焦急地说:“唉呀小桐!你怎么行事这么鲁莽呢!离婚的事咋能随性地 去办!” “妈,四五年了,你想他还能回来么?何况,他即便回来,品性能改么?我对 他已经死了心,就陪着你和爸爸,把小山养大就完成任务了!”曼桐说完,眼前又 浮现了吕纪的身影,只是自卑的感觉吞噬了所有的信心,她不敢再有被爱的奢望了。 曼妈妈说:“小桐啊,你一定是惦着要嫁给那个叫吕纪的小伙子吧。你比吕纪 大那么多,现在又带着一身疤,你想想,家境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他还能再爱你 吗?即便现在热血冲头不嫌弃你,面对日久平淡的婚姻生活,他的耐心能有多久? 虚无飘渺的爱情靠得住吗?倒是方清,你为他把小山养这么大了,他不恋大人也恋 孩子呀。千金难换原配妻,早晚他都会回你们娘儿俩身边来。你就耐心等方清回来, 安心与他过一辈子,把小山培养成材吧。” 曼桐越听越郁闷,起身拿了青菜来择,缄口不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