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岛上断想(4)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类比。 类比之一: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蛋,我们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是蛋的外壳。当 我们被这个世界限制住的时候,就如同蛋壳里的小鸡,对于蛋壳外的更自由的生 存是完全没有一个概念的。而死亡,就是我们破壳而出,进入真正自由的境界。 类比之二:我们的现世生命如同束缚在果实里的种子,死亡则是种子突破果 实的束缚而成长为一棵树。不朽并非坚持我们所熟悉的现有的生命形态,而是一 个不断超越生命特定形态的过程。 类比之三:我们在童年时不能想象成年之后会有全然不同的生活兴趣,与此 同理,我们不应该以现世生活的欲望为样本去构想或否定我们的死后生活。 如此等等。 在这些类比中贯穿着一个简单的逻辑,便是:死后是一个完全的未知数,我 们不能根据已知的现世生命状态去衡量它。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是,如果说因 为现世生命状态的终结而断定死后是虚无,这是武断,那么,把死后设想成一种 与现世生命状态恰好相反的自由永恒境界,这同样是武断。有什么理由说死亡是 小鸡破壳而出、种子变成树、童年变为成年,而不是一只鸡、一棵树、一个人的 生命的真正结束呢?人生中确实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体验,在我们尚未亲身经历的 时候,我们单凭想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概念的。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断 定死后也属这种情形,因为至少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随着生命结束,一切 体验也都结束。 类比是迷惑人的。不过,我不反对类比,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 的,我们除了用类比或其他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生活的减法(1 月11日) 这次旅行,从北京出发是乘的法航,可以托运60公斤行李。谁知到了圣地亚 哥,改乘智利国内航班,只准托运20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带出的两只箱子精简 掉一只,所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处后,把这些物品摆开,几乎看不见,好像 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可是,这么多天下来了,我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回想在 北京的家里,比这大得多的屋子总是满满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 现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东西是什么了。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需的东西其实是 可有可无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直到这次出发的前 夕,我仍然分秒必争地做着我认为十分紧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 再紧迫的事也只好搁下了。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似乎必须限期完成的事搁下好些 天了,但并没有发现造成了什么后果。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须做的事其实是可 做可不做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 自己的居室时,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 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 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 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 如果让我们凭空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 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 了。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 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心灵的空间(1 月11日) 在写了上面这一则随想之后,我读到泰戈尔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话,不过他表 达得更好。我把他的话归纳和改写如下—— 未被占据的空间和未被占据的时间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个富翁的富并不表现 在他的堆满货物的仓库和一本万利的经营上,而是表现在他能够买下广大空间来 布置庭院和花园,能够给自己留下大量时间来休闲。同样,心灵中拥有开阔的空 间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会有思想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