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鲁莽的学徒 不久,陈万利从香港回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只说了一句成语:“天下本无事, 庸人自扰之。”跟着就下了一个命令: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谁要是再提了,就把 谁赶出大门口,永远不准许回来。以后果然大家都不提它。陈家的荣誉也没有受到 什么损害,风潮也就平息了。开头十天八天,周炳心中还有些纳闷:怎么还没听说 他大姨爹娶阿财姐当二奶奶?怎么阿财姐肚子里的娃娃还没养下来?后来慢慢地也 就把这些事儿忘记了。官塘街这一带的住户,有些知道一点内情的,都认为周炳为 了一个不相干的女用人,白白把一个少爷的身份给丢了,是一个真正的戆大。只有 皮鞋匠区华很赏识他,曾经对他爹周铁说: “看那孩子,外面粘糊糊地像个浑人,里面的胆子却大。” 铁周笑着回答道:“他又不走军界,要那么大个胆子干什么!不知道胆子大的 人当皮鞋匠合适不合适,要合适,就给了你吧。可你别光看中了他的相貌长得好, 将来又埋怨我!” 区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道:“看你招摇到那个劲儿!光你家阿炳的 相貌长得好,我们家的阿桃就长得比他差?就这样吧。跟着我当个鞋匠,也总不能 说委屈了他!” 旧历五月初五那一天,周炳就到南关珠光里区华家里去当学徒。大清早起,周 杨氏就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家里没有别的人,只剩下他母子两人。周铁一早就上打 铁铺子去了。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一个月难得有两天在家。周榕和周泉都上学 去了。可就是母子两人,却比往常更加热闹。衣服鞋袜,手巾牙刷,堆满了整个神 厅。依周杨氏的意思,这也得带上,那也得带上;依周炳的意思,这也不带,那也 不带,光带一条洗脸手巾,一把牙刷就行。一个包袱解开了又结上,结上了再解开, 两个人争执不休。后来妈妈还要在包袱外面,再捆上一张草席,这才算停当了。周 炳扛起了那分量不轻的行李,兴高采烈地举步就走。妈妈一直送出大街外面,望着 他走远了,才转回三家巷,一面进屋,一面擦眼睛。 区家那天停工过节,全家人都穿了新衣服,在神厅里和天井里玩耍,十分快活。 大表姐区苏和二表姐区桃都涂了胭脂水粉,梳了光滑粗大的辫子,十分漂亮。区苏 一见周炳,就剥粽子给他吃。区桃拿了几个喷香的蒲桃,揣在他的衣兜里,又拿雄 黄、朱砂在他的天堂上画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王”字。周炳一面嚼着蒲桃,一面捧 着区桃那张五官精致的杏仁小脸,拿雄黄、朱砂给她点了一颗圆圆的眉心。点完了, 大家就嘻嘻地笑。区细和区卓本来在天堂上已经画了“王”字,看见姐姐点了眉心, 又缠住周炳要点眉心,点了眉心又要画脸,后来都把脸画得像大花脸一样,大家这 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大笑一阵。中午的时候,全家大小都和客人一道,围坐着 一张矮方桌子吃过节饭。栗子炖鸡,猪肉做汤,还有大盘的鱼,大盘的菜。区华还 让周炳喝了半杯双蒸酒。周炳从来没有喝过烧酒,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菜,没有 跟这样快乐的人一道吃过饭,很快就红了脸,眯起眼睛,痴痴迷迷地笑着,昏昏沉 沉地又饱又醉了。吃过饭之后,周炳就闭上眼睛,躺在神厅里的杉木贵妃床上。这 时候,他的两边脸蛋红通通的,鼻子显得更高,更英俊,嘴唇微弯着,显得更加甜 蜜,更加纯洁。他的身躯本来长得高大,这时候显得更高大,也更安静。初夏的阳 光轻轻地盖着他,好像他盖着一张金黄的锦被,那锦被的一角又斜斜地掉在地上一 样。姑娘们都没事装有事地在他跟前走来走去,用眼睛偷偷地把他看了又看。周炳 睡了一会儿,区华又叫区桃推醒他。以后,区华就带着区苏、区桃、周炳、区细、 区卓这五个孩子,到长堤外面去看龙船。看了一会儿龙船,又带他们到海珠戏院, 买了几张“木椅”票子,爬到最高的三层楼上面去看戏。这一天,直把孩子们乐坏 了。 后来,在皮鞋匠区华家里的事实可以证明:周炳不单是不笨,也不是光爱玩耍, 不想干活的懒人。不管什么手艺,画样子,切皮子,上麻线,砸钉子,打蜡,涂油, 他都一学就会。加上他手劲也大,心思也巧,干活又实心实意,一坐在板凳上,就 干到天黑,也不歇手。因此不久,区华把皮鞋、布鞋,绱鞋、补鞋,什么活都交给 他做,他也都做出来了。区华常常摸着他那剃光的圆脑袋说:“好小子,不到十五 岁,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皮鞋匠了!”周炳也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皮鞋匠, 并且想得很远。他悄悄地拿眼睛瞅了一下坐在缝纫机后面车皮鞋面子的三姨区杨氏, 就想到将来他有一天会像三姨爹那样坐在铁砧子后面砸皮鞋,而坐在缝纫机后面车 皮鞋面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表姐区桃。不过他虽然这么想了,却没敢说出口 来。那左邻右里的孩子们跟他们一道玩耍的时候,也常常拿小两口子这一类的话来 取笑他们。周炳听了,心里高兴,脸上可不敢露出来。区桃只是红着脸,低着头, 不做声。大人们听见了,也没有说什么。提起左邻右里的孩子们,周炳觉得十分快 活。在三家巷的时候,那儿只有陈家跟何家的孩子在一起玩儿,官塘街外面的孩子 不大进来,他们也不出去,就是那么死窟窟的几个伴儿。珠光里这边可是大不相同。 这里是通街大巷,时常有二三十个朋友,在一起玩耍。其中,有些是跟区苏在一起 做工的,有些是跟区桃同出同归的。有些男孩子,都是十二三岁年纪的,像手车修 理店小工丘照,裁缝店小工邵煜,蒸粉店小工马有,印刷店小工关杰和清道小工陶 华,都跟周炳十分要好,有空闲在一道玩儿,有好戏在一道唱,有东西在一道吃, 有钱在一道赌,有架在一道打,简直谁也离不开谁。这样讲义气的朋友,从前在打 铁铺的时候,隔篱邻舍还有那么两三个,在三家巷里是再也找不出来的。 不过在这许多好朋友中间,也有一个他最不喜欢的人。这个人是南关大街上青 云鞋铺的少东家,名字叫林开泰,今年十六岁,整天穿着一套香云纱衫裤,游手好 闲,不务正业。他喜欢东家串一串,西家串一串,一串就是半天,也不用人家招呼, 自己看见地方就坐下,光说一些不等使的废话。那些话也不过是香港的市面如何繁 华,澳门的赌场如何热闹之类,全无斤两。有时在街头玩耍,他总仗着他家是珠光 里最老的住户,又在永汉路上开着铺子,就恶言恶语地欺人,有时还动手打人。大 家都管他叫“地头蛇”,没有谁不恨他。有一回,周炳拿了八双礼服呢、浅口、翻 底学士鞋到大街上青云鞋铺去交货,恰好碰上林开泰坐在柜台上打盹。也不知道他 什么地方不舒服,把那八双鞋子看了又看,就是不肯收。问他什么道理,他说那不 是区华亲手做的活,一定是学徒做的活,手工不好,要重做。可那八双鞋子是礼服 呢配的面子,恰恰是有名的匠人区华怕周炳做不好,自己亲手做的。当时周炳把鞋 子拿了回去,区华气得不得了,用切刀把麻线都切断了,扔给周炳重新上线,又愤 愤不平地说道: “那狗仔既是嫌我的手工不好,你就给他做吧!” 快活不知时日过,不知不觉又到了旧历七月初六。三家巷的人们听说周炳这许 久都没出岔子,还在区华家里相安无事地干活,都觉得十分希罕。也不知道那皮鞋 匠使唤什么神通,把他降得服服帖帖的。那天,区桃歇了一天工,大清早起,打扮 得素净悠闲,轻手轻脚地在掇弄什么东西。神厅前面正中的地方,放着一张擦得干 干净净的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三盘用稻谷发起来的禾苗。每盘禾苗都用红纸剪的通 花彩带围着,禾苗当中用小碟子倒扣着,压出一个圆圆的空心,准备晚上拜七姐的 时候点灯用的。这七月初七是女儿的节日,所有的女孩子家都要独出心裁,做出一 些奇妙精致的巧活儿,在七月初六晚上拿出来乞巧。大家只看见这几盘禾苗,又看 见区桃全神贯注地走出走进,都不知道她要搞些什么名堂。偏偏这一天,青云鞋铺 的少东家林开泰上区家来闲串,看见区桃歇工在家,就赖着不走。每逢他的手把拜 七姐的桌子摸了一下,区桃就皱着眉头,拿湿布出来擦一回。林开泰想看区桃,就 故意把手不停地去按那张桌子。区桃没奈何,只是拿着湿布,紧皱眉头,把桌子擦 了又擦。后来他索性坐下,吹起他的“香港经”来了。 “你们看,我这只袋表。”他一面说,一面从前胸的袋子里掏出一块黄色的袋 表来,摇晃着,摆动着那黄色的链子,接下去道: “是有历史的。是真有历史。” 周炳点头赞叹道:“是真有历史。是真没地理。” 大家笑了。林开泰发脾气道:“你懂什么,快闭嘴。这只表,不光是全金的就 算数,它还是一件有价值的古董。有人出过八十块钱,我都没卖给他。你们知道么? 当初,一个英国人把它送给一个美国的情妇,那美国的鬼婆把它送给一个法兰西的 小伙子,那法国的年轻人娶了一个葡萄牙姑娘之后,不久……” 周炳忍不住,又给了他一句道:“你讲你的表吧。又拉出那么些亲戚礼数来!” 大家又笑了,林开泰本人也笑了。笑了一会儿,他又另外给大家讲吃西餐的故事。 “你们猜猜看,人家鬼子一顿饭要吃几道菜?”他卷起袖子,好像当真要动刀 叉似地说道:“我去吃过一回,简直把我的脖子都吃累了。后来一数,不多不少, 一共十九道菜!第一道是南乳扣肉,第二道是炖海参,第三道是全鸭,第四道是蒸 禾虫,第五道是蒸虾卵,第六道是……”后来大家又笑了,他自己实在扯不下去, 也笑了。隔不多久,他又忽然没头没脑地讲起英国人爱认“唐人”做干儿子的事情 来。他说在香港,只要稍微有点眉目的“唐人”,没有一个没有“红毛”干爹,干 爹越多,就越体面。区华问他道: “泰官,想必你也是有的了?” 林开泰骄傲地扭歪了嘴唇说:“你这个人真是!我又不像周炳那样傻,怎么能 没有?人家还抢着要呢!” 周炳瞅了他一眼,没生气,也没开腔。区杨氏的缝纫机哒、哒、哒、哒地响着。 她忽然插问了一句:“你那干爹是什么人?” 林开泰十分神气地站了起来,装出用两边大拇指勾着吊带的姿势回答道:“你 们知道什么!他是一个纯正血统的红毛鬼。身材高大极了,一把胡子硬极了。他是 一个大花园的看门人。你们笑什么?真不文明!你们别当给大花园看门是下贱的事 儿,那可不像你们绱皮鞋呀,打铁呀,尽是笨活儿!在西人看来,大花园看门人的 身份可高贵着呢。” 就这样,林开泰把他们结结实实地缠了一个后晌。好容易等他说够了,伸了一 个大懒腰,回去吃饭了,区桃才又央求周炳给她帮个忙,把那张八仙桌子重新擦洗 一遍。 到天黑掌灯的时候,八仙桌上的禾苗盘子也点上了小油盏,掩映通明。区桃把 她的细巧供物一件一件摆出来。有丁方不到一寸的钉金绣花裙褂,有一粒谷子般大 小的各种绣花软缎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凉鞋和五颜六色的袜子,有玲 珑轻飘的罗帐、被单、窗帘、桌围,有指甲般大小的各种扇子、手帕,还有式样齐 全的梳妆用具,胭脂水粉,真是看得大家眼花缭乱,赞不绝口。此外又有四盆香花, 更加珍贵。那四盆花都只有酒杯大小,一盆莲花,一盆茉莉,一盆玫瑰,一盆夜合, 每盆有花两朵,清香四溢。区桃告诉大家,每盆之中,都有一朵真的,一朵假的。 可是任凭大家尽看尽猜,也分不出哪朵是真的,哪朵是假的。只见区桃穿了雪白布 衫,衬着那窄窄的眼眉,乌黑的头发,在这些供物中间飘来飘去,好像她本人就是 下凡的织女。摆设停当,那看乞巧的人就来了。依照广州的风俗,这天晚上姑娘们 摆出巧物来,就得任人观赏,任人品评。哪家看的人多,哪家的姑娘就体面。不一 会儿,来看区家摆设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哄哄闹闹,有说有笑, 把一个神厅都挤满了。大家都众口同声地说,整个南关的摆设,就数区家的好。别 处尽管有三、四张桌子,有七、八张桌子的,可那只是夸财斗富,使银子钱买来的, 虽也富丽堂皇,实在鄙俗不堪,断断没有一件东西,比得上区家姑娘的心思灵巧, 手艺精明。 大家正在得意留连的时候,忽然有个姑娘唉呀一声惊叫起来。大家回头一看, 原来是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正从外面挤进来。他一面往女孩子们中间乱挤,一 面动手动脚,极不规矩。大家没奈何,只得陆续走散,避开了他。站在一旁的周炳、 区细、区卓跟他们的好朋友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都气得目瞪口呆,心 中不忿。周炳想说句什么话儿,把人们留住,可是怎么的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儿 干着急。区苏、区桃两姊妹也不理那林开泰,只顾点上香烛,祭拜七姐。拜完之后, 两姊妹一人一个蒲团,并排儿跪在香案前面,区杨氏一个人给一根针,一根线,叫 她们两个人同时穿针,看谁穿得快。区桃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把线头咬了一下, 用手指把线头拈了一拈,跟着,只见她的小脑袋微微一低,她的细眼轻轻一眨,小 手指动了一动,就把线穿进针孔里,站了起来。那动作的轻巧敏捷,十分好看。大 家正看得入神,忽然林开泰在旁边浪声浪气地叫起好来。大家都吃了一惊。区桃生 气了,脸红红的,鼻尖上冒出汗珠子,站在八仙桌旁边不动。林开泰走到香案前面, 伸手就去抓那朵莲花。区桃忍无可忍,就大声吆喝道: “不许动!那是莲花!” 林开泰嬉皮笑脸地说:“怎么莲花就动不得?就是桃花,我也要动呢!”说罢, 就用手把区桃那娇嫩的脸蛋拧了一下。区桃受了侮辱,那眼泪簌簌地直往外流。周 炳看见这种情形,一步跳到家私柜子旁边,顺手捞起一把铁锤,又一步跳开来,往 林开泰那只不规矩的胳膊上,使劲就是一锤!林开泰捂着手臂,哎哟、哎哟直叫唤。 他本想扑上前去抢那把铁锤,看见周炳那突眼睁眉的样子,又看见周炳后面,一平 排站着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几个小家伙,个个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就 软了下来,只在嘴里不停嚷着:“好,你敢打人,你敢打人。你别走,你等着瞧! 有本事的,你别走,你等着瞧!你等着瞧!……”一面嚷,一面溜掉了。 七夕过后不久,有一个在南关的商会办事处帮闲的人来找皮鞋匠区华。他郑重 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就说区华这里的伙计拿凶器伤人的事,南关的大小商号 都传遍了。商会的值理们都非常震怒。他又着重地指出,商会有权叫房东收回区华 的房子,商会有权叫全市的鞋铺不把定货发给区华,商会还有权叫牛皮厂子不卖牛 皮给区华,而如果惊动了官府,大概区华的营业执照就会被吊销。他是本着一片好 心,来给区华通风报信的。要是区华能够马上把那行凶的伙计辞歇掉,值理们的怒 气消了,事情也许就好办得多。区华拿了一块钱茶钱把他打发走了,就叫周炳收拾 包袱回家。 周炳对他三姨爹说:“可是咱们没错呀!” 区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对。没错的人总得避开那有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