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暴 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晃晃眼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阳历六月下旬了。六月 二十三那天的下午,一会出太阳,一会阴天,下着阵雨,十分闷热。陈万利吃过中 饭,略为歇了一歇,也没睡着,就爬起来去找何应元。他走进何家的大客厅,没有 见何五爷,却看见何守仁、李民魁和他的大女婿张子豪,在那里坐着。客厅十分宽 敞。南北两边是全套酸枝公座椅,当中摆着云石桌子,云石凳子。东面靠墙正中是 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怪石种种玩器;柜子两旁是书架, 架上放着笔记、小说、诗文集子之类的古书。西面靠窗子,摆着一张大酸枝炕床, 床上摆着炕几,三面镶着大理石。炕床后面,是红木雕刻葵花明窗,上面嵌着红、 黄、蓝、绿各色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客厅后面所种的竹子,碧绿可爱。陈万 利是熟人,就随意躺在书架旁边一张酸枝睡椅上,和他们几个后生人拉话。他说: “人家今天又有示威大游行,你们年轻人不去出出风头,却躲在这里做什么?”张 子豪、何守仁笑笑地没做声,李民魁打趣着说:“那么,你老人家为什么又不去凑 个热闹?”陈万利装出愤激的样子说:“我是想去,可是你们要打倒我。你们不是 整天嚷着要打倒买办阶级么?”李民魁顺着他的语气接上说:“正因为这样,我们 就不去游行了。我们犯不着去给共产党捧场!”陈万利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按那么说,这回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都是共产党么?”何守仁见大家不做声, 就说:“话虽不能那么讲,可是共产党煽动了这次罢工,那是无可否认的。”陈万 利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后来他转向他的大女婿说:“子豪,我还没仔细 问你,到底你们东征得好好地,为什么又班师回朝呢?”张子豪说:“爹,你不是 亲眼看见的么?咱们要打刘、杨呀。”陈万利说:“滇、桂军开烟开赌,果然是军 阀,该打倒。陈炯明呢,你们打倒了没有?”张子豪笑嘻嘻地说:“打倒了。”后 来又赶快加上说:“差不多!”陈万利豪迈地大笑道:“我说了,你们这叫做枉费 心机。一个小军阀都打不倒,还要打倒什么帝国主义!见过什么是帝国主义没有? 我看赶快班师好。人家外国飞机、大炮、坦克、军舰是和你来玩儿的!”谈到这里, 几个年轻人没和他多说,就退出客厅,走到对面何守仁住的书房里去了。 这里陈万利独自躺了一会儿,何应元才穿着透凉罗短打,珠花草底凉拖鞋,手 里拿着一把鹅毛扇,缓步走出来。陈万利一见他,就从睡椅上坐了起来,说:“五 爷,才不见几天,怎么你越过越瘦了?”何应元唔了一声,说:“像你就好,随便 世界上出什么事,心里不烦。才不见几天,你就越过越胖了!”两人说笑了一会儿, 才说到正经事。陈万利说:“五爷,省府里的谘议问题,如今闹得怎样了?”何应 元回答道:“多谢你,有心。这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可总没闹出个名堂? 如今总算暂时不撤销了。不是我小弟看中这份官职,贪恋这份钱财,可总不能让那 些赤化分子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别人在省府里连个说话的席位都没有!就是我小 弟依了,展堂代帅肯依?”陈万利拍手赞成道:“对呀,对呀!我们做买卖的人参 不透你们政治佬的鬼把戏,可是说老实话,这半年我是过得胆战心惊,没得过一天 好觉睡!一件跟着一件的怪事情,不由得你不糊涂!你数数看:今年二月闹东征, 三、四月闹追悼孙大炮;五月更好看了,劳动大会和农民代表大会一齐开,十万人 上街,大喊大骂,还不骂的你、我?五卅惨案之后,跟着就打刘、杨,香港罢工! 还算是哪刀菜?你不见我挑担家什么周金、周榕、周炳那些孩子,眼睛发愣了,又 发红了。这不比疯子还疯?谁许他们这么闹的?咱们的公安局哪里拉屎去了!”何 应元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说:“买卖人到底是买卖人。闹有闹的好处,也不是全 要不得。只是太过分了,那可不成!你看吧,他们总有一天要狠狠地摔下来的!他 们之中,也是各色米养各样人,其中有一个蒋介石,就有点考究。现在,他好像还 是左派呢!只有一桩,他跟展公有点一山不藏二虎的味道,这是他太狂妄。如果展 公伏得住他,这人也有用处。”陈万利对这些他叫做“捉迷藏”的隐隐约约的事情, 不大爱听,他就问起一些别的事儿道:“五爷,他们那些狗杂种今天又要游神了, 听说还要游到沙面去呢,你也有点风声么?”何应元阴险地笑着说:“我怎么不知 道?这不是‘八字脚’搞的名堂!人家沙面当局都准备好了。一碰头,准是‘摆路 祭’!在上海有那么些冤魂,自然要到广州来找替身。这正是劫数难逃呵!”陈万 利搔着花白脑袋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说:“按这么弄,英国还是要强硬下去了。” 何应元转为得意洋洋的神气,并且把鹅毛扇使力一摔道:“自然啦!难道人家强硬 不得?难道人家怕你?总之,我们只管看热闹,够好看的!”陈万利把声音压低了, 问:“你这消息来源可靠么?”五爷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可靠不可靠,谁知道? 反正你晓得,我走的是外交路线!” 陈万利一言不发,走回家里,找着陈文雄,对他说道:“阿雄,你今天下午不 要回沙面去上班了。连请假也不用去,顶多打个电话回去就行。”陈文雄刚穿好大 翻领衬衫,把西装外衣搭在手上,听见他父亲这么一说,就放下外衣,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有什么风声么?”陈万利严肃地低声说:“人家准备干了!经过上海南 京路的教训,你们还不收敛一点?光送命也不是办法!”陈文雄一听,脸上一红, 心突突地跳。后来他勉强镇定下来,说:“既然如此,不上班就是了。”说完,他 走回房间里,躺在床上,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跑上三楼,想将这个消息对文娣、 文婕、文婷她们说一说,但是她们没一个在家。他又匆匆忙忙跑到周家,想和他的 表弟、表妹们说一说,但是周榕、周炳都不在。只有周泉在家,听了这么坏的消息, 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陈文雄说:“泉,不要着急。论道理,咱们中国人是对的。 就怕的是那些帝国主义不讲道理。你知道,咱们两家的年轻人今天都去游行么?” 周泉善良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那莽撞鬼阿炳,他是准去无疑的。” 陈文雄用一只手捂着心坎说:“愿上帝保佑!” 这时候,十万人以上的、雄壮无比的游行队伍已经从东校场出发了。这游行队 伍的先头部分,是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和本市的工人,已经穿过了整条永汉路,走 到珠江旁边的长堤,向着西濠口和沙基大街前进。其他的部分,农民、学生、爱国 的市民等等,紧紧地跟随着。区桃、周炳、陈文婕、陈文婷都参加了这个队伍。除 了区桃和周炳两人在出发之前打了一个照面,彼此点点头,笑一笑之外,此外谁也 没看见谁。队伍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怒气冲天地向前流着。它没有别的声音, 也没有别的指望,只有仇恨和愤怒的吼叫,像打雷似的在广州的上空盘旋着,轰鸣 着,震荡得白云山摇摇晃晃,震荡得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同样地摇摇晃晃。 区桃在工人队伍里面走着,呼喊着。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另外一种粗壮宏 伟的声音在她的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她听到这种声音之后,登 时觉着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这是一个多么 强有力的人哪!她一想到这一点,就勇气百倍。她希望赶快走到沙基大街。她深深 相信这十万人的威力压在沙面的头上,一定能使帝国主义者向中国人民屈服。像这 样的想法,周炳也是有的。他在学生的队伍里面,走得稍后一些,和区桃相隔约莫 一里地的样子。他也在人群当中一面走,一面呼喊。他也听见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 在自己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他也觉着自己的手脚都添了力量, 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他甚至在那十万人的巨吼之中,清清 楚楚地听着了区桃的活泼热情、清亮激越的嗓子。他总觉着这十万人的呼喊口号是 区桃在领着头的。他拼命提高嗓子,放宽喉咙,可是声音总不洪亮,好像字音才一 离口,就叫别人的声音吞下去了,一点也听不清。他为这桩事儿十分苦恼。不久, 走到海珠公园,离沙面越来越近了。周炳发现一种新的力量,一种更加坚决和勇敢 的力量,从队伍的前头往后传过来。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他的拳头也握得更紧。什 么声音他也听不见了,只觉着一股风暴在他耳朵边呼呼咆哮。他在许多年之后还有 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队伍不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四路纵队,而是彼此手臂扣着手臂, 他扣着区桃的手臂,他们又扣着别人的手臂,排成一字横列式,向敌人压过去…… 向敌人无情地压过去…… 一点不错,一阵愤怒的风暴向着沙面无情地压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殖民主义 者害怕了。就中有一个站在沙面“东桥”铁闸和沙包后面的外国下级军官,害怕得 更加厉害。他本来已经接受了“在情况需要下可以向中国猪开火”的命令,这时不 住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亲眼看着英雄豪迈的工人们经过东桥,向“西桥”走去。 他感觉到那阵风暴的威力,他觉着自己站立不牢,好像快要晕倒似的。他觉着沙面 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沙面的房屋都倾斜了,马上就要倒塌了。他想起他的儿子正从 本国坐船来远东,要接任一家洋行的副经理。他想起广州的黄包车夫,他昨天还用 皮鞋尖教训过他们。他想起他从来就有权利摸任何一个他认为应该摸的女人的奶子。 他想起他的卧室里堆着的那些鸦片烟、金子和其他的走私货。……这一切,眼看着 就要完了。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给吓得全白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赶进穷 巷的癞皮狗,谁也不会可怜他。他就要被打死。他的尸体将被抛进大海里,让浪涛 把它漂回家乡。他想到这地方,就想哭,想叫。后来他就叫出来了: “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光荣的祖国,孩子们,冲呀!” 那些外国的兵士都听懂了他这句外国话,都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他,不明白为什 么这样一个人忽然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再说,也不明白应该怎么执行他的命令。他 们的面前是一重紧紧关闭的铁闸,铁闸之内和桥拦的两旁还堆塞着沙包,叫人怎么 往前冲呢?那外国军官看见大家不动弹,就拔出手枪朝群众开了一枪,其余的人才 跟着放枪。……这样,一场卑鄙无耻的血腥谋杀公案就开始了。 首先受到损害的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的广州工人队伍。区桃走在广州工人队 伍的中段,越接近沙面,她心里越是生气。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东桥上面那些端着枪 向自己瞄准的外国兵,就使尽全身力量喊道:“打倒帝国主义!”她觉得这不是一 句口号,而是她现在心里要说的一句话,她目前要做的一件事。突然之间,四、五 丈远之外爆发了一种巨大的声响。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看见她身边的工友倒在地上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大声叫嚷着:“冲上去! 抢他们的枪!打死他们!工人万岁!中国万岁!”一边嚷,一边就冲上前。枪声更 密了。火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时才想起周炳没在她身边。要是周炳在,他是会 跳上去,把敌人的枪夺下来的。现在,她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但是一眨眼之间,她 觉得周围非常混乱,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把她的胸部碰了一下,她觉着眼睛看不 见了,耳朵听不见了,想叫嚷,声音也没有了。她觉着很奇怪,她自己到哪里去了 呢?只有夏天的太阳,她还依稀认得:那太阳老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开头, 队伍乱了一下,有些人继续往前冲,有些人向两旁分散,有些人向后面倒退。整个 十万人的队伍也顿挫了一下。几秒钟之后,人们理解了这枪声的意义,就骚动起来, 沸腾起来,狂怒起来,离开了队伍往前走,往前挤,往前窜。有些人自动地叫出了 新的口号:“铲平沙面!”“把帝国主义者消灭光!”“广州工人万岁!”周炳像 丧失了知觉似地跟着大家往前冲。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一心要 找广州工人的队伍。走到西濠口,见前进的道路已经被警察封锁住,大队伍正在那 里转弯,折入太平路向北走。一部分队伍已经解散,一部分队伍这里一堆、那里一 堆地站立着,此起彼伏地在高呼口号。爆炸了的情绪正在不断燃烧。找来找去,总 找不见广州工人的队伍,他回到警察封锁线的前面,掏出救护队的臂章套在袖子上, 准备走进禁区。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红十字救护车飞快地开到他面前,车上 有一个工人装束的人向他挥着手,大声说了几句话,他就攀上车头,在司机位子旁 边的踏板上站着,像长了翅膀似地向东桥的出事地点飞去。到了马路的尽头,所有 的人都跳下来,奔向沙基大街,大家一句话也不讲,严肃地、沉默地、迅速地工作 着。整条沙基大街是静悄悄的。商店都紧紧关着大门。只看见一些灰色的和白色的 人们在往来移动。刚下过阵雨,麻石街道上一片片的水光在闪亮。受难者们轻声呻 唤着。他们鲜红的血液流在祖国的大地上,发出绚烂的光辉,而且深深地渗进石头 缝子的泥土里面,就好像那里是红宝石镶成的一样。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压着周炳的 心。他忽然发现一具仆倒在血泊当中的白色的尸体。他确信她是一个女的。他确信 自己认识她。他向着她走过去。她俯仆在地上,两手向前伸,好像她准备跳起来, 继续往前冲似的。她的下巴顶着石头,嘴巴愤怒地扭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 地注视着敌人。周炳弯下身去,准备帮助她站起来,嘴里不断低低呼唤着:“阿桃, 阿桃,阿桃……”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柔软而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举起拳头 向沙面的凶手示威地挥动了几下,然后两手托起她,刚一举步,就不知怎的,一阵 天昏地黑,两个人一齐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