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跑步的但丁(3) 父亲摔了一跤,他跌坐在地上,粪便在空中飞落下地,落在他的右侧,距离 他撑地的手大约一柞远。铁锹已经脱了手。他的跌下雨地的声音很响,我正在西 厢房里睡觉。妹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已经坐了起来,她神情肃穆双耳聆听后说, 三哥啊,好像墙倒了。这个七岁的小机灵鬼之后就跳下了床。然后她一路尖叫奔 向了跌坐在地上的父亲,我听见母亲在喝斥二哥,要他去看看老头子。二哥依然 蜷缩成一团,就差躲进三门橱里去了。 父亲的雨披相同虚设,他被雨披包着的身体犹如一个陈旧的器皿,到处滴水。 父亲向我们摇了摇他满是泥水的手,我看着父亲被水浇灌的一头白发,强忍 着泪水。父亲说,等等,我要坐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们站在雨地里,像一尊泥 雕旁边的两株植物。我似乎能理解父亲坐在那儿的心情,妹妹执意要拉父亲起来 的时候我阻止了她,并把她拖到了走廊上。檐口的雨滴坚决而响亮,在一片茫茫 雨雾之中,父亲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坐着。时隔多年之后,我写这篇小说时还能 透过暗淡的下午光线看见他,他坐在那儿真如泥胎一动不动,具有一种惊心动魄 的力量。雨在他的背上激溅起雨雾,我几乎能听见他被雨水击打的肉体的声音, 普拉普拉,很是空洞。 母亲在卧室内焦躁的昂着头颅,一遍遍的叫着父亲的名字。声音里夹杂着无 奈的哭腔,她的诉说声高过室内二哥的哆嗦,和室外纷杂的雨声,穿窗过庭直入 父亲被雨淋湿的耳廓。她说父亲这般赖在烂泥地上不起身,纯粹是跟她过不下去 了,是给她这个药罐子难看,要他干脆把她送到火葬场算了。母亲到底是和父亲 同床同灶这么多年的人,她的话很管用,我相信是击中了要害,父亲从雨地起身 了。他比刚才还要有耐心,慢慢的将铁锹握紧,在雨地里努力寻找到那一泡屎, 这个形象有时候我想起来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简直像极了战争片中手执探雷器的 工兵,在地面上搜寻危险之物。大抵因为摔倒时防不胜防的力量和雨水浸泡,那 泡屎由硬变软,渐渐走形,慢慢的变成了一颗一颗更小更细的金黄色。 父亲不仅为二哥的一泡泡屎头疼,还为我和姐姐,以及像绿葱葱的小树秧一 样长起来的妹妹操心。至于为家里的老药罐忙碌奔走,他以为是他份内之事。他 和远在异乡的二伯说,这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办法,老天爷摊给我的事。那 几乎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还住在祖屋里,二伯那次返乡显然另有所图, 虽然祖屋仅仅是三间土坯房,和几件散架的古董家具:老柜(现已经不存在,变 成了柴禾和青烟),一张杂材桌子(现在摆在厨房里,就是二哥搂抱着蹲下身子 的那张,它为我父亲视为家传之宝所不能弃)。还有几个传说中的瓷器宝瓶(至 今我都没有见过,或许父亲在临死前会告诉我们)。父亲在他们兄弟叙谈中还流 下了眼泪,这不仅当时且在多年之后也令我感到十分诧异,他诉说着自己的腿疼 和母亲没日没夜的哼哼,他不知不觉的挽起裤管,露出满是伤疤的腿。阴天下雨 就会疼,像子弹在里面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