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跑步的但丁(4) 二伯看见我父亲伤痕累累的腿心情复杂,最后他丢下了五十元钱就离开了我 们家。他穿过枫杨树的集镇大道消失在远处,他像是我们家唯一的亲戚。多年之 后内心鼓动我去寻找二伯家的一个主要因素就是我相信那个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 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耿直而善良。事实上,我后来在二伯家还生活了一段日 子,那已经是后话了。 父亲在二伯面前哭过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在门缝里瞧见的。他用粗黑 的指头擦拭了眼角,之后用手掌在自己的腿上来回的抚摸,似乎人生的所有疼痛 都聚集在那条残腿上。后来二伯站起身来要走了,父亲站起身来跟随他来到母亲 的卧房,他的五十元钱就是在这个时候丢下的,他满是同情的要我母亲好好养病, 保重身体,说毕就将钱塞在了母亲的枕头下。之后他就离开了,他的光鲜的衣服 随后就带走了屋内的亮光。我们像几条小狗一样跟随其后,在路上送了很远。过 了一道桥后,二伯站住对父亲和我们说,就送到这儿,你们回吧。父亲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看着二伯转身将最小的妹妹抱了抱,放下。二伯走了一百米远下去,父 亲冲他的背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二伯转过身,摇了摇手,再转过身去。 后来我的确看见二伯的一封来信,邮递员将信几乎就扔在鸡冠花丛上,夏秋 之际的风拂动着它,温和且令人喜悦。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津津有味的读了又读, 之后他又将问候母亲的话挑出来站在床前读给母亲听。父亲后来回了信,我如果 不是因为找一枚邮票(那时我开始喜欢集邮,其实这个奢侈的爱好,没过年把年 我就放弃了)我是无缘读到,也不敢去读。信写好了好些天,一直没有信封。我 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字,那么娟秀,那么工整,几乎和他的军人性格不符,他在信 里说了好些想念之类的话,还第一次提到了他的性生活,他说,你嫂子常年卧病 在床,几乎跟一条席子差不多了,而我这方面又特别强,大概是当年猫耳洞里太 过空亏留下的后患吧。当然,在信里他提到了他的儿女们,不过只用了“儿女们 都大了”这么一句,里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意思。信夹在他的退伍证和二级伤残 证中的,我完全是无意间看见的。证件照上的父亲目光炯炯,英俊无比,像是另 外一个人。这种不该有的陌生感使我有过一个短暂的恍惚:这个陌生的军人是谁, 再定晴一看,原来是我父亲。至于信中所及的“这个方面”,我已经大略的懂了。 信还是寄走了,父亲站在路边叫住了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他跟他买了一个信封。 阳光下的父亲用舌头舔了几遍封口,还在掌心里响亮的拍了拍之后,像是一个稀 罕之物似的将信交给了绿色的邮递员。 写信大概是父亲那些年月诉说衷肠的一个较为方便的方法,后来我身居闹市 还能够感受到小集镇的鸡鸣狗跳,花繁叶茂。这些信息都是父亲从他的信里给我 传递过来的。每次接到他的信,我总能回忆起他舌头舔信封封口的模样。可以毫 不夸张地说,早在和二伯通信之前,父亲像是某种智慧就得到了开启。这得感谢 小集镇上的一个女售货员,他为他写过很多信(确切的说,是拙劣的情书情诗, 那个时候他自己就是邮差,此事姐姐显然比我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