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般的姑娘 校园生活似拂过树梢的四月微风清柔地吹开了我冰封的心河。我不常想那件事, 当然在我心里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我把它放进心海最底处的盒子里,盒子上遍布 经年的灰尘和悬浮的蛛网。里面装有不忍卒睹的过往。我嗟叹不已,无言地合上盖 子,取出钥匙细心锁好,轻易不会开启。 世事无常,我必须学会忘掉不愉快的事情。 父亲固执地不原谅我,当我是家里的一个茶杯,一张椅子,没有对白的必要。 在他眼里,行走在房间里的我只是一个影子在晃啊晃,没有皮肤的气息,没有血液 的涌流。我拿回来的奖状,他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他否定我的存在。藉此虐待我, 平息自己。我的心在缠绵的梅雨浸润下长了白色的霉斑,细菌遍布。母亲慈爱伤感 的眼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想母亲是世上最疼我的,无论我犯了什么样的错。 母亲的爱如同一盏小灯在漆黑的暗夜里伴我前行,小灯的光线微弱,只有一小 圈晕黄的光圈,几步之外的景物就看不清了,再远处就是漆黑一团。然而,就是这 盏微不足道的小灯激励着我趔趄地走过了这段生命里的沟坎。 我蓄起了齐腰长的头发,漆黑浓密,总是编成两根麻花辫。和母亲年轻时一模 一样。我衣着朴素,但掩饰不住青春容颜的光泽。毕竟是如花的年龄。父亲从不给 我买漂亮的衣裳,他在惩罚我。我看上去和别的姑娘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略微清冷 孤僻。遇上好笑的事,也会发出轻盈短暂的微笑。我在慢慢地正常。 家,一个可以随意回去的地方。对我却不是。夕阳西照,晚霞似火,常常独自 在高速公路上漫步到暮色苍茫。看到公路上绝坐而驶的车辆,来来往往,喧嚣如潮。 月亮升起来了,启明星在深蓝的天空发出璀璨的光芒,像一颗晶莹的泪珠。几片轻 烟般的云朵缓缓地朝月亮飘移过来,又缓缓地穿月而过。一群灰色的小鸟在低空飞 舞,发出尖利焦躁的叫声。我的脑袋空茫一片。 听说,南极洲生活的海豹,群居的海豹挤在一堆,肮脏,难看,臭气熏天,像 一个猪圈,独处的海豹则干净美丽,眼神妩媚,内心更具安全感。 那么,我也是如此。 18岁的时候,我认识了表哥。他住在湘南的一个城市。 在此之前,没有先兆预料我和他的邂逅。我们在各自的生活范围里生活、经历 着各自不同的人生故事,遭遇着各自的人生奇迹,呼吸着各自的呼吸。是两条在不 同的海洋里各自摇晃着前进的鱼。 这是一次残忍的邂逅,一个美丽的错误! 那一年的冬天对我来说是一场生与死交汇的季节。无比疼爱我的外公去世了, 而爱情的种子在我心里萌生了。我们只见过两次面,第一面是在外公葬礼上,第二 面是在外公的祭期上。我们的爱情之花在死亡的气息里悄然开放,又在死亡的气息 里黯然凋零,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味。 如同北方寒冷的除夕夜空艳丽绚烂的烟花,乍现即逝,却照亮了我们的脸庞。 他是一个颀长俊秀,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浅褐色鸵绒大衣,有纯 明的笑容,如阳光下闪烁的绿叶。我想,美好的笑容就是这样子的,灿烂明亮,一 览无遗。眼神温柔,使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父亲一直在愤怒,母亲一直在忧伤,而我一直在孤独。我避无可避地被吸引了。 后来看到(深圳青年》插页有一张关于西课函授的彩色宣传照,我的心神经质 地牵动了一下。那个穿蓝色T 恤的男孩,高大俊朗,头发短而浓密,带着孩子气略 显羞涩的笑容让我为之一震。那个男孩的神情真有些酷似表哥,只是表哥稍稍瘦些。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外公哀伤肃穆的葬礼上,灵堂里外公双眼微闭,神情平静 而安详,就像刚刚睡着了一样。我跪在灵床旁,嘤咛痛哭,外公已听不到。触到外 公黑色寿衣下僵硬冰冷的手臂,如一截干枯的木头,如一根废弃的生铁,我的手下 意识地往外缩,我触摸到了死亡的真实。 我突然发现生命里面也有死亡,它跟我有关了。 悬挂着各色绸慢的灵堂到处都是白底黑字的换联。花圈上的纸花凄艳而缺乏香 味。歌师在暗暗哑哑地唱着听不懂的悲歌,黑红的脸在白色的孝衣下变幻莫测,夹 杂着令人心碎不知所从的哭泣和悲号。外婆和母亲眼睛红肿,嗓音沙哑,脸上有亢 奋的痛苦。糅和着灵堂中的香烛味道,显得十分沉重死寂。如同漆黑浓墨也似的夜 晚,而一星蓝幽幽的小花即将在这沉郁的暗夜里妖娆地开放。 我想,一个人的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爱情也是。 冬天的寒风,冷飕飕地刮着,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在后院,我看到一个男青年一只手握着蘸满墨汁的毛笔,一只手按住被风吹得 哗哗直响的白纸。神闲气定,安安静静地写着祭文,不时朝双手哈着热气。初冬淡 淡的阳光,透过院子前枯干的树枝倾洒在他的脸庞上。 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我听到自己沙漠般干旱已久的心灵,下起了滂沦的 大雨,雨声喧哗,酣畅淋离。一瞬间,有了绿洲,有了花朵。我的眼眶充满了泪水! 我站在土坯墙根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我走过去,伸出洁白修长的手,按住写满黑色悼文的白纸,白纸像雪花 一样纯洁,没有半点瑕疵。我叫雪妮。我低低地说。他微微一笑。笑起来的时候眼 角有细密的纹路。漆黑深邃的眼眸。他说,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让人想到冬日河畔 的田野。他的声音很动听,带着甜腻的湘南音。我抬起头,看到瓦片屋顶边沿上轻 盈盈地仁立着三两只黑色的小鸟,小小的眼睛,怜爱而慈祥的眼神凝视着我。蓦地, 张开单薄的翅膀,向灰色的天空飞去,发出咕咕咕的回叫。渐飞渐远,然后消失在 落日的余辉里。 外公很快就要躺进阴冷静穆的墓床里。我们仍有很多机会相处。一块儿聊天, 一块儿做着琐杂事务。灵堂里脚步凌乱,人影交错,没有人注意我们。他们都在悲 伤。我们悄悄地沉醉在爱的醇酒里。脸颊微红,眼眸水亮。我在心里默默祈求外公 的饶恕! 一直以来,我的情感世界都是灰暗的,沉闷的。何况,我有太多太多说不清的 理由怕他突然消失,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在城墙边,我们肩并肩地散步,轻言细 语。这种感觉很踏实很安全,似停泊的木船与坚实的河岸。 城墙是那么的坚固暗淡,表哥两眼如星星一样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背靠在墙上, 朗诵着戴望舒那首脍炙人口的《雨巷》:撑着油纸个独自仿惶在悠长、悠长又寂寥 的雨巷我希望遇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 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夜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仿惶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 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行走冷漠、凄凉又惆怅我注视着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很长 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内心涌动着温馨的激情。脸庞泛红,我感觉得出他朗诵得 很投人,很深情,他的嗓音真挚而富于磁性。这声音在我的耳畔静静地回旋,扩散, 我恍恍惚惚地进人到了一个虚幻而美丽的境界。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个多月以后,我们有了第二次见面。是外公去世后的第49天,依风俗,需祭 祀一番,谓之为七期。我们无礼地惊扰着外公已然安息的灵魂,我们毫无办法。死 亡的霉烂怎能比得过玫瑰的馨香呢? 我不能确定表哥是否会去?我围着一方蓝围巾,穿着一件灰呢大衣,露出一双 浸润着思念的眼眸,热烈而惊惶不定,风尘仆仆地赶到外婆家。灵堂里香火缭绕, 冥币堆积在外公的遗像下焚烧,黑黑的灰烬在呼啸的冷风里四处飞舞,如一只只盲 目飘舞的黑蝴蝶。 初恋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表哥,是我爱心萌动的第一个人。 在陈旧的木头门框边,我看到了表哥树一样挺拔的身影,心里的不安顷刻冰消 雪融,悬了很久的心轻快地哗然落地。身子软绵绵的,顺着门框往下滑。仿佛全身 的水分抽干了一般。表哥笑意吟吟地低头从里屋走出来,趁无人注意,将我垂下来 的蓝围巾绕到肩后。 我没有说话,慢慢张开眼睛。我闻到了他头发和皮肤的清香气味。 晚上,相约去城墙下散步,寒风萧瑟,我有一种春日苦短的焦灼。死亡的气息 再次扑面而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口袋里。我冰凉的手指 安静地蜷缩在他温热的手掌里。 当时的心情,就好像各自作了长期旅行后的重逢。 城墙下风势凌厉,寒气袭人。一拢梅枝从城墙里斜出来,盛开着几朵紫红色的 梅花,有一种回光返照的美丽。树叶和纸片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 片大片堆积的灰色云层急速地掠过。 他轻拥着我往前走,呼吸到严冬冷冽干燥的空气。我们没有讲话,也不需要语 言!这种时候,任何语言会显得苍白而无力,就像断翼的蝴蝶。 我们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徘徊,徘徊,又徘徊。我使劲地闻着他年轻男子身上特 有的肌体味,干爽沁香,有河边青草的味道。 万籁俱寂的夜晚,空气冰冷,看得见远处村庄昏暗的小油灯,有一抹晕黄的温 暖。偶尔有一两声狗警觉的轻吠。 嚓,嚓,嚓的脚步声有韵律地回荡在铺满白雪的青石板路上。 暮色弥漫。天,渐渐地深暗下来。 驻足,我扬起睫毛深深地凝望着他激动的脸。他的脸庞通红,眼睛灼热而温柔, 有一点火苗在里面肆意地燃烧。他叹息一声,张开双臂,将我揽进胸怀。说,雪妮, 为什么我们是表兄妹? 当他抬起头时,眼光里有点点泪光。 我的两腿不停地抽筋,那是颤栗!我屏住呼吸,感受着这来自生命深处最原始 最汹涌的爱。一种生命的原创力。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苍茫飞雪,是神仙老人在为我祝福吗?他知道什么 才能让我快乐吗?纷纷扬扬的雪花似千万朵梨花,一朵又一朵,落在我们的发梢, 围巾,大衣……凉凉的,轻盈的,像小孩打湿的小手。 我……我的丁香般的姑娘。表哥附在我耳旁,轻唤着我,声音像月光下的蝉翼, 轻盈透亮。 我的心尖发颤,一种不确定不相信的虚幻笼罩着我。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找 到了一点儿真实感,我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像钟表的指针一样。 他俯下头,将唇贴在我的唇上,我颤抖了一下,犹疑着。然后张开了我的嘴唇。 他的嘴唇充盈着丁香的迷香。他的眼神有初春阳光的煦暖。他的舌头似一条色彩斑 斓的金鱼在我的唇里游来游去,好像在搜寻着什么? 我苍白的容颜刹那间宛如玫瑰花般盛开,娇柔的,而又鲜亮。 神啊,我愿意在这一刻幸福地死去!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轻轻地落在头上,迅速融化成冰凉的小 水滴。我带着心灵深处的需索与渴求,紧紧地抱住他,滚烫的炙热闪电般漫至全身。 泪水铺天盖地的涌上眼来。我伸出手,贪婪地抚摩着他闪亮如天鹅绒般的黑发。 雪还在下,大片大片,像洁白的云朵。 表哥轻声问,你爱我吗? 爱。我本能地应了声。 会永远永远地爱吗? 会的! 他微笑,路灯模糊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眼里有隐约的泪光,满是浓得化不开 的怜惜和无奈。 他伸出手将我散乱在前额的头发拢到耳后,然后,再一次的轻拥人怀,再一次 将他微红的双唇贴在我的唇上,让我吮吸着破碎的丁香花残留的汁液。 我的耳边响起天籁之音,优美的音乐伴随着雪花从天际丝绸样地流泻而出,我 仔细聆听了许久,再抬头时,他的脸上竟是满脸泪水。我相信,他也听到了。 雪一直没有停下来,足足两尺厚,把整条青石板路都遮没了。我们彼此掸掉落 在大衣和围巾上厚厚的雪,额头抵着额头,相视对笑。他蹲下来,揉搓着我冻得发 麻的脚,背着我,一路无语。就这样走进了小镇冬日的苍茫暮色里。走进清冷的夜 雾里。 安静极了,整个小镇都安静极了,没有了喧嚣的街市声响。一切又回归原始的 安宁。他们都睡了。 而我在爱里微笑。 他从我的生命里果断地消失了,一如他神奇的出现。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有些 短暂的瞬间是可以永恒的,那种留在心里的温暖与纯粹。 来过一封信,信封上有一只翩翩飞舞的蓝蝴蝶,展开有着暗花的信封,上面是 酋劲而清秀钢笔墨迹。满纸无奈地诉说着他的惆怅,他的欲罢不能,他的祝福…… 我含着泪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泪珠一颗颗沉闷地滴落,纷纷的击碎 在信纸上面。我的心脏随着这张暗香浮动的信纸而绞痛起来。可怕的疼痛中,我把 那封信撕得粉碎,扔向空中,破碎的纸片雪花样无声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而我,会把这一切放在逐渐的遗忘中。 通通的遗忘,干干净净。不带走一片云彩般的洒脱。我不要一些小细节不经意 地在我的眼皮底下浮现,不去面对,也不想再回味。 不能得到的爱也是痛。也是伤口。 我想,或许这是上帝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吧。他不忍心看着一个青葱年少的姑 娘沉沦晦暗。没有开始的故事,还来不及慢慢铺陈动人的情节,来不及起转承合, 便突然结束了,却凭空多出了一段记忆,一份怅恫,一缕心绪。 那白茫茫如柳絮翻飞的雪花啊,一直在我的心头无休止地上下芳菲着!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事情总要过去,它决不会就此停滞不Bu。 虽然我的外表柔软如叶,可我知道,我的骨子里其实很坚硬,钻石一样。我努 力地摆脱那些爱的印痕,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自己。 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图书馆里,借助书籍来医治心灵的伤痕。我是一个贫乏 的人,有一个空洞而饥饿的胃,亟待填满。我借阅全套的中外名著,其中包括《飘 》、《红楼梦》、《简爱》、《苔丝》、《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甚至晦涩难 懂的《梦的解析》,我也懵懵懂懂地阅读了。 这些书对我产生了终生的影响,向我展开了一帧浩瀚丰富气贯长河的人生画卷。 我的情绪随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运而莫测地变幻着。时而欢欣愉悦,时而伤心零涕。 它们给我的身体提供了良好的造血功能。我的脸庞红润如桃。我喜欢林黛玉的对月 伤怀对花伤情,喜欢简爱的自尊敏感忧郁重情,喜欢赫思嘉无与伦比的勇敢和力量。 苔丝坎坷的身世像一根永不生锈的针尖锐地刺伤了我,让我无比黯然地重新想起小 镇中学后面那幽静苍绿的山谷,那是我灵魂里面最黑暗最不可触摸的东西,我把它 们埋藏在心灵隐蔽的盒子里。 而《梦的解析》却使我恐惧极了,那个年迈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像解剖一只青蛙 一样的分析着梦境。他说,倘若梦中见蛇,则代表男性性器。天哪!这相当程度地 影响了我对性的看法对男性的看法。结合着那件事,我展开了深人的联想。偶然, 会做一些关于蛇的梦,这使我惊骇万分。 常常梦见一条有花纹的蛇,肚皮洁白,吐着猩红的信子,丛潮湿阴暗的草丛深 处,笃定地向我蠕动过来,冰凉地滑过我的手指,钻进我的脊背……梦醒以后,我 惊惧万分地开灯,全身沁出细密的冷汗。再也不能人睡。 我竭力想摆脱它的追逐,可是我不能,我没有办法指挥梦境。我受这魔鬼般的 梦魇所追踪,我光着脚丫,拼命逃遁,却总是又被它巨大的魔爪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