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之死 毕业后,我开始了小城按部就班的生活。 只是,我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昔日同学和周围同事已在轰轰烈烈地恋爱或者筹办婚事了,即将过上或者已经 过上了大家希望看到的光明正大的生活。而我却纹丝不动,只是关在房里安静地看 书,丝毫没有结婚的意思。我将自己放逐在荒凉的孤岛上,脆弱而无望地等待着一 个男子驾着红帆来到我身边! 我迷恋着爱情,我是一只羽翼渐丰的白鸽,有对蓝天的渴望。 只是,我不得不把自己隐藏起来。 隐藏自己就是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如何向人家解释自己的生理缺陷和并非完壁的惶惑。我陷入了深深的 苦恼之中。这两个秘密如两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中,沉甸甸的。我就是神话故事中推 石头上山的弗弗西,怎么推也推不上去。那一刻,我充满自卑。 它使人茫然无助,向寂寞的黑夜滑行,向虚无的空茫滑落。 这时,林峰走进了我的生活。突如其来,完全偶然,谁也不曾想过这样的相遇 会成就怎样的故事。 如果明了,我会拒绝他伸过来的手。不管那手多么温暖,多么宽厚。 我们是在朋友的生日舞会上相识的。记得那是春天的晚上。P 城刚刚进人梅雨 季节。整天下着缠绵的细雨。空气潮湿阴冷。 朋友包了街角的一个歌舞厅。当时,满室的人三三两两地汇聚成一堆,盲目地 喧闹着,谈笑着。高声地唱卡拉OK。服务员托着放满饮料和零食的大托盘来回穿梭。 头顶的天花板很低,镭射灯暧昧地转动着。舞厅里的乐队在表演。有人相拥着在狭 小的舞池里跳舞。我独自拿着一杯饮料,挑一袋五香瓜子。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 陷在深软的沙发上旁若无人地嗑着,直到舌头感觉麻木为止。偶尔,漫不经心地抬 眼看着人群,就像看一出即兴舞台戏剧。 我仍然不能如鱼得水似的融进这种喧嚣热闹的场合。只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 我才自由自在,安全舒展。在陌生人面前我容易拘谨,手足无措,全身如刺猬一样 竖起了满身的刺,感觉很不舒服。 我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过来。我平静地看着他走到我的身边。然后,他绅 士般地向我伸出手。声音柔和地说,跳个舞吧。 我抬起脸看他。淡淡地一笑。犹疑着,终于伸出了我的手。 我不会拒绝生活给我的奇遇和机会。因为我是一个不懂得寻找的人。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后来熟悉了;再后来就成了恋人。 过程,就那么简单。 林峰比我大五岁,他是一个聪明。健谈、有着健康明净的笑容,阳光似的男孩。 在他身边,感觉心里很宁静、很安全,也很暖和。 他把对我的爱通过扎扎实实的行动具体地表现出来。他给我剪指甲;给我炖排 骨汤;放任我倾泻所有积淀已久的不良情绪,忧郁的,不好的。然后,无一例外地 为我舒缓,替我开解;雨夜时,撑着花雨伞漫步街头。他拥着我。偶尔探过头来, 轻轻地在我唇上亲吻;过马路时把我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他的手大而暖和; 秋风乍起的时候他给我准备冬天的皮大衣;休息日带我去省城的大医院看残障的脚 …… 我百感交集。没有一个男人像林峰这样珍惜我。没有一个男人这样照顾我。比 我的父母还让我感到亲切。他用他的爱一点一点地消融我。他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也是一个懂得爱的人。并且他喜欢我,不在意我的缺陷,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当 他又有承担的诺言时。 我很清楚我还没有完全爱上他,但我也不是当初18岁的小姑娘了,不复有当年 的激情和盲目。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全面的信赖和毫无疑虑的交付。我向往 着过上一种简单平静的家庭生活。他像一个慈父一样能给我温暖呵护,给我生命中 一直缺失的感情。给我所有父亲从来没有给过我的感情。或许我有恋父情结。他的 那些妥帖的细节让我心里很受用。从小我就一直渴望被人疼爱。 有人说,当宽厚和自信结合到一个男人身上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可以称得上是 一个完美的男人,一个很有魁力值得托付的男人了。 我想,就是他了,如果结婚! 日子在我们偶尔回眸的浅笑中悄悄流逝。 秋天就快来临了。P 城的秋天是美丽的,深蓝的天空高而遥远。阳光温暖,空 气凉爽。梧桐树的黄叶在马路上纷纷飘落。 我们决定结婚。并购置了新居,是一个标准的两居室套间,房屋装饰一新。他 买了一枚光彩夺目的黄金戒指,一粒绿宝石镶嵌在正中央。他把它套在我的食指上。 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微笑不语。他亲呢地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他说,雪妮, 不用太久,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家!自己的家!我心头掠过一阵奇妙的感觉。那是我我渴望已久的!我疲倦了 二十三年的身心的确需要好好地休憩一番我泪眼迷蒙地凝望着他,他的眼睛和煦, 诚恳,而温柔。 空闲的时候。和他一起去看婚纱的样式。一家一家地挑过去。我抚摸着那美丽 的花环,那柔软如团团白云的轻纱。心里如蜜汁般甜美。 一切都欣欣向荣。一切都美好如春花初绽。一切都循序渐进。 结婚证已领,酒席已订,请帖已散派出去…… 我在阳光下细眯着眼望着淡蓝的天空,阳光在我眼里晃动。眼睛灼亮明晰。幸 福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群小鸟在我头顶扑扇着翅膀,快乐地翱翔在天空中。 我想,很快,我就要和它们一样了。 我们同居了,悄悄的,每天晚上十点半以前,我还是要回家的,就像《灰姑娘 与水晶鞋》的故事,一过午夜12点就要仓皇而逃。 本来,我并不愿意,我的心里对性有着相当程度的恐惧,加上《梦的解析》推 波助澜,使得这份恐惧又加重了几分,但我不忍心拒绝这个细致温柔讨人喜欢的小 伙子。 对性,他一点儿也不陌生,还有点儿轻车熟路的意味呢。我全身紧张,脑袋里 老是浮现弗洛伊德的关于男性性器的比喻,心不在焉。神思不属。他耐心地、温存 地、亲吻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密如骤雨的吻让我绷紧僵硬 的身体渐渐融化了,放松了。我全身的毛孔抒情地张开了,像一层层依次打开的花 瓣。他抱紧我的肩膀,那个东西陡地一用力,如洞天石扉,匐然中开,我有轻微的 不适感。他小心地,全心全意地尽量使我愉悦。呢哺地询问着我的感受,好像他是 我的仆人般。他在宠爱我。不过我的感觉并不是太好。 完事以后,林峰注意到床单上点点鲜血,如绿树丛中几朵星星点点的红花。他 兴奋不已,一种自豪感伴随着他红通通的脸孔升起来,长时间地搂抱住我。下巴上 硬得像刷子样的胡子茬儿轻微地磨蹭着我的脸,细细的胡渣让我一阵麻痒。仿佛有 一波电流从手指直接逆流回心脏。我的脸倏忽红了,有些微的羞耻感。 与此同时,我也释然了。弗弗西的那两块石头彻底地从心里搬除了。 我没有告诉他那件事。我决意隐瞒那段疼痛的历史。因为我知道爱一个人,如 果一味本色过火的真实,。就像舞台上没有化妆的演员,会令观众不习惯。 况且,谁的心里没有一两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或许是心情的舒畅,或许是婚期的临近。十天后,我们就很和谐了。快乐,高 潮,幸福贯穿始终。我的喉咙发出销魂甜腻时断时续的低吟,令我自己都感觉脸红。 在爱的滋润下,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眼睛波光 潋艳。美丽动人,笑靥如花! 我想,女人天生是要男人来宠爱的。 我感激林峰,是他带我走人正常女人的生活轨道。是他帮我摆脱了我的家。而 这是我从小的心愿。我打定主意,结婚以后将尽最大的努力使他幸福使他快乐。 爱,对我而言,就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然而,计划远远不如变化快。总会有一些事情要毫不客气地粉碎我的希望,就 像捣碎一颗肥硕的蒜瓣那样轻而易举。 想起四川人的麻辣火锅,给客人配油碟时,将蒜瓣—一剥皮,用专用器皿狠狠 地鼓捣。据说,捣碎的蒜头比整个蒜瓣更具调味功能,使人感觉不疲倦,不焦虑, 容易带来好心情。一直到汁液四溅,闻到湿漉漉的植物伤口辛辣呛鼻的芳香为止。 那是个黄昏。天气开始转冷。秋风一阵又一阵呼呼地刮过P 城上空,尘土飞扬。 干枯的树叶随风飘舞,令人眩目。林峰骑摩托车载我去朋友家咨询房屋装修的细节。 我双手环抱住他的后腰,脸儿紧贴在他结实宽厚的脊背上。眯缝着眼,对着一闪而 过的秋叶微笑,笑容恬静而甜美。 行至一个拐弯处,一辆疾驶而过的东风汽车吼叫着冲过来。急促的刹车让轮胎 在马路上摩擦出刺耳而绝望的尖叫。我的眼前一片闪亮后变得漆黑无比,好像火车 驶进了一个黑暗的漫长的隧道。接着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听到摩托车 的头盔在柏油马路上寂寞地咯噔咯噔滚动。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 线,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很多人围上来。黑压压的一片。一些陌生的声音在混 乱地此起彼伏。我看见地上一大摊冒着热气的鲜血,温热而稠浓。 在这一片怵目惊心的红光中,我昏迷了过去。 我的梦在继续。这一次梦见自己在荒芜的旷野里,天空的云层越来越低,宛如 一大块巨大的黑布。一群灰色的飞鸟低叫着远离。几条粗大的蛇幽灵般地从地底阴 暗的深处彩缎样飘出,拖着冰凉而又滑腻腻的身体向我游离过来。我看到前方一个 男人似曾相识的脸庞。我狂乱地向着他奔去,跑得精疲力尽,几乎要衰竭而死。突 然这个男人消失了,心里惊跳不已。低下头来,摹然发觉脚下已是万丈悬崖,风声 如丝线似的从山谷底处螺旋样地向上攀延,跌宕飘扬。蛇在我身后几步之遥!没有 退路的绝境使我无暇多想,闭上眼睛,纵身跃人那黑黝黝的深谷…… 失速的感觉让我的心脏仿佛要碎裂了一般…… 惊然睁开眼,觉得身体里飘飘忽忽空空荡荡如纸糊的人般空洞。看到阳光照出 的光柱里尘埃飞舞,空气中弥漫着医院里特有的刺鼻的来苏水味道。母亲坐在床边, 眼神焦虑而怜悯。她告诉我林峰已经死了,当场就死了。我吓得眼睛发直,哭不出 声来,没有一滴泪流下来,没有,它们早已被突然而至的绝望、惨烈的梦魇,残暴 所戕杀! 生命如此短暂和脆弱,我惊叹和悲悯。 很偶然,或许是必然吧! 他的死如此强烈地压迫着我,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们在春天播下爱情的种子,秋天却丧失了收获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呢? 林峰的死使我刚刚筑好的爱情大厦轰然倒塌。 爱情是什么?难道对我而言就是一连串的离开吗?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 我不相信我以后的人生就会平坦顺畅起来,还会碰到这样坦坦荡荡心境纯净的 男孩吗? 是啊,我才二十三岁,可在这短短的二十三年中,我的人生旅程走得多么沉重 凄惨呀,天生残疾,父亲的仇恨,强暴,辍学,未婚夫的死亡,车祸……完全超出 了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孩子的承受力。 我的世界,根本是一团糟,一片荒凉,一片混乱,没有合理的逻辑。只有痛苦, 旧的痛苦刚刚被时间淡漠,新的痛苦又接踵而来…… 现在,我又成了弗弗西,只是不是两块石头,而是三块!我开始怀疑生命的意 义,难道生命就是随时等待无法预知的劫难吗?即使是毁灭也只能心平气和地等待 吗? 生活的沉重和冷酷虎视眈眈地迫近了我。我厌恶P 城,厌恶自己,厌恶我多灾 多难无法把握的命运。 父亲凛然严肃,变本加厉地对待我。不理我也不常去医院看我。我是一个让他 头疼的孩子。只会给他捅娄子,而收拾残局的人却总是他。在我做手术的时候,他 也不来,照常去上班。这令我绝望到底,透彻心扉。 我不了解父亲的想法,我相信他更不了解我。我所经受的屈辱和挣扎。那些震 撼我灵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虽然我们朝夕相处在同一间房子里,有着深厚浓 郁的血缘关系。但却非常隔膜。 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毫无意义的仇恨之中,如陌路人般冷冷对峙,互不往来。 我无比懊丧。父亲大概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喜欢,也 许他想要的是一个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儿子吧。 有时候,我天真地设想,如果父亲是一。个性情温和,乐观开朗,顾家又体贴 的男人,命运应该有它截然相反的结局吧。 而生活不可能如果。只有冰冷的让人无法不面对的事实。 这一系列的变故养成了我落落寡合神情落寞的性格。脸上有一种类似于北疆的 冰雪般凛冽冰冷的气质,让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不是因为我爱他,只是失望,对 生活的失望,空有飞翔的欲望,在苍凉的现实面前,却只能萎缩成为一只蜗牛,孤 独地躲避在螺旋形的壳里面。坚硬而安全,潮湿而阴暗。 两年后的一天,我决定离开熟悉的一切,离开我的家。离开我生命里最初的保 护层,给自己一个重新的开始。 因为我不愿意让心受到损耗,不想崩溃,也不想死,我没理由轻易就放弃活下 去的信心和努力,离开是我最后的拯救方式。也是我惟一的反抗姿势。别无他法。 走之前,我把那张鲜红的结婚证书撕成碎片,扔进路边的黑色铁皮垃圾桶里面。 把与林峰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毁掉,包括他送给我的裙子,写着两人名字的请柬,书 籍,珍珠项链……我仍然不具备直面痛苦的勇气。这已经成了我行事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