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杜梅清 我在N 城朋友很少,我不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女子。 从小,我就是一个没有多少朋友的人。我厌恶人与人的亲密关系。可有可无的 话语,似是而非的笑容,暗藏心机的眼睛。亲密的皮肤接触。我觉得我并不需要。 所幸的是,对于孤独的生活,我早已习以为常。但我并不拒绝朋友。只是觉得可遇 不可求。就像寒冷时两条静默优雅的鲸鱼穿越不同的海域,迁徙到温暖的太平洋, 游来游去,终于游在一起。我总以为那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卢梭说:我们对同类的感情,更多的产生于他们的不幸而不是他们的快乐。为 共同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基础是利益,因共处逆境团结在一起的基础是感情。 而我知道,现实生活中往往是:雨后晴光,多有彩虹斜挂。雪原寒冷,还少炭 火相赠。 这年头谁跟谁是真正的朋友?人与人之间隔了一座高深莫测的心墙,惧怕靠近, 懒得靠近。无法靠近。迫不得已地走近也只是各怀心事礼节性的握握手罢了,再也 不会有热忱的拥抱了! 只有太幸运的人才会有缘做朋友。 与杜梅清的相识缘于一次平谈不惊的偶然。想一想走进我生命里的人,似乎都 是这样的莫名其妙。突如其来,没有道理的离开。比如:表哥、林峰…… 或许,这一切都是必然。 七月的一天,我去书店购买了一本《萧红文集》。回家途中,在站台等车,开 往学校的一辆无人售票车徐徐地开过来了。我直冲冲地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车。打 开钱夹意欲投币,除了几张百元钞票外,没有一元的零钞,我急出了一身冷汗,表 情尴尬地位立着。司机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快,一张黝黑干枯的脸,因为对生 活的不满而积累了怨气。也许他以为我故意逃票的吧。这年头彼此信任变得弥足珍 贵地愤懑的嚷道:下车!下车! 这位小姐的票我帮她投了。我听到了一个甜美清醇的声音,带有北方口音,往 后一扭头,接触到一双如湖水般坦然的眸子,这才知道这个端庄沉静的女孩帮了我 的忙。 就这样相识了,很自然很简单。下车后,我们站在站牌下,有几个年轻的男孩 惬意地舔着绿豆冰淇淋,融化的冰淇淋顺着手指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不停地拿出餐 巾纸来擦拭手上的污迹,心满意足而又旁若无人。暴烈的阳光直射下来。路上行人 步履匆促。我想应该请她喝一杯红茶。 我对她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抑制不住地希望了解她,走近她…… 站台斜对面正好有一家茶馆,竹楼似的外形,给人以清雅古典之美。走进茶馆, 里面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我们上了二楼挑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N 城是随意率性的城市,有很多人混迹于路边设施简陋的茶店。茶店提供录像, 放些港产的武打片或者警匪片。桌子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几桌在打牌。其 余的人一桌一桌地坐着,看报纸,聊天,喝茶,分析彩票,打手机。里面的人坐满 了,就挤到外面大树下的露天座位上。选些南瓜饼或者是盐煮花生,一坐就两三个 小时。一天喝三次茶,谓之早茶、下午茶、晚茶。闲适恬淡一如路边的棕桐树,好 像未曾感觉过奔波觅食的疲惫,他们不需要工作,却能衣食无虞,不知道他们何以 度日?我知道在茶店以外另有一群人在盲目而强盛的欲望追逐下,过着一种争分夺 秒,勇往直前的生活。时刻绷紧着。就像猎人手里始终拉得满满的弓箭。脆弱而紧 张。这样两种互相矛盾的生活方式浑然天成地交织在同一片天空下,各行其是,井 然有序。颇有一些“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味。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座城市。海纳百川,宽容且风情万种。 惟一叫人迷惑不已的是每年一季的台风,十月的时候。台风带着海水粘稠的腥 味剧烈地呼啸而过,无法预料,无法防范,带来毁灭的气息。伴随台风而至的是一 场持续的迅猛的豪雨。马路两旁的绿色树木一到台风季节,仿佛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被风刮得枝桠残落,树叶扑籁籁的像一张张脆弱的纸片,无奈的从枝头脱落。湿漉 漉的路面上铺满了肮脏的紫荆花瓣,花瓣肥厚柔软,色泽鲜艳,没有半点萎谢迹象。 美丽的城市像要死了一样的叫人厌倦。 如果没有台风,N 城应该是完美无缺的。 要了两杯红茶,一碟盐煮花生。若有若无的闲聊起来。可以深人,可以停顿, 可以沉默。随心所欲。一切皆视感觉而定。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她皮肤微黑而 细腻,双唇红润,眼神清澈安详。 我信赖目光坦诚眼神清晰的女孩,我想,她是! 她告诉我,她来自山西,那个盛产陈醋的地方。毕业于西南财经学院。目前在 康格公司担任会计。在紫荆花园与人合租一个二居室。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偶尔 泡吧,蹦的。讨厌哲学。最喜欢喝的是南山咖啡。最喜欢的花朵是雪雾红梅。最喜 欢听的歌曲是《红梅颂》。很少有年轻女孩喜欢如此雄壮激昂的革命歌曲,她有着 怎样让人烯嘘不已的往事呢? 她的开场白平平淡淡明明白白,像一盆清水,一眼见底。不需要猜度,不需要 犹疑。清爽干净。本色纯真。 一边悠闲地欣赏着窗外的阳光和涌动的人群,一边散散淡淡地聊着天。我用小 勺搅动着陶瓷杯底的红糖,沙粒样的红糖缓缓上升,杯里的液体呈现出红葡萄酒般 的颜色,暖暖地流进了我的胃。我不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走近她? 她有着一种了然掌握的笃定和泰然自若的从容。这些是我所没有的。如达·芬 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吸引着我向她靠近。那 是一双沉静的眼睛,如寂静的山涧中从不张扬的小溪流。如清晨的水波一样柔和, 不知道里面翻涌的是深沉的黑海还是皎洁的月光? 我们成为朋友。就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一点儿也不难。就像在步行街上漫步, 看到前面的商店里有自己喜欢的皮包,款式独特,价钱合适,就顺势买了下来。 后来,我想是那天的阳光太灿烂的缘故。 第二次和杜梅清约在华海路的大转盘前。几天不见,我很挂念她。也许是宿命, 在她为我代付车票的时候就注定了。 我站在转盘边等着杜梅清,夜色阑珊,城市的尘烟渐渐平息,晴朗深邃的天空, 泛着深靛色的蓝宝石光泽。晚霞在天际燃烧得如火如茶,绚丽的夕阳缓缓下沉。马 路上汽车川流不息,人潮涌动。 隔着一条马路,看见杜梅清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关上车门,穿越如梭的车流和 人群,向这边走过来,我微笑地看她走过来,对她晃晃手。再次相见,她有了一点 变化。穿着一套ATTOPRIMO 细方格洋装,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露出光润的前额,简 单的戴上一对圆形的银耳环,走动的时候,耳环跟着丁丁当当作响。脸上化了精致 的妆,艳光四射,风姿绰约。杜梅清面含微笑地拉着我的手。她微笑的样子像江南 湖泊里紫色的菱角花。我在她的微笑里安静下来。 我说,我们去哪里。 她说,去南京西路。 那我们步行吧,一个站就到了。 她说,好。 有没有男朋友?她突然问我,似乎是漫不经心,逆光下她的脸似乎散发出香根 草般的清香味道。 曾经有过。 她说,后来呢? 后来他们以不同的形式离开了。 他们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 就这样? 可不,就这样。说完后我的眼泪立刻掉下来了。她把我的手轻轻地放进她手中, 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手温热和软。我感到我僵硬的心脏正慢慢变得柔软,舒缓;像 深海里张开触角四处游移的水母。 她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伤心,心不由己是没有罪的。就好比是跳交际舞,必须 两个人配合默契心领意会,才可以跳出姿态优雅的舞来。只要其中一个人毫不留情 又毫不留恋地中途退场了,那这支舞无论情势如何,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立刻结 束。徒劳地站在目迷五色的灯光下独自怀想或者等待,并没有任何确实的意义,只 会伤心伤神。 假定你还相信爱情还依赖爱情,就找一个珍爱你,并且懂得爱的技巧的人。如 果他的爱够真诚,够认真,然后,你再一点一点地交付出自己的感情。说完,微笑 浮了上来。黄昏时分的斜阳余韵犹存地照在她的头发上。闪烁着某种逼人的光芒。 我按捺不住内心倾述的欲望。于是,像一个孩童一样开始蝶蝶不休的叙述着。没有 保留的,完完全全的。 除了那段见不得人的不光彩的历史以外。 我对她谈起了林峰、表哥和家庭。从小我是一个压制自己的人,什么话都不愿 意对别人说。但是这种孤独感,已经渐渐让我不能呼吸。杜梅清是一见倾心的女子。 和她在一起,令我感觉放松。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我们十指紧扣。 她说,感情的伤痕总是在所难免的。懂得顺其自然的爱。但是无论有怎样的疼 痛,受伤以后,要紧的事情就是立刻寻找止血药或者消炎粉,让伤痛得到及时遏止。 然后,做一些令自己快乐的事情。尽早地将自己从爱的樊篱里解救出来。因为 人是世界上彻底孤寂的动物。尤其是女人,只能自救。 你呢。有没有男朋友。我问她。 没有,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你不相信爱情吗。 不是百分之百的信。虽然他们说,彼此相属,深沉爱恋,是通向幸福的惟一标 准。但我认为它是醉酒后产生的类似于海市蜃楼般的幻象。茂林修竹的渔村,华丽 恢宏的亭台楼阁,清晰可感,美不胜收。 清醒后,幡然顿悟,一切只是梦幻空花,何劳把捉。只有现实中的头在真实的 晕痛。我不喜欢为爱情黯然伤神或者欣喜若狂,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情绪交给别人来 控制?再说,我也不喜欢男人。 在街上买了两根甘蔗,我们坐在路边的花坛边沿上,花坛里的九里香盛放着, 郁郁地开出一片花海。在沉沉的夕阳影里,鲜明极了。手里提一个白塑料袋用来装 垃圾。一边盯着眼前穿梭不息的陌生人群一边微微羞耻地啃着甘蔗。 这一刻,我开始相信女人之间一样可以相伴偕老。可以相守共处。可以一生一 世。 一个年轻男子注意我们。绕到背后终于伸出手大力抢杜梅清夹在腋下的包。他 有褐色皮肤,脸色灰暗,眼神卑琐,穿着肮脏的散发着异味的衣服。 杜梅清大声嚷道:“你想干什么?” 年轻男子不吭声,鸡爪子样的手死命地拉着包。有几个人在我们身边经过。投 以漠然的眼神。没有稍作停留。杜梅清拿起甘蔗照着他的身上猛烈地抽打。他鸡爪 子样的手绝望地松脱开去,拔腿就跑。 我拉着她的手,顶着夜里凉爽而潮湿的风。我想,我是喜欢她的,也就是这些 率真的东西。直接,坦白,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懂得保护自己。吃完甘蔗,看着 来来往往的背影,我们研究去哪里。 我说,还是去看电影吧。 好吧,这两天各大影院热火朝天地放映《洗澡》。听说不错。濮存晰和姜武主 演的,淄存晰的表演很内敛,不温不火,极具张力。 看完电影,我一个人慢腾腾地行走在亭亭如水的夜色中,马路上行人稀少,高 耸的楼群像怪兽一样静立在黑暗中,高楼里隐约有黄耀明的歌声飘出来:谁的名宇 会划成那耀眼的疤痕,比起那怀念更深,请放心,不会终身抱恨,明天也许比你更 残忍,陪伴我,别带着仁慈或恻隐,我这么容易爱人…… 杜梅清再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又过了一段时间。 她说,下班前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我们去胖妞火锅城吃饭。 等下了班才出门,就见一辆奥迪鱼一样地游了过来。她穿着墨绿色的“三宅一 生”时装,化着无懈可击的妆容。颈项戴一条银光闪闪的珠链,一长一短地垂落胸 前。脚上穿一双GUCCI 细高跟皮鞋,皮鞋前端缀着人造水钻,挎一只黑色小坤包。 这身时髦的装束,让她看起来越发小资。 坐在前座上,闻到杜梅清身上淡淡的香奈儿香水味,我使劲吸了一下,心里有 些微的羡慕。因为我根本不用香水,只是用花露水来驱逐蚊蝇。窗外是飞掠过的霓 虹闪烁的楼群和绿色植物。 胖妞火锅城生意兴隆,高朋满座,一楼二楼都是满当当的人,热闹非凡,人声 喧哗,我们只好在一楼靠路边加了一张桌子。要了一个鸳鸯火锅,这名字取得叫人 想人非非。就像杜拉斯的《情人》里那个叫人想人非非的女孩一样。两瓶啤酒。 杜梅清说,我跳槽了,在广告公司做财务经理。这是我今年的第三份工作了。 为什么做不长呢? 因为不想让自己厌倦啊。我以为换一个单位会有所不同,办公室里总是有许多 的暗角,我无法充耳不闻机而不见。太多无聊的人和无聊的事情让人心灰意冷,这 种心灰意冷拖得人站不起来。可是,我发现走到哪里都一样,就像玻璃缸里的金鱼, 游来游去,不断地游,仍然游不出小小的玻璃缸。她说,我就羡慕你能从事这样一 份单纯令人愉快的职业。 鱼与熊掌势必不能兼得。我也很苦恼。因为令人无奈的贫穷,而我的内心又装 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梦想。西藏旅游、读大学、衣食无忧的生活。美丽的衣服……可 是每一个梦想的实现都离不开金钱的支撑。就像每一幢建筑都不能缺少钢筋的支持 一样。有了物质生活会变得更简单,也更随心所欲。为什么要拒绝它呢?物质多可 爱呀。这意味着你可以毫不费力地过上精致时尚的生活了。比如:开心汤姆连锁店 的汉堡包、利普顿的红茶、粘乎乎的法式蜗牛,NOWHERE 时装、在人民广场的顶楼 旋转餐厅穿着CK时装喝着马爹尼。MAYBLLINE 唇膏。当然,还会有更多层出不穷的 新生事物等着你来尝试。 杜梅清手捧啤酒环顾四周,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淡定。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说,没意思,只是戏子而已。 火锅城里有一个小姑娘在卖唱,小姑娘穿着白衣蓝裙,身体单薄。小小的脸庞 上有一抹陷入红尘的迷茫。嗓音清脆。父亲头发花白,眼神涣散,站在她旁边拉着 二胡。她正在邻座唱着《夫妻双双把家还》,座位上的男人们边用木筷在桌子上打 着节拍,边闭上眼睛愉悦地哼唱起来,满足的表情颇有点黄世仁的味道。 但是,我不会再愤怒。我知道这也是生活状态中的一种。 唱完以后,我们把她叫过来,杜梅清点了一首《红梅赞》。 我们一边听着歌声,一边默默地喝着啤酒。这歌声嘹亮高亢,一种温柔而执著 的力量,如高山里涌出的瀑布急速坠落,激起巨大的声响和无数的水珠。杜梅清端 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我看到她宁静的眼睛水汪汪的,像闪烁的星光。脸色潮 红开始焕发美丽。嘴唇湿而鲜艳,如花园里缀满新鲜露珠的花朵。 杜梅清把盘起的头发解散,一头黑亮而美好的长发秀直地披在肩头。然后,走 到旁边的小卖店买了一包红双喜烟,再次坐下来。她问我要不要烟。我摇了摇头, 我还没学会享受这种另类的东西。她点燃一根烟,修长的手指上涂满了银亮的蔻丹, 像鱼的鳞片一样,在月光下一闪一闪。 她靠在塑料靠背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地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地吐出烟圈, 神态轻松。风把长发吹乱,瀑布样地从耳际倾泻下来。脸儿半遮,睫毛半垂。让我 看不真切。我听到她喉咙里噬噬的声音。无比寂寞。 我们喝掉了三瓶啤酒,杜梅清脚下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蒂。她把烟夹在手里, 抬头看着暗淡的星光。深黑的眼眸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地滑落。我递过去一 张餐巾纸。此刻静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看着空下去的酒瓶,我有些头重脚轻,脸 颊滚烫。苦涩的酒精在我的肺腑里猛烈地炮烧起来。悲凉而深情。但我耐心地等待 着。我要做她的听众。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们因为孤独和不愿意再孤独而相互陪伴,互相取暖。我 们是彼此的安慰和温暖。 我确信,她需要我的倾听。 这一夜,暖风习习,星星闪烁,她对我讲起了她麻烦的过往。 在杜梅清心里,母亲只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而已。 照片挂在外婆家斑驳的墙壁上。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女子,也是一个 招人喜欢的人。那是母亲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时的照片。穿着绿草样颜色的军装,英 姿飒爽,脸上有涉世未深的笑容,嘴角下有两个小涡儿。像夏日清晨莲叶上流转的 两颗透明晶莹的露珠。明眸如星。那眼睛里分明荡漾着爱的欲念。杜梅清的眼睛和 她的一模一样。 而关于她的记忆,则是一片白雪茫茫的原野。 毕竟,母亲走的时候她还太小。只是一个牙牙学语的三岁娃娃。剪着一个童花 头,穿着花罩衫,眼睛黑亮黑亮天真得一无所知,稀薄徽黄的头发被束成一支细小 的朝天辫,像高山顶端的一支寂寞的旗杆在风中飘扬。 杜梅清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没有看见过父亲,也没有听说过父亲。待到年龄稍 长,从邻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杂乱无章的语音中她才辗转得知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故 事。 母亲转业以后,分配在父亲的单位。父亲是一个木讷寡言无甚趣味的人,比母 亲大八岁。母亲的活泼开朗如花笑容像一株含苞绽放的玫瑰花牢牢地吸引住了他。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婚后的生活起初也算和谐美满。生下杜梅清以后,母亲爱上 了另一个男人。老实平凡的父亲在她心中黯然失色。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婚姻死亡 了。她向父亲提出离婚,父亲拒不同意。母亲瞒着父亲与那个男人频频约会,很晚 很晚才回来。 有一天晚上,刮着很大的风,梧桐树的叶子和垃圾堆纸屑随风乱转。母亲与那 个男人跳完舞满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用甜美的嗓音哼着歌。脸颊微醉样的醺然, 有妩媚的神情。双眸晶莹水亮,一缕幸福的光芒在那眼眸里不能自抑地荡漾。 她不知道父亲整夜整夜地跟踪她。也不知道她的生命已到终结的一刻。死亡总 是出乎意料地从天而降,就像无法预知的灾难一样。进了家门,她以女人特有的敏 感觉得气氛有些不同。父亲斜躺在沙发上拿着酒瓶喝酒,头发蓬乱不堪。空气里弥 漫着浓浓的酒味。 忽然间,父亲睁大了眼睛瞪视着母亲,冲到她跟前将她推到墙角,狠狠地一推, 母亲听到身后的家具纷纷发出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父亲恶狠狠地伸手掐住母亲的 脖子,失态地怒吼:为什么要给我戴绿帽子?为什么? 母亲的喉咙被扼住,无法发声。她伸出双手与父亲扭打在一起。她的行为刺激 了父亲,疯狂中的父亲,渐渐加大了手力,母亲睁着惊恐哀怨的眼睛,没来得及说 一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死时,杜梅清才三岁,父亲因他所犯的罪孽被叛27年徒刑。 这突然而至的厄运差点逼疯了外婆,她忍着巨大的悲痛葬了女儿。接回了杜梅 清,以女性特有的坚韧支撑起这个家。她不许任何人在杜梅清面前提起父亲。外婆 一天天成功地将父亲从杜梅清的生活里剔出去。她认为杜梅清需要一种没有阴影的 生活。 看来,在巨大灾难降临的紧要关头,女人总是以她顽强的生命力和过人的勇气 忍辱负重地延续生命,等待云开月明的那一天。这不是苟且偷生,不是!而男人往 往以青面或白皙的瘦弱进行加速度的堕落。令女人啼笑皆非。 外婆一直郁郁寡欢,心里积累的痛苦,使她皈依了佛教。她常常在黑暗中虔诚 地跪在棉垫子上,在菩萨前拈香,口中自言自语。声音渐渐地低下去。香雾迷漫中, 用枯皱的手撩起衣襟擦去眼角的泪水。外婆不动也不发出声音,只有月光静默无言 地照射进来。 失去父亲和母亲使得杜梅清心里一片悲凉,她很羡慕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就 像一个饥饿的人渴望一顿美味佳肴。但是,她一直都笑口常开,温婉平静,表现出 非常快乐的样子,和正常儿童没有什么区别。其实她的心里早已积累了厚重的尘垢。 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大学,她成了学校里出众的女孩,备受注目。成绩好,脾 气也一贯的安静温和,而且非常美丽。她参加校内的各种活动。她用很多种方式尝 试解救自己,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朝气蓬勃,青春焕发。她想让自己和旁人一样的幸 福快活。 她对爱情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受父母的影响。她觉得爱情是一朵妍丽的花, 花瓣细脆鲜亮,香味馥郁,花根注满毒液,具有砒霜般的杀伤力,一不小心摘下这 朵花,就无限沉迷它的芬芳,染上毒瘾般,想戒都戒不掉,毒液早已幽灵般地从鼻 子里流人身体的每个角落,流到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里。一直到死。 她想,站在旁边欣赏一下应该是安全的吧。 她认识了一个来自澳大利亚一个叫奈德的小镇的青年,他是一个年轻英俊。乐 观开朗的小伙子,名字叫Jack。他有淡褐色的头发和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长得很高 大。微笑的样子非常可爱,聪慧温和又带几分心怀叵测。他们一起坐在阶梯教室上 公开课,一起去野外郊游。一起拉着手逛街。他的中文并不很流利,所以他们一直 用英文交谈。她的英语在大三时就通过了八级。 他告诉她,他的父母在澳大利亚南部开了一个中型牧场,大片大片的山羊在草 地上慢慢走动,肥美憨厚。阳光温和,绿草鲜亮。快活的牧羊男人在阳光下赤裸着 被灼伤的麦色肌肤,穿着工装裤,拿着鞭子骑在马背上。他望着她,微微一笑,眼 睛顽皮地往上翘。他说,等毕业了带你去我家。我们一起剪羊毛。 她笑,她喜欢这样的相处。有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抚摸过去, 从指尖摸到手指的根部,她看到透明的皮肤下面一条条蓝色的血管突突地跳,像秋 夜月光下枝权分明的树枝。她有意外的快感。除此以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实质性的 肌肤相触。 她喜欢这种令人愉悦轻松的男女关系。介于友谊和爱情之间。它是安全的,也 是朦胧的,比如酒吧里的昏黄柔和的灯光,一切现于似是而非面目模糊之中。如此 神秘又如此隐晦。亮一点就失去隐蔽性,暗一点就看不到灼亮迷蒙的眼睛,显得了 无趣味。 周末的一个上午,他们谈论了很多,是在他的出租房里。也许是寂寞,她对他 说了很多不轻易泄漏的往事。 五月的阳光沿着窗帘边沿挤挤挨挨地撒进来,他摸着她长春藤般浓密的长发倾 听着,眼神湖水一样清澈而干净地流转。随着心扉敞开的角度,很明显,某种暧昧 的气息渐渐弥漫在空气里,一点一点的。 她莫名地不安起来。听到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听到他灼热而粗重的呼 吸。他们彼此拥抱在一起。她感到体内的热正一点点从体内扩散到皮肤上来。他抱 住她,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她看到他下面硕大无朋的男性器包裹在杂草样浓密的毛丛中里,如擎天立柱样, 傲然挺立。她闻到了毒液的气味。她感觉到胃里正翻江倒海地汹涌着。她满脸都是 狂乱的眼泪。 她用力推他下来,草草地穿上衣服,急切地拉开门哇哇呕吐。他用阴郁异样的 表情望着她,兀自呆立。他的男性器瞬间溃败下来,像一根蔫软的茄子,丑陋疲软 地夹在两腿中间,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到药店买了洁尔阴女性护肤系列,回到宿舍反复清洗涂抹,直到她闻不到那 毒液的味道。她需要的不多,拉手而已。他却试着给她更多,对于她来讲,那是多 余。两星期以后,她看到他拉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在校园散步。那女孩穿着粉红 色的布裙。眼睛清澈,嫣红的笑靥,像一朵美丽的鲜花…… 这是她惟一的一次恋爱。足够了,足够了! 杜梅清感觉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孤独无依。她没有任何办法挽救她的 孤独,她的形单影只,她的飘泊无驻,她的无家可归,也没有回家的欲望。 家在脑海里陌生而遥远,早已被她背负在灵魂上了。无比沉重,沉重得好像一 片虚无。她内心的躁动焦灼如随时喷发的活火山。而她的脸上却一直淡定地微笑, 风平浪静。 成长过程中的诸般艰难,锻造了她坚韧的自处自控能力。 杜梅清从来没有什么高远的梦想,也不向往宝马香车的奢华生活。欲望的役使 只能令人们变得越来越失去方向感。像深海里盲目前行的鱼。爱情,金钱,人世间 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痛苦的根源。她也不喜欢太多的欢乐,乐极生悲,并且欢乐总 是奔跑如风地跑在前面。 她只要遵从自己生命底层最原始最本质的意愿来生活。 可那是什么呢?到底什么才是她要得到的呢? 失眠折磨着杜梅清,她无力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从体内飞 出去了,失去了身体的支撑。无所依傍游魂似的四处飘荡,在河边,在树丛,在沼 泽……可谁又见过灵魂呢?一切都那么虚幻抽象。 她的眼神扑朔迷离,她的皮肤晦暗疲惫,她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自我的咦语和 彻骨的清醒中度过的。靠着资生堂,美保莲,她才得以光彩照人地呈现在人前。又 有谁晓得她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化妆呢? 她想,她成了一个戏子,在喧嚣而寂静的生活大舞台上跳着独舞,浓妆艳抹。 时尚装束只是剧情需要。台下没有如潮般雷动的鼓掌声。人们只关心自己。 她的心里潜伏着一股澎湃的暗流,那是不知所措的泪水。 看过一部美国科幻片,有一个画面深深地铭刻进她的思维里。两名宇航员登上 了月面进行月球探测。在苍茫无垠的太空中,看到地球只是游弋在宇宙空间的一个 蓝色的小行星,孤独地转动着。他们突然地感到了上帝的威力。迎面飘来一个外星 人,眼睛如星星一样闪耀,全身有金属的质感,如丝绸般熠熠生辉。他眨眨眼睛, 在他们身边凝望。微笑地向他们招手。其中一个宇航员雷电击中般,他毫不犹豫地 摘下太空帽,随他而去。在缺氧寒冷的大气层里,他的脸一下子凝固了,脸上有安 详的笑容,心满意足。 看完后,杜梅清的眼泪止不住喷涌而出,无声地流淌下来。 去年春节,她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其中有一个景点是净心寺。因为是春节,加 上天寒地冻,净心寺显得寥落冷静,游人也寥寥无几,佛寺上空被一层雾雷般的香 烟线绕。 当她一眼看到饱满的莲花青石上端坐的观音菩萨,只见她面带微笑,俯视着前 来参拜她的芸芸众生,目光中充满了仁爱与慈祥,但又不失庄重与威严。她的心中 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震撼。匐然巨响,如丝帛乍裂般,她久久地跪在菩萨前,双手 摊在地上,脑门枕着手掌,一任泪水滴落在地上。 她想她触摸到了那股神秘的力量。她的失眠症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日日恬静地进入了梦乡,梦中恍惚出现的是铸造精致的佛像、殿院、香烛、 古钟、琉璃彩坊……睁开眼睛,眼前亮光倏忽一闪。 这些意识里的东西模糊而又坚定地抓住了她,她的心灵触摸到了一点微弱的呼 喊,循着这呼喊的源头,她张望着搜索着…… 她开始研究佛教,它带给她一种奇妙的宁静感,使她远离尘世的纷扰和世俗的 欲望。它指引着她,如同暗夜里的灯光,空虚的心灵在这灯光的照耀下变得温暖和 快乐。她的心灵无比澄静,幽蓝幽蓝,如沪沽湖里深蓝夹杂着碧绿的湖水。 对父亲,她已不再记恨。再过几个月,父亲就要出狱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 的呢?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走进那扇灰色的大门,出来时却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 委顿迟缓的老人。所有的光阴都虚掷在这座坚固的牢狱里。他的一生又有多少快乐 可言呢。一天天,一刻刻,她相信他都是痛苦的。佛讲报应,他已经用他一生的自 由弥补了那个瞬间的错。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每次去监狱里探望父亲,看着那双 躲躲闪闪浑浊无比的眼睛,她的心会尖锐地疼痛。 她觉得,他其实已经死了。 在故乡,她已经没有一个让她牵挂的人了。外婆在她来N 城之前,因不堪忍受 的病痛的折磨而溘然长逝。临走时,伸出青筋遍布的手,紧紧地抓住杜梅清的手。 眼里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水,颤抖着将一本佛经和一串佛珠放在她手里。然后,永远 地闭上了那双慈爱的曾给予她崎岖人生里惟一温暖的眼睛…… 杜梅清掐掉烟头,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我,眼睛里有黏稠的液体。我看着她, 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我的手是温暖的。轻轻握住杜梅清冰冷的手指。她的手光滑柔 软,有熏黄的香气和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她对我说,回去吧。都快十二点了,学校门卫大概睡着了,去我那儿吧。 我略微沉吟,说,好吧。 夜色漆黑,浓墨似的黑,看不到尽头,仿佛我们无法预料的命运一样。过分喧 嚣的N 城街头此时反而像一支寂寞的歌。只有深蓝天空上的几颗稀薄的寒星,在广 博幽静的夜空闪耀。 我发现我又流泪了,眼泪飘落在冷风里。我想,是风太凉了。 杜梅清住在紫荆小区A 幢五楼。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桌上铺着绣有花边的及 地纯棉自桌布,台面上放着一个大玻璃瓶,瓶里插满野百合,沉醉的清香在房间里 弥漫开来。舒适的床上铺着一张白色的有几朵梅花图案的被子,上面放着一本佛经 和一串佛珠。 那朵梅花让我不禁想起了一首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杜梅清进厨房冲了两杯浓茶,我们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浓郁的茶。她 到浴缸里放好热水。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睡衣,递给我,有着浅紫色的细碎花 瓣。我进浴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杜梅清正在削苹果。她微笑地看着我,她说, 来,吃苹果,有助于肠胃消化。 那天晚上,我们说的话并不多。我在陌生的环境里不太容易人睡,我的预热总 是比常人慢。当然,这与我的身体也有关系。打开VCD ,塞人光盘,看一部关于爱 的电影,片名叫《菊花茶》。 电影情节很简单。没有什么太多的对白,只用眼神和画面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情 感。这是我喜欢的方式。留有悬念,不同的人应该是有不同的答案吧。 白雪茫茫的戈壁荒滩上,一个沉默寡言受过爱情挫折的男人。在一次脱产培训 时认识了他的老师,一个注定与爱情无缘的女孩,因为她的心脏破了一个洞。生活 中有许多禁忌。不能兴奋。不能痛苦。不能受刺激。 他们都喜欢喝菊花茶,只消开水冲泡,几片干瘪的茶叶便在玻璃杯中肆意舒展, 开出一朵朵丰满、娇艳的花朵来。因这生活中共同的喜好,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人 的性格由于爱情的滋润也逐渐开朗快乐起来,如同杯里淡黄的菊花茶一样。只是, 生活从无完美。他们也有自己的遗憾,是常人无法体会到的,因心脏的原因她不能 做爱。他们努力抑制着体内汹涌的情欲,亲人般的爱着。直到有一天,他的朋友意 外死亡,性的缺如状态才得以改变。幡然大悟。生命短暂,无时无刻地潜伏着太多 的惊涛骇浪。应该尽可能地让它美丽非凡,如同菊花茶妩媚地绽放在杯中。 明天的事谁又能料定呢? 她并没有因做爱而死亡。他们在戈壁荒滩上快乐地生活着每一天。 片尾,春意盎然。他送给她的鱼化石在春阳的照耀下悄悄解冻了,两条在寒冰 里沉睡了一季的鱼儿也慢慢苏醒过来,在融化的冰水里,灵活地摇摆着尾巴,相依 相随,游来游去。谁都喜欢这样的人生,只要有爱,哪怕在戈壁荒滩也能找到快乐。 只是现实生活常常让我们不知所从让我们无比困顿。 所以,需要电影。它让我们相信爱情;相信诚挚的友谊;相信一切的苦难都会 过去;相信阳光下的岁月并不庸长乏味,而是一趟值得祝福的幸福之旅。 至少,它弥补了人们在生活中的缺憾,得到满足。 看完电影,指针指向凌晨三点。我们回房睡觉。并排躺在一起,绵软的枕头和 床单散发出清洗剂的淡淡味道。我侧过身,脸转向杜梅清,握住她的手。杜梅清的 身体与我轻轻相贴,我感到温暖,安全和隐约的依恋。 我想,我再也不是一只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孤立无援的大雁了。屋里屋外都 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寂静。月光冷清地漫过窗棂,落在我的意识里。我静静地望着 熟睡中杜梅清甜美的脸庞,将头依在她的肩头,渐渐地进人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看到杜梅清已经起床。她在做早餐。穿着睡衣,眼睛 有些浮肿,睡眠不充足的样子,但神情愉快,面含笑容。早餐是一杯纯牛奶,几片 煎炸的馒头,半只水果。她说,雪妮,过来吃早餐。然后,我送你去学校。 她在照顾我,无疑我是喜欢这种照顾的。 最后一次见到杜梅清是圣诞节。 杜梅清说她要离开N 城了,叫我去吃顿饭。她说,她有个朋友。一个很像上海 男人的新好男人,跟他在一起会比较快乐。 下了班后匆匆走进繁华的市中心,街上暮色迷离,弥漫着淡淡的烤面包香味。 路边的店铺灯火通明,门口摆出了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夸张地写着美丽的英 文字。紫荆树在风中轻盈坠落满地的花瓣。到处都是形影相吊但又不想回家的人。 不断地被人碰来碰去。眼里看不出欢喜和悲伤。每张面孔都极其相似好像克隆的一 样。有两个戴着红白圣诞帽涂着紫色口红银灰眼影的女孩,手挽着手,眉飞色舞。 嘴里满不在乎地哼唱着。 她们真的什么也不在乎吗?或许,只是混沌未开不解世事罢了。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厨房里香气四溢。我讶异地望着杜梅清,她说,我的朋友 在做饭。然后,低头一笑。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将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有田螺鸡,泡椒鸡杂,红油肚丝, 糖醋鱼,苦瓜干贝汤。技术指数比较高的菜。杜梅清拿来一瓶红酒。 看到他的瞬间,让我有一秒钟的停顿,以为自己碰到了城墙下的表哥。我闻到 了他身上淡淡的植物香味。有些像青草的味道。这是一个合乎时代又很老派的男人, 手指修长干净。留着平头,穿蓝色T 恤衫,佐丹奴西裤。脚下却穿着黑方口布鞋, 白色的纯棉袜子。眼神淡定温和。嘴唇略微有些薄但线条清晰。笑声明净爽朗。 认识一下新朋友,徐少杰,我的朋友,现在亚太房产公司做总经理。杜梅清为 我倒满了酒。 看着酒杯中殷红的液体,我对他说,你好,徐总。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眼神泉水样明亮干净,他说,大家都是朋友,别总不总的, 叫人笑话,叫我徐少杰吧。 我听徐少杰问杜梅清,是否真的要走。 杜梅清低头微笑,神情恬淡,她说,是的,我要走。她穿着丝质长裙,上面有 一朵红梅,鲜艳欲滴。洁白的手腕上戴着的像是藏族的手镯。披肩长发在低头的刹 那瀑布般地遮住半边眼睛。 我在饭桌下拉着她的手,她反捏住我。她的皮肤柔软清凉,就像雨后的花瓣。 我淡淡一笑,问,去哪。 我想先去峨眉山,张掖大佛寺看看,然后去湖南岳麓神学院。那里都是佛教重 地。据说,年纪轻轻即出家为僧尼者有数千人。这些天我的耳旁总是回荡着一种神 秘的声音,似在吟唱,似在低语,浑厚而博大。让我惊奇。我在这声音里睡去又醒 来。我要去寻找它…… 这一刻,杜梅清的神色如树林里的月光一样温柔。 徐少杰深深地凝望着杜梅清,没有说话,然后,微微侧过头,眼神风一样地掠 过我的头发。 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慢。我们一直在聊天喝酒。抬起脸时,看到彼此的眼睛泪 光闪动,有一些离愁别绪。 朋友是什么?我有些难过,这么要好的朋友还不是说散就散。朋友也不是永恒 不变的。人生就是一段又。段路程,朋友也只能在某个路段陪你边聊边走。路口过 了,她也就从你生命里无情地撤离。 如同春季里飞机下播撒的种子,飘零四散,无踪无迹。她有她的事情要做。下 一段路也许有朋友相伴也许独行,谁又能预知呢? 晚上10点半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暗起来。外面在下雨,听到雨水落在树叶上的 缠绵声。徐少杰开车送我回学校。他把车子开上立交桥。立交桥两边在雨雾中错落 矗立的楼房灯火辉煌。我们没有说话。他放了音乐。是萨克斯乐曲《回家》。车在 风雨中从容行驶,我把身体蜷缩在座位上,安静地欣赏着窗外的夜景。 到校门口,他温和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的心按捺不住地跳 动了一下。猛烈而迅速。然后,他开着车轻捷地融人到凄迷雨夜中。 我依然一个人,孤独而平淡地生活着。并无任何奇迹发生。 终于接到杜梅清的电话,她说,她在甘肃张掖大佛寺,里面有许多室内卧佛。 看到了雄浑的黄土高坡。大西北的天空辉煌辽阔,辽阔得使人敬畏。日落却美丽得 动人,一行大鸟横穿过太阳颤动着湮没在橘红色的液体里。好像看到了天堂。充满 淳朴的激情。下一个目标是敦煌莫高窟和甘南拉卜楞寺。 这一刻,我忧伤地想起了杜梅清,想起我四处飘流的朋友。想起了大漠黄沙上 孤零零寻找方向的朋友。她是一个不会迷失的人,她的心里装着罗盘为她导航。她 执意地拒绝爱情,爱情是很多女人精神的寄托,对她却不是。 一想起她有可能,穿着玄色的衣裳,在禅房深深的花木中,在青灯黄卷古寺钟 声里度过人生,我的心就会撕裂地疼痛。不管怎样说,那是一种寂寞的生活。 大部分人的生活轨迹都是很难改变的,就像火车的轮盘注定沿着钢轨前行,若 想脱离轨道,整个车厢就得倾斜,危险立即降临,人们对此束手无策。因此,每个 人都麻木地遵循着固定的人生轨迹,茫茫然地挥霍掉许多的日子。而杜梅清却义无 反顾地改造了自己的人生。无疑,她的生活轨迹即将发生令人惊叹的巨变。 其实,她的血液里有她母亲的基因。 我默默地思忖着女儿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父亲是女儿接触到的第一个男人,至 少要与女儿相守共处二十年。在这漫长的时期里,潜移默化地形成她血液里固有的 一些东西。事关她一生的幸福。 他给她什么样的印迹,她的成长就会打上什么样的烙印。就像我一样。我相信, 如果父母从小给她爱,她的人生应当是另一个样子吧。与父亲相处的隔膜,造成了 长大成人之后与男人相处的困惑和恐惧。 记得看过一本小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带着女儿艰辛度日。曾有人建议她重 组家庭。如果说她的心里没有想法那是不真实的。但是她婉拒了。她说了一句朴实 而发人深省的话。她说,我带的是女孩,我要为女儿负责。 这句话没有任何高深的哲理,却令人感动。 徐少杰时不时会给我电话,我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比如看场电影,吃顿饭, 喝喝茶之类。有时候他驾车带我出去兜风,散淡地聊天听音乐喝矿泉水,他体贴地 将矿泉水的盖子旋开再递给我。偶尔去豪华的游艇上听浪花拍岸的涛声,吃着香喷 喷的烧烤。过马路时,妥帖而自然地伸出手隔着距离放在我前面,像小区门口控制 车辆放行的红色栏杆,他知道我一向畏惧过马路。 我们是平淡的,亲切的,好像相处多年的兄妹一样。 他离过婚,年龄比我大14岁。在他眼里我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我毫不犹 豫地接受着他的照顾和约会。我无法拒绝被人照顾的感觉。如同无法拒绝林峰和杜 梅清一样。我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因为从小缺失,毫不客气地从朋友处掠夺。并 视为理所当然。 他是一个干净而理性的男人,节制。从未见过他抽烟,口气清新。像春天山野 里芬芳的小花。看人的眼神亲切坦诚,而又充满力量。在我的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 他使我感觉安全踏实。又让我觉得遥远,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天然屏障。如果他只 是N 城男人里面非常普通的一员,也许我能找到微妙的平衡支点。 我相信,太大的心理落差不会带来和谐的相处。 有一天下班后,手机振铃响了。是徐少杰,他说在校门外等我,有东西要拿给 我。 在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开着车等我的徐少杰。他穿着细方格衬衣,整洁,清 爽,恬淡温和。坐在驾驶室里将头伸出来对我微笑,很白的牙齿。我一路小跑过去。 他从车厢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两条鱼,抠掉了腮,剥光了鳞,剖肠 刮肚,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说,这是我今天在丽湖钩的两条鱼,很新鲜的,你看起 来太苍白。用它做豆腐汤挺滋补的。 我抬然地微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他对我挥挥手,温柔的眼睛像一面闪烁的碧波。很快开着车驶向市区。 望着渐渐远逝的车影,我想,我得学会拒绝了。 有时候,我独自步行到和杜梅清常去的茶店。站在对面马路的树阴下,迷糊地 看着依旧人声鼎沸的茶店。想念起杜梅清和我坐在二楼,临窗眺望街景。我没有进 去。我只是在怀想。过往的时光会墓地涌到眼前。那些坐在台阶上啃甘蔗的日子, 那些挽着手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日子,那些肆意的搂着肩膀在街上闲逛 的日子…… 现在想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无限的回忆。 她走了以后,我的生活没有大的改观,风依旧,太阳依旧。惟一不同的是我学 会了吸烟。在虚幻缥缈的温柔里,我感到安慰。感到温暖。感到杜梅清那双如高山 湖水般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 在她的凝视中,忽然间,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