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子健的衣领 27岁生日的那天,坐车去中山路女人街。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化妆品,手 链,手提包和高跟鞋。虽然我无法穿高跟鞋。我只喜欢漫步在装修典雅的鞋店里, 用眼睛深切地抚摸着那些美丽的高跟鞋,带点病态的神经质情绪。店里有很多双高 跟鞋,款式繁复,一双一双地排在玻璃鞋柜上。有丝绒的,绸缎的,镶水钻的,刺 绣的,珠片的……细跟的高跟鞋有着女主君临的高贵气势,令人惊艳且孤寂。 车厢里很空,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明晃晃的阳光在我的脸上照耀。温暖的 阳光。我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听见手机嘀嘀喀喀 地响。母亲打来的电话。 雪妮,妈祝你生日快乐。还有你爸。 我说,妈,您身体可好? 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半截黄土埋身子了,哪能没这个痛那个痒的。就像一台磨 损的机器。雪妮,有没有合适的男人? 没有。我的心里怅然。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这个概念大模糊了。 标准如此芜杂。包括什么呢?他不介意我的缺陷、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身体, 他的学历、他的职业等等吗。 雪妮,妈知道林峰那件事让你在感情上受了一点挫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 睛总是要向前看的! 我沉默不语。古话说:女人菜籽命,瘦就瘦肥就肥。找一个人平平安安地度过 一生,好赖有个照应。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吧!传出去名誉也不好听。早点成 个家好让我和你爸放心! 母亲仍旧在线那端絮絮叨叨,略显兴奋。我可以猜得到父亲一定在侧耳倾听着。 大概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些年父亲脾气改了不少,和母亲倒和和气气起来。 丰子恺说老年人是一个和软熟透了的西红柿。但是,我的心里仍有斑驳的印痕, 我还是没有完全接纳他。虽然我已不再记恨他。 车子慢悠悠地行驶在宽大干净的马路上,中途起起落落地上来几个乘客,表情 默然。马路边的绿色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边有两个皮肤微黑的外国夫妇,牵 着一个同样肤色头发漆黑的小男孩,在阳光下闲适地漫步,小男孩仰起头望着花朵 般的椰子树,脸上露出无邪而纯真的微笑。 母亲并不完全知道我内心的困扰与挣扎。如一团缠绕的丝线,细韧的,并且混 乱,毫无头绪。 其实,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明白无误地预示着我命运的与众不同。那件刺伤我, 对我造成巨大影响可怕的事他们一直不知道。但母亲不懂,只是一味催嫁。因为她 看到比我更严重的残疾姑娘都能出嫁,她以为我没什么问题。 我无力去面对这个问题,我的背上有一个沉甸甸的蓝花布包袱,塞满了残疾、 失贞、林峰之死。一场无疾而终的婚姻…… 再说,我已经习惯了穿袜子,习惯了别人当我是一个健全的人,习惯了用虚假 掩盖真实。而为了结婚就必须一次次地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展示自己的缺陷。然后 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或者惊诧或者灰暗或者怜悯或者宽容的眼神。 我不喜欢被别人选择,那会让我的心有更多负荷。 我的心和我的躯体一样已经残废了,只是别人不知,我已不具备恋爱的热忱和 心境了。 即使所有的障碍都冲破,有幸碰到一个男人能帮我卸下背上的包袱,我也不能 保证我的婚姻甜蜜美满。世事莫测,充满悬念。林峰,杜梅清不是就这样消失了吗? 消失得异乎寻常的干净,令我无从把握。 我在中山路买了一条方格棉布裙子,一双乳白封口平底皮鞋,跳上了一辆公车。 车厢里尚有余位。刺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因为反射猛烈地照在脸上,使我昏昏欲 睡,挣扎了一番,还是睡着了。浅睡中,进人了梦境。梦境灿烂又绚丽。 一条翠绿的寂静的河流。河水像空气一样轻捷透明,毫无障碍。我站在旁边看 着它。 河面上飘浮着几朵美丽的水浮莲,叶子碧绿肥厚。开出的紫色花朵散发出诡异 的光泽。 我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它们。 一个男人在河中央看着我。剪影式的身影。空气中有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 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他从河水的中央踏水而来,不紧不慢,显得有 些风飘飘兮易水寒的意味。眼神黯然而柔情地停驻在我的脸上。 我睁着眼睛看着那张脸。似曾相识。有我抚摸过的线条和轮廓。可是我无从回 忆。闻到他熟悉的气味像心中的风一样掠过。 他张开双臂云朵样缓缓走过来。我被诱惑的心终于无法控制。我渴望走过去。 我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缠绵地吻我。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 可是我站不起来。冰凉的水无声地把我的脚浸润。从河水底处钻出几条蛇,月 光般银白的肚皮,丝绸般地滑过我的皮肤,紧紧地缠住我的手,我的脚,我感到窒 息。身子无法动弹。我的心里有了死亡的恐惧。 我看见,他的身子在慢慢地往下沉。河水里的蛇越来越多,蠕动着,坚定地向 我滑过来。 救救我。救救我。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心里充满焦灼无助的恐惧。 惊惧万分地睁开眼睛,阳光猛地打在脸上,很强的不适感,我抬手挡住刺眼的 光线。窗外墨绿挺拔的椰子树招摇着大叶片。眼睛粘湿滑腻,擦了擦额头的汗。眼 前飞舞着银白的蛇。看看四周,依然是拥挤的车厢和神情冷漠的乘客。然后,我下 了车。 夜幕已经低垂。 我无法人眠,拿出烟来抽。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想起母亲的话来,心情低落。老之将至,其言也哀。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结 婚与否不仅仅是个人私事。虽然,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愿意给家里打电话。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惦记着他们,无时无刻。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牵挂。 我深爱他们,爱得心脏扭紧无法喘息。爱得不想面对。他们的有生之年已屈指 可数,一想到他们正一天天地退出我的生活,最终消逝得无影无踪,永不可见。我 就感觉非常非常的恐惧…… 我一点儿也不想只剩下我一个人存在。 寂静中,脑子里掠过很多问题。问自己。难道真的要过马那样的生活吗。不知 疲倦地在天上不停地飞。无拘无束。困厄巅沛。不知归宿的流动。我能确定内心的 强大吗?强大到足以抵挡得了孤独的折磨和生命的沉重? 记起以前看过的一部香港片。有一个片段记忆深刻。张学友在九龙举办的一次 个人演唱会。会场外,大群热泪盈眶的歌迷,黑压压的一群,深不可测的黑。他们 手拉着手,高高举起,左右摇晃,众口同声满怀激情地喊道:我爱张学友! 对于他们来讲,爱就是这么轻易说出口的事。明星闪烁。乱花渐欲迷人眼。使 他们无聊苦涩的日子,才有了一点点狂欢的气息。 一个穿黑色T 恤的男人振臂高呼:我爱黎明!立刻,他被张学友的歌迷们以集 体的名义群起而攻之,打得鼻青脸肿。直到他无力地举起双臂,违心地喊着:我爱 张学友!才得以幸免更多的拳头和谩骂。 由此看来,一个人必须和大多数人发出相同的声音做出相同的行为,天下才可 以太平,才能得到认同。否则只能遭致指责和唾沫。异己分子的生存空间毕竟有限。 也许,我应该给自己寻找一个栖身的巢! 我踱步到窗前,望出去,夜色如此空旷而又圆然。月色十分明亮,紫荆树上盛 开的花朵在月下摇晃,洒了一地的花影。 我累了,我要睡了。 一时的念头太偶然,纯属偶然,却改变了我的人生。就好像火车路轨上的转折 点一一倾覆或者顺利,仅差之毫厘。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向学校告假,我的心思缤密,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清 楚,因为这个问题必须独自解决。不能去市中心的婚介机构,也不能双休日,太容 易碰到熟悉的家长或者同事,那是无法想象的。雪妮,一个从不和任何男人过从密 切来往的清冷的教师,居然以这样一种让人侧目不屑的方式解决婚姻问题。 是在城市最偏僻的区里,藏在婉蜒迂回的小巷子里面,在一幢三层结构的红砖 旧房子前。木楼梯窄小陡峭,走上去的时候,听到陈旧的本头发出吱咯扭曲的声音。 婚介所的门前挂了一块烫金招牌,写着“情缘婚介中心”。玻璃门虚掩着。我挣扎 了片刻,还是推开了门,这一开门,就是开启了另一个世界。我的人生从此走上了 一条岔道,道路上光线阴暗,荆棘遍布,迷宫样的曲曲折折。如果我可以预先知道 后来的风波,或许此时会有更多的迟疑。 屋里有两张办公桌。很普通的三屉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梳最普通 的齐耳短发,脸庞温和,颇有些妇联主任的味道。此时,她正在与一个容颜妍丽的 女子谈话。看过去,那个女人约莫37岁,暗红色丝绸无袖连身长裙,却掩盖不住她 疲惫的面容。郁闷而又不甘心的女子。我听到汽车、别墅等零零碎碎的残言断句。 靠右边的桌子后面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梳着马尾巴,穿黑色T 恤。光脚穿绕得 细细的白色高跟细麻编凉鞋,圆润修长的大腿上没穿丝袜。她抬头看着我唇边露出 灿烂的笑容。 那天,我特意化了淡妆。描了眼线。在眼睑上方抹了一圈淡红色的眼影,用红 色唇线笔细细勾勒唇线,并涂上豆沙色的唇油。穿着一套淑女味的纯白洋装,文雅 而纤巧。简单的式样,质料轻薄。 阳光透过苹果绿的百叶窗筛人房间,窗帘过滤了太阳的稍嫌过分明亮的绚烂光 线,只保留了柔淡朦胧的光晕,划分了窗外以及窗内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填了表格,没有忘记在表格上贴上我的相片。那是20岁时的留影。彩色照片 上的女孩子明眸皓齿,干净地笑着。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像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 大学生。我总是利用感觉的错乱让自己得到片刻的满足。这就是自欺欺人。 交钱的瞬间,脸腾地红了。心头莫名地窜上一种嫖客付钱给老鸨的感觉,真是 五味俱全。 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征婚。孤独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 它就像长在人身上的暗疮早已走到了光洁的脸上。我看见有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 男孩,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神情腼腆。交握着手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肥胖的男人, 左手上戴着硕大的黄金戒指,叼着烟。拿着文件夹里的女性资料快速地翻阅着。前 来征婚的人都没有笑容,茫然无措,不知所以,就像一杯浓缩ESPRESH 咖啡。 终于顺顺当当地办完了。走出这幢楼房,我从心底泛出轻松。 我想慢慢地走一段路,让有点兴奋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飞起了细细的冷 雨。南方的春天,常常就是这样,说变就变,突然就会有温柔惆怅的雨点飘落。 冰凉的雨滴,一滴一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大街上一切如常。经过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我犹豫地停留,我想打电话给杜梅 清。我想跟她讲话。她的手机已经停机。未曾留下别的号码给我。十分钟后,我离 开电话亭。 开始揪心地想念她。想念她的照顾。想念她一无所求的爱护。自从上次来过一 个电话后,至今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像是一个消失在大海中的泡沫,一点踪迹都 找寻不出来。不知道她把自己的生命放逐在哪个角落。不知道她最后的抉择。不知 道她快不快乐。 走在马路上,我的脑海里翻搅着与杜梅清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穿着睡衣在厨 房里用色拉油煎馒头,她拿着甘蔗肆无忌惮地打人,她削好一只苹果对我说,来, 吃苹果,利于肠胃消化。 只有在她身边我才是安全的,才是平静如潭的。 杜梅清的身影在迷蒙雨雾中一闪而过。 霏霏细雨一直缠绵地持续着。并无停止。 两天后,晚上八点左右,我的手机叮铃铃清脆地响了。我拿起手机,走到窗边, 看到窗外的景致,模糊一片,好像是一幅淡雅的水粉画。一个敦厚陌生的男中音穿 越尘埃进人我的耳膜。 喂,你好,哪位? 你是雪妮吗?对方小心地确定着。 对,我是,我满腹狐疑。 外面在下雨……他沉默。我听到蒙蒙的雨声。他一直不说话。我心里大致明白。 沉默中只听到信号不好的下雨般的噪音。 你去过情缘吧。他敏感地压低声音,我是彭子健。 是的。我满脸鲜红。我感到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 声音。 这是与男人世界隔膜太长时间所产生的必然的反应。 他告诉我,他原籍四川,现居N 城。30岁,在电脑公司作程序员。父亲是中学 校长,尚未退休,在老家工作。母亲过世得早。妹妹尚在成都读大学。他爱喝可口 可乐。他的兴趣是下围棋,听音乐,看书。 聊了很久。中途离开过两次,吃苹果,上洗手间,不善言谈的我乐于做听众。 晚十点钟,雨还是很大。我主动收线,也没有预约下回通话时间。跟着感觉走 吧。 躺在床上,我想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相识一开始都是这样,平淡无奇没有任何预 感。窗帘上印出摇摇晃晃枝权分明的树影来。看来,这个男人的学历家世都很好, 也没什么负担,从现实生活的角度来讲还算可以吧,应该是可以交往的人。 我已经不再深究爱和不爱的问题。我的资本,精力,生存的局限性都不允许我 有更多的想人非非。我得尽力为自己争取一个可以长期停留的人们通常称之为“家” 的地方。 时间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将女人的青春折磨得支离破碎。青春是多么的短 暂易逝,不过是生命长河里一朵花绽放的工夫。眼看着我就要一天天地变得丑陋衰 老,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比死还可怕。 窗外的大雨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 也许只是这绵延不断的春雨,让我感到了无言的寂寞。 自此以后。 每天晚上8 点彭子健会准时拨打我的手机。非常准时。每日的聊天成了我生活 中的必要内容,如同起床要刷牙早餐喝一杯牛奶吃两个鸡蛋一天要吃两个水果一样 自然。 某些不确定的时候,他会在某种心情中把往事和感觉倾述给我听。 在某一时刻,我们的孤独是一样的。所以,彼此需要。 他曾对我说,在N 城形势最好的时候,他也曾有过香车别墅的奢糜生活。时常 坐飞机去上海北京等地度周末。金钱如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掌心哗哗流淌。不曾 心痛过。总以为生活就是如此。永远如此。只是,很多事情就在不易察觉中突然转 变了。 有时无话可讲的时候,他会放CD碟给我听。流行音乐,莫扎特,施特劳斯,肖 邦,爱尔兰风笛等。有一次放齐奏的《不要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忧伤的旋律牵 引了我的思绪,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仿佛突然开启,它带着尘埃缓缓地飘出来。 霎时,我的眼泪突然潮水一样翻涌起来。我抬手蒙住眼睛。温暖的液体浸染我 手上的皮肤,顺着手腕往下流…… 线的彼端,他不知道我的哭泣。 对我来说,有这样一个男人的存在,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情。它可以让我不那 么寂寞。也可以让我作一些与婚姻有关的遐想。 或许是因为隐藏在电话的背后,安全而隐晦。逐渐地,我的言辞也灵动起来, 如夏日午后振动着翅膀在绿树丛中自由穿梭的小鸟。起起落落,跃跃不止,偶然妙 语如珠。思想交汇的刹那,双方都有爽朗而甜美的笑声。依傍着流动的语言,我在 心里搭配着他的五官。也许是李泽楷那种标准的IT形象吧,利落的小平头,高高大 大。 有时候电话里突然响起断线的忙音,久无讯息。 我拿着手机站在那里沉默五分钟,确定它不会再响,然后把它放回去。 然后,拿起拖把,把地板拖得光亮如镜。拖完地以后,又找来抹布,仔细擦洗 门、窗、桌、床来。在这劳动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如烟般轻舞飞扬。 是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心情愉快或者恶劣的时候,我就特别 喜欢做清洁。借助反复的肢体张扬把快乐和悲伤从细密粘湿的汗水中挥发出去。过 后,心平如批,觉得一切不过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看刘德华的《孤男寡女》知道有这样癖好的不是我一个人。剧中郑秀文饰 演的女主角在心情的浮动下借助擦马桶来调节心理。以此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 想法相通的人,不管时间空间的界限如何分隔,人性深处的感受大同小异。 我和彭子健在五月的第二个周末决定见面。 两个绝对陌生人之间的见面。 电话交往两个多月了,相对而言,应该算是熟悉的吧。确定晚八点在大风车咖 啡店,为了便于辨认,每人手拿一份当天的N 城晚报。 我想不出拒绝彭子健的理由,都是成年人,都是为了婚姻这样一个共同目标, 见面是合乎情理顺理成章的事情。 想起老派的描写地下工作者的影片,反复地使用着这样一句很朴实很激动人心 的台词:同志,我可找到你了!然后两双手有力地握在一起。想到此,我莞尔一笑, 手心都汗湿了。我还是有点紧张,但面还是要见的。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纯白绣花绵长裙,颈上系着一条淡紫色的丝巾, 封口白色皮凉鞋,显得飘逸出尘,文雅脱俗。头发上涂了雅倩摩丝,发出好闻的化 学香味。特意去学校附近的美容院作皮护化妆,略施粉黛,整个人看上去亮丽起来。 我一贯素面朝天,也懒得钻研化妆技巧,戏称那是猫儿理毛的本领。觉得打扮自己 简直就是一件耗费精力声势浩大的工程。我宁可躺在床上看书。 探头看着镜子里那张光彩照人的脸,觉得唐突起来。是寂寞吗。是女为悦己者 容吗。我对他有进一步确定吗。可是我想,我是有点害怕了。我手心里一无所有。 一没有健康,没有青春,没有稳定的职业,没有金钱,没有房子,没有医疗保险, 没有养老费,没有恒久的爱…… 而惟一的青春正如瞬间即逝的流星样短促,何其匆匆!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背着包袱的女人,四处奔波,居无定所。贫穷而平庸。 我不奢望被他好好照顾。如果他能给我提供一个地方停留,让我卸下这个包裹。 如果他的眼神还算温暖淳朴。 还能计较什么呢? 买了一份“N 城晚报”,等在马路边,挥手招了一辆夏利出租车,轻捷的车子 很快隐没在车阵人潮里。我对司机说,去大风车。我不知道它在哪在什么地方。这 个城市给我的感觉始终陌生。我只喜欢它市区中心的紫荆花。喜欢南京路上百货商 场里的钢琴曲。 N 城的大马路看似爽爽朗朗,车水马龙,巷子却九曲十八弯,隐隐约约各有曲 折,好在大风车咖啡屋还比较有名气,很容易就找到了。 一个巨大的风车插在屋顶上,正在晚风中慢悠悠地顺时针转动。 大块的青砖墙面上随意地涂鸦着白色的英文字母,红色的木门框和窗框,门前 两旁放了一排扶疏青翠的观叶植物,咖啡店还没到高峰时候,整个店堂空荡荡的, 很安静。推开门看到角落里一个男人坐在那里看报纸。他应该是彭子健吧。 我犹疑地走到那张桌前,对他说,你是彭子健吗? 他轻轻点头,眼神略有惊异。他说,没想到你挺高的。 我坐在高脚凳上,仍然有些拘谨不安。抬起头,眼睛环室四顾。 这是一家使人心动的咖啡屋。墙刷成雪白,挂着几幅夸张的木框图片。令人惊 诧的是居然还有一张玛丽莲·梦露的广告宣传照,色彩多变而浓艳,有一点悲剧性 的情绪。笨拙的原本小方桌上铺着纯白的棉织桌布,桌上放着一小瓶干花,是那种 沉睡了好久被制成标本的花朵,散发着永恒的冷香。低低的吊灯,光线黯淡柔和。 从音响里流泻出慵懒低回的爵士乐,充满了精致的思乡柔情。吧台上倒悬着各式各 样玲珑剔透的玻璃杯,右侧放着一个椭圆形的红酒桶。背后的橱柜上摆满了琳琅满 目的各种酒。喜力、威士忌、红酒……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忙碌地工作着。 我们让咖啡店小姐端来一杯鲜榨芒果汁,一杯牛奶,一碟鱿鱼丝,一碟腰果。 我一向不喝咖啡,那一小杯黑褐色的芳香扑鼻的液体总是使我局促不安。我不 喜欢用方块糖来稀释浓烈沉郁的苦涩,苦中带甜,太复杂了,也太繁复了。是生活 的原始状态吗?我只喜欢简单的事物。我懒得分析问题。例如,白开水、牛奶、吊 带睡衣,安静的看书,没有欲求的人际关系。从不吃鱼和海鲜。还有散发着奶油和 芋头味道的冰淇淋。 我望着他,微笑如饴,心里有些微的失落感,他不符合我的梦想。 他中等身材,已经有了啤酒肚。穿绿色T 恤,黑西裤,黑色皮鞋,戴黑色边框 近视眼镜。眼神冷静澄澈,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使他看上去很静很远,并不是内 向闭塞的静,而是看穿红尘的静,一如覆雪旷野中的荧荧星空。这样的组合使他有 一种低调沉潜的气质。绿色T 恤的领子一边往里翻,一边往外翻,这小小的细节使 我放松了一些,缓解了那双眼睛所引起的逼仄。我解除了心理警戒,坦然自若起来。 女人真是一种头脑简单幼稚可爱的感性动物,凭着一个小小的细节来判定一个 人,也不管这种判断理不理智,符不符合逻辑,有没有理性的根据。就像现在我本 来并不太满意彭子健,却因一个往里翻的衣领就勉为其难地准备接受他。 或许,他是那种很有内容的男人呢。我安慰着自己。像安慰一个久违的病人。 我转动着牛奶杯里的钢制小勺,平静地看着他。我说,怎么想到去婚介所? 他笑。还不是让我老妈给逼的。你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顿了一下,说,殊途同归。这些年从没有过女孩吗? 他温和地笑了笑,眼睛是淡定的,他说,以前有过一个女孩。他看着我,有点 出神。 在想什么? 三年前的夏天,我坐飞机出差去天津考察。为期七个月。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 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她在天津大学读书,建筑专业。 然后,你们就开始恋爱了吗。 他摇摇头。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记得有一年,天津下很大的雪,我们穿着 棉袄,戴上厚厚的围巾和手套。戴上贝雷帽。去一处僻静的山坡滑雪。从当地农民 手里买了一个简易的溜冰车。不过是一块木板下面安装四个铁轱辘。她坐在木板上, 我从背后轻轻一推。惯性中,溜冰车用力地冲下去。风过处,车后的积雪就像梦幻 中的梨花一样漫天飞舞。她大声地尖叫着,声音很快就被狂啸的风带走,她的双手 牢牢地抓住木板。 后来呢。 后来?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后来她就去了澳大利亚。和一个美国男人一起去的。 也许她已经嫁给了他。他的神情非常平静。这些事情他在电话中从未对我提起过。 这是他生命里的女人。 你爱她吗? 他低声说,我真的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一刻他的声音是寂静的, 有些沙哑的感觉。我闭上眼睛。 我说,你似乎有些悲观。悲观的人比较不容易相信爱情。 他叹息了一声,可能吧。我感觉自己就是海明威所言垮掉的一代。 我不再说话。坐在阴暗的光线里咬着鱿鱼丝。 你还想她吗。 他说,应该是不会忘记吧。记忆总是会有一些值得回味的东西。你呢。 我低头微笑。没有说话。这世界谁都活得不容易。 也许在电话里的交流很多,我们没有太多的陌生感,很快熟悉起来。他把话题 带开,兴致盎然地讲起了他的少年时代,讲起了这些年的人生历程,讲起了四川的 习俗,雅安的小桥,谈到哲学他神采飞扬,显然他对哲学情有独钟。而我对这类高 深的学问一无所知。他知识渊博,观点独到,在他面前我羞愧自己的贫乏和小气。 这让我内心有了一种向上的提升力。虽然他的灵魂似乎有些萎靡不振。 不过,事情会慢慢地改变的,就像四季的转换,夏有浓荫,秋可收获。 从咖啡店里出来,外面的夜色已很深,路灯泛着橘红色的光,月亮弯弯地挂在 椰子树的树梢。天空上是稀疏而寂寞的星光。有一颗星很遥远很明亮。 马路上空空荡荡,行人很少,夜行的汽车如离弦的箭一样匆匆划过。彭子健挥 手拦了一辆TAXT,送我回去。 黑暗中,我们并排坐在后座。我在他的脸上闻到陌生的气味。洁净的男性气味。 两个月前,他是隐藏在N 城某个角落的男人。也许曾经和我在市区擦肩而过。也许 没有。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我们有了一些粗线条的了解。他在哪里出生,毕业, 工作,爱好……然后,我们就见面,接着,就并肩坐在黑暗的车厢里。 也许,这也是命运的约定吧。 我透过车窗玻璃看灯火闪烁的马路,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自己清亮的眼睛。我 们默默地坐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我准备下车。 明天有空吗,我们去看电影吧。他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眼睛沉静凉冷,在夜 色中注视着我。 可能有。我抬头笑了笑。 他说,再见。然后车子快速地滑人了夜色之中。 我们的恋情进展得很顺利。 我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处其实也可以和爱情无关。如果他能给我一个 空间,一个可以在庞大的N 城安置的地方。如果他的性情还算温和。我会试着靠近 他。因为我需要他背后的那些具体的实在。 我们模式化地做着那些恋爱中男女所做的事情。看电影是我们共同的爱好。这 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们都是不知道如何与人保持熟络往来的人。开始频繁地在N 城 各大影院穿梭。让电影一轮一轮地在闷热的夜晚如绚烂的花儿一样绽放,丰富着我 们的爱情。美国片,欧洲片,恐怖片,香港台湾的文艺片,周星驰,王家卫,葛优, 张曼玉,苏菲·玛素,梅丽尔斯特里普,马克斯·奥夫尔斯…… 放映厅很小,有时候一层楼并列着三个放映厅,放着手法和剧情截然不同的片 子。墙壁刷成绿颜色,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壁灯华丽而俗气。空调里丝丝地 吹着冷气,阴冷幽凉,无比黑暗,感觉置身于阴阳相隔的千年古墓一样。座位柔软 舒适。我们拿着大包瓜子在电影院里旁若无人地消耗。四处漆黑,他把我的手放进 他的掌心,反复摩擦着。他的手指肌肤细腻,柔软无骨,与林峰是不一样的,林峰 的手指灼热而充满激情,像一盆炙烈的炭火带给我温暖的臆想。 我在深夜般的黑暗中感受肌肤相亲的愉悦,柔顺地反握住他的手,抚摸着。对 自己说,会好的,我会慢慢喜欢上他的。 散场后,我们并肩走出电影院。没有拉手。他说,拉手走路太束缚。 电影院前面的空地上,有许多卖各种夜宵的生意人。羊肉串,清补凉,铁板面, 烤白暑,麻辣烫,爆米花。我们走到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前。各种各样的蔬菜串在细 长的竹串上,冒着热气。他说,喜不喜欢吃这个。我犹豫了一会,点点头,说,好。 我们站在路边大口地吃蘸了甜酱的麻辣烫。嘴上满是油迹和红色的甜酱,血一样的 殷红。我希望他用餐巾纸轻轻为我擦拭。可是,他没有。 有时候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通常去的是风味众多的饮食城。点很多菜。他的食 欲很好。坐在环境雅致的餐厅里。我们时而说话,时而沉默。他看过去很镇定自若, 像受过良好教育在大城市里见过世面的男人,有见多不怪的淡定。只是吃饭速度太 快,大口地咀嚼。狼吞虎咽,像一个三轮车夫。心理学家说,吃饭快的人一生劳碌 奔波。因为他们总是急不可耐操之过急。自顾自地啃着排骨或者鸡腿,不太为我夹 菜。我不能太苛求他。 吃完饭看着店门外面迷离而模糊的夜色。人们穿着睡衣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走过 去。衣衫暧昧的女子偶然从窗外掠过,餐馆里的男人投去肆无忌惮的视线。她们大 概是属于蝙蝠的吧,夜色才出行的动物。在宛如寂寞的河底般的黑暗里,才能自由 穿梭。眼睛犀利,目标坚定,躲避着日光之下旷野般骚动而沉闷的都市。 深夜,他招手拦一辆TAXT送我回学校。到校门口时,他把脸轻轻贴过来,亲吻 着我。他的嘴唇厚而干燥,裸露着细小的碎皮屑。那是由于体内缺水所致。我想他 并不太会照顾自己。舌尖冰凉,嘴唇有微微的苦涩,像刚抽完烟的人喝了一口干净 清纯的白开水那样。 我想要的吻是灼热的,充满幻觉。但是,我微笑不语,将头靠在他肩上。淡绿 的棉T 恤衫很柔软,散发出淡淡的汗液气味。 我在慢慢学会适应他,因为我必须为自己寻一个栖息之处,因为他不介意我的 身体。如果,我的眼睛不要睁得那么大,他也算是合适的男人吧。有宽敞的房间和 稳定的收人,脾气也温良。 就这样吧,人生就像一张渔网,到处是洞。无可避免。 彭子健在永门外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公司分给他的宿舍。我还不曾去过。 他准备去明源买点家具,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叫我陪他去选购。挂断电话后,我的 心情有些迷佩我从不去家具城,那里陈设的都是家庭必须的高档用品。我的生活时 有窘迫,不允许我有非分之想。再说,在N 城我没有家,也看不出可能建立家庭的 痕迹。所以我不去。我只挑我当下急需的东西购买。 需要的才是最好的。这是我迫不得已时信奉的生活准则。 明源城生意清淡,年底才是销售旺季。两层楼的面积很拥挤,错落有致地排列 着各种材质各种风格的家具,堆满了任何家庭居住所需要的繁杂物品。从配套的卧 室家具到一个软垫,应有尽有。 我看中了一套藤沙发,乳白色调,线条柔和流畅,靠垫的布料上有大朵的翠绿 色花朵。白色大圆罩台灯。同样材质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靓青色的蓝瓷花瓶,插着清 香的白花和绿色的叶片。看过去温情宁静,具有田园风格。我奢望着哪一天能将它 搬到我自己的家里面去,躺在上面边啃苹果边看书。或者看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缝 隙欢快地舞蹈。 我理想中的家园模式应该是这样的:一间用白色木栅栏包围的红砖房子,小小 的院子里种满烂漫的太阳花,里面摆放着风格简洁的家具,还有熊熊燃烧的壁炉, 柔软雅洁的藤沙发上蟋卧着一只懒洋洋的灰白条纹的小猫。当然,还要一个属于我 的男人来保护我,与我聊天,互相陪伴。相依为命。 我向他提议,他未置可否,无声地笑了笑。 买了一套暗黄做旧的木头沙发,纹理清楚,靠背上雕刻了几根纤细的竹子,摸 上去光滑而干净。然后直奔电器一条街,买了冰箱,消毒柜,抽油烟机。叫了一辆 货车,把那些装着木块木条,家用电器的硬纸箱搬回他的家去。 他的家在13楼,13在西方是不吉利的数字。N 城很多楼盘发展商在安装电梯时, 通常会跳过这个数字。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由于设计的原因,楼道里白天也是 黑乎乎的。他拍了一下巴掌,电灯亮了,原来是声控开关。 房间很新,墙壁刷得雪白。空空荡荡的。地上散乱着床垫,矿泉水,烟头和电 话。一套黄色的矮柜,上面放着大彩电。卧室里有大的书橱,放满了书籍和杂志。 被子揉成一团,椅子上堆满了衣服。我替他收拾干净了房间。将被子抱到阳台上晒, 把肮脏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找来拖把擦地。电器一条街派来的两个男孩在厨房里安 装着抽油烟机,彭子健兴致勃勃地调试着电器。 忙了两个小时,我很累,很饿,心情不知所从。我不知道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 系。 我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下了电梯,站在高楼之下的狭窄阴影里,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酸楚着。 我想起林峰。想到那套装饰一新欢乐无比的新房。想到了那张撕碎在黑色铁皮 垃圾桶里的结婚证书。这不是我的家,至少现在不是。可是,这是我目前尚算明确 的目标。 路过小区里的超市时。我买了一包面条,一版鸡蛋,几条火腿肠和一些鸭梨。 他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正在现场直播足球赛,一阵阵呐喊声在房间里回荡, 现场解说的尖细声音听上去格外刺激。我在厨房里,用鸡蛋火腿肠做凉面。厨房里 弥漫着食物热气腾腾的气味。 我在为一个男人做晚饭,而从前,都是林峰为我做,男人与男人其实是不一样 的。 彭子健在客厅收拾茶几。茶几上铺着两张报纸。我们坐下来吃面条,他吃面条 的速度很快,嘴唇下发出吸溜溜吸溜溜的响声。 我说,子键,不要吃那么快,人家说吃饭快的人会辛苦。 他笑,我就是苦命人。 吃完饭以后,他夹着一支烟,银白色的烟雾曲曲折折上升,抽完,然后把烟头 摁灭。我进厨房洗碗。一会儿后,他跟过来。从后面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脖子里 面。我低声问他,子健,你真的爱我吗。他的脸上有微微的错愕,口齿含糊地应了 一声。 晚上,我们坐在新买来的沙发上看电视。靠垫倒是厚实柔软。房间里很寂静。 透过铝合金窗户,看到外面茫茫的夜色。有两三颗星星隐隐可现。坐在男人的房间, 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突然地,外面下起了大雨。雨下得很大,整个城市被雨雾弥漫。 闪电划破天空、惊心动魄、听到雷声轰隆作响。 想起一个人说,当天空下雨时,表明天与地正忘情地交合着。淫雨这个词语因 此而产生。好像有些牵强,顾名思义而已,却无以辩驳。 电视里讲着一个关于婚外恋的连续剧。不知是第几集。屏幕上两个男女在弥漫 着粉红色光线的房间里相拥相吻,往阔绰的欧式大床移去,清风中镂花的白色纱窗 在风中翻飞。有低声的呻吟声。我感觉空气里逐渐渗透进一股肉欲的味道来。我听 到彭子健粗重急促的呼吸。我走到玻璃窗边,隔着雨雾,看着近处的高层公寓,楼 房的窗口里透出银白的灯火,像晴朗天空下的月光。 从窗户往下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惨白的街灯和狂泼而至的雨水。 我想,如果往楼下飞身而坠,一定会死得很干净吧,甚至来不及犹豫和尖叫。 彭子健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感觉有些温暖。相拥着 重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缠绵的一幕已过。 彭于健把我拥抱在怀里,用手指轻轻摩娑我的嘴唇。然后,身子完全地覆盖着 我,压力很大。我努力地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躲得过他的蛮力。我们没有脱衣服, 也没有亲吻。我清晰地听见厨房里的自来水龙头清晰的滴水声。咚!咚!咚!沉重 又舒缓。两分钟后,他疲软退缩下来。有些沮丧地直起身子,脸上都是枯湿的汗水。 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没有拉裤链。也许,他需要我的安慰。我无法顾及上他。 几分钟前的做爱没有激起我心中任何的兴致,反而升腾起屈辱的感觉来。记不 起前次与林峰做爱是什么时候,似乎很久远了,久远得我对男性的身躯已经丧失兴 趣。久远得以为自己脱胎换骨变成了圣洁的处女。 我们沉默的保持距离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荧屏上不停闪烁着镜头,我们的毫 无生气的脸也活泼地反射着那些光线。我抬腕看表,十点半了。大雨已经变小了。 只听到浙沥沥的残余雨声。我整了整衣服,起身。低着头说,我走。了。 他穿好衣服,若有所思。表情脆弱。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到电梯门口,楼道漆黑, 他跺了跺脚,橘黄的小灯亮了。他按了电梯。顷刻,灯又灭了。我们在黑暗中静静 地位立着。没有了任何语言。 也没有了任何激情。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徐徐下降的时候,懒懒地靠在电梯壁。心里深切悲凉。 就这么突然地,我想起了徐少杰。想到了他矜持的举止。想起了他毫无心机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彭子健打电话来。他说,对不起。我沉默半晌,喀呼一声挂断电 话。我们已经做爱过,这种时候,我已被动。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只要有了开始就得继续,不是什么惯性,于情于理就得如 此。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我的身体已经让三个男人深重地进人过了,我不希望再 有第四个,否则我会厌恶自己。无论如何,我必须让这份爱情纯粹又长久。 之后的做爱并不像第一次表现得那么差。他的男性荷尔蒙发育得特别好。 有时候早晨我刚起床,走到洗手间去刷牙。他醒来后,一边嘟嚷着我的名字一 边走过来,头发蓬乱揉着眼屎。从后面抱住我,我闻到我已经熟悉起来的气息。温 和而粘糊。他抱我起来放在洁白冰凉的陶瓷洗脸盆上,急急切切地要着我;有时候 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间,他想要,然后,他把我拉到他身边,伸出手来从 我的脚踝一直往上抚摸,他的手像泉水一样从我的皮肤流过,躺在硬硬的暗黄做旧 的木头沙发上,他喘着粗气大力地要我。时间不定。变幻难料。饭前、地板上、墙 角、临上班前20分钟、洗澡时、看电视时…… 我从来没有这样无所顾忌地做爱过,似乎有些不合乎规则。也许做爱本无规则 吧。我总以为应该发生在晚上临睡前。虽然我仍然有些不适应他突如其来的做爱。 但是,我想,没有关系,我会适应的。因为我别无选择,无处可去。 大多数晚上,我们并没有同时同刻睡去。虽然我的身体已经给了他。没有什么 需要隐藏。可是,我的心里仍有某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和排斥感。 我柔顺地把头放在彭子健的肩窝。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发上。一只手习惯性地 抓着我的一只乳房。他说不放在这里他会睡不着觉。我醒了好久,东想西想。带着 探究深深地凝望着他。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睡觉的姿势很 安静。睫毛覆盖在眼眶下。侧脸柔和而温情,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在黑暗中,突然间我非常警惕;也非常疑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跟他睡在~ 张床上?我们是什么关系?情人、未婚夫妻、抑或是恋人?我都不能作出肯定的答 复。一刹那,世界好像显得不实在。无出虚幻。心里怆然。 我轻轻抚摸着他。开始确信爱的可分离性。就好像一个恶魔杀完人后,拿着锯 子分解着尸体的四肢。嘴里发出狰狞而快乐的笑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是胳膊,这 是大腿,这是手臂……那些切割下来的四肢像涂满番茄汁的萝卜,散发出浓稠而温 热的血腥气。 我们的身体可以走得很近,近得不需要一片遮羞布。而我们的灵魂却在不同的 领地孤魂野鬼似的招摇。 又或许,我们彼此都未曾真实地触摸过对方的灵魂。 后来,我也睡了。 早晨一到,看见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天空非常明亮青碧。夜晚的一切都消逝。 触目所及皆是尖锐的。苛刻的,严峻的、清楚的现实。 相处半年多了。我们一直若即若离。温情平和。是一种混杂着情欲,友情的关 系。模糊不清。有着不知水深浅的访惶和迷惑。 经济和精神都很独立。我并没有搬到他那里去,尽管大部分的男女都会这样做。 可是,他没提。或者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吧。每周我会去一次或者两次。 我猜测,他是不喜欢我带来麻烦吧。 虽然我并没有要求诺言,但是我的心里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着他给我许一个甜美 而真诚的诺言。 那是我需要的。坚定有力。会让我的心平静。 此外,我希望他能配给我一把门钥匙。好几次,我下班后直接过来。用力地拍 门。 确定他不在家。然后,我坐在电梯对面的防火楼梯里等着他,楼梯里黑咕隆咚。 我双手抱膝孤单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听到有电梯启开的声音便会起身去看。 惹得同楼层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犹豫着对他说,子健,配给我一副钥匙吧。免得老是坐在黑乎乎的楼梯里等你。 他微微惊愕,但马上镇静下来,他说,我这副钥匙不太好配。我有一点点无措 地站着,眼睛愣愣地,无词可驳。 我想,他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只注重自己的感受。 又或许,他的灵魂并没有完全地接纳我。他在给自己留余地。不希望被我控制。 中秋节的那天,徐少杰到学校来找我。 很长时间,我没有主动联络过他,尽管我们同在一个城市。他时常会打我的手 机,会简短地问候,但我婉拒约会。我不能无休止地接受他的照顾,不然,我怕我 会约束不了自己的心。他的确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男人。 在校门口,一眼就看到开着车等我的徐少杰,他穿着深蓝T 恤,白色粗布棉裤, 在车里安静地微笑,笑容明亮。眼神里闪耀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笃定和宽厚。我一路 对他微笑一路小跑过去。 我说,你好吗。徐少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其实是很想念他的。 他说,挺好的。天天健身。雪妮,我很想你。你削瘦多了。 他从副驾驶座上拿过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递给我。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久 违的幸福感。 他说,我们出去转一转吧。来,上车。 我坐进车子里,徐少杰把车子一直往海边开去,城市很快被抛在后面。窗外掠 过一座座漂亮的别墅和绿色的树木。海的气息从半敞的车窗外迎面扑来。咸湿而腥 稠。我平靠在软垫,深深地呼吸着这浓郁的自然气息。抬头看了看窗外,有大朵大 朵厚重的云朵,紧贴在澄蓝的天空,在风中从容游走。他放了音乐。是许如芸的《 独角戏》。 我说,徐少杰,你一直都这么快乐吗。 他专注地开着车。不,我只是不让自己不快乐。 我仰着脸闭上眼睛。我说,徐少杰,对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太长了。十四年前,我结婚了,这场仓促的婚姻只维持了四年。惟 一的儿子判给她抚养。她带着儿子去了深圳。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我的儿子。 她把他隐藏起来,不断地以儿子的名义向我要钱。几年前,也曾遭遇过一次激情。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甘甜温暖的女孩。我曾经对这件事有很多顾虑。所以一直没有 明确表态。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不介意我的年龄和离婚 的事实。她说她考虑清楚了。 他的眼睛看着我,不流露出痛苦。他对我说,她搬了过来,来这里和我同居。 两年后,她跟一个台湾富商跑到台北去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断和情节。我看着他眼睛里 的沉重和阴郁。我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浓情和伤 害。痛苦与迷茫。相爱和背叛。 我平和地看着他。这个沉静温和让人信任的中年男人。 他说,都过去了,我不愿意回想。就让它在时间里逐渐消失。往事不必回头看。 这样也挺好。健健身,旅旅游,陪母亲聊聊天,逛逛街。 不想念儿子吗。 想,在心里。他叹息了一声,眼睛炯然地看着前方。雪妮,我一直试图靠近你, 却一直被你拒绝,为什么。 我眯起眼睛。听着许如芸凄怅忧郁欲爱不能的歌声。轻轻地说,我们不是同类。 他沉默片刻。半晌。清楚而镇定地说,雪妮,我年近不惑。如果不是因为对感 情过分慎重,慎重到不敢越雷池半步,我也不会拖延至今仍然独身。我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幸福究竟在哪里?所以,请你相信我的感情。 我紧闭双眼,微微摇头。不安地在褶裙中绞扭着双手。 下周,我要去西欧一段时间。 很久吗。 半年。 雪妮,你看上去很灰暗,我想你需要过上截然不同的阳光普照的生活。把身体 里的霉菌拿到太阳下狠狠地曝晒一回。 不,你以为你能改变得了我吗。 是,我相信。你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女孩。你心里积淀了太厚的沧桑。使人怜 惜。 不要再分析我。我累了。 雪妮,你在害怕? 是的,我一直都胆战心惊。我怕我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却找不到一个可以 让灵魂歇息的地方。怕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 徐少杰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有些动容。他说,不要怕,不用担心。雪妮,你的 生活会好起来的。会一直地好起来。 是吗。 是的。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相信我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快乐。很美满。等 我从西欧回来你再答复我。我会耐心地等待。 好的。 天空中有灰色的鸟群飞过。它们轻捷地扑棱着棱羽,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从海 边飞过来。我仰起脸看着鸟群飞远,消失。我知道,今天的话也会消失。 徐少杰开车送我回学校的时候,我感觉很累,为他这份我受之有愧的爱。头晕 晕沉沉。又睡过去了。 外面彩霞满天,落日正好。我做了一个很奇丽的梦。这一次我看到自己穿着一 条白裙,走在荒凉的田野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树木……好像梦魔般的神秘。前 面不远处一大片油绿的豆角,密密地排列着。我颇费猜疑,慢慢走过去,豆角上有 一层白色的细微茸毛,肥厚饱满。 天突然地黑暗下来,一股阴风从潮湿的地下吹过来,令人从心底发出阵阵颤栗。 地底下钻出一个三角形的脑袋来,是蛇的脑袋。我惊惶不已,扔下摘好的豆角,慌 不择路的跑,蛇滑溜滑溜地在我身后蠕动。心里有焦灼无助的恐惧。风在耳旁呼啸, 裙据飞扬。身体变得飘忽,鸟样张开翅膀腾空飞行。云朵像空气一样轻捷透明毫无 阻碍。原来并无一物。那些美丽的表现都是虚无缥缈的。 然后,我坠落下来,蛇已不见。抬起头来,辽阔的天空变成了一张镶着钻石的 蓝色锦缎棉被,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那么的湛蓝深邃,纯净透亮,好像新疆高山顶 上的喀拉斯湖。纯粹得淋漓尽致,无拘无束。我在这光晕里眩惑,想伸手触摸一下, 却再也飞不起来。只能默默地仰望着它。 当第一缕月色进人我的意识,梦境就消失了。多少天后,我都不能忘记。这是 不是代表我心里爱情呢。就像一床大棉被那样温暖舒适地包裹着我。 然而,不可触摸却不舍得离开。 我坐公车去彭子健家,事先没有打电话。 路途上有热闹的饮食摊。有清补凉。这奶白色的汤汁,卧伏着两个蛋,几片椰 肉,糯糯的小圆粒。甜腻清凉,有晶莹的小冰块。是N 城有名的甜食。我买了两碗。 彭子健总是不太会照顾自己。 街上已经暮色迷离,秋天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走在路边油棕树的阴影下,感 到一种被隐藏的自由。依稀看得见彭子健住的那层高楼上红色的尖顶。 我疲倦地走进电梯,看到绿色防盗门下溢出来的灯光。握住防盗门的拉手敲击 着。 子健,子健,我回来了,快给我开门。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底气不足地 回响。 门打开了,彭子健反穿着一件浅绿T 恤。大裤衩。眼神里有些微的意外。他说, 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我走进去。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神情自然的坐在沙 发上。彭子健没有互相介绍。 我默默的看着她。她旁若无人地坐着。眼神放肆地、直接地,赤裸裸地。脸上 有明快的笑容。 我拿出路上买的清补凉,到厨房拿来两只碗,倒进碗里,说,你们吃吧。 然后,我去洗手间淋浴,刷牙,回房睡觉。关上房门。听到他们在外面热烈的 聊天。隐隐的,还有笑声传进来。我对自己说,这是他的家,他有他的朋友和隐私。 我不应该大小家子气。可是,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开始往下滑。那一瞬间,我听见 心里的闷闷不乐,泉水样地从地底深处泪旧地冒出来。 我蜷缩在床上,看到高高的铝合金玻璃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水一样地流淌在光 滑冰凉的陶瓷地板上。落寞而冷静。晚风撩动我的头发和绿格子睡裙。我感觉到自 己荒野般的孤独和恐惧。 就像白天的时候,独自转悠,茫然地闯人了幽深的森林,天上有灿烂阳光,温 柔地照耀着。周边是无语的岩石,枝头的风,树上的鸟。偌大的森林空无一人。也 找不到出路。四处张望,寂静的森林中只有我一个人。让人心里陡生害怕。 同时,又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个冒冒失失不懂礼貌的闯人民宅 的人侵者。 有人说,两个人在一起的孤独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可怕。我拿出一根烟,光着脚 孤单地站在窗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远处繁华的夜市灯火。 十一点了,那个女孩没有丝毫告辞的意思。他们还在聊。我终于困了。带着脸 上残留干涸的泪痕。我睡着了。没有枕枕头。睡梦中,彭子健来到床边,替我在头 下放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多余地掖了掖棉毯。 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或许,这是他一贯的习性。 我感觉我的心在一点点的变大,因为我要包容他的那些叫人难以忍受的习性。 比如过马路时不拉我的手,比如和一个女孩若无其事的聊天。比如我做饭时从不过 来帮衬。 那一晚,我们没有做爱。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不再追究。 女人总是有很大的忍受力。一旦她们在心里做出了某种决定的时候。 我想我要爱他,但却爱得如此欲罢不能。 除夕来了,徐少杰还没有回来。天开始变冷。路边的悬铃树在风中无休止地飘 落大片黯黄的叶子。我知道,它们会在土里腐烂,化为芳香的泥土。我有贫血症。 畏寒怯风。手指冰凉。我想看见徐少杰那张明媚的笑脸。 他的笑脸真叫人愉快。没有阴霸,没有惆怅,无所畏惧…… 全城人都在忙着采购,准备过春节用的年货物品,街上一派欣欣向荣而又嘈杂 的场面。身边是拥挤的喜气洋洋的人群。这是我和彭子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我上街买了一些必备的物资,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和我们共度除夕的是他的朋友安及其女友。那是一个短发女孩,头发蓬松,略 显凌乱,像一大把浅褐色的晒干的稻草。头发上缀满了彩色的星星,月亮等形状的 塑料夹。嘴唇涂得像两条热带鱼。耳轮上挂着四个环形耳环,闪着刺目的银光。一 直在嚼口香糖。 我们去了东区一家喧闹的酒吧。我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 混乱,嘈杂。一推开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兜头扑过来。天花板 很低,空间一直往里延伸开去,好像有几百年历史的熔岩洞一样。狭小的舞池里挤 满跳舞的人群。有两个领舞的女孩子穿着露肚脐的装束疯狂地扭胯摆臀。 我们要了加冰喜力和一些零食。安和他的女友,头碰着头,亲密地低声说些什 么。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牙齿雪白。他们的快乐就是如此直截了当。我轻轻地摸 着冰冷的酒瓶。彭子健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烟。一只手抓着椅子。随着音乐开始摇 晃着腿。 安和他的女友手拉手挤进了沸腾的舞池、加人到那一群蛇一样扭动的人群中去。 彭子健伏在我的耳旁对我说,我们上去跳舞吧。 不,你去吧。我轻轻一笑。我心里面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熟悉这个男人。这个 与我同睡一张床的男人。他转身径直从台阶上跳进圆形的舞池。 跳舞是一种很私人化的行为。需要绝对放松的心境。通常成为舞伴的有两种情 况。第一种是相当陌生的人。知道时间只是一支曲子那么短。无需了解什么,也无 需承担什么。是丧失了过去和未来的人。另一种是灵魂靠得非常近的人,非常熟悉。 彼此信任。不需要隐藏什么。 而我和彭子健之间却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不尴不尬。仿佛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流。 看着近却无法靠近。我没办法和河对岸的人跳舞。 我坐在木头靠背椅上,一边看着亢奋癫疯的人群,一边喝着喜力。苦涩的酒精 沿着喉咙丝丝地滑入我的胸腔。冰凉的灼热。夹带着欢笑和无奈。我低下头,轻轻 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舞池里肆意纵情的人们,时不时发出一声暧昧的尖叫。我仰起 獯红的脸,闭上眼睛。有一点点的寂寞,像酒一样冰凉的。慢慢侵蚀到身体的每一 寸骨骼和肌肉。 那一刻,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的坚强和包容。 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需要被感动,被保护,被宠爱,被负责,被振奋以及疲 累难支后被温柔地拥抱。 我渴望甜美的诺言,渴望快乐,满足的家庭生活…… 凌晨时,音乐结束。人们重回座位。灯光变得妖艳凄迷起来。粉红粉蓝互相交 织。让人兴奋的午夜剧情即将上映。人们的眼神发出野兽一样绿莹莹的光来。茹毛 饮血的原祖的基因在体内被激活。张望着舞池。 一个妖烧艳丽戴着银色假发的女人走上舞池。头上,脑后有大篷白色的羽毛。 臀部拖着一条肥肥的毛茸茸的尾巴。衣衫透明,酥胸半裸。隐隐约约可见里面形状 美好的曲线。饱满浑圆,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实,充满甜美黏调的汁液。我看到她描 了重重眼线和唇膏,衣服上银光闪闪,缀满亮片。扭动着腰肢。好像遥远的地方飞 来的一只白鹤。 上台唱了一首歌。邓丽君的《甜蜜蜜》。歌喉不错。暗夜里听着这首缠绵徘恻 的情歌,让人感伤。一颗心仿佛要低下去低下去,于尘世的最低处。边唱边扭动着 腰肢,跳着艳舞。插科打诨,充满挑逗。好像在讲着一个黄色笑话,声音柔软甜腻。 酒吧里爆发出激烈震撼的喝彩声。有一个男人跳到台上去,搂抱着这个女人,做着 下流放浪的动作。台下喜地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声。 幽深的光线中,我看到彭子健和安也发出了快慰的笑声。安的女友神情冷淡地 嚼口香糖。 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森冷的风从窗外灌进来。 扑在脸上似乎无法呼吸。远处的高楼鬼魁似的霓虹闪烁,妩媚而委靡。天空此起彼 伏地绽放出多彩的焰火。是最灿烂的一刻,也是最颓废的一刻。 安和他的女友没有回去。 洗完澡后,他们相拥着走进另一间卧房。好像回他们自己的家一样。从容自在, 眼中无人。 我拿着睡衣进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彭子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用靠垫 作枕头,身上盖着薄薄的棉毯。我叹了一口气,走到房间,睡下来,听到隔壁房间 传来了厚重的扑击声及销魂甜腻的低吟。 我想,他们是快乐的,真实的,坦坦荡荡,从外表到内心都是纯净的。,眼到 底。不隐瞒自己的欲求。 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我被弄醒。是彭子健。他蹲在床边,亲吻着我的唇。也不 说话。我没有一点点兴致,身子往后躲。我想,他之所以在公司的中下层里面郁郁 不得志,性格上是有一些致命的弊端的。 面对内心的欲望不敢坦白地要,面对未来却没有勇气承担。 他起身走了出去。轻声带上门。我茫然地瞅着黑暗的天花板,陷入了伤感之中, 再也无力睡眠。蹑手蹑脚的来到客厅,看到他把身子整个的罩在被子里,直挺挺的 像一根倒下来的树木,充满挫败。 我有些极不忍又有些无奈。掀开毛毯,弯下身,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 慢慢地在他的脸上游移,然后贴住他干燥的嘴唇。 他直起身,拉着我的手往卧室走去。房间里一片漆黑。听到美丽的焰火在天际 绽放的声音。我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两秒。 然后,他反手关上门。急不可耐地解开我的扣子。粗暴地亲吻我。他的手按住 我的头,向下按着,再向下。我摇摇头。口中哺哺拒绝着。感到头上的那只手用了 些力气。他真是一个固执的人。无可抗拒。我在月光下困惑的观察着他的男性器。 犹豫着。他平静地看着我。终于伸出手指轻轻地触及它。那里湿而灼热。然后低下 头将它含在嘴里。闻到一股酸牛奶的味道。我的舌头无比灵巧而柔韧,我感到他身 体的颤栗,听到他嘴里含含糊糊的佚语。 他温情懦弱的身体变得热烈强劲起来。我们的身体再次胶合在一起。他皮肤的 味道,他呼吸的声音。他的抚摸和亲吻。如此近地在我身边。他欲迎还拒,欲拒还 迎的节奏,释放了潜伏在我体内的无线能量,分不清究竟是深沉幽暗还是热情如火。 也分不清是在三千尺高的云端漫步还是在绿茵茵的草地倘佯。我双手紧紧地抱住他, 身子不停地扭曲,像一条月光下的青蛇。喉间发出无从解释的呻吟。他伸出大手, 捂住了我的嘴巴。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很贪欲的女人,几乎是无可自拔地陷在情爱的漩涡里, 沉醉于皮肤与皮肤的接触,身躯与身躯的纠缠。沉溺于和这个男人的做爱。我快活 得就像一只飞舞的小鸟,一直飞到云遮雾绕的九霄云外。我开始重新认知自己的身 体。原来,这具曾遭受了多少苦痛的身体居然同时也蕴育着快乐的基因。 对我而言,这是最迅速最直接的安慰。很好的方式。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 有对世界清醒的意识。也没有绝望。 也只有这一刻我才觉得他离我是那么近那么真实。我确信,他在我身体里面, 可触可感,再也不用怀疑,不用迷茫。 当他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去时,我心里那种虚幻的快乐一 刹那间就消失了,如驹过隙,顿感索然。 靠在床上点了一支烟,用力地吸了一口,淡淡地吐出来,一股烟雾还没飞过头 顶就散开了。就像红尘世事,不可捉摸。我在夜半的幽静中思考着他。 显然,他是在维护自己的良好形象。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暮春时节,草木纷坛。 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我每周去二三次。周日时一起看碟,一起吃 饭。天气晴朗的时候,坐上冷气空调大巴沿着海岸线观光。或者去书店闲逛。 我很高兴看到他的改变。虽然我依然没有他的大门钥匙。 过马路时会轻轻地将我的手抓在他的手心。当我偶尔说起我有学电脑的计划时, 他就打TAXT将电脑送到我的宿舍,并且特意去书店给我买几本电脑入门书。去饭店 吃饭,时常的也会夹菜给我。他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了。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百货商场 里的欢乐天地娱乐中心玩,买了许多硬币,他在一旁看着我玩电动,所有的硬币都 被我消耗掉。他的沉静和纯朴,让我释然。 他曾说过他的父亲快退休了,要过来住一段日子。 没确定是什么日子。但是我去他那里。却发现他买了一个空调,也买了一张大 大的核桃木双人大床,古典的,雕刻着细细的花纹,光滑。 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我原以为我心中的爱情已经死去许久了, 不会再萌芽了。看来它并没有真正毁灭。给它一点点春天般的梦想,它便又死灰复 燃了。从寂灭的枝条上重新生出嫩绿的新叶来。 我小心地确定他。对一个人作出合理的评判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的内心 世界就像一个神秘莫测的黑洞,只有深人地走进去才能了解到真实的事实。而这些 的真实是由无数个细节串起来的。 也许,他是一个不多言的人。这并不表明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敏于行而讷于 言。 或许是由于从小失去母亲,使他的心里布满阴影。他不知道如何与世界和谐共 处。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太久了。 如果过上一份正常的生活,应该会改变吧。 试探着问他,子健,我们要个孩子吧。成人的世界太沉重,或许有了孩子以后, 我们的生活会有很多意外的欢乐。孩子能教会大人看到天真。 彭子健不耐烦地说,怎么养嘛。 我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躲闪的。我想说服他,为什么不能养?你 担心什么呢?我们不应该游离于正常人生的大门之外。 他低低地说,养小孩费用太大了,压力大得要命,尤其是教育费。 子健,情况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况且我们两个人都有职业。 捡垃圾的人也能养活呢。他说,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别处。 如果,我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问道,如果有了呢? 我小心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散淡。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到医院去做掉。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感到窒息。 这一天是彭子健31岁生日。 下班后,我换上新买的衣服,小圆领的白棉布衬衣和暗绿的直身裙。长长的直 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化了一点淡妆。隔着镜子,我的脸色洁净,带着些许不安和憔 淬。 恋爱中的女孩通常都是那么神采奕奕。眼睛里闪出水波般的光泽。 而我,只是觉得自己变得更宽容,更能忍耐,也更能等待,充满了母性和坚强。 我们在一起一年了。可是他丝毫没有结婚的意思。也看不出他有别的女人。 他不说,我也不问。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有微妙的共通之处。胆怯,犹疑,观望, 边走边看,拒绝真实的破碎。 走到闹哄哄的街上。一切如常。阳光稍微冷淡了一些,已经是黄昏。去广州饼 屋取昨天预订的草莓杏仁蛋糕。我想,还需要买瓶红酒来庆祝。于是去了附近路边 的超市,买了一瓶红酒和几斤沙梨。那是他最爱吃的水果。然后,又快步走了十分 钟左右,满头大汗地融进了拥挤肮脏的菜市场。买了鸡肉,灯笼椒,川味腊肠,小 白菜,西红柿,鲤鱼。 终于,拦了一辆TAXT,直奔彭子健的公寓。 坐在车上清点东西时,发现手机弄丢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 天是彭子健过生日。 我希望用自己没有尽头的爱来感化他。 电梯依然狭小闷热,电梯壁上贴了一张公告,让我想起那个令人迷惑的上午, 恍如隔世。我们一起去买家具和电器,然后由电梯运送上去,我原以为自己或许会 成为那些物件的主人。 门是半掩着的,彭子健正躺在沙发上听小提琴。眼睛闭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柴可夫斯基的《沉思》。忧伤得一塌糊涂的音乐。像海边的涛声在灵魂里哗哗直响。 他最沉迷于这种绝望笼罩下的凄美。 有人说,男人把家看做一个养懒发呆的窝,一个可以停靠的、不拘小节的、原 形毕露的地方。无论哪国男人情形无二。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沙发上或者 床上,什么也不干,一动不动。这话的确不假! 房间凌乱。茶几上堆着果皮、面包渣和报纸。一本关于电脑的书摊开放着。卫 生间的镜子浅浅地蒙上了一层灰尘。我用了一个小时收拾好了房间。然后,走进厨 房开始为他做晚饭。从冰箱里搜出几片黑蘑菇,切了半只鸡。放了生姜和调料,用 砂锅炖鸡肉蘑菇汤。在厨房里做菜的时候,他已关了音响,坐在客厅看电视里的围 棋解说。我刮着鱼鳞,闻到一手湿漉漉的鱼腥臭味。 桌子上摆满了菜:蘑菇鸡肉汤,清蒸鲤鱼,西红柿炒鸡蛋,虎皮青椒,蒸腊肠, 还有素炒小白菜。简单的家常菜。彭子健正点上一圈七彩蜡烛。然后,我关掉了所 有的灯。烛光莹莹,照亮了我们的眼睛。他把袖子橹起来。我说,我不太会喝酒。 就喝一点点。他斟上了两杯红葡萄酒看着我说。 子健,许个愿吧。我看着他轻轻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他孩子气地笑。 我摇摇头,生命的绵长值得举杯庆贺。这也是一种尊重生命的表现。 他望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举起双手开始祈祷。 外面月光如水,屋内烛影摇红。我突然有了一种虚幻的幸福感。跳荡的火焰使 空气变得无比温暖。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慢。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一直 对我说话。说他以前和朋友们合伙开了一间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畅。因利益所趋, 纷纷反目,不得不解散终于错失了大好良机。他一边说一边长吁短叹。一行清泪顺 着他的脸颊缓缓地往下滑。如果当初自己能咬牙坚持下来,也不至于三十几岁了还 在搞软件开发。真他妈的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颓丧。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聆听着他,为他倒酒, 和他一起喝酒,看着他哭。 这个失落而脆弱的男人,这个流泪的男人,他在感伤。他还没有摆脱昨天的阴 影,一个小小的挫折就将他打得人仰马翻。 我碰了碰他的杯子。迎着他的眼睛。我说,没什么,人生的路,千回百转,像 难料的天气一样,有晴空也有暴雨,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一切都还来得及。 海明威说:人,你可以消灭他,却不能打败他。 他颓然地摇摇头,仰起脸,端起酒杯一口喝完。或许,男人依赖事业而做岸庄 严,如同女人凭借男人的宠爱而美丽如花。 他把下巴贴在饭桌上,突然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地问,雪妮,你说人到底为什 么活着? 我沉默着。因为他的问题对我来说,也同样没有答案。 这是一个说了几千年也说不明白的问题,我害怕思考关于人生终极意义的问题, 一思考起来,便会觉得了无趣味了。除了不可知,不可改变,营营役役,惶惶不安, 奔波觅食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听到杯子碗盘摔到地下的声音,尖利而破碎。他醉了,声音渐渐低下来。他 靠在椅子里,像一袋崩溃的沙土袋子,慢慢地滑落下来,倒在了地上。 他显然是耗费掉了所有的体力,大字形地横躺在流淌着残酒的地板上,像个不 设防的大男孩。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浑身都是浓臭的酒味。我无限爱怜地 看着他,抚摸着他前额的头发,他发上的汗渍马上就湿了我的手,冰凉而成涩。然 后,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拣起杯盘的碎片。可能是喝得太多,他昏沉地睡去,鼻子打 着响鼾。 我跌跌撞撞地将他扶到沙发上,脱掉他的蓝色T 恤,黑棉布裤和袜子。拧了一 条热毛巾,细心地擦拭着他的身体。用被子盖住他。整理了厨房和凌乱的客厅,把 碗洗掉。然后走到淋浴房去刷牙,洗澡。热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上的皮肤往下流 淌。脑子里清爽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我没有去睡,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裹着一条毛毯静静地坐 在沙发跟前守着他。看着不省人事的他,慢慢地喝完白开水。 他睡得很不安稳,翻来翻去,嘴边犹带着浓重的酒气,但是有甜美的温情。一 缕柔情在我的心里潮水般涌来涌去。我轻轻地吻着他的唇角,吻着吻着,热泪缓缓 地从面颊滑下,滴落在他的汗液和酒味混杂的颈脖间。 凌晨两点的时候,他嘴里发出含糊的语音。我想,他可能是要上洗手间了。 我把他扶到洗手间。他笨重的身子浑然不觉得倚靠在我的肩上,无助而疲倦, 眼睛紧闭,鼾声如雷。 这个男人还在沉睡中。 我替他拉开裤链,他浑然不觉,脸色了如既往的苍白。 然后,将他扶到床上,盖上被子。我掀开被子扎扎实实地躺在他的身边,将他 的头轻轻地揽进我的胸怀。 寂静的午夜里,我的唇边绽放出一朵淡淡的笑容来。这个一贯温和镇定的男人, 我知道,温和只是他逃避现实和感情的消极方式。他心脏上密如树叶脉络的心绪我 已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不会说。过分透彻的女人会让他们逃之夭夭。 他是这样的脆弱,像初生的婴孩一样。我感到一种爱,既把这个男人当男人, 又把他当作我的孩子。 我想我们必须要在一起,我们是这样地孤寂。必须互相靠近互相拥抱,合二为 一,才能充满力量。 我终于感到深深的倦意。抱着他的颈脖,沉沉地睡了过去。 早晨看见阳光已从窗外进来,我的身边没有彭子健。天花板上有游动的阳光的 阴影,清爽的风吹进来,是温柔的。 于是就起了床,踱步到客厅。看到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橘黄色的阳光在 他的脸上闪烁,看过去温情纯真,只是眼神显得混沌。 我替他倒了一杯清水。然后,走到厨房准备早餐,两杯豆腐花,四个鸡蛋。昨 夜的醉酒让我觉得他需要我,需要我的照顾,需要我的分担。我在他脸上轻轻地吻 了一下,疾步如飞地赶到车站。 车厢里拥挤不堪,密不透风。微微的晃动中,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抓住乳 白色的吊环,四处观望了一下。角落里有神色凌人的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妩 媚的妆容,矜持地并拢双腿,目光散淡。几个穿白衬衣系丝绸领带的男人神闲气定。 大多拿着一份足球或证券的报纸在看。这就是城市生活循环往复的一天的开始。 我感觉我不是他们这一类。我总是在紧张,物质的贫乏,不稳定的感情,渺茫 的未来,不可预计的人生。 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深深的顿悟。如果我和汽车上的这一群人一样,坐在宽敞 明亮有中央空调的房间里从容地敲击着键盘,拿着丰厚的薪水,有着锦绣的前程, 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子,那我和彭子健之间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呢?或许我应该改变一 下自己了。 世界那么博大,还有许多我未知的东西。难道每天教孩子们认字和唱歌,就是 我的人生价值吗?一瞬间,我对小学教师的工作产生了厌倦和不屑。 那种意识像闪电一样在我脑海划过。窗户上涌进来的阳光,打在我的眼睛上。 我闭上眼睛躲避着刺目的光线,温暖的阳光,脸庞沐浴在晨光里,心情愉悦。 在递交辞职报告以前,想了一想,觉得有必要跟他通通气。拿起电话,拨了他 的手机号码。 子健,是我。 嗯。 我犹豫着。我说,你在干什么。 他说,在干活。 有什么事吗。 我要辞职。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在那里沉默。 我拿着话筒,听到里面寂静中下雨般的噪音。 他说,你自己决定吧。人们永远在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别 人的话语对你没用。 嗯。 雪妮,明天我要出差。 去哪? 西安。回来我跟你联系。 我对着话筒,我说,好吧。然后挂掉了电话。 至少他没有明确的反对。我决定孤注一掷。在校方领导的挽留中,我毅然决然 地离开了学校,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屋。走之前,将工作手续处理得干干净净,像一 块毫无褶皱的丝绸。 在往后流离失所的租住屋生涯中,我才明白过来,我错误地曲解了爱情的涵义。 它是两个相拥相携的伴侣,是从容。是温馨。是坐在栽满鲜花的院子里琐碎地聊天, 而不是紧张激烈的田径100 米短跑。何况我也不具备乔伊娜非凡的天分。 这一切都是我过于敏感的自尊心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