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碎裂 六月份,彭子健已经从西安回来了,对于我的失业他没有任何意见。我们各人 负责各人的生活,互不干涉。 在这段时间我们天各一方。我明明确确地思念着他。毕竟我还是有些爱他的。 他的父亲已从四川过来了。彭子健邀请我去见见他的父亲。 穿上一条纯白丝质长裙。到理发店处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又到美容院做了护肤。 是女为悦己者容吗?但是,我希望他能够喜欢我。 我想,我和别人是不一样。我的灵魂深处的内核就是为自己找一个家,从而从 根本上摆脱我P 城的家。那是我从小就扎根的愿望。何况,我也不想再过这种漂泊 无依的生活。我期望自己能像一粒种子一样落地生根。然后,才能枝繁叶茂硕果累 累。我在认识彭子健以后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它。 在我走进他家里的时候,我的直觉就告诉了我结果。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是比 客观还客观的。如同狗的嗅觉一样灵敏正确。 家庭里的沙发,厨房用具,冰箱都是我和彭子健一起买的,空气里有一种我很 熟悉的气味。同时又有一种我感到陌生的气息。我把在路上买的香蕉放在茶几上。 客厅里的电视在放着电视连续剧。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窗明几净,没有一丝灰尘。 阳台上种着几盆花。 我们围着玻璃饭桌吃饭,我心里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他的父亲曾是中学校长, 鹰勾鼻长型脸,不怒自威的脸庞。那略带灰黄的眼睛深沉难测,眼神却极其锐利。 就是这双眼睛,刺痛了我,让我想起了具有类似眼神的父亲。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 战,一种不祥的预感罩住了我。 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微笑。我在几分钟内就找到了彭子健性格懦怯温和的原 因。 他的父亲很随意地问些问题。我能感到他父亲偶然斜藐过来的眼神,深入骨髓。 我不喜欢这种犀利的眼神,宛如公安人员对嫌疑犯进行心理测试。 他说,你是哪里人?父母退休没有?我说,我是湘北P 城人,父亲是技术员。 母亲没有职业。我感到他难以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哦,一个女孩子在外,父母可怪担心的。他不断地为我夹菜,并开些无伤大雅 的玩笑,变得随和亲切多了。我为这份热情手足无措。心中更惊惶。 他又问,你做什么工作。我抬起头看着他,轻轻地说,我在电脑公司工作。这 是彭子健让我这样说的。 为了取悦于他,不惜撒谎。我的脸有些微的红润。仅仅因为寂寞吗,因为无家 可归吗?我的心里无比黯然。也许是自己孤单得太久,也许是再也不想漂浮无根了。 也许是太急于为自己寻找一个家。 我不再说话,我发现自己有了无能为力的恐惧感。感到了自身力量的薄弱。为 什么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就是来接受他的盘问和检阅吗?谈恋爱是我和彭子健 的事,结不结婚也是我们的事,我为什么必须要他首肯呢? 饭桌上他谈到了婚事。他掷地有声地说,我们家里一贯实行民主,你们的事情 你们自己做主。我不会干涉太多的,只要你们愿意我没有意见。 一吃完饭,我就告辞。随便地找了一个牵强的理由。我说,我得走了,子健。 然后,有礼貌地跟他的父亲道别。 彭子健默默无语地送我到车站。一语不发。 自从吃过饭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家。彭子健不提,我也保持缄默。我默 契地保留着余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而我的心里,却潜伏着一股巨大的暗流。汹涌地,喧腾地。 很平淡的一个夜晚。我们去毛家湾吃饭,然后去百货商场的欢乐天地玩电动。 他提出来的建议。我很少到这里来。感觉自己的年龄不太适合出人这种染着黄 头发穿着异类衣服的少年出没的地方。买了一个币,玩橡皮艇,坐在双人座上握着 个桨。超大屏幕上画面精美,一片蓝得没有任何杂质的大海上。让人沉醉。船的前 方正有美丽的海豚轻盈跳跃,轻声尖叫。我们循着海豚的方向而前行。涛声阵阵, 礁石密布。我们划橡皮艇的样子全神贯注,一下一下地,机灵地躲避着迎面而来张 着大嘴嚎叫着的恐龙。 我们一起划。连闯三关。十五分钟后,走出色彩斑斓音乐动感的电动室。我发 现自己的脚有些疲乏。 坐电梯下到一楼,我们在自动售货机上投币。买了一罐可乐和一罐苹果汁。拿 着它,走到了车站,坐上一辆公车去我的家。 乘着坐车间隙。我们已经喝完了饮料。下车后,拿着空瓶将它扔到路边的垃圾 箱中,在一棵高大的凤凰树面前,彭子健停下脚步,灰头土脸。低着头闪避着我的 眼睛。 我的心一阵发疼。结局已经出来了,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他,靠在黝黑的树干上。他说,雪妮,对不起,以后别来我家了。 为什么? 他费力地思考着,我们之间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我父亲不太赞成。——子健, 我们可以尝试改变他的看法。老年人思想意识总是僵硬一些的。 不,他一向言必信行必果。 彭子健,你到底是跟谁结婚? 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从未违逆过他,你明白吗?母亲去世后,他为我们吃了不 少苦。本来,他完全有理由重建一个家庭,但他拒绝了。 他以前为你们兄妹牺牲了不少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我们可以在将来的日 子里偿还给他,没有理由混为一谈。 雪妮,假如要把一辆沉重的三轮车推上陡坡,一个人的力量能行吗?你一定要 明白这个道理。这不是情理之中那么简单的。 彭子健,你的原则性到哪儿去了?你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事必惟亲是从吗? 你还是吃奶的娃娃吗?你可以尊敬你的父亲,但是我们的感情是我们自己的事。 总之,雪妮,对不起。 我望着这个低着头的男人,眼泪流了出来,哗哗哗地。 雪妮,你哭什么呀。 我咬住唇,含着热泪凝望着他。这个温和的喜欢犯糊涂的男人,毫无决断力的 男人。毫无力量的男人。我说,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他沉默不言,脸色苍白而无助。怔怔地望着路上流星般闪过的夜行车。 你去死吧。我大声地喊道。然后,转过身穿过如梭的车流快步跑到马路对面。 回到家,我扑到床上,把脸庞深深地埋在柔软的枕头中,几乎到了快要窒息的 地步。我压抑住哀切的哭声,让如雨的热泪吸渗人枕头中。 彭子健的绝情摧毁了我心中的爱情信念,也摧毁了我的整个人生信念。我妄图 用自己的痴情在这个无心的城市里证明我的真心。感动他,融化他……可是,他的 心早已凝结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我知道我自己是一个有感情残疾的人。我想到以后将独自己面对人生困境,一 个人哭一个人笑,心里面一片荒凉。生存的战争已经销烟四起。想象着自己必须像 一个男人一样为生存而拼搏,我就不寒而栗。 我不愿意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男人那样声嘶力竭,汗流浃背。 我化着浓妆往迪斯科舞厅跑,我需要酒精的麻醉,需要强劲的音乐,我要让自 己面目全非。 一个人走进迫厅,我吸引了几个小男生,穿着异类的鼻涕男孩对我吹起了口哨。 我神色冷漠地爬上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上,要了四瓶喜力,拿起墨绿色的酒瓶猛灌。 喝完以后,感觉整个毛孔都张开了,身子发飘。不知身在何处。然后,趴在吧台上 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有几个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调开。在这个流动的 城市,到处是失恋,到处是苦闷,到处是受伤的女人,自顾不暇,谁又能管得了谁 呢?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感觉浑身燃烧着精锐的火苗。我跳上舞台中央,和着这 疯狂的节奏,跳起来。扭肩,晃头。我很快进人状态。闭上眼睛沉醉在这奇妙的音 乐中,忘记了彭子健,也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我只是一个舞者,一个森林中跳跃的 精灵。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体内的音乐细胞如此丰富。衣裙随着舞而飘飘,红的灯绿 的灯照着我。有一群人已自觉地围成圈子将我圈在当中。 乐声停了,我重回吧台,刚才还手拉手的人一个个又冷淡地松开手走向各自的 位置,那么,刚才的手拉手只是戏剧的需要才表现得亲密无间。这才是真正的冷漠 啊。置身于冷漠之中,却对冷漠无动于衷习以为常。 我拿起酒瓶咕咕咕地喝,一双大手将我紧紧揽住,奋力地拖到外面。我回头一 看,是徐少杰。他说,你一个人喝得这么烂醉,又是在这种地方,快走,跟我走。 你别管我,让我喝。 徐少杰不由分说地抱起我,我也并不反抗,我非常需要安慰,而徐少杰是我惟 一的依靠。我希望就这样一直躺在他的怀里。我闭着眼睛,一股淡淡的古龙香水味 四面八方地向我袭来。温暖得令我想要流泪。 他把我轻轻抱人车内,发动车子,向郊区的山路上疾驶着。料峭的山风从车窗 外迎面扑来,一直灌进我的衣领里。那条婉蜒的山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 车子。寂寞的味道。夜色冷清而沉寂。只有那车行时的轮声轧轧。辗碎了一山夜色。 徐少杰就这样驾着车子,无目的在市区内以及市区外兜着圈子。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的意识始终陷在痛楚的绝望时里。头脑昏沉。神志迷 惘。而我的心,在一阵阵地痉挛,疼痛,压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醒过来以后,徐少杰递给我一包无纺布洁面纸。香气袭人。 雪妮,你的手机关机了吗。我从西欧回来后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哦,对不起。我的手机弄丢了。 我走以后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酒吧喝酒?他狐疑地看着我。你 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你可怜我了吗。 不,我只是很担心。他疼惜地说。 我一直在为结婚而努力,但是…… 他制止我,摸摸我的头发,说,雪妮,往事切莫再提。 我笑,如果你不是徐少杰该多好。 为什么?他诧异地问我。 因为你太优秀,而我却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人。 不,希望始终存在,而且就在你身边_可许多事情无法遗忘,更无法一笔勾销。 人不应该活在过往中。 可是,现在的我是由过去累积而成的。 雪妮,记得我去西欧之前的话语吗。 记得。 你必须从旧有的生活阴影里走出来。走到阳光下,过上一种光明的正常生活。 比如呢?我坐在清洁的车厢里,侧过脸看他。 有可依靠的丈夫,可爱的孩子,遮风避雨的家,稳定的职业。能谈心事的朋友。 徐少杰,我想,我是爱你的。我也相信你具备力量拯救我。但这份爱会给我很 重的压力。我怕在重压的辗轧下爱会扭曲变形。还是不要走近的好。 我需要你。雪妮。 不,我不会接受这份感情的。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的心里有太多不能 示人的疤痕。你会有更好的选择,和我在一起,只会带给你阴暗。 我不需要别的女孩。只有你。 徐少杰脱口而出的话使我愣住了,徐少杰将车于停在小区的门口。突然.抓住 我的手,声音柔和。雪妮,你知道吧,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可是我是一 个离婚的男人。我没有勇气坦白。我想对你说,雪妮,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徐少杰,你高估了我,我并不值得你喜欢。 雪妮。我等你三天。这三天里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如果在三天里面你给我 打电话,我们就马上结婚。 如果你不打电话。我们就缘尽于此。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我看着徐少杰。他的样子非常严肃而郑重。他说,雪妮,你好好地想一想。 我确信那样的温暖与安全再不可能有,若是与他失之交臂,我很难再遇到这样 打动我心的男人了,干净矜持,充满着触手可及的温情和力量。我深吸了一口气。 感觉自己的心在轻微地抽扩搐。 我低声说,徐少杰,抱抱我,好吗? 黑暗中他一声不吭地包围住了我。把我的头揽到怀里,脸庞紧紧地贴住我头顶 的左侧。他的怀抱厚实温暖,像我上次坐在他车中梦见的那条湛蓝的镶着宝石的棉 被。足以让人沉醉不醒的环境。 可惜,这一个怀抱终归不会是我的。 你在想什么? 雪妮,和我在一起。他柔声地耳语。 雪妮,我们要在一起。 我无言以答,眼泪暖湿地奔泻而出。轻轻地推开了身边的他。 回到家后,我翻出通信录,将徐少杰的号码用圆珠笔默默地删去。然后,缩在 被子里睡觉。也不洗澡,也没有脱衣服。裹着残存的酒味躺在床上。 终于收到杜梅清的信。确切地说,寄来的只是一张照片。信封上的地址一栏用 圆珠笔娟秀写着内详。从邮戳上依稀可辨这封信来自湖南。 照片上的杜梅清已经削发为尼。眼神单纯。宁静。她穿着僧服。脚上打着绑腿。 背面没有写一个字。 难道立地成佛的念头一经实现,就真的四大皆空了吗,对我这个俗世朋友连一 句简短的问候都吝于给予了吗。 她以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从我的生命里神秘地消失了。漫长的永远。我甚至无 法给她回一封信。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看着这张照片时,我的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了。她终于作了决定。终于决定 抛弃掉充满陷阱五光十色的红尘。 而我,还在穷耗着,不知所以,不知归路…… 为了安慰自己,决定去逛百货商场,为自己买几件衣服。来到百货商场;商场 里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很强的购买欲望,物质的欲望。这个社会变得 只有物质能带快乐,所有感性的抽象的形而上的东西,通过金钱都能得到。比如友 谊爱情健康社会名誉等等。物质变得不可缺少,变成了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 这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年代。所以大家都拼命地购物,从物质里得到满足, 得到自我的认同。郁闷的心情通过物质得以化解。 开着很多分店的“淑女屋”里有我喜欢的衣服,微微硬挺的刺绣连衣裙,或者 细方格上衣,碎花的三角丝绸头巾,手感柔软,有如花季少女春天般馨香的气息。 只是价格昂贵得让人放弃了占有的念头。 我买了~条红色的裙子,配上一个小背包小帽子。这使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穿衣服我忌讳穿黑色的。因为黑色预示着灵魂的空洞,暧昧,野性,以及一脸风霜。 鲜艳的也少穿。大抵是心情又过于灰暗了,所以用红色来调和一下,类似于过去的 冲喜一说。 拧着满满的购物袋,我神情恍惚地走在大街上。脑袋里满是彭子健,他冰冷的 话语,他的冷淡神色。 包背在左肩上,感觉有些微的牵扯力,我将包往跟前拉了一下,还是感觉不对 劲,回头一看,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匆匆往马路对面跑。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皮 肤褐色,脸上污迹斑斑,黑色的眼睛,瘦骨磷峋的小男孩。头发蓬乱,穿着肮脏略 嫌宽大的衣服,背一个旧布包。 小偷!我心里惊悸,然后,低头翻了一下包,BP机被他偷走了。我定在那里, 看着那个惊惶不定恐惧不安的背影,这个背影表明了他内心的软弱。心里满是悲悯。 对他的悲悯。我没有尖声叫着抓小偷,也没有奔过去抓住他。 也许,他是因情势所迫而走上了这一条谋生之路。每天在偷窃和逃跑的夹缝中 求生。我可以肯定,当他长大了,他会在残酷而生硬的现实面前碰得焦头烂额,非 常不如意,那谁又来帮助他呢,谁又来给他所需要的物质呢。他才七八岁呀。想到 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未来,让人悲哀的未来,我的心开始往下沉。他要跑到哪去才觉 得安全呢? 而我又要走到哪里去才能放下一颗驿动的心来呢? 我决定不追究这件事,谁也无力改变他。 我仍然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想着彭子健。这一刻,他对我来讲变得不能少。 我怎么对父母交待呢。我曾透露过与彭子健的感情。父亲也许会认定我的失败。无 论是事业还是家庭我都一败涂地。我又该怎么生活呢、我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 只有彭子健。他是我这几年的成绩,是我交给P 城亲友的答案。 就算是穿如此鲜艳的衣服又有什么用呢。心里满是破洞。如同一座华丽的大厦, 里面空旷寂寞。 安德烈·莫洛亚在《乔治·桑》这本书中写道:要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要 一起生活,他们不应违背人的本能,在完全结合的问题上退却。难道不是吗?这算 什么,他怎么就真的不替我想一想呢?我怎么向家里人交待?仅仅因为他的父亲, 便丧失了一个有责任的男人所应承担的勇气。 我不会于涉太多的,只要你们愿意我没有意见。他的父亲说过。然后他出尔反 尔。 他不敢跨过鸿沟。足以验证,这份爱在他的内心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抵抗得了父 亲的威严。抑或是他藉此为借口。他觉得婚姻太冒险,惧怕不可知的结局。不管是 哪一种,受伤的都是我。 我只想要幸福单纯的生活。我只想要一个平和的家,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全心 全意营造一个温暖的家。从而彻底地摆脱P 城的那个家。可每一次都不能如愿以偿。 林峰死了,彭子健燃起了我的热情,又熄灭了这盆火。我以后怎么办呢?原来建立 一个家庭也是如此艰难的事情。 我万念俱灰,心如桔井。绝望,对生活的绝望,对爱情的绝望,对未来的绝望, 正一点点地渗透进我的肌肤,蔓延在我的心胸…… 走到一架卡式电话旁,翻找着皮夹里的电话卡。手有些颤抖,各种证件散落了 一地。我忙慌慌张张地弯腰收拾着,泪液再也控制不住地奔窜出眼眶。将电话卡插 人电话机后,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到最后一个数字时,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拨 了。另一端传来彭子健的声音。镇定而温和。 喂。 是我。我深呼了一口气,努力地平抚着情绪。 有什么事吗。声音充满警觉和距离。前天吵架的阴影依然残留在心间。 彭子健,我想回家。明天走,晚上咱们出来吃顿饭吧。 他沉默半晌,说,好。 吃完饭后,我们步行回家。默默地,他揽住我的肩。我喝了许多酒。脸红通通 的,脚步趔趄,斜倚在他手臂上。 我们又在黑暗中做爱,清冷的月光顺窗帘的缝隙流泻进来,为黑暗的小屋增添 了一线柔光。做爱是多么美妙无穷的事,仿佛置身于天堂。当我们快乐做爱,当我 们忧郁做爱。当我们彷徨也做爱。它无所不能,化解着我们的喜怒哀乐。不需要思 想。不需要言语。我们彼此默契地遵守着。尽管激情太脆弱,如细沙垒成的宫殿, 轻轻一推,便全盘散沙。 然而,我们只有它! 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心里都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所以将全部的热情全部的 绝望都放了进去。他像一头发情的野兽一样,燃烧的眼中飘着两簇情欲的烈焰。我 在娇喘中依稀闻到姜汁的味道。我听到自己发出的呻吟,甜美的快乐的呻吟,轻轻 地从我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我是这样的放浪形骸,从未有过。我简直就是一个妓 女。我十足的像妓女。我真为我自己羞耻。也许女人天生就有做妓女的渴念,只是 社会道德的制约才抑制了这一愿望。 彭子健已经睡着了。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我坐起来,在阴暗的光线中默默地 注视着他。他的脸上是我熟悉的敦厚朴实的轮廓,长睫毛浓密地覆盖住眼睛。脸庞 柔知。呼吸匀称。我把和脸轻轻贴在他赤裸的胳膊上,无声地哭了。 凌晨两点,穿上新买来的红裙子,像一朵几可灼目的红玫瑰。 我坐在床边,用清水吞下一瓶预先在街上买的白色药片,药片苦涩。但我无所 畏惧。 我只想跟过去的一切说再见,没有难堪的软弱,没有锥心刺骨的伤痛…… 吃完后,头晕晕沉沉,我跌跌撞撞地爬到床上,将头贴在彭子健胸膛上,听着 他酣畅的呼吸。我在我的爱身边。爱在这一瞬间凝固,永恒。我闭上眼睛,眼前是 一片黯然销魂的黑。 如此静溢美好。脑子里默念着美国诗人迪金森夫人的诗:我们来造一座宽大的 墓床,用我们无边的敬畏。 然后,躺在里面等待,公正的审判日的到来。 那里有平直的床垫,圆形的枕头。 千万别让金色的阳光,打扰这土地的安眠。 再次醒过来是在招待所,彭子健穿着一件白棉风衣坐在旁边。看着我。他的脸 庞于净,只是胡子有些拉茬,显得有些憔悴。我与死神擦肩而过。 他说,你是真的让我一辈子难受。 我把脸朝向窗外,看着淡蓝的天空。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的房子住不下去了,房东嫌晦气。彭子健将我安排在招待所住。这几天他 天天守着我。我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 三天后的早晨醒过来以后,枕边没有人。我看见一封信和一些钱。他说,他觉 得很累,他想出去散散心。 我的泪水狂奔下来。他走了吗,就这样,留下一封信吗? 我草草穿上衣服,打他手机,很久很久才有人接。 你在哪。我焦急万分,对着话筒不停地哭泣,路人好奇地投以注目。 你好好休息。别管我,不,你告诉我,我爱你! 船马上就要开了。 不,你等着我。 我整理好我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拦了一辆TAXT,往码头方向疾驶而去,眼泪倾 溢,飘落在风中。我有一种深深的忧虑,担心船开了,见不到他。 到了码头,汽笛声声。开往洛城的船已经检票完毕,我想也没想,买了一张船 票。快步如飞。在船下,我看见他站在二楼甲板上抽烟,神情寥落的样子。我提着 笨重的行李,一步一步爬上陡峭的冰冷的楼梯。上了二楼以后,扔下行李,一路跑 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脸上布满纵横的泪。我盲目的执著让我自己几近精疲 力竭。 我说,你不能这样子,我会死的。 雪妮,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他眼神复杂地说。 不,我不让你走。 他笑了一笑,抱紧我,脸贴在我的脸上。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们。 轮船的汽笛再次拉响,我紧抓住彭子健的手指。眼睛里热泪涌动。我终于将和 他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把彭子健的头揽进怀中,看他睡觉。他的脸在我的怀里充满无邪的纯真。只 有在他的身边,我才是心甘情愿的。从某个层面说来,爱情也是一种自甘堕落。我 伸出手抱着他的头,紧紧地,怕一放松,他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我用手 轻轻地抚摩着他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一如清晨淙淙的溪水。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抵达洛城。和出租司机讨价还价,然后上了他破旧的 车子。 洛城的空气清凉,虽然只是一海之隔,天气比N 城冷多了。夜风清凉。我往彭 子健身边靠了靠,感觉温暖了很多,我和我爱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不 需要负担不需要回忆的城市。我感到畅快了许多。 街上到处是居民开的简易招待所,把自家的房子稍微改装一下,就能挣钱。不 过现在游客稀少,因为天太冷了。到处是脱落了叶子的枯于的树木。 走到一户居民家。客房在三楼。陈设很简单。一个房间里一张大床,床上铺着 纯白棉质的被褥,温敦厚实,质朴诗意,像月色一样。床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台小 电视和一个热水瓶。卫生间供应热水。我们相拥着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赤裸地钻进 被子。我从身体到心灵感觉舒服极了。窗外的天空渐渐露出曙光,我们没有做爱, 轻轻地搂抱着人眠。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没有梦。 醒来后,已是下午两点。推开窗,看到那一片片灰色的楼房和鸽群。鸽子不怕 冷似的,不停地飞进飞出,嘴里叽里咕噜地叫着。我们穿上衣服,在大街上散步。 我看到菜场里早起的人,熙熙攘攘,一派生气勃勃的生活气息。每个人都在平常地 生活,只有我和彭子健不可以。 洛城的白天依然是车水马龙,人们裹得严严实实地急匆匆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 脸上笑意盈盈,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是什么使得他们那么高兴呢。而N 城的人总是 一脸紧张,满脸不情愿地夹着公文包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活得是那么疲惫。 在新的地方,心情总是会新鲜异样得多。 到了下午五点,我们拎了好些吃的回到招待所,妥曼斯薄荷糖、饼干。快餐面、 水果、袖子,干红葡萄酒…… 然后,我们关在房子里看电视,聊天,与他像动物一样地做爱,洗澡,看电视, 沉默,吃东西,互相在黑暗或者白昼里相拥睡觉。 虽然他在我身边,离我这样近,近得可以闻到他的鼻息,但我知道,我们的问 题并没有解决,我知道他依然在矛盾和犹豫。他放不下我,但他又不能为了我去违 逆他父亲的意志。我也没办法说服他。于是,只有绕开这个话题,只有喘气汗流地 做爱,能够让我们暂时逃避这现实的局促和时间的紧逼。 我抱着彭子健赤裸的身体,我是如此贪恋他的肉体。我用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 他滑亮的头发,抚摸着他白皙洁净的肌扶。我想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将再也不可 能爱上别的什么人了。 他的手在我的身体上抚慰,揉搓着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皮肤千回百转的揉 搓中,我感到身体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潮意。眼波迷离。我紧紧地搂住他。感觉到他 迈着坚实而有力的男人步伐,走进了我的身体,一直到最深的内壁。 在他深重进人的时候,我低声地哀求他再进去一点,再深一点。 他在攀越上情欲的峰顶时,一边呻吟一边颤抖着身体把脸埋在我香软的乳房上。 我爱怜地亲了亲他肥厚的手指。 做完以后,我们在恍惚的状态中沉沉地睡去。醒过来以后又继续开始。 有时候我坐在他上面,我从没想到我是那样的疯狂,我的身体里面居然可以潜 藏着这样激烈的欲望。汗珠从我洋溢着快乐的脸上滴在他的脸上。一层层的干,黏 调的。我想尽最大的力量让他永远记得我,我想望着能够进人他的生命底层里去。 在晨昏颠倒的时间里,我们消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激情。 三天的日子飞快地滑过去了。这三天对于我们来说,是痴迷而混沌的,是忘记 了日月和天地的,是恍惚而迷离的。是晕陶陶的不知世事的。 三天后的清晨,我们被窗外白鸽的啼叫唤醒。 他倚在床头,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默默地不发一语。我很清楚,分别即将在 眼前。 我说,子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他眼睛望向别处,困难地说,你还是回P 城吧。 我静静地凝望着他,知道结果本来就是这样。女人一旦死心塌地地爱上男人, 就会变得极端的愚蠢,极端地不可理喻。 我问,你说我们还会见面吗?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别东想西想了。 我黯然地微笑,望着彭子健,好吧。感情总是这么一个脆弱的东西,当有什么 利益受到侵害时,最先驱逐出去的必定是感情。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有年休假,我想去桂林那边去玩几天,冷静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