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 晚上七点的时候,彭子健下楼拦车送我去车站。暮色迷离。寂静的马路空气还 很清凉。他替我把行李放进车里,看着我,一语不发。 坐进车子里面,他将手伸到我背后将我往他身子里拥。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冬日 凄凉的夜色中。透过窗玻璃,看见街灯晕黄而温暖。街上行人稀少,只有空荡荡的 风自由地在城市上空穿梭。 汽车站泊着几辆脏而陈旧的长途客车,车顶上捆着堆起来的行李。寒风飕飕。 不时从进站口开来遍布灰尘的汽车。车灯的光线刺眼而灼亮,明亮的光线让我睁不 开眼睛。彭子健伸出大手,盖住我的脸。 我们站在这个陌生小站的台阶上,等待着离别的到来,等待着故事的终结。我 把头往彭子健怀里抵,冰凉的手塞进他的棉衣口袋。 我们相对无言。也没有离愁别绪。响起了汽车通知发车的喇叭声。他轻轻地把 嘴唇贴在我的手指上。我感到他嘴唇上的皮肤很干燥,有透明的皮屑。我伸出温润 的舌尖在他的唇上缓缓滑过。他伏在我耳边说,雪妮,再见。然后,仓皇地跑到马 路上,招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我的视线。 客车带着我,离开了这个陌生的也许一生只能来一次的城市。离开了这个男人。 它将带着我回家。进了卧铺客车好像进人一个男女群居的洞穴,狭小的空间里有许 多张简易床。两个人一张床,好在睡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女孩。司机把客车开得飞快, 熄灭了车里的灯。车厢里漆黑一片。 没有一丝声响。每个人都沉默地躺着。只是空气混浊,就像泡在泔水里日益发 酸生毛的烂馒头,散发着臭味。我打开窗户,朔风凄厉地扑面而来,吹得我浑身哆 嗦。我把身体蟋缩在床上,仰起脸闭上眼睛,把脸靠近雾气蒙蒙的天窗玻璃。客车 一路颠簸,穿行在一个个寂静的城市和村庄之间,冬天灰扑扑的房子和树篱在窗外 飞快掠过。夜不成眠,时不时醒来。凌晨三点钟突然又惊醒,看看周围是一片死寂 般的黑暗和一片此起彼伏而又陌生的呼噜声,在这沉闷逼仄的车厢里,在黑暗里, 在这不知所属的地区。我把衣服堵在嘴巴上,独自无声地哭起来。 没有任何缘由。我想,不是为了彭子健。 重回P 城。 我提着行李站在P 城汽车站,茫然回顾,心没来由地猛烈地跳起来。我能听见 它的声音和节奏。大概是近乡情怯吧。几年没回,P 城依然如旧。冬天的P 城寒风 刺骨,显得沧桑又陈旧,树上的叶子全都脱尽了,只留下僵硬的枯枝站在道路两旁 默默地等待着春的到来。街上的行人不多,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从我身边走过。有 两个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拦了一辆三轮车回家,在距家20米远的地方下了车。 心里忐忑不安。 我看到母亲正仁立在院子里,穿着老式的罩褂,徘徊着,张望着。风把她花白 的头发吹散在额前。背部佝偻着。我远远地凝视着母亲灰黄瘦削的脸庞,心如刀绞。 很久没见的母亲,她已老了。从时光的彼端辗转到另一个彼端。就是这样的苍老了。 母亲的眼神浑浊,她并没发现正朝着家门走来的我。依然扬起头,执著地望着马路 口,霎时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青筋毕露,上面满是水渍一般的斑点。她 的手指曾经是红润的,温柔的,轻轻地抚摸着我。甜美而柔软,如春日里绽放的花 朵。我的眼泪突然又涌出来,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低下头,露出快乐的笑容。我 娇嗔地说,妈,我回了。我坐了太久的火车,身上成了老酸菜了。好想洗个热水澡。 然后,背转身将眼泪逼了回去。 搂着母亲的肩膀推门进家。家里有些陈旧,与我当年离开时并无二致。不知道 父亲还恨不恨我,我是这样地让他失望。父亲也老了很多,身体眼看着衰弱下来, 穿着粗呢子旧外套的身体也越来越向前弯曲。眼神不再锐利。反而有些畏缩。他笑 着说,回来了。那笑容带着些许英雄的疲惫。我低着头,轻轻地说,爸。在他面前 我还是习惯性地容易低头。我们之间的关系依然有些窘迫。然后,父亲走到卫生间 去为我放热水。 但是,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坚冰正一点一滴地溶化。 我在卫生间打开热水龙头,站在花洒下,让温暖的水流从我身上流过,从头发 上流过,从眼睛上流过,细细地,密密地,一丝一毫都不怠慢。水花飞溅。我感到 一种麻酥的快感和从未有过的轻松。我爱怜地抚摸着自己丝缎一样柔软光滑的肌肤。 它带着旧的伤痕离家,却又带着新的伤痕回来。此消彼长。始终不曾痊愈。眼泪一 颗一颗地往下掉,持久地,没有声音的。我看着自己洁白的身体,装满了太多感伤 的记忆。我多么希望按DELETE就能轻松地清除它们。让所有的痛苦通通不翼而飞。 我只要留住那些快乐的事情。可是,生活并不能如此简洁、直接。 我相信女人的身体能泄露内心的秘密。包括韶华已逝的悲哀,灵魂深处的暗涌, 性事的畅达…… 我看到墙上现出我的影子。那已经不是青涩空灵美好如花的身体了。纤细的腰 肢。修长的大腿。腹部平坦如柔软的草原。乳房俏挺,虽然并不很丰满,但恰好盈 盈一握。乳头像一枚粘满露水的红樱桃。我记得彭子健的嘴唇残留在上面的温存。 温柔的激情。婴儿样的吮吸着它,眼睫毛覆盖着眼圈,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令我 有一种母亲的体验。我调皮地说,叫我小妈妈。他有些腼腆,孩子样单纯的笑着。 多少个日夜,他把头靠在我的脖子下面,在我的身体上喷薄出一股灼热的熔岩。他 的激情,他的无奈,他的惘然,他的悲伤。任何一种情绪都能带来做爱的快乐,而 每一样情绪带来的感受又是那么的不同。 身体是一个盛满清水的巨大容器,稀释着不同颜色不同成分的情绪。 多数女人都患有水仙花症状,我也不例外。我一遍遍地看着我娇好的有些疲惫 的身躯,让温暖晶亮的水流如他的手指一样抚摩着我身体的每一块皮肤,每一根曲 线。 母亲在门外叫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我在热气迷漫的卫生间里感觉恍然如梦。 我不在N 城!不在洛城!我已经回家了! 在家的生活像一片绿草地铺展开来。我的心很安宁,夜夜无梦。但我很挂念彭 子健。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装不下。就像一间没有任何家具的房子。 父亲每天变着花样做饭给我吃。还买来乌鸡、鸽子、甲鱼,鸡汤,鱼汤。让我 每顿必须吃掉一整只,说这样才有补养。给我买来好看的报纸和书籍。也没有任何 问题问我。不询问我挣了多少钱。彭子健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些年一个人是如何度 过的……他小心地避开所有敏感的话题。只是默默地在厨房忙碌着。 我空闲在家里,陪母亲看电视,上街买菜,陪她去热量充足的浴室洗澡,陪她 睡觉。睡觉时把母亲的脚抱在怀中。一刻也不放松。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母亲拿 着一个拖鞋布样一针一线地缝制,我拿着书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 济了,总要扎好几针才能扎得进布里,但她坚持着。我的眼泪不由得被泪雾遮迷了。 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寒冷的冬天冒着热气的 湖水和湖边荒凉的山坡,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在亲友的热心张罗下,我在可有可无的心清下见了几个男人。不管以什么方式, 生活的脚步始终都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见了一个小有资产的商人。见面的第一分钟,我的心里就有了答案。他是一个 肥胖的男子。手上戴着粗大的银饰,毛衣的图案上是约翰列依的图案。看来他是一 个摇滚迷,而这类人通常外表狂热而内心软弱。具有悲观情绪。而我需要的是一个 乐观开朗,春天的骄阳般的男人。 还有一个脸庞清瘦白皙的男孩。个子最多也就是个一米七,看起来还有些病态, 活脱脱个豆芽菜。讲话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或许,他需要我的照顾吧。可我, 再也不想照顾谁了。我精疲力竭自顾不暇。 一个,一个,又一个。每一个我都不接受,都能挑出一些毛病来。我微笑着和 他们道别。我不打算再作任何尝试。想来,我已习惯了彭子健洁净干涩的气息。一 闻到从身边传递过来的气息不是我熟悉的那种,我打心底里有很深的排斥感和陌生 感。 但是,我必须忘掉他。两个月后,我平静的心又变得骚动不安起来。P 城的一 切我都觉得有隔膜,汽车疾驰而过时扬起的污浊灰尘,拥挤肮脏的街道,言语粗鄙 的男人……我仍然向往着精致优雅的文明生活。即便只是一个看客。 我决定了未来的方向。我要去深圳。一个很OPEN的移民城市。一个朝气蓬勃的 充满活力的城市。 也许,我是一只心灵长了翅膀的小鸟,惊惶不安,无法停止飞翔。 父母送我到火车站,火车站依然喧嚣、肮脏。外面风雨交加,气候非常恶劣。 湿冷的空气里交织着坚韧的风、汽车尾气,摩托车的嚣叫。候车大厅里人群如潮, 空气污浊。有人旁若无人地靠着铺盖包裹睡觉。到处是盲目而拥挤的人群,拖儿带 女,扛着大包小包。一响起通知发车的喇叭声,就有很多人迅速地站起来,背着沉 重的包裹心急如焚地往检票处挤。也不知道他们迫不及待个什么? 我低下头,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行李袋。母亲的眼圈红了,一颗浑浊的泪从她灰 黄多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父亲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闹哄哄的候车大厅。我是这样一 个让他们不省心的女儿。他们不舍得我走。可又无法留住我不能停止的脚步。 火车开动,我透过窗外,看见母亲站在站台挥着手,寒恻的风吹拂着她依稀的 白发。父亲怅然若失地站着母亲身旁……这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坐在火车里思潮翻滚。望着车外飞逝而过的寂寞的原野,没有尽头,只感到 自己会死在这没有希望般的漂泊中。心脏破裂般的抽痛着。 我就这样再次地离开了家,漂泊着我的漂泊,深圳是一个喧闹前卫的城市。城 市的建筑像一座座凝固的水泥雕塑。街上到处是明亮干爽的太阳,到处是衣衫艳丽 的年轻女孩。只是,帝王大厦两座直冲云霄的尖塔让我感到了它深夜的寂寞和日光 之下的残酷。这是深圳标志性的建筑,散发出势不可挡的物质气息,腐烂而颓靡。 我在八卦岭找了一家招待所住下来,带空调的房间,放着五张铁床。住着南来 北往的女人。背着行囊来,又背着行囊走。怀着不同的心事。孤独且沧桑。 买份当天的报纸,上面有整版的招聘信息。带上简历,从招待所步行到罗湖区 人才交流中心。这里人头攒动,喧嚣成一片声浪,如美国人过圣诞节般的热闹。这 是每一个混迹在这个城市的新移民所要学会做的事情。 在明亮的阳光下奔波了五天。一无所获。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的脚步明显地跟 不上它的高速运转。它的风情,它的物质并不是白白地给人享受和侵略的。 回到招待所,我躺在铁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这两天走了几个女孩,而 那空下来的床铺很快又供新来的女孩暂时停留。旧的气息尚未消散,新的气息又急 忙覆盖。每天都是变化的,不变的只是这简单、反复的循环。 其中的一个女孩令我无以忘怀。她穿着过时的衣服,皮肤粗黑,长相纯朴。她 说自己是山西师大毕业的。来了三个月了,工作依然没有着落。而口袋里的钱已所 剩无几。父母寄的钱正在路途中。 晚上,店老板冷着脸过来收房钱。她无助地站在水泥地板上。周围一片沉默。 其他人从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们在等待事情过去。 她恳求大家借她五十元钱,用身份证作抵押,等到父母的钱一汇过来就还。她 的祈求没有一个人应答。 我借给了她钱。没有押她的身份证。因为,我想到了孤立无援四处漂泊的自己。 三天后,我去外面逛街时回来。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她的床上坐着一个瘦的 短发的女孩。她有一双暗藏心机的眼神。我淡淡一笑,没有搭理她。 收抬好行装,我果断地离开了深圳。一如我半个月前义无反顾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