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我一个 彭子健最终还是走了。 其实他的签证早都办好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走。也许是留恋,也许是犹 豫。我没有问过他。我知道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余地是成人游戏的规则。走的时候已 经是夏天,我去送他。 天空是心醉的蓝,蓝得透亮,纯粹。有几朵浮云飘飘而来,扫打着天空的灰尘。 炙热的阳光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斜射在机场候机室的大理石地板上,懒洋洋的,照出 空气里漫天飘舞的尘埃。 机场里人群涌动,有人在看电视,有人在前台咨询。一个染着黄头发戴着GUCCI 墨镜的年轻女人在过道里打手机,软语呢哺。这里是出发和回归的汇聚点。看见出 口站涌出来大批行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如翻滚的潮水一样在我们眼前呈现,然后, 鸟样地四散飘飞在N 城的每个角落。而等在候车室里的人是要离开的人。是有目的 地的人。 他仁立在机场候机室里的人群里,寥落的样子。离家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伤 感的过程。我想,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穿着白色休闲装,提着简单的行李,里面有我织的毛衣。听说,加拿大冬季 比较长。 我说,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抬手揉搓着我的短发,温柔而怜惜。眼睛若无其事地望着地板。我的眼泪突 然直往外涌,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他就要走了。我想起了他子夜时 分的拥抱;想起了他滑腻的皮肤;想起了买菜时他肥厚的大手轻轻卡在我的脖子上, 对我说,来,拎着;想起了清晨睁着睡眼惺松眼睛痴缠着的身体;想起了在狭小的 浴室里,他的手涂满沐浴液,热带鱼似的在我身体上漫游。 他陪我消解着在N 城的孤独,用他的身体。他只能给我这些。他的身体让我如 此温暖,如一剂吗啡。让我在虚幻的温柔中忘掉世界的荒芜,什么都可以不想,什 么也都不用去想。 而现在,这个男人,这个让我爱得心力交瘁感觉疲乏,让我爱得永不想再爱的 男人,他要离开我了。 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说,回家吧,找一个好男人结婚,我无能为力。雪妮。 别介意,我早知道。我安静地交插着双手。低问,子健,告诉我你是否真的爱 过我。这是我最后的问题。 他叹息一声,说,雪妮,是的,我爱过。只是时间久了,爱情也会跟着变。就 像超市里陈列的食品一过保鲜期就无药可救地变质。也许我需要兜一圈,才能领悟 一些道理。 不是爱情的错。我淡淡地说。 他的神情带着歉疚,他说,我曾想过我们要生活在一起。 我微笑,不必解释。我了解。我们是两根同样阴冷潮湿的木柴,有着对熊熊烈 焰的向往,却无力点燃彼此。注定丧失光明。离开是我们惟一的救赎。 他顿了顿,低低地问,如果……如果三年后,我回来,你会一直等我吗。 不会。我干脆地说。 你变得清醒了。 只是我不会再盲目。也不会再为难我自己。 你会跟我发E —mail吗。 我微微一笑,还是不用吧。只要我们永远过得不悲伤不孤独。 他点点头,沉默着。 我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手心,含笑问他,自己会做饭了吧。 你教的。他对我笑,笑容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忧伤。 空闲时,记得用砂锅为自己炖猪肉排骨汤。 他说,好。他在阳光下反握着我的手,轻轻揉捏。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系着红丝线的观音小玉坠子,深绿色嵌淡青色。里面飘着 絮状悬浮物。他是我生命中惟—一个让我如此不知所措的男人,也是我最后的爱情。 我希望他能过得快乐一点。他的心是中国陶瓷做的,太脆弱,轻轻一碰便粉身碎骨。 但愿佛祖能赐他平安和勇气。我将丝带解开,系在他脖子上,小心地放进衣服里面。 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一点点地消失。11点的时候,进站的播音响起。我依然微 笑,仔细地凝望着他,我确定这张脸从此会在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眼泪无可抵挡 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地板上,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泪光闪动。 身边是涌动的喧嚣人群,像一条混乱污浊的河流。他提着箱子朝安全门走去, 候机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就像电影院散场一样。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男人跟着人群蠕动,离我越来越远。我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泪痕狼藉, 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他。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转过身来,抱住我的头,用力地吻我,我感觉到自己温暖的眼泪渗人嘴角。 我吮着它,咸涩而冰凉。很多人扭转头来漠然地看着我们。 他站在安全门外朝我挥挥手,我赶紧低头,背转身去。我不喜欢这个样子。一 股没来由的热浪冲出了我的眼眶。我咬住嘴唇,把眼泪逼回去。我是一个不知道如 何与男人相处的人。我生命里所有的男人都要离开我。我无能为力留住他们决绝的 脚步。比如父亲,表哥,林峰,彭子健…… 我走出了机场,走在依然湛蓝的阳光下。听到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抬起头,看 到一架飞机雄鹰样地掠过N 城的上空,白云朵朵。我知道彭子健将乘着这架飞机穿 过许多云雾飘向加拿大。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我知道,我终于离开了他。一切已经结束了。相见无期。 顺着来时的路走出去。一切如常。我拦了一辆TAXI,直奔市区。在彩虹天桥下 车,独自在西安路闲逛。 街上流动着大量的人,匆匆忙忙,没有任何表情。我就这么一个人溜达着,晃 晃悠悠。感觉非常好。没人牵挂,也不用牵挂谁;不注意别人,也不在意别人的注 意。在这个城市,我是自由的,闲云野鹤般的自由。不用步履仓促地赶着上班或者 做饭。我有大把的时间四处晃荡,竭尽所能地耗费掉时间。 可是,我的心里有些空落落,像挖了一个大洞,冷风穿洞而过。 在小店铺买了一杯珍珠奶茶,站在天桥上,看着路面上密密麻麻的车阵,单调 地行驶着。喝完了奶茶。拿着纸盒,走下台阶,扔到熊猫垃圾箱里。然后,去天桥 下的报亭买刚出版的《娱乐都市报》,这份报纸一般是下午三点后才能买得到。它 提供全世界五花八门新鲜有趣的事情,就像四川的绝活——变脸,始终给人以焕然 一新的感觉。难怪它的发行量居N 城之首,人人都有喜新厌旧的毛病。我拿着报纸, 横跨马路,坐到明都商厦提供的草坪上,仔细地看着报纸,一点一滴都不放过。体 育、影视、政治、股票……虽然我感觉兴趣的只是漫画和明星。我用这些铅字把我 的脑袋塞得满满的,不留一些缝隙。 一个挑着箩筐的妇女往路口走去,筐里有一些橘子和一把称盘。她三十几岁, 衣衫褴楼,脸色因紫外线长期的伤害已变得粗糙油黑。这是一个N 城妇女在偷偷摸 摸地卖桔子,偷偷摸摸地讨生活。忽然,一辆城管的车吼叫着冲到她面前,从车上 跳下三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是城市秩序的代言人。其中两个男人走近了她,伸手 掀翻了箩筐里的所有东西。马路上顿时被金黄的橘子遮盖了。她踉跄地扑倒在地, 嚎陶大哭,我感觉她的那张脸好像要碎裂了似的。那三个男人用N 城方言大声地咒 骂着,将箩筐、扁担等扔进车厢,立刻发动车子,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走了。有几 个人,弯下腰,欣喜若狂地捡起橘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她揩了揩眼泪,跪下去用 双手盲目而迅速地把剩下的橘子围成一堆。 很多人兴趣盎然地观看着这一幕,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做些什么,他们只是 看,神色冷淡地看,就像去海洋馆看在游泳池里表演的海豚,至少,他们会满含微 笑地给海豚热烈的掌声或者零食。 看了一会儿,兴味索然,不过如此。人群轻轻散开,无数双零乱的脚步从她身 边经过,神情惶恐地各赶各的路。这就是我停留了四年的N 城。碧海银滩的城市得 了绝症,癌细胞张牙舞爪地扩散到每一处高楼每一条街道每一片树叶,奄奄一息, 注定死亡。人性的芳香早已在物质的盲目追逐里糜烂腐臭。人们只重视自己。 人情如水,抽足复人,已非前流。 回到出租屋,我重新开始写作。 即使彭子健离开我,我还是要过下去。没有人能阻止得了生活的脚步。我们都 以独立的个体来到世界上,没有人必须为我停留。他有选择留下或离去的自由。他 也有他想过的生活。我无权左右他。人生无常,我早懂得,必须靠自己获得安全感, 再去追逐梦想。想清楚了,不再有任何怨言。 只是,我变得冷酷,变得懒散,变得麻木不仁。穿着睡衣和彩色旧拖鞋走在路 上,椰子树依然光鲜靓丽。我的步子拖沓,脸色灰暗。感觉很饿时就去附近超市里 购买胃所需要的营养品。比如罐装牛奶。琳琅咸餐包,火腿肠、新鲜水果,整版鸡 蛋……然后慢慢消耗,就像春蚕吞食着嫩绿的桑叶。我是这样的溺爱自己的胃,不 忍心它饥饿空乏。 每当我饥肠辘辘时,我便会抑制不住的呕吐地感觉身体像一个单薄,纤弱的纸 人般快速的抽空下来,这种自然反应是让人羞耻的。 我继续写那部长篇。黑夜与白天没有明确的界线,模糊成一片。有时候白天酣 睡,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在明媚的阳光下微微羞耻地做着白日梦。晚上苏醒, 不知疲倦地通宵写作,看着窗外的紫荆树慢慢变暗,慢慢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然 后又慢慢地现出沾着露水的红艳花朵。此刻,城市已安然人睡,像一汪静静的湖面, 没有星星,他们都睡了。 很好的时段。没有嘈杂的市声,没有我听不懂的异乡话语,也没有随处皆是的 陌生脸庞。 只留得我这个不知疲倦的守夜人持续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写小说,我不能做其 他事情。甚至不能回忆,不能等待。历史和未来都杜绝了我,我只有现在。想找到 某种意义,想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不惜残酷地透支着我的健康和生命。一点一滴, 像流淌的血凝结而成的琥…… 状态不好的时候,痛苦万状,不知所以。在房间不停地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租喜剧影碟回来看。深夜时,铺张报纸坐在阳台上靠着冰冷的防盗网上。抽一根烟。 独自眼望着灰暗的楼群。寂寞的紫荆花。楼层间星星欲稀的天空。感觉清冷的夜风 在发丝间穿梭。烟抽完后。然后沉默地离开,重新对着电脑写作。 或者拉起毛毯蒙住头躺到床上睡觉。浅睡中,做着一些不连贯的瑰丽而奇绝的 梦,被梦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所惊醒。无法人睡。打开笔记本继续写作。却不知 所言。头痛欲裂。茫然无措。关掉电脑。复又躺下睡。 我常常莫名地希望自己在睡眠中常眠不醒,一直睡下去,只留得甜美的呼吸。 年轻的容颜。也不要任何人的打扰。这样的长眠不醒一点儿也不让我恐慌,反而让 我充满幸福。就像躲在自己的穴里独自酣然畅睡的冬眠动物。 想起8 岁那年的冬天,背着一个小篓子跑到山坡上,给家里喂养的小白兔寻找 青草。冬天草木凋零,朔风刺骨。天寒地冻,不容易找到嫩绿的鲜草。终于,在一 块松软的泥土里发现了一株青草,我兴奋不已,用力拔了出来。里面一只冬眠的小 青蛙鼓着两只大眼瞪着我,我吓得丢下青草撒腿就跑。好多天过去了,那一双大眼 睛老在我眼前闪现。我想,我破坏了它的栖息之处。 世间万物兼同此理,皆需要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处。供自己在奔波觅食之余 休息,睡觉,思考,哭泣…… 或者想着一些虚无充满相对意识的问题。觉得人简直就是宇宙中最贱的生物。 有了家园的时候渴望浪迹天涯,四处飘泊的时候又执著地寻觅着回家的路;小时候 盼望长大,等到长大了才知道最弥足珍贵的还是童年,恨不能时光倒流永远七八岁 ;贫穷时憧憬着过上精致的物质生活,有了丰沛的物质,又无限怀念贫穷时的两心 相知;活着时感叹人世无常不如死了的干净,临死前又无限留恋琐碎单调的生活; 得到爱情时如纸巾般随手丢弃,等到失去的时候又在暗夜里黯然追思……究竟要怎 样生活,谁又能说得明白? 也许,人生可能永无平静之日,永远在这样的矛盾之中重复。 记起世界著名版画大师肯特的一幅作品,黑白版画《迎着升起的太阳》。这幅 作品曾被缩小比例印在很多杂志上。画面上,缕缕阳光像一支支金箭,锐利,精致 而细密,射穿了黑暗,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一个短发的小女孩向着太阳 展开双臂,她的裙据飘动着。而她的脸,变成了完全的透明,仿佛被太阳纯金的溶 液给溶化了。女孩的身旁是一只美丽的鹿,一只蹲着的小白兔,还有仙人掌,树木 和花草。沉重神秘的黑与优雅明亮的白形成鲜明对照,简朴而单纯,单纯得令人心 碎,令人涌起对美丽人生的向往。 然而,生活却并不是简单的黑与白。它要复杂得多。正如把红,橙,黄,绿, 青,蓝,紫全部倒在容器杯里,你能说得清它是什么颜色? 晴也走了。走得那么突然。 那是一个浓阴的夜晚,我的思绪清晰灵活地流转。我的思维常常在黄昏以后才 能舒畅自如。写得正酣畅。听到对面屋子里晴和林的争吵。有玻璃碎片摔在地上的 声音。一片稀里哗啦。钝重的肉体击打声。晴无力地尖叫。你打。你再打。你把我 打死好了…… 我对着电脑。无心写字。似乎过了很久,仍然没有安静下来。 我心里大致明白。关上电脑。打开房门走出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惨白, 憔悴灰暗,熬夜过度,嘴唇干燥,头发像枯草一样零乱,浑身散发出一股粗糙遗遏 的味道。但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没有男朋友。近期也不打算有男朋友。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林的行李整齐地堆放在客厅的柜台上。 房门已经打开。房间里到处狼藉,一片紊乱。被褥和衣柜翻倒在地,墙上挂的 风景画被扯得七零八落。一地的碎玻璃。冰凉而尖锐。还有满地的纸张,茶杯,柔 软的抱枕,包装暧昧的药瓶。一本厚厚的圣经。有着漆黑的封皮,隐隐看见书里的 红丝线。 这里就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后灾区。 N 城处处都是容易破碎似是而非的爱情。像美丽的肥皂泡。 晴横躺在没有床罩的床上,衣衫零乱。目光呆滞。清晰的指印在她苍白的脸上 浮现,红肿的伤痕。洁白的手臂如枯干的树枝样悬空放在床沿。 林站在阴暗的墙角里。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双手环抱着。神情颓丧。一脸冰霜。 我看着他。知道他们两个人该说的话应该也已经说绝了。该做的也已经决绝地 做了。他们只是在悲痛。我无力去劝说什么。也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去劝说。我自 己不也犯糊涂吗? 林说,雪妮,替我好好照顾她。我走了。 说完话后。林下楼去拦了一辆TAXI。、将他所有的行李都搬走了。也不给晴告 别。 我看见晴掩往脸跪倒在地上,哭泣使她的双肩抽搐,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来。 她的啜泣使人怜惜,让人心痛。但是,一个女人要是把所有的快乐都交在别人手里, 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端给晴一杯自开水。晴坐起来低头凝思,一脸苍白。已经很晚了。我望着她 的黑眼圈与她对话。 我说,任何事情还是早作决断的好。 她摇摇头,灯光很好地照亮了她一半的脸,而那一半却在黑暗中。她说,可是, 我不知道我以后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勇气尝试恋爱了。 我沉默不语。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这个世界没有重来的岁月。 女人始终期望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恋爱过程中的最后一个。而事与愿违。激情过 后,所有的温存梦般消失。那个曾寄予婚姻的男人一去不复返。她哪里知道,现代 男人是连恋爱都不屑恋爱,连结婚也懒得结的群体呀。名牌西装里只空有一副臭皮 囊而已。白痴才会信了他们的眉目传情足以托付终身。 可是,我什么也没得到。每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用都是我承担。他从不跟我提 结婚的事情。我心里无法平衡。一半在阴暗中的她低着头,头发颓丧地倾泻下来。 这是你愿意的。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关系的结果。听我一句话,男人是 不可靠的,不要太把他们当回事,除非你确信你能始终如一地吸引他。 晴的左手深深地插在黑亮的长发里,她说,雪妮,我好疲倦。我想睡了。声音 轻得像一片羽毛在空中飘荡。 我轻轻带上门。我望着她。晴,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或者把家具重 新移动一番。也许,你需要的并不是他,而是一种爱的感觉。这种音乐参半的滋味, 如此而已,并不怎么美好。 晴的事情让我心绪不宁。我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努力地回想着记忆中那些 意志坚定让人敬仰的女性,勒羽西,阿信,德兰修女,希拉里…… 突然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部很经典的片子《乱世佳人》。电影很长,史诗般优 美而凝重。我看到了幽雅的桃园,还有那个美丽出众,上天赋予她惊人勇气的女人 赫思嘉,她与白瑞德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情。当自瑞德提着箱子走出了家门,空旷华 丽的豪宅,寒冷深人骨髓。赫思嘉绝望地扑在铺满猩红地毯的楼梯上,头痛欲裂。 她对自己说,哦,我明天再想吧。那部片子整整放了220 分钟。时间并没有白白交 付给它。至少它教给了我一种人生态度。 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明天再想吧。 我在黑暗的隐喻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而已停止,天气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 想过去看看晴。站在门外高声喊着,晴,起床没有,我们一起去喝早茶吧。喊了半 天也没有声音回应我。突然心里一悸。怎么回事?睡得这么沉。会不会做傻事。我 用力拍打着大门,大喊,晴,开门,快开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 荡。 门并没有锁死。晴穿着一身红衣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像一朵枯萎的红玫瑰, 面目安详。所有的愤怒和伤感像雨中的白鸽一样消失,脸上化着盛妆,眉毛浓黑, 眼睛边一圈灰色眼影,脸上抹着桃红色的腮红,涂着厚重的暗紫色唇膏。艳美而孤 寂。我浑身颤抖,伸手在她的鼻息下探了探,尚有气息。 她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想。 我满脸惊惧地四处观望。在床旁的地板上看到一张纸条,用空空的安眠药瓶子 压着。孩子般稚气的字体。纸上写道:林,对不起,当你来到这里时,我已离开了 这个世界。我吞下了大量安眠药。我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痛。我没有退路了。我必 须死。祝你幸福。 女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怜惜了。只是这世界并没有按女人所希望的来设计着男人。 男人的理智和女人的感情始终背道而驰。想了一会,给林打了一个电话。 过了不大一会儿,救护车声由远及近,尖利的声音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划破这个 安静的早晨。医生听了听晴的心跳,将她抬进车里,吼叫着狂奔过去。 三天后,晴和林回来了。晴的脸看上去苍白如纸,神情疲惫。他们默默地收拾 着行囊,将被褥衣服打包。 晴,你要走吗? 对。 去哪? 回到妈妈身边去。 也好。 希望你好运。晴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冰山上的雪莲一样。 我叹息一声,心里无端地伤感。她带着如花容颜和希望千山万水地漂海而来, 最后却容颜憔停地在尘土飞扬中含着眼泪落荒而去。不忍又不甘。所有的欢爱沉醉, 忘情投人,恍惚神伤到最后都变成美丽的痛苦。 他们走了。这个二居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睡了一天一夜,紧闭着眼睛,把自己藏匿到没有尽头的黑暗 的睡觉里面,用棉毯裹住自己,拉上窗帘,睡得昏天黑地。房子里安静极了,也空 旷极了,像一座风雨中废弃的破轮船,孤独,寂寞。 总是这样的相聚又别离,相聚又别离! 中秋节那天,我上午十点多醒过来。听到小鸟瞅瞅鸣叫。穿着睡衣来到阳台, 阳光明亮,这是一个明朗可爱的上午。让人醺然欲醉。我坐到阳台上晒太阳,点起 一支烟,微笑眯起眼睛。 温暖的阳光照在防盗网上,防盗网的铁条在墙上投下几条长方形黑影。紫荆花 枝干虬结树冠相连,郁郁地开出一片绚烂的花海,艳丽妖烧。阳台上有飘落的花瓣。 巴掌大的树叶在阳光下轻盈透明微风使它们不休止地颤动。小区外面的茶店正在清 洗茶壶茶杯等器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风很轻,阳光极好,鸟语鸣叫,我感到心情好起来,一股久违的活力又重新叩 响我的身体。我在炫目的清淡中胡思乱想。 我非常感激彭子健。即便是他给我带来的伤害,也是一笔财富,使我懂得了许 多过去无法理解的事情。虽然透彻,让人心灰意冷,让人无所依傍,但那就是生活 的本质。 《圣经》说:使我们胜过世界的,是我们的信心。 我想,一个人唯有跨越内心最底层的恐惧,才会得到快乐。 这一刻,我萌生了学游泳的念头。我要脱下那包裹了我二十多年的袜子。它是 隐藏在我心里最初的恐惧,在时光的流逝中变成了一根柔软的绳子,紧紧地捆绑住 我。它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我要亲自解开这条缠绕我多年已经深嵌皮肤的绳索。 我带着碎花的游泳衣来到游泳池。心理学家说,选择小碎花色图案泳装的人注 重仪表,整洁而有序,有着近乎洁癖的倾向,对待问题一概抱有保守挑剔的态度, 家庭观念非常强。侧头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炎热的初 秋下午。游泳池外面的紫竹上有着褐色的斑斑点点,虽然是初秋,竹子上的叶子却 泛了黄,若无其事地凋零着。游泳池里的水碧蓝透明。 教练是一个目光镇定的男人,皮肤黝黑,肌肉健壮,戴着一副庞大的黑框墨镜, 穿着深色平头泳裤。 我光着脚站在水池扶梯边。水波柔软而持续的在我胸前晃动,身子向上悬浮, 带来隐约的恐惧。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教练,不到二十分钟,那种恐惧感消失了, 我慢慢开始喜欢泡在水里的感觉,像被蔚蓝的大海拥抱,感到心安。 我站在泳池的角落里小心练习。教练跳下水,站在我身后,握住我的手,教我 标准的蛙泳手势。我感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我的臀部,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的 身子往前挪,他也紧跟而来。避闪不及。我找了个借口上了岸。男人的劣根性在清 澈的水里暴露无遗。 我决定白天来学,虽然灼热的太阳会晒伤皮肤。我拒绝教练的指导,独自在泳 池的扶梯边模仿着别人。 我吸了一口气,抿紧嘴唇,后脚在池壁用力一蹬,一股力量将我送出水面,我 宛如一条热带鱼样浮在水面上,睁开眼睛,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像一蓬水藻样慢慢舒 展开去,柔软而湿润。池底很寂静,水也很蓝。太阳的光斑在池底闪烁不已。许多 双脚如同鲸鱼的尾巴一样摆来摆去。 突然有人泳过来,莽撞地碰了我一下。我尖叫一声,失去平衡。仰面就摔了下 去。绿色的水波和光线在头顶上晃动。我在水中拼命挣扎,无谓的折腾,像一只找 不到出路的老鼠样盲目乱撞。手臂不知所措地挥舞,妄图抓住什么。不管是什么。 听到耳朵里气泡咕咕上窜的声音。我感觉胸口紧迫,大口地喘气,喉咙里灌满了水。 水在瞬间覆没了我,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水中飘,我 的灵魂一下子就出窍了,飘向一个虚无幽深的世界里。恐惧经由心脏一丝丝,一缕 缕地浸透到了骨髓里。水底已不复刚才的美丽,蓝天变成了回忆。 当手无意中抓住一个结实的臂膀时,一股力量将我顶上水面,我的头伸出了水 面。水重又变得柔软温情。我稳稳地站立在水中。贪婪地望着明亮非凡的阳光。看 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身上布满了紫色的鸡皮疙瘩。身边的世界没有丝毫变化。欢腾 的人们在水中变幻着各种姿势游泳,“美人鱼一样地跃动,呼吸,扑出喧闹的水花。 有几个人披着浴巾悠闲地坐在池边喝矿泉水。 这个小插曲让我真实地逼近死亡的残酷,但我并没有退缩。几天我学会了游泳。 在持续的太阳曝晒下,我的皮肤灼痛紫红,脸上和身上脱了许多皮,看上去斑斑驳 驳,花蝴蝶似的。 当我光着双脚顺着扶梯滑入水池时。我看到有年轻的女孩在偷偷地看我天生缺 陷的脚,眼神怜悯。我对她微笑,她低下头,略显慌乱地闪避着我的笑容。这一刻 我知道,我战胜了自己,我再也不会受到袜子的束缚了。 我相信生命本来就是充满缺陷的,对每个人都是。即使是那个衔玉而生的贵族 女孩薛宝钗,一个不可多得的善解人意的好女子,通情达理,温柔婉慧,命运不是 对她也有失偏颇吗?她的爱情如同塞外冰雪般的寒冷! 我终于解除了心胸魔障。我相信我的人生将因此而改变。 冬天到了,我的小说接近尾声。我夜夜无眠,开始陷人恍恍惚惚的状态,无比 空虚,百无聊赖,整天关在房间里连阳光也不想见。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 我抱着热切的期望。因为我本身的贫乏,我只想给自己留下一些什么,哪怕是一本 并不畅销的书。 那个失眠的夜晚,我无法人眠。于是,就起了床。打开窗子,看夜色,孤寒的 星星和窗下的紫荆树。空气是这么凉冷清新。 对面一幢楼房掩映在树影之后。房间的窗口透出橙黄的温暖灯火。电视的声音 很清晰。我长久地注视着那扇窗户。这就是生活,平凡细节的生活,白天去相同或 者不同的地方赚取维持生活的费用,晚上在同一盏灯光下看电视。我把头轻轻靠在 雪白的墙上,疲倦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掉下来。 想看看月亮,打开门,穿过黑暗寂静的客厅,来到阳台。趴在防盗网上,感觉 自己像个禁铜的囚犯。清亮的月亮挂在天空,星星欲稀。花影恍惚。对面那户人家 尚未入睡,音响里正播放着我小时候学过的儿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阳台上那一整排仙人掌安静地沐浴在这皎洁的月华下,看得见那红色的或黄色 的花苞。窗台上吊着的两盆兰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那个阳台如此美丽,那音乐如此悠扬,那灯光如此温暖,那都是别人家的,我 只能站在窗窗如也的阳台上偷窥偷听。 我是寂寞的。他们说寂寞令女人如此美丽。说这话的人去死吧。不是虐待狂就 是自怜狂。让落寞的女人把苦涩的咖啡当成玫瑰的花瓣来咀嚼。我不要做委屈的女 人,不要寂寞不断更新,即使美丽不断焕发。 不,我不要……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转过身,背对着防盗网,仰起头看深蓝天空的明月,静 静地看着,我哭了。我的胸腔不住地抽噎,阵阵发疼。没有别的原因,我想,只是 太长时间处于彷徨的状态。只是总也找不到歇息之处。只是此消彼长的寂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为什么要这样? 带着寒意的晚风从窗户外吹来,夜,已经很深了。 12月的时候,城市的阳光开始柔情似水,天气温暖而持续。紫荆花树的叶子和 花朵急速地飘落有如江南春天终日渐沥不停的春雨。清洁工在清晨将路面打扫得干 干净净,一上午的工夫,路面上又重新堆满了棕黄的秋叶和粉红的花瓣,就像是铺 了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绚烂而冷艳。 时光如水,又至岁末! 我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看影碟,阅读和吃食物。一个人有时候穿着黑白方格睡 衣,光脚在瓷砖上走来走去。小说进展得很顺利,只是心情低落,莫名地怀疑起写 小说的意义来。 独自一个呆在房间里,与世隔绝,无人对谈。这种孤独感,已经渐渐让我无法 呼吸。堆积的情绪无处释放。 于是,太阳落山时走到小区外的老爸茶店里,要上一杯红茶,拿着一份晚报看。 橘黄色的阳光透过宽大的树叶缝隙,斑斑驳驳地照在陈旧的桌子上。我淡淡地用手 指抚摸着破裂地盛红茶的白瓷杯子,听着周围陌生的N 城话。心情非常荒凉。 他们在喧哗着,谈笑着,吃着甜腻的糕点。我们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几公分。 可彼此的灵魂却遥不可及。永不可靠近。 杜梅清走了,彭子健走了,晴走了。我的心一阵阵绞痛。难道所有的相识都是 为了分手吗,为了水下相见吗。有什么东西是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的呢,爱情肯定不 是,金钱也不是,友情也不是。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心浮气躁。长时间失眠,经常 做梦。 梦里却时时惊现父母衰老的容颜,亲切的呼唤。这呼唤越过崇山峻岭越过时间 的不眠隧道在我的耳旁索绕,心里充满了被抚慰的幸福,每次我都不忍睁开眼睛, 不愿意在梦境中醒来。我开始厚重地想念他们,挂念着他们。思念疯长。天天,时 时,刻刻。不知道他们快不快乐。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我豁然明白,唯有亲 情才是始终如一不离不弃的。 这些年来是我的倔强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终于把自己关在家门以外。我从未 检讨过自己,也从未站在父母的立场考虑问题,只是抱怨,只是仇恨,只是固执地 残存着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 刹那间,内心长年平铺的水浮莲哗地一声退怯了,没有重量感,寂寞消失。心 湖里阳光灿烂。我终于顿悟没有父母深情的目光,我是永远没有快乐可言的。我的 身体悸动了一下,泪水一串一串地大颗大颗地滴落着。 有人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父母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远离了父 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陪伴在父母身边,心才是安 定的。而人世间最刺痛人心的遗憾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想明白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继续四处漂荡了。我只想过平 淡的生活,有父母,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感情,有安定的生活,有恬畅的睡眠。 半个月以后,我把厚厚的一沓稿子寄给了出版社。书名是《水浮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