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回来了 我开始收拾行装。行李很少,只有不多的衣服和书籍。因为我一直在路上。加 上贫穷,我的购物欲望处于抑制状态。尽管我如此喜爱物质,喜欢它带来的安慰和 快乐,喜欢它带来的坚实填补,尤其是当心情灰暗到极点的时候。 衣服被褥可以送给小区门口那个修鞋的女人。她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应该能穿。 相信她不会嫌弃我衣服的陈旧,我能给的只有这些。厨房用品,电风扇交给旧货店 折价处理。书籍卖给旧货书摊。身外之物,带在身上反而是负担。我习惯了轻装上 阵。妥善处理后,无比黯然,原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那个初到N 城时的旧旅行 包。这只旅行包,我带着它颠簸流离,不断翻覆,已经很破旧了。我惊然心凉,这 些年难道我是空空如也的吗? 不断地在寻找,不断地在拥有,不断地在失去……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剩下来的,只是一条虚幻的轨迹。这就是经历。淬炼 成长的经历,成熟的经历。爱的经历。 慢腾腾地把手提电脑放进包,把最喜欢的几本书和彭子健的相片放进去。也许, 我会看看。 当我风烛残年面容枯槁的时候,秋天的下午,我坐在起居室里,屋子里温暖, 安静,煦暖的秋阳穿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我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摇着,腿上盖一条 醉红花朵的毛毯,戴着老花眼镜,用枯瘦的手翻出这张容颜模糊的相片。在时间刷 刷地回流声中,回忆起那些在无意和无知间流逝的青春岁月。回忆起那个我曾费尽 心力想要嫁的男人,回忆起那些迷茫可笑的心路。 我知道,回忆是温暖枯涩老年的一盆炉火。 给房东打电话,结清房租和水电费。他不问我去哪,只是依天数细心地计算着 水电费。我们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多么明了,多么简洁,一点儿也不累。 那天晚上很累。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长且沉,轻易地 就人睡了。没有做梦。 当早晨的阳光染红地平线的时候。我背着行囊出发了。 在路边等着车身残旧的公车。N 城的公车一直形象不佳,带空调的车没几辆, 都是小家子气的中巴车。在P 城,这种中巴车通常只能在乡镇上开。而且随处停靠, 没有一点大城市的端庄气质。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它的热爱。坐在黑色的人造革 软座上,看着急速后退的摩天大楼和椰子树,狭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随 风摆动,如杨丽萍舞蹈时的手臂。我深吸一口气,浓郁的植物气息在清晨的湿雾里 被我嗅到。 我想了很多。这30年都做了些什么,远离亲人,葬送了前程,而用全身心所追 求的爱情还是虚无。像一团忧郁的烟雾,风一吹,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惟一 的收获就是我终于解开了掩耳盗铃的心结,脱下了那些袜子。 只是,袜子而已! 隔着车窗,我看见一群黑色的飞鸟,张开翅膀掠过蓝色的天空。它们没有发出 任何声音,寂静得就像树叶上飘落的花瓣。我仰着头看着它们消失。我在自己的脸 上摸到冰冷的眼泪。可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哭泣。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呢。和很多人擦肩而过,喧嚣吵闹。像涨 潮时裹着垃圾随着浪花冲在前头的无力的泡沫,却永无对谈,永无安慰,彼此一无 所知。是不舍N 城的椰树,碧海,沙滩,阳光吗?然而,N 城的阳光纵然明媚温暖, 而我的心却如坠冰窖,寒意森森。虽然我一直想把N 城当作我的第二故乡。 很多事情往往不能依我的个人意愿行事。自己左右不了,无能为力。 买了票。背着电脑包,走进码头候船室。显示屏上闪烁着发站的通告。离开船 还有半个小时。在候船室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一份平时看的杂志。看到报摊上有电话 亭,就走过去。 想打个电话跟这个城市告别。跟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告别。翻着电话号码本,发 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号码里,居然找不到一个电话可以打。 想给徐少杰打个电话,却发现无话可说。寒暄些什么呢?逝去的诺言,踌躇的 拥抱,都没有太大的意义。相互的生活很不相同,无法对接。可以说再见的人,都 未曾留下号码给我。怎么打给杜梅清,怎么打给彭子健,他们的离去是一种坚决的 消失。 愣了半天。长叹一声。无人可打。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是空的,什么 也没有,甚至连一个道别的人都寻不到。 我只是路过而已。把生命中的几年时光放在这里。在这里生活,梦想,写作, 做爱,醒悟,遭遇陌生人。然后离开。带着一颗湖水般清澈淡然的心灵回到故乡。 到处是拥挤的肮脏的人群,扛着廉价的大包小包,这里一堆,那里一堆,高声 地喧哗着,靠着铺盖包裹打盹,打牌。N 城这几年经济明显衰退,除了旅游业苦苦 支撑以外。在国内排得上号的企业几乎没有。很多人离开了这个城市,来的人待不 了多久也会离开,因为失望。所以码头、机场、汽车站一直人满为患。这些地方是 决然告别的地方,也是产生经济效益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看着身边一个低头小 睡的人,他的头耷拉着,嘴角吊着一根细细的涎。他全然不知,依然打着香甜的鼾。 闭上眼睛,很多的人和事在我头脑中翻来覆去地纠结着,如揉成一团的毛线, 找不到线头。杜梅清那安静的眼神,彭子健黑暗里的抚摸,华痛彻心扉地哭泣,大 街上疾速掠过的脚步…… 我想,我要坚强地生存下来。 尽管我已不再相信爱情,爱情是什么?我心里很清楚很明白。一种冷冷的笑着 的明白。也许它曾经存在,是《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身上颜色艳丽的 旗袍,美丽虚无得如同酒吧里女人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 当红男绿女们忙于逢场作戏,过眼云烟,惟利是图,嚼着口香糖说我爱你的时 候。它发出轻蔑的笑声,静默地向尘世之外飘散而去,飘向天堂…… 因为不相信,所以也不必承受它所派生出来的痛苦。 我会自己为自己建立一个家庭,而不是从男人那里寻求保障。 终于明白:没有谁能保障得了我,除了自己。 然后,把亲爱的父母接过来与我同住。陪他们散步,听他们絮叨,使他们快乐。 不再有漂泊时的茫然无助,也不再有情绪低落时的无手可牵。 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简洁素雅的书房里看书,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写一些适合 孩子们看的故事,有梦幻,有太阳,有花朵,有希望,有乐趣,有神秘,也有魔鬼 和女巫。只为他们写。我乐于用这种书斋纯和的方式与现实和谐共处。 生命苦短,平静是福。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我宁愿永远 作平淡故事里善良沉静的小人物,也不愿意作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 我将凭藉内心的希望,凭借对生命的热爱祥和地活下来,井然有序地在我的轨 道里良好地运转。因为我终于明白爱情只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人 生何其广博,生活何其丰富多彩。学识,工作,关爱,亲情,物质…… 如果生命有缘。 我会选择一个有责任感和同情心的男人。我已不指望他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 人人都在走钢丝绳,疲累不堪,心惊肉跳。回到家里,谁又甘于为另一半作牛作马? 我只要他陪着我,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样相处。一起看书,一起旅游,一起吃饭, 一起睡觉。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和挫折。 过一种简单安宁的生活。真实的平静。 让彼此间的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充盈,却又自由自在得几乎感觉不到它。 相伴着无声无息地从年轻走向凋零。至于小孩,我是不会考虑要的。这应该算 不得是生命的缺口吧。 我爱孩子们。有人说他们是天堂里尚未粘上尘灰的花朵。他们的面庞素洁如花。 他们的眼睛像吐鲁番的葡萄一样莹亮清晰。等他们长大后,他们眼里的世界无孔不 人地充斥着不公正,弱肉强食,同类相残,破灭和失落,眼泪和悲伤……他们的面 庞在迷惑中只会一天天地苍白下去.苍白如纸。 也许,成人的世界太过阴冷,如同深夜里黝黑的荒野。所以,它们需要孩子们 毫无遮拦的笑声。这笑声就是一堆燃烧的簧火,照亮他们,温暖他们,让他们看见 夜色中隐约的花朵和树木。当火熄灭成灰烬,他们早已化为尘埃。只剩下他们的孩 子独自在黑暗中摸索挣扎,无人可依,无人可搀,只好为自己点一堆簧火来对抗生 命的寂寞和沉重。 人类就是这样地循环往复,一脉相承,千秋万代。 我只愿孩子们在清晨的花园里微笑,在草地上嬉戏,在友爱的氛围中成长。金 鱼样的快乐自如。我不舍得他们苍白着一张脸在黑夜里独行。不舍得! 吾爱,汹涌如猩红之海。记不得是哪一电影里的歌词。 我睁开眼睛,温暖稠湿的泪水盈满我冰冷的泪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这样 的一个男人。 我欣赏西蒙·波娃的生活状态:珍惜爱,但不盼望。 工作人员开始检票,我提着箱子,随着拥挤的人流缓缓前行。闻到大海威涩的 气息。我将要去海那边我的家园里。 冬日暖阳洋洋洒洒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最后一次看了看空阔而蔚蓝的 天空。蓝得刺目。蓝得醉人。海那边的故乡大概已经飘起了白茫茫的大雪吧。我望 了望那一面肮脏而苍茫的海水,微微轻笑。手里面紧紧地拿着车票。 就这样,我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一个人…… 200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