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钢琴声想起的时候,宴会大厅很安静。韩菁和莫北并排坐,挨得不远不近,没 有任何肢体接触,却又分明十分协调。 这种亲密从很早的时候就已养成习惯,自然得仿佛与生俱来,无可比拟。韩菁 很小的时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怀里喂饭,她挑食得令人发指,也任性得让人头疼,只 有在莫北的怀抱里才会稍稍乖巧和安静。他的勺子凑到她的嘴边,她就会主动张开 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马,她也依旧固执地拒绝。导致韩菁如今的身体健康 仍旧不好,她的胃口与年龄成正比,到如今越发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来越好,韩菁的脾气被惯得越来越坏。也曾有人看不过去, 比如江南,背着她对莫北半开玩笑地说过坏话:“你把她娇惯得就像块易碎的水晶 一般,这么难应付,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莫北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话却是和她一样的任性霸道:“她喜欢,我也乐意。” 再长大一些,他指导她认字读书,指导她游泳学画,甚至陪着她刺绣。韩菁总 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执念从小到大只有唯一一个。念念不忘,直至绝望。 以往韩菁的心思只有两种,高兴与不高兴。如今她的心思已经穿成了十窍,越 长大就越复杂,越复杂就越胆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内心都有数股力量在挣扎。 莫北的人脉圈很广泛,众多叔叔兄长都给了她诸多的礼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 摸她的脑袋,见她依旧一副不言不语的模样,微微一笑,那张娃娃脸看起来真是越 来越年轻:“今天好像还是不高兴呢?我去带你兜兜风怎么样?” 韩菁不答,伸出手心来:“你的礼物呢?” 江南调侃她:“你在英国那两个月吃我的用我的还刷我的卡买各种包化妆品纪 念品,还不够礼物钱么?” 看她依旧不见笑容,甚至连敷衍都懒怠,只好摸了摸下巴,笑着说,“小乖, 你是褒姒转世吧?让你笑一个这么难。” 韩菁面无表情:“那你要不要试试看。烽火戏诸侯了说不定我真的会笑。” 江南还是笑:“这种事你的小叔叔给你做比较合适,我可不大适合呀。” 韩菁望着他,忽然说:“其实我特别讨厌你们脸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个 面具,难道就不累么?” “哟,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在迁怒呢。”江南笑得越发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华 丽丽地露了出来,“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韩菁抿着唇,眼神倔强,不肯答话。 “宝贝儿,”江南半蹲,与她视线平齐,把她微微拧起的眉毛抚平,“你最近 到底怎么了?” “江南哥哥,”韩菁幽幽开口,“我还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欢小嫂嫂,又为什 么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敛了笑容,一秒钟内又恢复了懒散的笑容:“喜欢你江南哥哥的人 太多太多了,你易宁嫂嫂排除异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体,也门当户对,所以她 想要婚姻,我给了。她想要我枕边人只她一个,我做到了。她还想要永不离婚,我 也可以允诺。既然她成为了江家的媳妇,既然她想要,那这些表面的东西,我都可 以给她。但是再往里的东西,那就是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的了,而你易宁嫂嫂也要 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异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体,门当户对, 并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会跟你结婚?” 江南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韩菁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他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意中人会如何处理,可是转 念一想,她又没了问下去的兴趣。 她蔫下头,江南以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等你再长大一些就 会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后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个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 小叔叔一样的人。” 沈炎依邀来了生日宴,见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韩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翘了 翘:“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给你带什么礼物。但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岁生日,我两 手空空地来又太不妥当。” “所以呢,礼物你带了么?” 沈炎指了指搁放礼物的角落:“带了一份小礼物,是去法国的时候觉得你应该 很适合,就买了下来。不怎么贵重,我想来想去,只好再答应你一件事。等你需要 我做什么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全力帮你去办。这样怎么样?” “这样礼物的选择权就在我手上了。你可就有可能会亏的。说不定我哪天要你 去修天梯摘星星,你依照约定,也是要给我摘来的。” 沈炎的嘴角又翘了翘:“这个倒也不难。不过,你叫莫北是小叔叔,叫江南又 是哥哥,但他们也就只差了一岁吧?为什么?” 韩菁敛了睫毛,声音无波无澜:“辈分问题啊。小叔叔的辈分比我大,就算是 年纪比我小,我也要叫他小叔叔的。” 她停了停,问:“你去了英国以后待得怎么样?” “还好。” 韩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现在心情照旧低落,不想动弹不想思考也不想说 话,问这句话只是寒暄,根本就忘记了她两个月前初遇沈炎时就已经问过了一模一 样的话。 沈炎观察着她的脸色,沉吟了一下,也没有开口。于是两人就沉默了下去。 直到后来莫北走过来把她领走。两人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餐饮区寻觅食物。莫 北把小盘搁在韩菁的下巴下方,韩菁无意识地咬过他叉子上的水果,眼神有些飘忽, 不晓得在想什么。 莫北又叉过一颗菠萝,喂到韩菁嘴边,这次她却不吃了。他把叉子拐了个弯, 自己咽下去,嘴角有一点笑容:“这两个月和沈炎一块儿玩得好么?” “还好。”韩菁垂着眼睛,看到他低调又奢华的礼服,骨骼分明的手指,修长 笔直的腿,以及一丝不苟已成习惯的站姿,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小叔叔,你这两 个月和韩冰筹备婚礼,筹备得还好么?” 莫北低着头,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韩菁还是低着头,她头一次发现个子矮的好处,原来低着头就可以让别人看不 到她的表情:“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想我出国眼不见为净,我 也照做了。你把我支出国,我也知道为什么。韩冰说要年底完婚,一是为了让我那 时候不稳定的情绪稳定下来,二是抓住这段时间把该办妥的事都办妥。现在我情绪 稳定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们结婚的时间了?” 莫北望着她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这一次没有笑容,话也是慢慢说出来:“十 月中结婚。” “为什么是十月中?” 莫北这次停顿得更久了,但表情依旧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再晚就到了 冬天。韩冰不喜欢穿着臃肿的婚纱举行婚礼。” 韩菁的点头轻得不能再轻。扭过头环顾整个大厅,忽然觉得什么都很遥远。她 抿了抿唇,眼睛有点儿潮,但克制住,背对着莫北,声音很淡:“我也有事要告诉 你。我在A 大旁边买了套公寓,开学以后会住在那里。” 韩菁的大学A 大还是在T 市。从A 大到莫北的别墅,其实比明华高中到别墅的 距离长不了多少。 韩菁捏了捏衣角,又补充:“而且我是在出国的时候用江南哥哥的卡买的,所 以你还得还钱。” 她说完就想走,被莫北一声“菁菁”叫住,他的话还是很温柔,没有火气也没 有讶异,也许是她近年来做的出格的事已经太多,让他随时随地都已经可以达到处 变不惊的状态:“周一到周五住公寓,那周末还回家吗?” “……还不知道。” 这句话假如由江南或者莫家伯父伯母来问,那她的回答百分之百是“不回”, 可是莫北的话太轻柔,就是她每次发脾气闹别扭时那种温柔哄慰的口吻,让她的话 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又改了口。 他沉吟了一下,又开口:“明天带我去公寓看看。你一个人买的房子,我不大 放心。” 韩菁没出声。她其实很担心他会再问下去,比如说为什么突然决定要买房子, 并且不和他商量,比如说她绕过他通过江南来买房子,是为了什么,再比如说莫北 明明在A 大附近就拥有一处房产,她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这些问题她都找不到既 可以掩饰自己真实目的又可以完美回应的答案来告诉他。 所幸莫北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在她身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从未听过莫北这样叹息过,无可奈何的感觉。他从来都是微笑着的。 次日莫北便同她一起去了A 大附近的公寓。里面的装修效果堪称完美,宽敞的 落地窗让整座公寓都十分明亮。韩菁也是很懂享受的主,虽然请了一位室内设计师 来设计,但其实里面大部分的装修都是她自己的设定。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来, 如果遇到拿捏不准的,便把别墅里的东西一模一样照搬过来一套。 韩菁这也是头一次看到成品房的样貌,她待在国外那段时间看到的都是效果图, 本来还十分担心是否会有差异,但如今看来确实很满意,家具等制造得都很精巧, 工人搬运也细致,即使随便逮住一个角落观察一番,也不会有瑕疵或者是撞坏。 莫北环顾一圈,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绕了绕手指上的车钥匙,思索了一下, 问:“请女佣了吗?” 韩菁点头:“和别墅里同一家保洁公司,明天会过来。” 莫北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真不容易,你连家里是用的哪家保洁公司都知道。” 韩菁不想告诉他其实她曾经旁敲侧击问过江南,梗着脖子扯了谎话:“反正什 么都是最好的,找起来也不难的好不好。” 莫北笑笑,没有再指摘什么,摸了摸她的脸颊,把手中的车钥匙放在她的手心 :“这辆车子以后你来开吧。” 韩菁在开学前一天拒绝了众人的帮忙,自己一个人打包。其实她可以带走的东 西并不多,公寓那边都是崭新的物件,并且被齐全,即使她只是一个人过去,也同 样会过得很舒适。 晚上莫北不在,餐厅里只有韩菁和韩冰两人。小公主声称没有胃口而其实是不 想与韩冰同餐,固执地不肯吃晚饭,韩冰没有规劝,倒是管家一直在唠叨不停。最 后韩菁听得不耐烦了,一个人跑到别墅阁楼的阳台上去看月光。 这块阳台是今年新开辟的一块地方,种着韩菁一时心血来潮栽培的几盆花花草 草。晚风十分凉爽,韩菁心不在焉地瞧着底下院子里波光粼粼的游泳池,以及被精 心培育的花园。 莫北爱好广泛,似乎做什么都很得心应手。但如果具体讲他最喜欢什么,却又 似乎没有。如果硬要安一个的话,那他早年最大的爱好大概是女人,待前几年收敛 了脾性后便似乎再没了什么特别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江南那群发小有时也会拿这个调侃他。某次一个发小说:“在座的咱们几个, 喜欢赚钱的玩命赚钱,喜欢赛马的赌赛马,喜欢游艇的玩游艇,独独一个莫北,以 前还稍稍喜欢女人些,现在连女人也不管用了,你说说你到底是喜欢什么呢?” 江南反应最快嘴巴最贫,拿酒杯底碰了碰玻璃桌,笑着说:“这个还用说嘛, 当然是养孩子了。” 顿时全场哄笑。 今晚韩菁难得检讨了一下自己。假如按照好孩子标准规范来看,她应该称不上 一个真正的乖巧孩子。她虽然不喜欢韩冰,但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其实也全都有。 而有些韩冰没有的缺点她也有。 不论男女,从小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孩子基本可以分两种,一种因为长辈的宠 爱而过分单纯,一种因为有所企图而早早就变得心机深沉。 莫北属于第二种,韩冰属于第二种,而韩菁从没有否认过自己也属于第二种。 除了莫北和江南,她在其他人面前也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的。她在长辈面前扮乖巧, 在陌生人面前扮安静,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有所表现,她因为莫北的疼爱而任性挑剔, 仗着莫家撑腰嚣张骄傲。她自知年纪小,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纪小的优势,所有的 错误都可以凭借这个借口掩饰掉,所有想得到的事物都可以凭借这个借口得到。 她幼时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如何美丽优雅,读书看报,察言观色,学习如何利 用最小的成本在最底线道德的极限下得到最大块的蛋糕。说她不择手段也好,说她 阴险有心计也罢,人就是凭借本事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敢夸口自己完全无害, 从没有设计过别人。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争取就能得到,这个道理韩菁今年才明白。 以前她败给了年纪,现在她则因为年纪败给了时间。 她的倔强很多,可她的勇气很少。有些话她永远不敢说出口。 韩菁受莫北影响颇多,向来也只是喜欢稳扎稳打。她不是赌徒,她没有勇气赌。 她兀自思索,阳台的门被推开也没察觉,直到韩冰在她身后清咳了一声。 韩菁回过头识别来人后,又很不客气地把头转了回去。她本来坐在秋千上,见 到韩冰,脚下轻轻一蹬,一个人来回荡得颇悠闲。 韩冰在一边的躺椅上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抿唇笑了笑。她最近心情很不 错,所以这次对着韩菁是货真价实的笑容。 不过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胜利者在耀武扬威,韩菁冷眼瞧了瞧她,没有 说话。 韩冰第一句话:“你最近真的变瘦了。” 这句话韩菁自从生日宴开始已经听了无数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但还没哪 一次像这次一样刺耳过。 她索性继续不答话。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孩。”韩冰已经把她的不理不睬当成了习惯,托着下巴, 微微歪着头继续说,“聪明的人懂得审时度势。虽然你现在放弃了,也许以后可以 得的更多呢。当然,我指的是别的方面。” 韩冰还是没忍住,最后一句话暴露了她想要炫耀的本质。 韩菁嘴角略弯了弯,面不改色地回话:“可你耐心真差。你就死心吧,就算结 了婚,你的照片也永远不会被放在他的钱夹里。逼婚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你真是越 来越廉价了。” 韩冰的脸色变了变,还是很快恢复了笑容:“那又怎么样?过程如何不重要, 结果是理想的就可以。这本来就早该是我的,你本就没资格阻拦,这几年因为你推 迟了这么久,你不觉得愧疚和难堪就够了,难道还想让我觉得愧疚么?” 韩菁放弃秋千,走到阁楼边,扶住栏杆眯眼看远方,慢慢悠悠地说:“别太得 意。你逼婚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刚刚称心了就大告天下,真是沉不住气。女 人的眼泪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要想有价值,不能常下,也不能不下;要想更有价值, 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并且最重要的是人和。而对着莫北的时候,你就不要对自己 的眼泪太自信,你真以为莫北答应结婚是你眼泪的作用么?” “韩菁,你说话真的很让人不舒服。” 韩菁回头,突然对她展颜一笑:“你恼羞成怒了吧?就算你等了这么久,到现 在莫北还是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信不信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就算我栽赃是 你推下去的,他也会相信?” 韩冰的嘴角轻轻翘起来:“你不会跳下去的。这个高度摔不死人,但残疾应该 是会有的。你至今都还想着和莫北一起平安到长长久久呢。” “你以为我不敢?也太小瞧我了。”韩菁说完,突然灵巧地攀上了栏杆,她的 手握住栏杆,双脚悬空,看看地上空无一人,正要跳下去,却被韩冰一把抓住了胳 膊。 韩冰的脸色有点儿苍白,明显是没想到韩菁会说做就做。她紧紧抿着唇,眉头 禁皱,被摆了一道显然十分不悦。 韩菁很快挣开她的手翻回了阳台。她拍拍手,笑:“你看看你,一点魄力都没 有。你现在肯定在心里诅咒,不怕死的人最讨厌了,就像我这样的,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心情回忆和反思,被最讨厌的人打断,韩菁心情全被败坏。留下韩 冰在原地咬牙切齿,韩菁绕过她离开,轻飘飘留了一句话:“不要再挑衅我了,你 不会好受的。” -------- 虹桥书吧